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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向來問道渺多岐(四)

  自從韓岡奉詔開始修纂《本草綱目》之后,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便聚集了之前的幾十倍上百倍的關注。

  畢竟種痘之術源自于韓岡,誰都想著他還能有什么驚人的創見。而《本草綱目》編修局中,也沒有下緘口令。將腐草化螢證偽,這樣的新奇之說,自然是最容易散布出去的。

  “腐草化螢竟然是錯的…”趙頊臉上的表情中有著幾分迷惑,“消息確實嗎?”

  宋用臣連忙道:“回稟官家,這是奴婢自太常寺親耳聽到的,不敢妄改一字。只是是對是錯,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下去吧。”趙頊點了點頭,示意宋用臣下去,但立刻又將宋用臣給叫住:“等等…”

  宋用臣停住了,弓著身子等趙頊發話。

  但趙頊遲疑了半天,最后仍是一揮手:“還是下去吧。”

  待到宋用臣這名內宦離開崇政殿,趙頊就神態疲憊的揉起了額頭。韓岡要編《本草綱目》的原由,他也知道有幾分是為了氣學,只是沒有想到會是從這個角度,用這樣手法。

  趙頊不覺得有必要讓人去重新驗證這條傳言的真偽,韓岡這名大臣的品性為人,趙頊很了解。他既然將話說出口了,那么就肯定是擁有著十足的把握。韓岡一貫的標榜實證,自然不會在這方面出簍子。

  也就是說,《禮記》之中的腐草化螢這一條,便是延續千年的誤解。

  好手段啊。

  縱然心頭憋了口一氣,趙頊還是覺得要為韓岡的行事贊嘆兩聲,不愧是朝廷中數一數二的帥臣,聲東擊西的用兵手段,已經用到了道統之爭中。

  趙頊一直都在關注著《本草綱目》編修局中的消息,韓岡張掛在局中正廳內的兩株生命樹,都在第一時間復制到了福寧殿中。

  對于韓岡所創立的這種看起來繁復異常的分類法,趙頊只覺得有趣而已,但當方才宋用臣帶著最新的消息回到崇政殿,趙頊卻無奈的發現自己似乎又弄錯了。

  從父親英宗登基,到趙頊本人繼位,再到元豐三年的現在,這十幾年間,一直都在接受第一流的學者的傳授和教誨,即便僅僅是中人之智,也早就擁有了足夠的才識,趙頊自然能明白韓岡對腐草化螢的證偽,絕對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簡單。

  目的也好,影響也好,這一回氣學一脈在爭奪儒門道統的道路上,又前進了一大步…不對!趙頊搖搖頭,是將對手向后給扯了回來。

  無論如何,韓岡對詩傳禮記下手,都是毫不容情的在掘對手的根基。《詩經》被攻,過去所有有關螟蛉之子的注釋都有問題,《禮記》被斥,那么這部書的《月令》一篇,乃至對這一篇加以注疏的歷代傳注,都成了笑料。

  韓岡起意編修藥典真正的目的終于浮上水面。之前的臆測,在韓岡的真實目的面前,顯得太過膚淺了。

  韓岡一直以來的作為,都是為了宣講氣學。讓他去管理太醫局和厚生司,編修《本草綱目》,的確是壓制了他晉身兩府的可能,但另一方面,也給了他光大氣學的機會,等于是將貓丟進了魚堆里,正合他的心意。

  趙頊陰沉著臉,與殿外艷陽高照的截然相反。身為天子,趙頊絕不喜歡看到事情脫離他掌控的方向。這一件事,趙頊雖不認為自己是被愚弄,但他還是很不喜歡這樣的結果。

  因為他要一道德。

  作為天子,趙頊希望朝廷所主張的一切,從儒學,到法度,不受到額外的挑戰,這事關朝廷的威信,也關系著朝廷中人心的穩定。

  若是普通的經義論辯,完全可以不加以理會,但韓岡從來不跟人爭辯,從他在瓊林宴上丟石塊和秤砣開始,就一直用可以眼見的事實來為自己張目。

  明顯的錯誤是無法去掩蓋的。就如螟蛉義子的謬誤,當韓岡指正之后,駁斥者成百上千。就是在經筵上,給趙頊講學的幾個經筵官,也都嚴斥韓岡的荒誕不經。但等到越來越多的人通過實證,證明了韓岡的正確,之前在趙頊面前義正辭嚴的幾個人,都沒臉再講《詩經;小雅》中幾篇詩章。

  以實為證。

  當韓岡舉起這一面大旗,便讓人再無法與之辯駁。講學就是一個說服世人的過程,而要想說服人,永遠都不能脫離事實。經書、釋義,無論哪一家的言論,都必須向這面旗幟低頭。而這便是以格物致知而揚名的韓岡,最為得意的戰場。

  趙頊也曾了解過氣學的觀點——形而上的道,必須返歸到形而下的器,所謂的器,就是可以眼見的現實。

  韓岡一心一意的在刨新學的根基,《詩義》已經給他戳了一個洞,眼下又盯上《禮記》。

  雖說《三經新義》所注疏的經書是《尚書》、《周禮》和《詩經》,而王安石當初給趙頊講學時,也曾經批評過《禮記》中多有偽篇。但當韓岡在揮斧看法《禮記》的根基時,難道會放過涉及草木蟲鳥百余條的《詩經》,難道會放過天下所有不免涉及于此諸多經書及其注疏釋義?三經新義中,有關這一方面的條目,數量可是為數眾多。

  趙頊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意識形態,但他作為皇帝,天然的就明白新法的順利推行和延續,取決于一個穩定的理論基礎。只為國事,新學這面大旗便是絕對不能倒的。

  但韓岡擺明了要以實證來宣講氣學的正確,不僅僅是新學,可以說,儒門諸多學派,他一個不漏的都有踩在腳底的打算。道統之爭的殘酷,比起爭霸天下,也不遑多讓。

  怎么辦?怎么辦?

  趙頊在心中喃喃念著。

  難道要撤掉《本草綱目》的編修局?還是跟韓岡說,讓他只要將藥典編好就行了,不要再給朝廷搗亂。

  但要是當真這么做了,韓岡多半會直接辭官回去講學。趙頊很清楚,這么點小事,脾氣硬一點的士大夫都做得出來,甚至可能會更興奮,就像受到了挑逗的斗雞,不啄人兩口是不可能放手的,到時候丟臉的可是他這個皇帝了。

  而且要是自己錯了,氣學在多少年后壓倒了新學,那么后人加以更正時,他趙頊留在史書中的形象,必然是跟主張異理的梁武帝,唐憲宗相差不遠了。

  還有皇嗣的事,有韓岡這名藥王弟子在京城坐鎮,皇嗣的安全也能多一番保障。趙頊可以在職位上打壓韓岡,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這是皇帝的權力,但他卻不愿逼得韓岡請辭出外。

反反復復考慮再三,趙頊招來了  “將《字說》刊發于世,并發送國子監…還有,從明天開始,經筵上開講《字說》。”

  雖不便明著來阻礙韓岡對氣學的宣揚,但只要朝廷的進退之路還在手中,氣學就只能在外講學,而進不了朝堂。趙頊倒想看看,當《三經新義》的根基《字說》一書上了給天子講學的經筵,韓岡還有什么招數來動搖新學的地位。

  “官家這是拉偏架啊!”

  韓岡是在家里聽到了趙頊的這個決定,對于此,也只能笑嘆一聲。

  “官人,不要緊嗎?”嚴素心小心的問著韓岡。

  “有什么關系?”韓岡不在意,從嚴素心手中的盤子上拈了一枚葡萄吃了,“皇帝能做的也就這些了,難道還能將為夫又踢出去不成?也不看你姐姐現在在宮中有多受歡迎。”

  王旖剛剛從宮里面回來,這是她半個月來第二次受到皇后邀請入宮。不管怎么說,韓岡諸多子女一個個健康活潑,還有種痘法讓天下幼童免去了痘瘡夭折之苦,這就是王旖在宮中受人歡迎的最大資本。

  在宮廷中,皇后和朱妃,都希望韓岡這位藥王弟子的身份,能庇佑六皇子健康成長。就是天子趙頊本人,讓韓岡來掌管厚生司和太醫局,從本心上,自然也有保護皇嗣的一份意愿。

  韓岡在醫道上的表現,也間接推動了氣學的發展,加固了氣學的根基。只要天子還有一分為子嗣考慮的心,就不敢直接出壓氣學。只是在經筵上讓人講學《字說》,也正是證明了這一點。

  氣學如今展示在世人眼中的學說和文章,只是爭奪儒門的道統,并無動搖朝廷統治的悖逆之意,還不到需要孔子誅少正卯那個等級。

  而且以實為證就是最強的武器。韓岡所主張的格物致知,最大的長處就是實證,身邊隨處可見,隨手便可實證之,而其他學派,無不是以己意解天心,新學也好,程學也好,道德性命之說,哪里比得上格物致知更直觀?

  韓岡看著自己攤開來的右手手掌,得意的又攥了起來。儒林中的局面并沒有脫離預計的軌道,隨著《本草綱目》的編修,所有與自然有關的經學篇章,都要在實證這柄大刀下走上一遭。

  如今為了編纂《本草綱目》藥材堆滿屋,生藥熟藥將編修局小院的一半房間都占了去,在局中待上一天,身上就免不了沾滿藥味。

  韓岡嗅了嗅衣襟,就是洗過澡之后也沒能散去,不過這樣的一點代價所換來的成果,倒是讓人樂意付出呢。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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