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臨院不是京城中有名寺觀,占地并不算大。正殿中供的是觀音菩薩,也就沒有什么大雄寶殿的牌匾掛在上面。
知客僧領著趙世將從殿前過,卻在門口停了步。本就是心情不好的趙世將皺著眉,嘴角往下一拉,眼角也挑了起來。
知客僧笑道:“鄙院的觀音菩薩像是從普陀迎來的,最是靈驗不過。小僧看華陰侯今日似有憂色,想必是有心事。何不敬一柱香,求菩薩保佑,也能得一個心安。”
趙世將垂著嘴角盯了笑容可掬、相貌討喜的知客僧兩眼,卻是不發一言的進殿去進了一炷香,丟了一串錢才出來。
跟著知客僧往后院去,趙世將冷聲道:“這些天的確運氣不好,若是能轉運,當來還愿。”
“華陰侯是有大福氣的人,本就有神佛庇佑,今天禮敬菩薩,不日當有喜信。”
知客僧一路說著好話,領著趙世將到了后院的一間禪房門前。通名后禪房房門吱呀打開,一名三十五六的中年人和穿著袈裟的白須老僧走了出來。
老僧是院中住持,知客僧見了他,便退到一邊。老僧向著趙世將合十稽首:“華陰侯,小僧有禮了。”
中年人則站在臺階上朗聲笑道:“三一,你可來遲了。”
“昨天接了九十七叔的帖子,今天起來卻沒敢耽擱,眼下還不到午時,是九十七叔來得早了。”趙世將先向著中年人行了一禮,口中卻不讓人。轉過頭又對老和尚還禮道:“守端師傅,趙世將有禮了。”
住持守端和尚請了兩人進了禪房中,親自給兩人重新倒了茶,“鄴國公,華陰侯,還請兩位稍坐,酒飯很快就送上來。小僧不便打擾,先行告退。”說著便退出了門去。
禪房中的陳設很是樸素,桌椅上也都是橫平豎直的線條,沒有任何多余的花紋,只有香爐中散淡淡的檀香。
趙世將沒讓自己的伴當進來服侍,房中就只有他和對面坐著的鄴國公趙宗漢。一口就將杯中的茶給喝光后,趙世將就自己提起茶壺,給自己又倒了一杯。
“九十七叔,今天沒有別的客人了?”趙世將問著。
“就請了三一你一個。”趙宗漢笑道。
太祖一脈的字輩是德惟從世,趙世將是太祖的嫡脈玄孫。太宗這一脈則是元允宗仲,趙宗漢是太宗曾孫。兩人輩份差了一倍,趙宗漢本人在他那一房同輩中的排行排在九十七,縱然趙世將年歲要長上五六歲,但他也不得不道一聲九十七叔。
說親緣,兩人其實已經很疏遠了,但要說熟悉程度,卻是時常見面的,不過也就這半年因為賽馬聯賽的關系,才真正熟悉起來。
趙宗漢在蹴鞠和賽馬場都有投入,而趙世將卻正好是賽馬總會的會首——諸多宗室之中,只有他最不在乎臉面,直接出來為賽馬總會撐腰,堂堂正正的做會首。不像齊云總社,雖然每一家球隊的東主都有資格在總社中做到會首、副會首,但家里養著球隊的宗室貴胄,從來都是派代理人出面,沒有說自己出頭的——一起喝過幾次酒后,交情倒也是有了三五分。
喝了兩杯茶,解了口渴。住持和尚就領著幾個清清秀秀的小沙彌,將一席素齋送了上來。
晚秋時節,加上京城附近有借著溫泉種蔬菜的人家,還有不少蔬菜,加上一些筍干、豆腐、素雞、素肉,倒也有七八道,對兩個人來說,不算少了。
這一間惠臨院,素齋做的不錯,但名氣不是很大,香火并不旺。只是清靜也有清靜的好處,換作是大酒樓,人來人往,就是特意挑了包廂,說話一樣都不方便。
素色的瓷盞倒滿了米酒。沒經過蒸餾,也沒經過窖藏,釀好了就端出來,就是口味很淡的素酒,盡管是過了篩,但還是有些渾濁。從飲食上能看得出來,這間惠臨院中的僧人還算守清規,比大相國寺娶妻吃肉的花和尚們要強不少。
菜肴和酒水的口感都不錯,但趙世將并不覺得今天趙宗漢請客,是為了喝酒吃菜。可是當他準備開口的時候,趙宗漢總是給他勸酒:“先喝酒吃菜。這惠臨院里司廚的證慧和尚,廚藝雖不比上大相國寺和報慈寺,但也不差了。”
等到酒過三巡,趙宗漢才放下酒杯和筷子,神色也正經了一些,“三一,場面話我就不多說了。今天我在這惠臨院里面擺酒,想說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不知三一你是怎么想的?能否直說來?”
“九十七叔既然要小侄直說,小侄自是無有不從,不過還是想先問一句,這一次的事,齊云總社是不是準備認命了?”趙世將說話直接了當,跟著說道:“若當真如此,我這賽馬總社的會首也不便插手到齊云總社之中。”
“認命什么的,我從來就沒想過。但這一次的事,也不是一家的事,門戶之見暫時得放下一陣子。”
“這不是一家的事?”趙世將咧開嘴笑了,“九十七叔,該不會只想憑這一句,就要賽馬總社為齊云總社沖鋒陷陣吧?”
趙世將的話直率到了無禮的地步,趙宗漢卻沒有升起應有的憤怒。只要趙世將肯坐下來說話,就已經算是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要看趙宗漢的說服力了。
“如果僅僅是要捉罪嫌,那是一點關系都沒有的。但眼下御史臺可是想拿著聚眾為由,沖著蹴鞠聯賽下刀,就不是那么簡單了。”
雖說御史臺為此事出動是順理成章,可華陰侯趙世將的臉色還是一下就難看了許多,只覺得桌上素瓷器皿的反光刺眼得很。作為太祖皇帝的后人,他一向知道做什么事才能讓趙光義的子孫放心,可是眼下他想做些讓人放心的事,看來都難了。
“九十七叔,“趙世將沉聲道:”“想必你也知道,我從這賽馬聯賽中得到的那點好處,要拿出多少來周濟族人,若是沒了這筆錢,多少人家今年的年關是沒法兒過了。”
趙宗漢滿意的點了點頭,“多虧了是三一你,換作是別人,也不會有這么大方的。可惜御史臺這一回卻什么都不關心,只在乎能不能如愿以償。”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沒有什么好說。若是有人連這一點都不肯松口,趙世將可不會硬生生的咽下這口氣。
“宗室沒了體面,官家臉上也不好看。不說別的,就是下面的莊戶跟鄰村爭個水,族長也須得出頭。一族同宗,一窮一富不算出奇,但相差再大,也得維持一個最基本的體面。好歹我們這幾千人也是宣祖之后啊,前兩年,朝廷連問都不問一句的斷了一多半的錢糧,好些宗室給奪了玉牒。眼下不止一戶人家,靠了蹴鞠和賽馬兩項聯賽撐場面。若是再把聯賽給絕了,難道要我們趙家人去討飯不成?”
趙世將說著說著,火氣就噌噌的上來了。拍著桌子,砰砰砰的震得桌上的酒盞筷子亂跳,連溫酒都晃了幾晃,差點給倒下來。他是宗室中有名的火爆脾氣,發起火來就是前任和現任的濮國公也不愿意直接面對,
“要是哪個御史敢議論賽馬一句,我就去太廟哭太祖太宗去!當年忍了王安石,那是國庫無錢無糧,要為君分憂。如今錢堆在倉庫里,繩子都要斷了;米麥存在糧囤中,連殼子都要爛了,光用錢都能把遼人都砸死了,還要奪我等窮鬼的口糧。列祖列宗在上,可是能看得過眼?”
趙世將跟炙手可熱的濮王一脈來往并不多,只有眼前的趙宗漢有著共同的愛好,倒是比他人都要熟悉。這一回兩人約在了不惹眼的寺院中,都是一家人,利益又相通,私下里說的話,也沒有什么需要避諱的成分在,說起話來便也沒有什么好顧忌的。
趙宗漢點頭附和著,“每年我這個國公,就算是官家賞賜,也不過是百多兩黃金、千多兩白銀,錢絹幾百一千的,這又能濟得什么事?!家里的女兒的嫁妝都置辦不起啊!這一回若當真禁了聯賽,難道還能指望官家將內庫給我們分了不成?”
“唇亡齒寒,賽馬總社這一次會配合齊云總社,九十七叔當可以放心了。”
“賽馬總社愿意配合,的確是樁喜事,放心就難說了。”趙宗漢苦笑:“張商英前兩次跟韓岡過不去,官家沒站在他一邊,沒有派人治張志中的罪。他多半是打定主意有機會便去咬韓岡一口。借著韓岡的力,說不定日后真的給他做到兩府中去。”
什么叫異論相攪?就是甭管地位有多高,權勢有多煊赫,或是多么受天子看重,朝堂上必須有個跟他唱反調的。
只要有哪個地位還說得過去的朝臣,能長年累月的跟韓岡過不去,等到韓岡任職兩府的時候,他多半也能被提拔起來,只為用來鉗制韓岡。不說別人,參知政事蔡確就是從罵王安石開始受到天子的重用。既然韓岡日后晉身兩府不過是時間問題,那么張商英想做個異論相攪的另一方,其實也是合情合理。
“齊云總社打算怎么做?”趙世將才不信齊云總社對這件事沒有預先的謀劃。
“鬧事的罪魁禍首不抓出來,這一回事情就不算完。但反過來說,如果能快點結案,剩下的就是嘴皮子上打仗。誰勝誰敗,得看官家站在哪一邊了。”趙宗漢眼神灼灼的看著趙世將,最后一步少不了要靠在宗室中,名聲甚好的趙世將來做。
趙世將眼神一凝:“也就是說,只要結案…”
趙宗漢肯定的點頭:“只要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