商人喜歡銀絹和鈔引,官府收稅也喜歡白銀和布匹絲絹。
不論是商貿,還是稅收,輕便而價值貴重的物品,總是更受歡迎。
這主要還是錢幣的價值太小,無論是鐵錢還是銅錢,都是重且賤,長途運輸的話消耗在錢幣上的運費,往往比起其本身價值都要高。
對于輕便且易于攜帶的貨幣或代替品,商人和朝廷方面都有很大的需要。
韓岡在報上發表文章,又對皇后提議繼續鑄造大錢,正是打算滿足這個需要,但馮從義的心意呢?身價億萬的馮大官人,可不會無聊的有說閑話的時間。
“有話就直說吧。”韓岡說道。
馮從義干笑了兩聲:“哥哥知我,其實小弟也沒打算做什么,安安穩穩賺錢最好。只是平安號僅僅是做飛錢,實在是太浪費了。所以小弟有個想法,就不知當不當說。”..
“都讓你直說了。”韓岡搖搖頭,自家兄弟還繞著圈子說話。
“朝廷的鈔引可否集中在長安兌換。這樣也可以給朝廷節省一點。”
韓岡搖了搖頭,笑問道:“客人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吧?”
馮從義的笑容維持不住,韓岡一眼就看透了他的用心,虧他還準備好怎么去說服韓岡。
“的確如此。”他無奈的點點頭。
朝廷頒發的鈔引,其實際價值往往要比甘陜之地的糧價要高得多,這是為了吸引商人運輸糧食去邊境軍寨。畢竟運費太貴,而朝廷運糧的話,損公肥私老鼠又太多。交給商人,免了運費和損耗,得到的好處比起朝廷在鈔引上的付出多上好幾倍。
不過那些拿到鈔引的商人并不是親自組織人員去運糧,而是就近買糧,甚至不買,而是動員邊民/運輸糧草,從邊境軍寨中交換到鈔引之后,那些商人才出來收購。給出價格當然不高,但邊民不可能去京城兌換鈔引,賣給商人并不虧本,還能有些收獲。而那些商人走南闖北,往往在京城也有背景和勢力,拿著鈔引去兌換,不用擔心被克扣和拖延。這就是入中商人們賺錢的地方。
可入中商人也有個問題,他們想要將生意做長久,就必須將他們在京城得到的鹽或錢或其他實物,統統換成錢,然后一年年的運去關西,否則手上沒錢,怎么使喚得動那些邊民?對很多商人們來說,最虧本的就是這一段運輸,大大的影響到了他們的收成。
而現在就有了平安號。
平安號的主要業務就是京城和關西之間的飛錢。商人在平安號的京城分號中將錢存進自己的賬戶內之后,便得到了一張憑證。拿著這張憑證便可以輕松地回到關西,在長安、秦州或鞏州這樣有分號的地方將錢取出來不過還要些手續費就是了拿著錢,商人們可以再購買當地特產,然后再運去京城販賣。接下來就是一個新的循環。
在這其中,只要相互間擁有了更進一步都信任關系,就再不要在關西分號內將錢兌換出來,直接在平安號的賬戶內進行交易。購買棉布為主的商品時,直接轉賬就行了,而后去拿貨。畢竟平安號的股東都是雍秦商會的成員,他們手上的商鋪有很多就在經營特產。
如果飛錢業務僅僅如此,就是雙贏的好事。可現在平安號中逐漸出現了入中商人的身影。他們都是在京城存錢,然后在關西取回,最后帶著錢去邊地,購買百姓手中的鈔引。也就是說,京師分號是硬通貨凈流入,而關西的幾家分號則是凈流出。想要改變這一切,就必須從京師運錢到關西。可這偏偏是朝廷都不愿意去做的折本買賣。
馮從義張開口,韓岡攔住了他,搖頭道:“不是為兄不支持你,鈔引對朝廷財計大有裨益。但私家只要沾手,必為眾矢之的…就像是你曾經跟我說過的將一體折錢繳納的那件事,都是不可能現在答應的。”
“有哥哥你的這一句,小弟回去就好交差了。畢竟不是小弟一人說的算。”馮從義笑著說道,他也只是說一說罷了,“不過稅賦歸一,對國家、對百姓都有好處的啊。并非小弟糾纏不清,去苛捐雜稅,將稅賦歸并為一,朝廷和百姓都能因此得利。”
“稅收是國家命脈,影響到萬里幅員、億萬子民,不可不慎。可還記得免役法?”韓岡搖頭嘆息,“將稅賦歸并為一,對朝廷的好處不言而喻。可對百姓呢。”
韓岡記得張居正推行過類似的改革。具體細節他記不清楚了,不過他的記憶中也的確有一條鞭法的名稱。從名字上來猜測,應該跟馮從義的提議相差不遠。面對同樣的困境,能夠選擇的手段總不會差太多。
這一稅制改革,并不是獨創,突然間從某個人的腦子里跳出來。而是與之前歷次稅制改革一脈相承。都是簡化變得復雜和混亂起來的稅制,同時讓朝廷能夠從中得到好處。不過是有識之士,所見略同罷了。
但這么做的問題也有,而且問題很大。
韓岡做過一定的了解:“唐德宗時宰相楊炎從租庸調改兩稅法,戶稅、丁稅都改錢征收。為了交稅,農民就要賤賣絹帛、谷物或其他產品以交納稅錢。”
“那是市面上錢幣不足的緣故,只要能夠有足夠的錢幣流通于世,必然不會有這樣的結果。”馮從義立刻反駁,可見其下了不少功夫。
“但豐年時又會如何?豐年谷必賤,如果只交糧食,賤一點也就不賣而已,可要折錢繳納又如何?屆時就算多收了三五斗,在百姓而言也不是好事了。”
“可折變呢?糧折錢,錢折物,折到最后,要繳納的賦稅就翻了幾倍。”
折變是如今的惡政。就是官府將所征實物以等價改征他物,‘因一時所需,則變而取之,使其直輕重相當,謂之折變’。可實際上,對百姓來說卻是‘納租稅數至或倍其本數’,翻番了!其同樣是逼著百姓將手上的糧食換成錢,甚至其他官府需要的實物。比起一條鞭法更惡劣。
但韓岡不以為然:“禁折變可就容易多了。不能因為長了瘡就把好肉都割掉。”
馮從義的‘一條鞭法’,不是現在可以推行的,更不應當由自己來提出。
韓岡即便有一天能夠主持朝政,他的執政方針也將是開源,而不是節流,更不是改變分配方式。
“這終究是大忌。暫時不要想為好。為兄現在還不打算成為眾矢之的。”
馮從義皺著眉,他雖然僅是商人,可年輕人的胸中終究還是有著一顆不甘平淡的心。
韓岡正想再說幾句,下人突然來報,說是章樞密來訪。
馮從義一嘆,不再爭辯,起身先行入內。剛離開,章惇就到了章惇與韓岡交情非常,有通家之好,他到韓岡這邊,都是直接進門引至書房。
章惇來得雖快,卻只看到了馮從義的背影。瞥了眼桌上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杯盞,饒有興致的問道:“可是令表弟,關西有名的馮四官人?在說什么呢?當不是家常吧。”
“正說如何富國富民呢。”韓岡半開玩笑半認真。
“富國富民?”章惇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起來,“何須如此,只要能夠讓四民各安其業,內不困于病餒,外不害于賊寇…”
“然后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各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韓岡笑著接下去。
“行了,不要背了。”章惇搖搖頭,“待天下大同rì,或有斯時。如今,只是空言。”
“不去做當然是空言,但去做呢?終歸能更進一點。”
章惇不以為然,“怎么做?說說倒容易。”
“夫子所論,不過仁、禮、中三個字。拿來教化百姓,使得人人可以讀書明理。”
“不是仁和禮嗎?”
‘克己復禮為仁。一rì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孔子筆削chūn秋,字寓褒貶,其目的也不過以此為手段,對諸侯的行為進行點評,由此傳達他的觀點。孔子一輩子所想的,就是天下歸仁,通過克己復禮來達到目的。這是在論語中就闡明的關節。
而韓岡則加了個‘中’,中庸之道的中。
當年初入京,韓岡就在程顥面前大放厥詞。那個時候,他對儒學的理解的確是太粗淺,失之淺薄。現在雖仍舊比不上程顥、程頤和王安石這樣的大儒,可好歹都讀通了五經,以及十倍于此的傳注,可以用儒學來包裝來自后世的學問,在于大儒們的交往中,可以不再落于下風。
不過若是為了教化萬民,精深了反而無用。書、易難解,詩、禮難明,孔圣之道并不是那么容易學得通透的。
韓岡并不妄自菲薄,論才智最差也在中上以上,又在書籍和交流對象上有著他人難及的優勢。他都用了十年方才能做到糊弄人,普通人要是想把儒學學通,窮十年之功的結果也不過是小成而已。這個時代,書籍就是一個大問題,而出色的老師更是鳳毛麟角,要不然張載、程顥、程頤也不能聚起那么多學生來。
而這些事在韓岡看來,是純粹的浪費時間。有那份時間和精力,好歹也能精通一門實用的學問。比如水利,比如財計,比如軍事,比如刑名,都是經世濟用的學問。
韓岡的想法就是將儒學簡單的歸納為‘仁為本,禮為用,中為行’。做人做事以仁為本心,而禮則是規則,法律、道德甚至三綱五常之類的都可以當框子裝進去。而中,就是做人做事要秉持中庸之道。知道這些就夠了。
教授于人道理越簡單越好。剩下的時間,就可以去學那些經世濟用的實學。這樣也能吸引更多的人來學,對于推廣教育有著極大的好處。
章惇很早就知道了韓岡的想法,但他一直不以為然,現在也不過是重復過去的對話。
“浮屠有大乘、小乘之別。小乘者,重自度。大乘者,自度之外,還要度無量眾生。自度已難得,何況度人?更何論度億萬眾生?”章惇嘆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玉昆,你的目標是在天下之上啊!”
“既然路在腳下,又明知走下去能達到,那為什么不走呢?不過是難一點而已。”
“不僅僅是難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