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的遼軍在烽火點起的一個時辰之后,終于陸續趕到了戰場。
對此期盼不已的不僅僅是大小王莊中的守軍。以韓岡為首的宋軍高層,也同樣是期待已久。
當接連三波遼軍援兵抵達戰場后不久,第四波援兵——也是人數最多的一波——在大小王莊后方的一處坡地上打起了蕭十三的帥旗,從莊中傳出來的歡呼聲隔了兩里地,傳進來在巢車上遠觀敵陣的韓岡等人耳中。
“遼賊的主力到了。是蕭十三!”
來自更高處的飛船上的通報,讓章楶、黃裳幾位幕僚都松了一口氣,等了許久終于是把大魚給等出來了。
韓岡點了點頭:“那就撤回來一點,不要擋著蕭樞密的路。”他的語調十分輕快,完全聽不出有因為沒能及時攻下大小王莊而功虧一簣感到遺憾的意思。
韓岡簡短的語句,很快就通過他的幕僚團轉化為一條條具體的軍令,從飛船上垂下來的一串旗幟發生了變化,而佩戴著小旗的傳令兵也立刻上馬,向著各自的目標狂奔而去——在廣達數里的戰場上,金鼓和號角聲并不足以將軍令傳達到各個角落,必須要通過飛船旗語和傳令兵相互印證來保證準確無誤的傳遞。
守在本陣周圍的騎兵先一步出動了,他們要會合之前就在外圍處阻截代州援軍的友軍,保護正在前方的步軍陣列安然退回。
大地在奔馳的戰馬腳下震顫,揚起的灰土一時間都干擾了高達數丈的巢車頂端的視野。遼軍的主力剛剛跟隨蕭十三趕到,人和馬的體力都還沒有恢復,養精蓄銳的這一支騎兵足以擋住他們。
前方的鼓聲漸漸停了,圍攻遼軍營壘的幾支隊伍停止了他們的進攻,從最前線開始后退。
遠眺著前方的兩座村莊,遼國的旗幟在千里鏡中歷歷可見,這兩天方才押送糧草趕到忻口寨的留光宇不無遺憾:“要是遼賊手上沒有神臂弓,那兩座莊子一個時辰不要就能打下來了。”
“要是沒有神臂弓,遼賊根本就不會守在此處。”韓岡笑著道,“有弩有馬,能打能走,就是仗著在代州得到的軍械,蕭十三才有膽子把這幾千人放在我們眼皮下面。”
大小王莊里面的遼軍手中,擁有太多的神臂弓,在韓岡并不打算付出太大傷亡的情況下,很難再短時間攻克。神臂弓威力很強,是大宋官軍用以克制四方蠻夷的神兵利器。可現在掌握在遼軍的手中,攻打大小王莊的難度便陡然提高。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尚能剝絲抽繭,但要趕在代州遼軍大批趕到之前攻下營壘,難度就太高了一點。所以在一開始,韓岡就沒打算攻下這座營壘。
“能看到蕭樞密就已經算是完成任務了。”
在韓岡平和的話聲中,最前沿的幾支部隊陸續脫離了戰斗,甚至連堵在遼營門口的一系列攻城車也都拉了回來。而在外阻截代州援軍前鋒的騎兵——包括阻卜人——也隨之陸續回返。
失去了金鼓與廝殺齊鳴的喧騰,一時間,戰場上陡然安靜了起來。
“宋狗退了!”
蕭十三松了一口氣。
剛剛抵達戰場的蕭十三正領著他的本部,在戰場邊緣處恢復體力。但他的帥旗不僅讓大小王莊中的守軍倍增信心,看起來同時也讓宋軍失去了繼續作戰的勇氣。
宋軍終究是不敢在戰場上拼上一把。這讓他放心了不少。
或許是因為五臺山那邊還有一支奇兵,讓韓岡不愿意付出太大的代價。也或許是對營中的上萬張神臂弓無可奈何。
雖然蕭十三還是極為驚訝宋軍突然間冒出來的這么多兵力,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看到宋軍沒能破掉自己的布置,他心中平添了幾分自負。
撫摸著被汗水打濕皮毛的坐騎,感受到腿股處的酸脹,蕭十三想著進莊子后定要先歇一歇才是。
只是直到蕭十三他領軍前行,率軍開始進駐了大小王莊,依然沒有發現宋軍的中軍本陣有絲毫后退的跡象。
宋軍不是撤退,是收縮。并沒有撤回營壘中,僅僅是圍繞著韓岡的本陣把陣型收縮得更加緊密。
‘有用嗎?’蕭十三冷笑。當退不退,那可是庸將所為。
他所率的兵力,并不是援軍的全部,后續的還有更多的軍隊將會陸續趕到,到那時候,剛剛遭受了一場挫折之后的宋人,可能擋住兵力相當、且士氣正盛的大遼騎兵?
只是當他收到了同樣高懸于天際的飛船的通報,臉色頓時變得發青發黑。
“這怎么可能…”不知是第幾次開始呻吟同樣的話語,來自探察自宋軍方向上的最新情報,讓蕭十三難以抑制心中的慌亂。
就像一批批遼軍騎兵不停地從代州趕來,宋軍也在增兵。
昨夜前線的兵力已經提高了一倍,而今天,前線兵力的增長更是沒有停歇。
就在敵軍面前的,軌道的威力,在方城山和天下各處港口、礦山發揮了多年之后,第一次在戰場上體現。
一個指揮接著一個指揮抵達前線,一面旗幟接著一面旗幟加入到營壘前方的陣列之中。
每過一刻,前線上的陣列就厚實一分。
雖然很多人對此驚詫莫名,甚至一開始時折克仁直喊著難以置信,不過見識過千年之后的運輸力量的韓岡,并沒有覺得這有多了不起。
從忻口寨到前線,總計七十里長的簡易軌道,由于不需要長時間使用,所以僅僅是將生鐵軌道固定在枕木上,鋪設在草草修復好的地面。但這比起在官道上行駛的馬車,依然是強了不知多少倍出去。
一列由十二匹挽馬拉動的軌道馬車,拖著四百人上下的一個步軍指揮,包括他們的個人物品和軍械,走完全程只要兩個時辰。而在整條軌道上,有整整二十列軌道馬車在運行。至于配屬的騎兵,早就在這些天與遼人的對壘中,逐漸轉移到了最前沿。
相對于駐扎在代州、只需要一個時辰就能趕來支援前線的遼軍騎兵,忻口寨以步卒為主的宋軍,想要靠他們的雙腳趕去百里之外的前線,則需要至少兩天的時間。所以大小王莊上下才會十分安心,宋軍若真的大規模進駐前沿戰線,必然能早早的就偵察到,到時候便能相時而動,無論是分兵騷擾,還是全力出擊,都能壓得宋軍失去了繼續投入兵力的信心。
但宋軍利用緊急修筑起來的軌道,經過沿途的一座座村寨,晝夜不息,僅僅一夜之間,便將前線的軍隊數量,提高了一倍有余。
縱然是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章楶到現在為止依然覺得匪夷所思:“想不到軌道的運力一至于斯,難怪薛師正一直想要在河北、京東和淮南修筑新的軌道。”
留光宇也回首幾面正從官道上移動下來的軍旗:“舊日曾聞軌道堪比汴水,當時尚猶疑,今日見之,信然。”
“此皆是黃懷信和俞正主持修造之功。”
主持修筑這一條簡易軌道并不是韓岡曾經在方城山時任用過的幕僚,而是一名內侍和將作監中由匠師升上來的伎術官。
宮中以精于機械巧器聞名的內侍黃懷信,以及國初聞名天下的大匠俞皓的曾孫俞正。可惜兩位功臣并不在這里,在此處軌道修筑成功后,他們又趕去了后方,督促忻州和太原府的軌道。
兩個人都是跟韓岡打過交道。
韓岡當年任職開封府界提點,在修筑黃河金堤時,曾得到了黃懷信所打造的修城飛土梯、運土車。這本是用來幫助修筑東京城墻的機器,能很輕松的將筑城的黃土從城墻之下運送到城墻頂端。后來在河堤時又經過改裝,加裝了滑輪組,效率加倍提升。開封一段的河堤,能在半年之內修筑完成,飛土梯起了很大的作用。
而俞正也是在韓岡擔任白馬知縣時認識的。在韓岡為流民營的飲用水衛生安全傷腦筋的時候,家學淵源的俞正配合深水井打造出了性能優良的提水風車,并設計了干凈耐用的竹制飲水道。保證了流民營中的飲水安全。
他的曾祖俞皓技藝聞名天下,曾號稱是魯班再世。開寶寺舊木塔是其代表作。剛修起時向西北傾斜,當受到質問時,他回答說京師多西北風,現在傾斜,百年之后就會被吹正。后來一如其所言。當京城的人們開始擔心開寶寺木塔接下來會因風傾斜的時候,木塔便被雷火燒毀,這讓早已作古的俞皓又多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此外他的祖母俞氏也很有名氣,作為俞皓的女兒撰寫了通行于世的《木經》,為天下木制建筑和家具的圭臬,之后招贅了女婿上門,所以俞正才姓俞。
不過在那之后,韓岡很快就調任他處,與他們兩人沒打過什么交道了。但兩人的名號還是不時傳入耳中。兩人在營造上的才干,讓他們在這之后都參與過各大工礦和碼頭的軌道修筑,并不比沈括和李誡經驗少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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