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黃昏,陳莞方才回到東宮。出去的時候六神無主忐忑不安,回來的時候她卻興奮得滿面紅光,仿佛渾身都是力氣。奉命等在嘉德門的陳珞看到她如此形狀,不禁有些奇怪,但他們這一對兄妹如今已經分屬不同的姓氏,在有外人在身邊的時候卻不好多做交談。直到他陪著一起進了明德殿,沒了閑雜人等之后,他才悄悄問了一句,得到的答案卻讓他大吃一驚,于是退下之后立刻便去尋裴伷先和徐瑞昌一同商議。
“今日父皇居然也在芙蓉園,而且還親口允你可以隨時出入宮禁?”
李隆基聽了陳莞一番話,不由又驚又喜,這幾日的煩憂全都扔在了腦后。他霍地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忽然轉身上前按住了陳莞的雙肩,仔仔細細凝視了她一會,這才將她抱入了懷中,口中喃喃自語著某些誰也聽不懂的話。
面對這難得的溫存,陳莞甚至覺得整個人都飄上了云間,幾乎不假思索地反手死死抱住了李隆基的肩背。她并不是那些成天花枝招展博取寵幸的女人,正是因為如此,她從一開始就明白,她看上的良人雖然風流倜儻,但骨子里最愛的卻是另一樣東西。哪怕此時他懷中緊緊擁著她,那份欣喜十有八九也只是因為她帶回來的好消息。可是,她仍然無可救藥地深深愛著他,一如從前。
良久,李隆基方才松開雙臂,輕輕撥弄了一下陳莞額上的一縷秀發:“莞兒,你今天辛苦了。你以前是十七娘的得力幫手,到了我這東宮只和那些妃妾一樣,自然是委屈了你。朝臣如今對女子亂政頗為警覺,有些事情你不能插手。不過,父皇既然親口封了你良媛,那么你便有了足可和外間打交道的名分。除了十七娘那里,其它人家你也不妨多多走動…包括姑母。”
最后這四個字李隆基說得極慢,更額外加重了語氣,而陳莞本就是玲瓏剔透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這番話是什么意思,連忙點了點頭。既然丈夫的心從來就不在自己身上,那么,做他身邊某個比較重要的人,總比望門苦等或是獨守空房來得好。
當夜,東宮明德殿燈火通明,幾個最受信任的屬官在李隆基的書房中秉燭夜談,一夜未眠。然而,一切的計劃一切的謀算,卻都在第二日早朝的時候化作了烏有。
君臨天下的天子李旦,竟然在所有臣子的面前表示天變表示除舊布新,所以他要禪位給太子。一時之間,別說站在左下手的李隆基震驚得無以復加,太平公主同樣也給嚇了一跳。在精心挑選的那位術士用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李旦之后,她這幾天也是在家里緊急召見己派的所有官員,已經布置好了接下來的所有步驟,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旦竟然真的提出要退位!
難道她的八哥不知道,天家原本就沒有什么父子,有李隆基這樣一個強勢的太子,他的皇帝寶座岌岌可危么?難道她的八哥不知道,一旦退位,他便名正言順地將所有一切拱手讓人?難道她的八哥不知道,她做的一切雖然確實有利己的因素,但大半都是為了他么?當初他們嫡親兄妹雖然有五人,但李弘李賢李顯比她年長太多,她和年紀相仿的李旦自然感情最深厚,而且李旦為人溫厚,她性子跳脫,小時候她闖的禍幾乎都是李旦擔下來的。到了李旦由親王而皇帝,又由皇帝而皇嗣的時候,她也在明里暗里照顧了很多。
她絕不會像廷下那些臣子一般認為這只是李旦的試探。她很清楚自己這位八哥的性格,若是試探絕不會在這樣的場合。他就這樣鐵了心,竟然根本沒有想到和她商量一下,這才是讓她最寒心的。
大殿上赫然亂成一團,無論是真心贊成的人還是矢志反對的人,此時全都在勸李旦收回成命,而清醒過來的李隆基也是如此。于是,在亂糟糟的人群中,臉色怔忡的太平公主便顯得鶴立雞群,然而此時此刻,哪怕是竇懷貞崔湜等人,也絲毫沒有注意到她。所有的人都被禪位兩個字給嚇住了,鎮國太平公主的表情自然顯得微不足道。
和那些事先一無所知的人相比,凌波卻早在幾天前便隱約猜到了李旦的打算,卻沒有透露給任何一個人。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武后的四子一女,脾氣性格便是截然不同,就好比老好人李旦本身便有一種溫潤的讀書人氣質。別人興許會覺得李旦過于懦弱過于寬厚太會和稀泥,但她卻認為李旦也一樣有愛有憎,只是他更希望的是把分屬不同陣營的人捏在一起,而不是希望針鋒相對。
“所以說,舅舅真的不適合當皇帝。”
喃喃自語了一句,她便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這才發現此時已經下起了雨。那雨先是淅淅綿綿,漸漸卻下得大了起來,在天地間形成了一道白幕。即使極盡目力,也不過能看到幾丈遠的地方。她可以聽見仆役們的驚呼和咒罵,也能聽到侍女們的嬌笑聲,但所有的聲音都蓋不住嘩啦啦的雨聲,直到寰宇間仿佛只剩下一個聲音。
“人家千金小姐喜歡的都是細雨霏霏,這大風大雨有什么好瞧的,偏生你就是古怪的性子。”
這一句似曾相識的話把凌波從恍惚中拉了回來,她僵硬地轉過腦袋回頭一看,卻見是久未謀面的云娘。她萬萬沒想到云娘還會回來,于是便使勁揉了揉眼睛,待到確認自己絕對沒看錯,她方才納悶了起來:“云姑姑不是說去游覽名山大川了么?”
“起初興致勃勃,去了泰山嵩山華山之后,我就沒興致了!”云娘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緩步走到凌波身旁看著窗外的大雨,這才聳了聳肩道,“以往只以為有一身武藝,囊中又有錢,天下哪里不能去。結果出去一趟才知道,這世道已經是不像樣子了。民間盜匪橫行,官道上有人敢劫道,那些名山大川上就更不用說了,走一條小路肯定能遇著剪徑的。那些大官還說什么太平盛世,我呸,要這是盛世,我也不會在這一個月內碰到好幾撥不長眼睛的人!”
凌波被云娘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然而她卻實在難以相信這看似承平天下竟然會這樣亂糟糟的,少不得多問了幾句。于是,云娘便滔滔不絕地打開了話匣子,把分別將近兩年的種種情形一一道來,到最后火氣上來的時候,竟是一巴掌把那木窗劈飛了半個。
“總之,若是遇到什么獨行大盜也就算了,偏偏都是小蟊賊前赴后繼,氣死我了!”
好容易忍住了發笑的沖動,凌波便輕咳了一聲問道:“那云姑姑如今打算怎么辦?”
“芳若回鄉陪著侄兒侄女種地去了,我孑然一身沒地方好去,也只能顧不上什么好馬不吃回頭草,眼巴巴回來重新投奔你這個主人。”云娘搭上了凌波的肩膀揉捏了幾記,這才笑嘻嘻地問道,“十七娘你是好人,總不會不收留我吧?”
我敢么?凌波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心想云娘若是去投靠李隆基,某人說不定會倒履相迎,可這一位居然又跑回了自己這里。不過,她還確實是和云娘極為投契,也樂得有這樣一個能干的人物在身邊陪著說說話解解乏,順帶充當一個最出色的打手和探子。
“行了行了,云姑姑你要住一輩子都行,就算你老了走不動了,我也養著你,這總行了吧?”
“嘖嘖,果然是有情有義的丫頭。”云娘眉開眼笑,旋即便神秘兮兮地擠了擠眼睛,“我昨兒個就到長安了,順帶去看了一眼小高。他如今可是神氣得很,再進一步就能穿紫袍了。他讓我對你說一聲,他如今是有主子的人,不好和你多來往。他還說,你如今和先前不一樣,只有兩邊不偏不倚才能站得穩當。這小子果然是穩重了,說出話來一套一套,倒是很有些道理。”
“他當然有道理,可就是避嫌,也不用連個人影都不見吧!”凌波沒好氣地埋怨了一聲,這才正色把這些天常常陪著李旦散心的情形說了,末了便提到了李旦應該有了禪位的打算。
“我剛剛打宮里頭來,就是為了這么一件事,太極殿上已經鬧翻天了。”云娘見凌波面露詫異,便把手中把玩的一枚小令牌塞到了凌波手中,笑吟吟地說,“進宮別人自然是不容易的,對我來說卻易如反掌,畢竟我在里頭也住過好一陣子。不過,十七娘你可別以為這樣便萬事大定,陛下就算有心,這權也是一步步交的。李三郎雖說有了最終的名分,但一著不慎還是可能滿盤皆輸。這棋局離終局還遠著呢!”
說到這里,云娘微微一頓,旋即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面上便沒了那種懶散戲謔的笑容:“我和小高見面之后,曾經瞥見了那個瑞昌。那容貌氣質仿佛都像變了個人似的,若不是背影相同,幾乎很難認出人來。而且,我分明是一身禁衛服飾,他卻好似發覺了我似的。這家伙太不尋常,我總覺得他似乎還隱藏著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