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啷一聲,葉孛麻拔出了腰間的長刀。這是他降順大宋之后,上京拜見趙頊時得到賞賜,連同身上那一套金光閃閃的盔甲和馬鞍后的角弓,都是屬于御賜之物。雖然金甲沉重異常,并不適合上陣,但葉孛麻和仁多零丁全都穿戴上了身。
握著腰刀,葉孛麻和仁多零丁向種諤行過禮,便奔向左右兩軍,那里有他們的兒郎。他們將指揮族中的兒郎們沖向遼人的戰陣。
戰鼓聲裂帛穿云,戰斗已經開始了。
最前方的游騎們跟遼人派出的游騎對上了。幾十名騎兵游蕩在對峙的兩軍之間。戰馬交錯時,互相交換著刀鋒、鐵锏和箭矢。
無論宋軍、遼軍還是黨項人的騎兵,都穿著來自軍器監的半身胸甲,若不是盔甲外的外袍式樣和顏色不同,根本就分辨不出各自屬于哪一方。
種建中拿著千里鏡,望著戰場中央的交鋒。千里鏡是韓岡所贈,并不是樞密院配發下來,透過鏡片,種建中的神色越來越難看。
“只是頭下軍啊。”放下了千里鏡,種建中便是一聲嘆。
明顯的,遼國騎兵的戰斗力要在宋軍和黨項軍之上,一開始雙方的數量相當,但除了第一回合交手,遼人被宋軍隨身攜帶已經上好弦的重弩射下了幾個,之后幾次對沖,落馬的遼軍都遠少于大宋和黨項聯軍。
“縱然是頭下軍,現在拿出來的騎手,也不會輸給宮分軍、皮室軍中頂尖的人選。”種諤的神色毫不動搖,個體的戰力說明不了什么,整體的實力才是勝負的決定因素。
種諤沒打算因人成事。黨項人比起對面的遼軍實力還輸了一成,但加上他手下的精銳就不一樣了。種諤也不擔心贏了之后,葉孛麻和仁多零丁敢翻臉。不論他們多想自立,現在已經往死里得罪了耶律乙辛,再開罪了大宋,接下來那就是第二次伐夏之役。宋遼兩國的大軍將會爭先恐后的往興靈這邊趕過來。只有死路一條。
對面的戰鼓聲,穿過并不算寬闊的戰場,傳入種諤的耳中。
“遼人動了。”
遠方的地平線上,那一條由千軍萬馬組成的暗線,就像突然騰起的海浪,變得波濤起伏起來。濤聲從地面上傳來,數以千萬計的騎兵開始隨著鼓號聲奔涌向前。
對陣的雙方皆以騎兵為主。對此有著絕對自信的遼人,才會選擇了決戰,而不是通常使用的拖延、騷擾最后噬喉一擊的戰術。
遼人也是想著速戰速決。在大宋步卒沒有追上來之前,必須先一步擊敗種諤和他手下的騎兵,否則宋人步騎配合起來,興靈地區的各家部族沒有任何勝利的機會。
種諤看向了侄兒,種建中低了一下頭,行過禮,將頭盔整理好,撥馬返回他的位置上。兩個指揮的精銳騎兵就在他身后,靜待著最后的號令。
仁多零丁帶著一隊親兵趕回了左軍陣列。
三萬遼軍并不是興靈之地遼人能動員的所有兵力,應該再多個三五千才對。而黨項軍也可以再擠出五六千騎兵,只是為了防備遼軍必然準備下來的偏師,不得不將他們分排在戰場外圍的幾個據點上。
就在年節的時候,也就是前幾天,種諤領軍趕到了青銅峽口,遇上了葉家和仁多家為首的黨項軍。這大大出乎了葉孛麻和仁多零丁的意料。而更出乎意料的,是種諤他親身入帳,硬是說服了仁多零丁和葉孛麻聽從號令,雙方合兵攻擊遼人。
合則兩利,現在的興靈之地之地是為遼人占據,種諤和仁多零丁、葉孛麻有著共同的目標。
對仁多零丁來說,遼人回來得太快,又占著城池,兵力上雙方雖相差不遠,但仁多零丁自知沒辦法與遼人拖延下去。
縱然事后會起紛爭,可種諤手邊才兩三千騎兵,又能怎么樣?而且這一戰若是在種諤的指揮下獲勝,在場面上也能說得過去,至少大宋那邊還能有個退路,即便只是說是半條。
回到本軍之中,仁多保忠來到了仁多零丁的面前。
仁多零丁看著結束整齊的侄兒,關切的囑咐道:“小心一點,不要讓家里的兒郎傷亡太大。”
“知道了。”
“不過一定先要贏。輸了就完了。”
“侄兒明白!”仁多保忠的回答更加堅定。
來自中軍的戰鼓聲的節奏加快了,在中軍之后,仁多家對面的遼軍也開始了沖鋒。
“種大帥在催了。”仁多零丁帶著冷笑看了中軍處高高矗立的帥旗一眼,回頭將自己的腰刀交給了侄兒,“去吧,不要耽擱了!”
仁多保忠接過腰刀,高高舉起,族中兒郎的應和如山間的呼嘯。然后他提韁轉身,領頭向著敵軍迎了上去。
千軍萬馬沖向了戰場的中央。
要開始了。
這一場遲來的決戰。
宋遼兩國之間緊張局面,從西北傳到了京中,又從京中傳到了河北。
就是在年節前后,北疆一線的守備也是一點不能放松。
不過廣信軍這邊卻是大開校場,在知軍李信的檢閱下,演武試射,軍民同歡,過年的氣氛一點也沒有因為緊張的局勢而沖淡半點。
廣信軍位于保州的東北角——保州的西側便是定州——其實就是從保州分割出來的一個軍事據點,只有遂城這唯一一座要塞。銅梁門、鐵遂城,是當年的名將楊延昭楊六郎駐扎的地方。
廣信軍的北界,從保州吳泊至安肅軍長城口,總共五十里寬,按《武經總要》的說法:‘今北邊要害,塘水之外,自保州邊吳泊西距長城口,廣袤五十里,可以長驅深入,乃中國與匈奴必爭之地’。乃是河北千余里塘泊防線中最大也是最為危險的一個缺口。
也正是因為這個缺口存在,廣信軍才會被分割出來。成為一個獨立存在的軍事區劃。
李信以鈐轄任職廣信軍,算是高職低配。廣信軍知軍應該是兼任都巡檢一職,在都巡檢上有都監,都監之上才是鈐轄。這主要還是李信資歷淺薄的緣故。他的寄祿官是正七品的諸司使,而且還有一個遙郡刺史的加銜,頭頂上比他官位更高的領軍武將也就是三五十人。若是在大戰之時,擔任更高的職位也不為過,可惜河北幾十年的太平年景,一個個論資排輩,好一點的職司多少人在等著,外來的將領根本插不進來。
李信縱然在南疆功績顯赫,可就任在河北,也只能先降兩階任官。不過這兩年他表現得很突出,順利的融入了河北禁軍之中,前段時間還因練兵得法,而被特旨減了兩年磨勘。
之前廣信軍守軍已經校閱完畢,李信也頒下了賞賜,三千多將士在點將臺下按著各自的指揮分散到校場周圍。
只有李信著力培養的選鋒軍還守在點將臺下,靜靜的扶槍而立。這是從麾下六千將卒中挑選出來的四百人。全都是善投善奔、勇猛敢戰的健卒。尤其是他們都得了李信親傳的飛矛之術,勇悍冠于三軍。
校場中,此時一根長索拉在兩根木樁之間,從長索上垂下來幾條絲線。而絲線又各系著一枚外圓內方的錢幣,只是錢幣的質地和重量各自不同,從半兩左右的銀錢到普通的鐵錢都有。
這是懸銀試射,不同的懸賞,試射的立腳點也不一樣,越遠自然越貴重。一名名士兵和圍觀的百姓輪番上陣,拿著戰弓去射那絲線上的錢幣。
誰能射中懸在絲線上的錢幣,那么那枚錢幣就屬于那名弓手。射鐵錢只需隔十步,銀錢則就要在三十步開外了。
而李信又在懸銀試射之外,又教練起了標槍。誰能用標槍投中十幾丈外地上的銀盤,哪個就能將價值更高的銀盤揣回家中。
從種世衡流傳下來的練兵之法,讓清澗城的士兵以善射聞名關西。也讓李信麾下的河北士兵,在兩年之內便重新恢復了舊日的聲威。不僅是他麾下的士兵,李信上任后,推行保甲法不遺余力,他治下的子民,也各個擅長弓箭飛矛。
一聲暴起的歡呼響遏行云,一名身高七尺的漢子正在人群中得意的舉起手中的長弓。看起來身高體壯,但臉龐十分的年輕,不過二十上下的樣子。
“好箭法。”跟隨著李信高踞臺上的幾名將領也拍著手叫好。那個高個子的年輕人方才連珠五箭,射下了五枚銀錢,而之前他更是拿著標槍扎中了五只銀盤中的三只。一股腦了卷走了十幾兩銀子,算起錢來,也有三四十貫了。普通的禁軍軍卒,一年也拿不到這么多。
“今天的魁首當是小乙了。”李信側頭對著一名正捻須微笑的老將贊道,“令郎果然不凡。”
一名軍校這時匆匆上了高臺,附在李信耳邊:“鈐轄,北面有人來報,析津府那邊的遼軍南下易州了。”
高臺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李信則是神色不動:“多少人?!”
“三千到五千。可能是真要大動干戈了。”
李信安坐如素,“你去跟張先生說,讓他起草給郭帥的急報。再傳話給宋賢,讓他繼續盯著北面。”
回過頭來,他平平和和的對一眾部將說道:“不要緊,我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