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輔們在福寧殿中,當著皇帝皇后的面,定下對遼方略的消息,在當天的晚些時候便傳遍了京城。
一個月來的眾說紛紜終于有了一個定論。而韓岡出宮后便直往都亭驛而去,形同最后通牒的行為也更添了一分真實感。
戰爭突如其來,且迫在眉睫,同時不再局限于西北邊境,而是更為貼近京城的河北。東京城上上上下都無法再置身事外,將戰爭視為千里之外的他人事了——遼師一旦破了三關,接下來擋在他們和開封府之間的障礙,除了大名府的兵馬,就只剩黃河了。
韓岡回到家里的時候,府中內外也同樣早早的就聽到了這個消息,吃飯的時候,王旖還忍不住多問了幾句。
“安心好了,遼人打不到京城來。郭仲通去了大名府,由他坐鎮河北,遼人少不了要吃些苦頭。朝廷為了這一戰早做了多年的準備,甲胄弓弩天天往北運,遼人再不來,庫房可都要裝不下了!”
韓岡知道,轉到了明天,一些與王旖交好的命婦就會來家里打聽消息。借由夫人之口傳話出去,安撫一下人心,也不是什么壞事。
“都是錢藻累事。”方才放衙時,韓岡還碰見了張璪,倒是聊了兩句。張璪的抱怨,也不是沒有道理。
在邊事漸起的時候,開封府最需要的就是穩定,但錢藻現在一個已經去職的知府,就算朝廷為了京城穩定,讓他留到呂嘉問抵京后再離職,可他如何能使喚得動府中的那些個大爺?
忤逆開封府,孝順御史臺。開封府中胥吏的人品,一向是有口皆碑的。
所以在韓岡這邊,也需要分擔一點責任。
吃過飯,利用消食時間問了一下兒女們功課,晚上剩下的一點時間,韓岡照例來到了他的書房中。
坐在桌邊,靠著椅背,看著堆在桌上的東西,韓岡有點懶洋洋的不想動彈。他每天要處理的事不多,但要考慮的事則太多了,心神上有些累。
書房里面,六尺多寬的桌案上,被各色書冊、紙張占了半幅桌面去。就在韓岡的手邊,一邊是備課的教材,再有幾天,等程顥一行抵京,太子趙傭就要開始出閣就學了。另一邊則是韓岡帶回來的《自然》第一期的定稿稿件,這些天,他利用零零碎碎的時間,重新審閱、修訂了一遍。
國子監的印書坊,已經準備刻板了,就等著稿件送過去。第一期韓岡只準備印三百份,分送親朋好友差不多就能送完了。如果還有需求,再開印也不難,畢竟是刻出來的雕版,而不是需要重新排版的活字。
但雕版的成本不低,且好雕工的人工更高。這也是為什么京師、杭州、福建這三個印書行業中心,京師的書比杭州版的書要貴,而福建版則最便宜的原因。而在京師中,又以國子監版的質量最高,監中的雕工,在木版上刻出來的字,就是標準的三館楷書。
印刷術若是能有個大發展,書籍的價格便能下降不少。對文化和科學的發展,其意義不言而喻。韓岡自然不會忘記四大發明之中的‘大’字,究竟是包含了什么樣的現實意義。
不過韓岡沒有一開始就好高騖遠。排版印刷不是他專業領域,只有一點粗淺的常識。能做的,也只是指出一個方向,然后讓工匠們去努力。就跟他在軍器監中所做的一樣。而所謂的方向,自然是活字印刷。
韓岡曾親耳從沈括嘴里聽過畢昇這個名字,那是他將話題引到印刷術時聽說的——因為正好是沈括的堂兄弟,收藏了畢昇留下來了一堆膠泥活字。在沈括出版的筆記中,也有這一條記錄,甚至還將跟韓岡的一番對話也記錄了下來,比另一個是空中的《夢溪筆談》中多了不少內容。
畢昇是仁宗時在杭州開的印書坊,此時早已不在人世,遺產都成了沈家的收藏,但技術還是流傳了開來。到如今幾十年過去了,不說杭州,就是京城中的活字坊也不止一家。利用活字印的佛偈、佛經的小冊子,相國寺門外就有的賣,《蹴鞠快報》現在也都是用活字印刷了。
只是不是膠泥活字,而是木活字,基本上都是軟木,制造和排版都挺方便,只是印刷質量不好,比最差的福建版還要差,錯字漏字是正常現象,排版不齊更是活字印刷的特征。因為活字字模磨損,而使得隔幾行就有一兩個字字體模糊,也一直都無法避免。
至于鉛活字還沒有著落。韓岡記得是鉛活字是三種金屬的合金,似乎是可以避免熱脹冷縮的問題。可他只記得鉛和錫,剩下一個究竟是什么全然忘光了,所以韓岡考慮著先用鉛錫合金湊合。
不過印刷術的第一要務終究還是油墨。如今的印刷用墨很難用到金屬活字上,需要油性的墨汁。
韓岡對油墨不陌生,還記得他前世時,經常被考卷和講義上的油墨弄得手上一團黑,甚至還幫老師用蠟版刷過考卷。
有了油印技術,與鉛活字配合,有著極大的潛力,發展下去,應該就是后世標準的活字印刷術了。
韓岡去年回到京城,準備在學術上用心的時候,就開始未雨綢繆,寫信給馮從義讓他去找人搭個攤子。雖然他懂得不多,但油墨這個名字就是最關鍵的提示,剩下的就是讓匠師們去一點點實驗好了。
這件事,來回只用了半年多就有了結果。就在年前,韓岡便收到了從鞏州捎來的油墨成品。減去書信在路上的時間,以及馮從義尋找工匠的耽擱,真正花在研究上的,只有一兩個月。
不過當韓岡打開包裹,看到幾個當啷落在桌上的墨塊,心情卻就只能用啼笑皆非來形容了。
墨要怎么做?很簡單,就是收集炭黑,混合上膠,一番炮制就能成黑沉沉硬邦邦如同石頭一般的墨塊了。大體的流程便是如此,剩下的質量好壞就只是細節問題。其中作為字墨本體的炭黑,多是燒油脂豐富的木料來制取,也有燒煤塊的,而馮從義招來的墨工,看到油墨二字,便聰明的燒油取炭。
馮從義找的工匠自然是一流的墨工。因為韓岡在信上說,多試幾種油料,找出最合適的配方,所以他創建性的將菜油、豬油、松油、石油混在一起燒。馮從義在信上也說了,混合的比例的確很重要,而他聘來的墨工已經通過大量的實驗,找到了一個絕佳的配方比例,燒出來的炭黑是一流的。造出來的成墨不比當今一流的上品好墨稍遜,若是能從歙州徽宗時改名徽州找幾個老墨工過去,甚至能造出不遜李庭珪父子的墨來。
而在父母的信中,也提及了此事。在信上,自家老娘還感嘆韓岡終于像個文人了。終于開始在筆墨紙硯上做文章,不再是去發明打打殺殺的兵器甲胄了。
韓岡還能說什么?直接去信讓馮從義看著辦,能不能讓墨也成為隴右的特產,就隨他去好了。
而制造油墨的想法,也決定過幾日在京城里找家印書坊來想辦法好了。熙河路離得太遠,許多話一下沒說清楚,誤會就大了,還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澄清的。
喝了口熱茶,韓岡坐正了身子。
新法印刷術事關千秋萬代,份量之重比邊關上的交鋒都重要千百倍,可終究不是眼前的急務,現在需要考慮的終究還是眼前的這一戰。
展開紙,提起筆,韓岡開始給李信寫信。
這是這段時間來他寫給李信的第二封信。對于這一戰的必要性和意義,韓岡覺得需要向表兄分說明白。
宋人畏遼,就是因為從河北三關南下開封,是一馬平川,只有黃河勉強算得上是天險。而遼國立國后,攻下開封一次,攻到開封府界又一次。對契丹鐵騎的畏懼,那是百多年沉積下來的。
而西夏那邊的威脅,就根本不放在京城軍民的心上。在西夏兵鋒最盛時,鐵鷂子也從來沒有殺到關中平原上,連延州、慶州等邊境大城也沒攻下來過。在三川口之敗后,曾有人上書仁宗,要在潼關設防,但立刻就被駁了回去,都當成了笑話。
日后要想收復燕云,必須先扭轉對遼人的畏懼之心。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一戰是好事。耶律乙辛猝不及防,倉促之下的軍事行動還是比較好應對的。趁此機會便可逐步化解對契丹騎兵的畏懼。
自然,一切的前提是必須要贏。鎮守廣信遂城的李信,他在御遼之戰中的地位將極其關鍵。
“這是韓資政的信?”
宋賢伸長了脖子,艷羨的看著李信手上的信紙。搜遍軍中,有哪個武將會有一個穩做宰相的表弟?而且關系又那么好。
“可惜來得遲了。”李信一如既往的寡言,神色也是平平淡淡。將信折好收起,起身便走出廳門。
就在院中,此時正打橫排著四顆人頭,或齜牙,或瞠目,表情奇形怪狀。
四枚首級皆是髡發,剃去頂心,四周留辮。
是契丹人。
“客人們已經來了啊…”李信輕聲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