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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二)

  “樞密說得是。”

  “高麗雖遠算不上富庶,可畢竟是海東大國,一旦據而有之,得到了大量的人口、財貨,耶律乙辛當可重新鞏固權位。”

  “嗯。”

  “縱使遼軍攻打不下開京等要地,能在高麗國中劫掠一番,對耶律乙辛來說也不無補益,照舊能挽回一些人心。”

  “吾明白了。”皇后的聲音中有著得到答案的歡喜,“只要能讓遼人得到好處,就可調解下來,讓他們與高麗停戰?”

  “殿下明睿,正是如此。”

  侍立在側的宋用臣覺得眼前先一句一應,繼而又一問一答的場景甚是眼熟,視線從簾內轉到簾外,又從簾外轉回簾內,靈光一閃,卻發現是塾中先生授課一般。

  真是異數了。宋用臣心道。其他宰輔上殿,皇后可不會這么說話,不可能像學生一樣全盤信任他們。看來真的是感念當初的恩德。..

  事關地緣政治,韓岡一開始并不知道皇后能聽懂多少,只覺得點頭總比反對好。同時他也覺得皇后前些rì子宋遼大戰時表現得很不錯,應該有些水平。

  那是在欺瞞天子的情況下來主持軍國大事的,無法從趙頊那里得到幫助。盡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王安石為首的兩府起了關鍵性的作用,不過她配合得很不錯,當不會對國政懵然無知。

  現在看起來的確沒問題,當真聽明白了。半年來的趕鴨子上架,看來還是很有些效果的。

  不過還有些話韓岡藏在肚子里沒說出來。

  耶律乙辛并不簡單,他既然選擇攻打高麗,絕不會滿足于搶一把就走,高麗真正賺錢的買賣,還是宋倭之間的中轉貿易,以及高麗人手中的海船。

  高麗海商控制著宋倭貿易,國中海船以千百計。前兩年趙頊派遣使團出使高麗,之所以特意讓明州招寶山船場為朝廷打造了兩艘巨舟一為凌虛致遠安濟神舟,一為靈飛順濟神舟,載重量都高達萬斛其目的也正是為了宣揚國威,以免為高麗人小覷。

  一旦遼人控制了高麗,除了土地和人口之外,海貿的收入也能拿走大半。加之手中有了為數眾多的海船,河北、京東、淮東,乃至兩浙,萬里海疆都將在其兵鋒之下能不能當真派上用場且放一邊,至少是可以拿來訛詐的資本了。

  不過當遼國控制了高麗海貿,將會反過來推動國內對海軍的重視,以及加快遠洋貿易的發展。

  一直以來韓岡對海貿并不放在心上。這個時代的海外貿易,缺乏金銀的流入,在硬通貨上是凈流出,被運來的商品又多為香料、象牙、玳瑁等奢侈品,對國家經濟的健康并無益處。

  但海運終究是值得鼓勵并開發的新領域。沿海的運輸線,能加強嶺外地區和內地的聯系。如果能打通對rì本的商路,大宋的工商業將得到一個巨大的市場,順便壓縮遼國占領高麗后的收益。同時金銀銅等貴金屬的流入,也能解決一部分國內的錢荒。反正rì本不鑄錢,如果能用銅鐵錢交換金銀,應該是筆有賺頭的買賣。

  現如今的海上運輸,主要在東海、黃海,基本上都是以海岸線上的標志物來定位,敢走黑水洋、會用牽星板的船長鳳毛麟角。可是有了望遠鏡,有了玻璃鏡,還有了地球這個概念,就等于有了四分儀、六分儀這樣的能夠確定維度的海圖儀器,配合指南針,在非臺風季節沿著緯線向東向西航行,來往于rì本和大陸之間,在現階段沒有任何技術上的難度。

  這是件放狗咬兔子的好事。

  只是韓岡現在不方便說。很多人都認為遼國入侵高麗是他禍水東引的謀略,韓岡對此是矢口否認。過去他曾經宣稱要打造鐵船,到現在為止,朝廷也還在為這個項目掏錢。如果現在他來個先見之明,兩廂印證,倒顯得他之前否認是滿口謊言了,給人謀算太深的感覺更是個問題,還不如先裝傻為好。

  向皇后對韓岡的想法自是懵然無知,也不知旁邊的宋用臣在想些什么:“那在樞密看來,高麗能不能抵擋住遼人?”

  要是高麗不能抵擋住遼軍,也就沒有大宋調解的余地。這個道理是明擺著的,不必韓岡解說。就像西夏,當黨項人在銀夏慘敗之后,原本準備調解兩國紛爭的遼國,立刻出手奪占了興靈。

  “兵貴出奇,臣也沒能想到遼人會去攻打高麗。高麗君臣恐怕正在看著宋遼交戰的大戲,做夢也想不到耶律乙辛會如此突然的轉頭東向。高麗敗局其實已經注定,唯一的問題,是耶律乙辛怎么處置他們。究竟是滅國,還是將之收為近藩,如女直例,年年入貢。而這就要看高麗究竟能支撐多久了。”

  “要多久?”

  “兩個月。過去的半年多,遼國馬匹損耗極大,沒有得到充分的修養。今年入秋后再不給馬養膘,遼馬損失將以十萬計,這個代價即便全奪高麗都抵不過。所以以臣之見,遼人的攻勢最多也只能持續兩個月。如果能支撐到八月,高麗自安。也就有了朝廷出面為其調解的余地。”

  “兩個月嗎?到八月也沒多久了。”

  現在已經是六月底。等高麗求援的使節抵達京城,一個月就過去了。再過一個月,就能確認結果。

  “有樞密分說,吾也算明白了。那就先做準備,待到八月,高麗國君若依然在位,再看看如何援助。”

  但一旁的宋用臣覺得韓岡說來說去,他的意見依然是先看風色,跟之前宰輔們的觀點沒有什么區別就是他宋用臣來,也是一樣的看法。高麗遠隔重洋,就算落在了遼人手中,對大宋來說沒有緊迫性。若說海路之近,遼南要近上十倍,高麗得失,非關緊要。本來就不用急只不過同樣的話,從不同人嘴里說出來,份量是不一樣的。他這個閹人,當然比不過宰輔,而宰輔,則比不上殿中的韓岡。

  問對用時不少,一番話后,皇后低頭喝茶,也讓殿里的內侍給韓岡端上了茶水。崇政殿中靜了下來。皇城里面沒有點湯送客的習俗,但韓岡計算了一下時間,也不便再耽擱了,心想著是不是該告退了,總不能在崇政殿里拉家常,他本身也想早點回家。

  “圣人。”宋用臣彎腰,輕聲的提醒向皇后,之后還有不少事要做。若沒事,就可以讓韓岡退下了。

  向皇后聞言一動,放下了茶盞。

  “樞密。”趕在韓岡起身告退之前,向皇后又開口,“朝廷近來乏用,不得不鑄大錢充賬。此事樞密自是知道了,不知是怎么看?”

  ‘果然還是要問。’

  宋用臣轉頭簾外,只見韓岡又坐直了身子:“施政乃是東府事,臣不敢妄言。”

  “樞密近rì在報上不是寫了一篇文章嗎?吾也拜讀了,一番道理說得很明白,就是吾這婦人也看得懂!”

  “報上的文章只是臣一孔之見。因格物而來,說的也僅是錢幣之源。并非議論朝堂政事。”韓岡在職權范圍上很努力的不讓人抓到把柄,用心和行動終究是有區別的,至少建議說出前要兜個圈子,“而且在臣看來,朝廷要做的也僅僅要維持折五錢和鐵錢的信用。潞國公能做,政事堂的宰相和參政們也能做。韓、蔡二相公,曾、張兩參政皆乃賢良,此時當已定計了。”

  “嗯。韓絳、蔡確都說了,朝廷今年在京畿征收的稅賦,當以折五錢占其半,十文錢的稅,必須是一枚折五錢和五枚小平錢。至于陜西的鐵錢,過去就是銅鐵錢各半,今年依然如此。”

  古往今來很多有識之士,都知道如何維持貨幣價值,也知道信用是其中的關鍵,只是把貨幣深入淺出的進行剖析,最后歸納成信用,為困擾儒家千年的義利之辨給出了一個還算合理的答案,韓岡是第一人。

  向皇后并不知道這篇文章的意義所在,可既然接受了韓岡文章中的道理,當然也就想從韓岡那里得到更多的指點。

  “所以吾想再問問樞密,如此是否可行?”

  “以稅賦保大錢信用,臣意亦如此。對于錢法,臣確是略有淺薄之見。其一,便是縱使市井之中錢價已賤,朝廷稅賦仍當以原值視之。折五便是折五,折十就是折十。而rì后任何敢于上書將折五錢以折二、折三用者,當論之以法。”

  在過去,遇到市面上大錢貶值的情況,朝廷往往會因為一些人的上書將市價折減的大錢降值使用,而不是設法維持幣值穩定。仁宗時,陜西頻頻用兵,折五折十都發行過。尤其是折十錢,發行后就一貶再貶,從折十,變成折五,再變成折三,最后官方認定其降到折二,幣值方才穩定了下來。在這其中,因為發行大錢利益受到損害的陜西官吏們,在其中起了很不好的作用。文彥博當年力保鐵錢幣值,其實也是在跟衙門中的地方勢力在打擂臺。

  “是因為他們讓朝廷失信嗎?”

  “正是。‘足兵足食,民信之矣’,此乃圣人所言治國之道。又有言:‘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敗壞朝廷信用,使國家失信于民,長此以往,何以立國,其罪雖死莫贖。”

  韓岡的話,并怎么不符合這個時代的認知。他做好了皇后猶豫的準備,但向皇后當場就點頭:“樞密說得有理,吾今天便讓玉堂那邊草詔…樞密的第二條,不知是什么?”

  “第二,就是防盜鑄。”

  “…盜鑄一直都在防啊。年年都有被大辟的人犯,可是一直都是防不勝防。”

  “不,那不是防,是禁!高墻深壘是防。論之以法是禁。禁令由來已久,而盜鑄不止,是事前預防不足之故。”

  “那依樞密之見,當如何做?”

  “鐵錢當以精工鑄造,楞廓一如法式。朝廷官坊,以精工聞名天下,遠非盜鑄者可比。若精仿,其獲利難抵人工、物料之費。若粗制濫造,又極易辨明,不至惑亂市井。陜西至和年間初行鐵錢,初時制作精良,故而銅錢、鐵錢市價如一。至和之后,鐵錢不復精巧,私鑄rì多,其價亦僅為銅錢三分。所以要禁鐵錢盜鑄,只需加以精工便可。至于大錢,也不難。改大錢樣式、材料,使之有別于小錢。”

  皇后聚精會神,“如何改?”

  “jiān猾之徒融錢鑄器,其本因就是錢價太賤,可供牟利。所以鼓鑄大錢勢在必行,折五錢該鑄,當十錢亦無妨。”在韓岡看來,一枚銅錢的面值,至少要跟其中內含的材料市面價值相當,而不是以官府直接從礦山收購銅料的價格來計算。這樣才能防止如今屢禁不止的毀錢取銅的行為,“可一旦鑄造大錢,又會有賊人去盜鑄。一枚折五大錢,論其材料僅當兩三枚小平錢。熔小錢,鑄大錢,其利倍之,鋌而走險者自是剿不勝剿。”

  “樞密請繼續說。”

  “銅有紅銅,青銅,黃銅,白銅之分。其區別,只在材料。如今市面上的錢幣盡為青銅錢,所以能夠熔小錢為大錢。”

  “只要把大錢換成紅銅就行了?”

  “黃銅更好。用真鍮鑄錢,折十是理所當然。”

  黃銅錢至少在這個時代韓岡還沒見到過,但他前世的記憶里,的確見過黃銅古錢,可能是之后幾百年的產物。而黃銅器,此時市面上也有,只是多稱為鍮石。色如黃金的,稱為真鍮,價格遠在普通銅器之上,以官造為多。可見用黃銅鑄錢,沒有任何技術上的難題。

  紅銅是純銅,這個時代的銅合金還有青銅,黃銅,白銅。在韓岡看來,與其爭執于面值,不如先從材質入手,讓人一眼可辨。后世的硬幣,一眼看過去,材質就不盡相同。或許內里一樣,但外面的鍍層始終有著區別。小平錢是青銅材質,如果折五、折十錢是黃銅,想要將小平錢熔錢盜鑄成大錢根本不現實,能成功也無利可圖。

  而且更大面值的錢幣也可以打造,不一定是鑄。不過那要放在以后了,慢慢來。

  韓岡入殿早就超過預定的時間了,宰輔問對極少有這么長的。宋用臣有些心急了,接下來還有不少事等著皇后。

  “圣人。”見議論錢法差不多了,宋用臣再一次提醒向皇后。

  向皇后這一回終于點點頭,對韓岡道“樞密既然回來了,六哥的學業也要拜托樞密了。樞密可千萬別忘了。”

  韓岡起身行了一禮:“陛下之命,殿下所托,臣如何敢忘?”

  注1:宋元以來我國航海者對于今黃海分別稱之為黃水洋、青水洋、黑水洋。大致長江口以北至淮河口海面含沙較多,水呈黃色,稱為黃水洋;北緯34°東經122°附近一帶海水較淺,水呈綠色,稱為青水洋;北緯32°-36°、東經123°以東一帶海水較深,水呈藍色,稱為黑水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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