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上元放燈皆是三日,唯有京城五日。
起于十四,止于十八。
數日間金吾不禁,燈如山海。
但等到了正月十九的白天,人散燈滅,街巷上縱然如平日一般車水馬龍,卻平添了一層清冷之感。
不過這清冷之感并不是今日就開始的,元豐四年的這個年節,從一開始就比往年要冷清得多。
天子的重病,宋遼的紛爭,自去年時起,便是京城中最為讓人掛心的話題,
到了正月初八,種諤在為溥樂城解圍之后,領軍北上追擊的消息傳來,一下就讓京城內的年節氣氛降到了冰點。
原本官軍火燒耀德城,焚遼人糧草的消息還讓京城中不少人興奮不已,但這一勝利僅僅是救援溥樂城的手段,可領軍追擊入興靈,那就是擴大戰爭的舉動了。
而就在兩天前,有關種諤的最新消息傳來,官軍在興慶府外,聯合了兩萬多黨項士兵,與多達八萬的遼軍大戰竟日,最后雙方皆是人困馬乏,幸而收到了鳴沙城援軍將至的消息,讓官軍鼓起余勇,一舉擊敗了遼軍。
南薰門內,國子監旁,黃裳和他曾任襄州知州的堂兄黃庸對坐于酒桌前。黃庸是詣闕抵京,正好于在韓岡門下的堂弟見上一面。不過兩人現在都沒說話,隔著一面木板墻,隔壁包廂中的聲音清晰的傳入耳中。
“我還從來沒見過露布飛捷抵京,京城里面卻人人憂心的場面!”
“開封離河北太近了。”
“也不能說是人人憂心啊,當軸諸公哪一個不是叫喚著要跟遼人決一死戰?”
“一群南人,他們當然不擔心!貪功好利,敗壞國事,福建子就沒一個好貨!”
“蜀閩同風,腹中有蟲,南人多是奸猾之輩,私心太重!豈不知戰事一開,河北將有數百萬人流離失所?!”
“韓三相公不是河北人嗎?”
“就他一個,說話又有誰人聽?!”
黃裳和黃庸就在隔壁聽得分明,福建出身的他們,聽到隔壁北方士子們的議論,也只能搖頭苦笑。
黃庸低聲問著:“國子監里,南北相哄的事多嗎?”
黃裳張開雙手,“一天下來,十根手指都數不完。”
中書門下和樞密院中充斥了太多了南方人,北方的士人對兩府的人事非議很多。尤其是出身河北的士人,更可謂是怨聲載道。黃裳在國子監中,聽到地域攻擊的次數不勝枚舉。
拿起酒杯,喝了口滾熱的黃酒,黃裳嘆了口氣:“等過兩天,恐怕會鬧得更兇。”
“這話怎么說?”黃庸立刻問道。
“露布飛捷就經過洛陽。這幾日從洛陽來的全都是彈劾呂樞密的奏章。有文寬夫的。有呂晦叔的。還有司馬君實的。這一回終于是給他們等到機會了。等他們的奏章都傳出來,國子監里還能不翻天?”
“司馬光還敢說?”
“他又怎么不敢說的?太子太師啊。”黃裳搖搖頭,“這一回就是韓學士都在說想不到。種諤好賭誰都知道,但賭得這么大,還給他賭贏了,這還是頭一次。”
“誰也想不到黨項人也打回了興靈。前些日子,還以為他們會跟著遼人一起南下。呂樞密用得好計策!”黃庸嘆了一聲,卻突然神色一肅,湊近了壓低聲:“愚兄也聽說這是種諤的計策,呂惠卿只是適逢其會。哪個是真的?”
“還真說不準。”黃裳搖了搖頭,又道:“但依小弟從學士那里聽到的說法,好像都不是。是青銅峽的黨項人自行其事。”
黃裳這件事他聽韓岡提起過,并不是如京中傳言所說,是種諤或呂惠卿的計策。根本是黨項人死里求活的掙扎而已。不敢攻打鳴沙城,卻趁遼軍攻溥樂,偷襲兵力空虛的興靈。甚至在這之前,為了迷惑遼人,還故意放出了要背宋投遼的消息,瞞過了所有人,兩府之中都是始料不及。
“還真是天欲興宋啊!”黃庸拖長了聲調。
“等攻下興慶府再說吧。”
“也就這兩天的事了吧?”
黃庸正說著。遠遠的,街巷上突然起了騷動,黃裳黃庸放下酒杯屏息靜聽,是來自城中心的方向。
聲音由小漸大,一下就傳到了近前。
王師克復興慶府!
黃裳霍然而起,與同樣蹦起來的堂兄相顧無言。
當真將興靈給攻下來了?!
“終于來了?”章惇放下了筆,長身而起,油然嘆著,“想不到真的給種諤做到了。”
“遼人在興靈的主力都敗了,興慶府又如何能守得住?”薛向雖是如此說,但心中同樣感慨萬千。哪里能想到種諤竟然能全了兩年前的未盡之功。
從種諤出兵,到呂惠卿為種諤的作為背書,樞密院這邊一直都是抱著看戲態度。凡事終歸是陜西宣撫司來承擔,功罪與否,都輪不到他們操心。遠的不說,就在十天前,只知道種諤北上的樞密院中,也沒人認為種諤能攻下興慶府,奪取興靈——盡管這時候種諤已經坐在興慶府的城頭上,看著城中風生火起。
事前事后,沒有一人能想到種諤僅僅憑借手上的兩三千騎兵就達成了這個近乎不可思議的成就。皇帝皇后沒想到,宰相參政們沒想到,樞密使們同樣也沒想到。就是號稱最知西事的韓岡,他之前也沒說過這一回能收復興靈,反倒是對青銅峽的黨項人關心很多。
奪占興靈,可以說是功勞,但更多的還是負擔。這只是引燃草原的一點火星,接下來究竟是燎原火海,還是就此熄滅,誰也說不清楚。
只要將遼國牽扯進來,任何一樁事都不是區區一個邊臣就能承擔得了的。何況還是興靈?宣撫使兼樞密使的呂惠卿都承擔不了!這是宋遼百年紛爭中,最大的一次收獲。但也是徹底破棄了延續近八十年的澶淵之盟的舉動。同意呂惠卿擔任宣撫使的東西兩府,誰也逃不掉這個責任。
從某種程度上說,眼下這個結果都是兩府放任造成的。種諤獨走不假,但呂惠卿既然為種諤收拾手尾,以樞密使兼宣撫使的身份將責任擔了起來,那么朝廷這邊也要為任命呂惠卿為宣撫使的這一件事承擔責任。
不過這個責任在一開始并沒有多少人放在心上,畢竟呂惠卿是兼任宣撫使的樞密使,一般的情況下,最多也只是將他罷職而已。但奪占了興靈之后,可就是量變引起質變了。
“怎么辦?”章惇回頭問道。
“還能怎么辦?”薛向笑著反問,卻是苦笑居多,“前兩天不是已經決定好了嗎?”
種諤仰頭哈哈哈大笑了起來,可笑聲到了最后,也化為唇角邊的一抹無奈。
處置還是褒獎,朝廷的處斷在兩天前就已經決定了。
兩府之前也曾為此爭執了兩日,但當文彥博的彈劾送抵通進銀臺司之后,立刻在一刻鐘之內達成了共識。
賞功。
而且是重賞。
原因無他,只有四個字——黨同伐異。
如果沒有舊黨的摻和,兩府之中,臺上臺下都少不了給呂惠卿下眼藥。可現在洛陽的奏疏一到,那就必須要保呂惠卿了。
就像當年王安石明知道市易法弄出了大亂子,卻不得不硬保呂嘉問和市易法。長河潰堤,壞于蟻穴,如果認同舊黨對呂惠卿的彈劾,接下來兩府之中的大半宰執都要一股腦的被牽連進來。
章惇利利索索的回到桌案邊:“河北今天又奏表來嗎?皇后肯定要問了。”
“郭逵的有一封,真定府也有一封。滄州、雄州都有。”
南京道的遼軍已經有了異動,河北這幾天,邊境上的各大軍州自然是連番上書報急。在天下四百軍州的表章中,占了三成還多。
“廣信軍的呢?”章惇依稀記得李信也寫了奏章上來,在桌上翻找著,“遂城可是遼人南下的必經之路。”
“好像昨夜就遞進去了,皇后急著要。”薛向也在收拾著桌面,將來自河北的還沒處理的奏表匆匆翻閱一遍,力爭在被招入宮中之前,有個大概的印象。
“河北決不能出事!”他邊翻看,邊說著。像是說給章惇聽,更像是在警告自己。
“這是自然!”章惇握著一份來自保州奏折,笑容冷然,“文寬夫、呂晦叔不正等著看我們的好戲嗎?”
一旦遼軍大舉南犯,洛陽舊黨的第一件事絕不會是同舟共濟,而是借其聲勢將新黨組成的兩府都趕下臺。
只要在臺上,就必須為所有的事負責。內政外交,政事軍事,乃至寒暑旱澇蝗瘟,都得由天子、宰相們承擔起責任來。
至于在臺下的大臣們,只要動動嘴皮子,什么事都不需要做,什么責任都不需要承擔。寫奏章指責不在話下,直接煽動人心,破壞當權者的名聲,更是老套而又必然會用的手段。
種諤出乎意料的奪占興靈,讓兩府終究還是陷入了被動。不趁這個機會下手,還等到何時?
“張樞密,薛副樞,皇后有旨,請兩位樞密即刻入宮。”一名中使意料之中的來到了樞密院。
章惇和薛向相顧頷,一同起身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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