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阿彌陀佛,傭哥兒終于是要出閣讀書了。”
趙頵坐上了馬車,便忍不住低聲念了一句佛。
中午趙頵還在保慈宮的時候,趙頊過了飯點才匆匆而來,陪著他的母親和弟妹一起用了膳后又匆匆而去。天子操勞于國事,連坐下來好生說說話的余暇都沒有,這番忙碌是趙頵這等宗室平日里是絕對不會有的。但一頓飯的功夫,至少讓趙頵確認了他皇兄的心意。
輕巧的四輪馬車,由將作監精心打造。釘了鐵皮的車輪,碾過魚鱗般的青磚地。咕嚕咕嚕的聲響中,行駛得極為平穩。
趙頵在車廂中閉目凝神。
趙頊要為趙傭開資善堂,趙頵他可是完完全全的支持。如今親耳聽到兄長予以承認,趙頵心頭上的一塊大石終于是落了地。
皇兄僅存的兒子能出閣讀書,又有藥王弟子在旁庇佑,如此一來,趙顥即位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小,他藏在心底里的那點小心思也可以就此偃旗息鼓了。只要趙傭能安安穩穩的長大成人,那他趙頵未來的生活也將會安安穩穩。
已經是放衙的時候,從皇城中離開的官員越來越多,兩府、三館、三衙和內外諸司的官衙皆在皇城之中,每當到了黃昏之時,宣德門和左右掖門內外竟是滿目朱紫,讓人不禁驚嘆,哪里來的那么多官兒。
人流洶涌,趙頵的馬車也不由的慢了下來,不過并沒有會跟他爭路的官吏,兩匹駿馬拉動的四輪馬車,依然平穩的向前。就像重啟資善堂、為趙傭做好鋪墊的大勢,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
說實話,就算自家的那個侄兒有什么三長兩短,趙頵他也是寧可看到趙頊從外面找個宗室子弟做太子,也不愿見到趙顥繼承皇位。
不說別的,老大趙頊做皇帝,那是理所當然。嫡長子繼位,天經地義的事。但趙顥想做皇帝,趙頵就想問一句了——憑什么?!都是英宗的兒子,都是太后生的嫡子,兩個都做了皇帝,他這個僅存的一個就能甘心嗎?
而且有太祖太宗和秦悼王的先例在,若是趙顥能繼承皇位,趙頵知道自己不會有太好的下場——莫名暴死的可能性至少有七八成,甚至連子嗣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如今倒是可以放心了。’趙頵想著,他正猶豫著是不是將自己的兒子也送到宮中。
自家的長子,年紀都與趙傭差不多,資善堂開講,若是能做個陪讀,事先與未來的天子打好關系,總是一樁美事。就像他的姐姐,已經決定將他的外甥送進宮中陪讀,日后總比外甥的那個不靠譜的父親要強。
前兩天才在踴路街上見過一面的馬車從不遠處駛過,出右掖門離開了皇城。
剛剛放衙的韓岡瞇了瞇眼睛,嘉王殿下這段時間入宮還是真是勤快,才隔了幾天,就又入宮了。
看起來為了保護自己手上的利益,兩大會社中的宗親們是使足了力氣。請動天子的親弟弟幾次三番的出來游說,付出的代價可不會太小。
但趙頊最終會做出什么樣決定,可就說不準了…幸好韓岡對此并不在意。
離開皇城,韓岡上馬回家。
就是天子將蹴鞠聯賽禁了又如何?想把宗室都得罪干凈那也是他自家的事,韓岡可不會為趙頊多擔一份心。
縱觀歷史,一個正常在位的皇帝,登基十年以上之后,其控制朝堂的能力基本上就達到了巔峰,很少再有朝臣能夠與這樣的皇帝抗衡。其到了晚年,更會是重臣們的災難,能臣、諍臣,能有好結果的不會太多。
當今的天子獨攬大權的傾向早已是顯而易見,韓岡巴不得這個皇帝能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不過在韓岡看來,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趙頊不會糊涂到去做損人不利己的蠢事。而自家為了維持在兩項聯賽中的影響力,也必須在天子面前盡力為齊云總社辯護。方才的那一番陳詞,似乎趙頊也聽進去了。如此一來,趙頊對聯賽的判決,恐怕也不會拂逆人心。
回到家中時,王旖已經早一步從宮中回來了。
跟皇后、賢妃的聊天也沒什么好說的,跟過去進宮時的話題沒什么兩樣,縱然不同的身份地位的女人在一起,可聊天時其實還是以廢話居多。
王旖也沒有事無巨細的轉述給韓岡,挑了幾句重點提了。只是在提起坤寧殿中那一件韓家出產的香精的時候,臉上卻不免帶上了幾分憂色,“官人,須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家里素稱寒素,可不過十數載,便富甲一方,如果傳到外面,必招人嫉。”
“所以為夫才會將各項技術擴散出去。領軍多年,為夫如何會犯孤軍奮戰的錯?”韓岡笑著安慰妻子,“不用擔心,過些日子,玻璃器皿會變得跟瓷器一樣便宜,香精的制造方法也已經流傳天下,到時候,就沒那么惹眼了。”
韓家的豪富如今也不能算是秘密,幸好自己有個藥王弟子的身份可以壓得住陣腳;順豐行眼下只做批發,不做零售,僅在小部分人中有名;而韓家的根據地更是遠居邊陲,隔得遠了,只憑傳言而不是親眼所見,招來的嫉妒也就不會太多。
但為了以防萬一,韓岡還是早早的就將手上的技術擴散出去。逐步擴張、乃至更名的雍秦商會,就是依附在各項新產業和新技術的基礎上逐漸成長起來的。如今韓家的順豐行在其中,也不過是擁有一個副會首頭銜的普通成員罷了。韓岡要的是影響力,而不是控制權,而且只要他的位置不動搖,會首和副會首并沒有什么差別。
順豐行的香精眼下的確有無可比擬的優勢,但在技術擴散之后,這個優勢保持不了幾天,再過幾年,香精作坊的利潤就該是細水長流了。
韓岡說得雖然有道理,但王旖卻難掩心中的隱憂。別的她不知道,但女人購物看重名氣的習慣,她如何能不明白。沒條件的倒也罷了,若是有條件,肯定會去追求那些名牌。
洗面藥,一定要張戴花家的,皮靴,要大鞋任家的,買珍珠,去梁家珠子鋪,染布料,得去余家染店,買香粉,則是少不了要到李家香鋪逛一逛。如今的香精,自然就是要有一個脂硯齋的牌子。
用酒精萃取香料的手段,在韓岡的吩咐下,在韓家的香精作坊成立后的一年內,就向雍秦商會中的所有成員有償公開,收取的技術轉讓費很是低廉,只有百貫而已。
但其他作坊剛創立時,是打著大食香露的牌子,唯有韓家的作坊例外。若是打起大食的招牌,也許能將香精賣到黃金的價格,可是一旦工坊規模擴大,很容易便會被拆穿。
所以從一開始,順豐行轄下的香精工坊就想著自創品牌。而利用酒精對香料進行萃取,這樣的技術從一開始就是獨家的。雖說如今技術已經擴散開來,可品牌的優勢已經建立起來了,后來者短時間內沒有辦法動搖到脂硯齋的地位。
除了玫瑰香精之外,脂硯齋還陸續開發出了百合、木犀、桂花、梔子等不同香型,而且還有利用不同比例混合起來的香水。如今宮中都在用,而教坊司以及小甜水巷中的名妓們更是無不趨之若鶩。有她們引領潮流,自然就在全國范圍內流行開了。
雖然有人仿造——甚至宮中專門制作脂粉的工坊都造出了一模一樣的香水——只是脂硯齋這個牌子的名氣既然打出來了,仿冒品也只能去分食中低端,賣貴了沒人買賬。就是宮里面的嬪妃,也寧可用脂硯齋出品的香露,對宮中的出產反而不屑一顧。
京城中做香精的利潤有多豐厚,主管家計的王旖,至少跟韓岡一樣一清二楚。每次翻看賬簿,看到家中財富積累的速度,總是免不了要心驚膽戰。太多的金錢是致亂之源,甚至有滅門之禍。
王旖憂心忡忡,但韓岡寬慰了妻子幾句,卻并沒有將這件事放到心上。
到了第二天,王安石領下了朝廷的詔命,將會接手發掘殷墟的消息終于由驛馬送抵京城。很快就要見到父母,王旖一時間放下了心事,而韓岡也不會再提及。
王安石將不日抵京,這個新聞,一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連朝廷公布了對蹴鞠聯賽的處斷結果,也被許多人拋到了腦后。
藉此良機,重新出山的王安石會不會第三次出任宰相,這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也是很多人都在擔心的。
在當天的《蹴鞠快報》中,頭版是全文刊載朝廷允許蹴鞠聯賽重啟的詔令,前提是京城中幾座舉行球賽的校場,由齊云總社負責改造成保證觀眾安全的球場,但王安石東山再起的新聞,卻是穩穩的坐在了第二版上。
韓岡將看完的報紙疊好,嘴角有著莫名的笑意。
《蹴鞠快報》本身,已經不僅僅局限于聯賽的賽報,這世界上又多了一把堪比匕首和投槍的利器。搶占輿論制高點,肯定是日后黨爭中的一個重要手段,未來的朝堂,那是會越來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