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
天山下,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一碧如洗的藍天下是遼闊的草原,無數駿馬正在撒歡似的奔跑,成群結隊的牛羊們則是在四下里啃食嫩草。腰挎彎刀的牧人們騎在高頭大馬上高聲談笑,說起去年那個嚴寒的冬天全都是唏噓不已。好在春天已經來了,河流上的冰層已經融化,冬天一片枯黃的草根也已經重新煥發出了青翠,熬過了一個冬天的牛羊們正在長膘,不時還能捕捉到幾匹落單的野馬。
在前兩年突騎施那位自立為可汗,連番打仗打得西域不得安寧之后;在東突厥趁勢入侵,在庭州附近掀起連場戰事之后;在中原連番兵諫,皇位更迭之后;在去年連月大旱,水源嚴重緊缺之后;人們終于盼來了一個美好的春天,一個復蘇的春天,一個太平的春天。而除了感慨天神終于眷顧賜福之外,人們最津津樂道的則是庭州城的那場盛大婚禮。盡管已經過去了三個月,但新娘的美貌和陪嫁,新郎的家世,乃至于庭州裴氏的每一點每一滴,都成了人們議論的焦點。
而人們議論的那一對年輕夫妻,此時卻策馬并肩而行,笑吟吟地看著藍天白云草地,還有那數不清的牛羊駿馬。裴愿的手中挽著一根長長的鞭子,但他卻并不用鞭子驅趕身邊的牛羊,而是用嘴發出聲音各異的唿哨,如臂使指地把上百只羊管理得服服帖帖。而自從凌波第一次牧羊卻把一群羊趕得亂七八糟之后,她只好早早放棄了這種高難度的活計。
凌波穿著一件尋尋常常的對襟窄袖衫子,和尋常牧民女子不同的是,她的衣襟上繡了不少精致的穿枝花,袖口和衣衫下擺上也有一圈漂亮的錦繡滾邊。至于牧羊的時候還遠遠跟著一群護衛的牧羊女,則更是顯得稀罕。不過她和裴愿這些天隔三差五就要這樣來上一回,那些牧民們最初還會好奇地聚在不遠處圍觀,久而久之也就漸漸習慣了,只會在閑暇的時候瞅上一眼議論幾句。
相形之下,身量愈發敦實的裴愿看上去自然更像一個普通牧民。當今天子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為裴炎平反追贈官職,而裴炎的直系親屬后代也一一得到了赦免。裴伷先授太子詹事丞,赫然已經是正四品上的高官,不愿留在長安的裴愿也受封騎都尉,授北庭都護府錄事參軍事,就連年紀輕輕的裴范也因為父兄的功勞受封飛騎尉。
“娘前幾天也到長安去了。”裴愿說著便轉頭朝凌波笑了笑,“當初我們成婚的時候,娘還說什么習慣了這天高地闊的大草原,不愿意到長安城那種憋悶的地方去,可到后頭還是耐不住性子,眼巴巴地帶著人追了過去!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果然是一點不假。”
說起阿史那伊娜這個婆婆,凌波不禁心有余悸。相較中原世家的禮節門規森嚴,婆媳之間那些繁復的禮數,阿史那伊娜無疑是極其好伺候的。想當初她過門之后只叫了一聲娘,這位出手闊綽的異族公主就恨不得把所有積攢下來的各色首飾給她添妝裹,同時也沒少和她交流某些問題,為此甚至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些栩栩如生的春宮畫——言下之意只有一個,年紀都不小了,該好好生兒育女,也好讓某個作婆婆的人可以抱上孫兒孫女。
見凌波兀自瞪著自己不說話,裴愿登時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岔開話題道:“爹爹先是回鄉祭祖,如今也應該回長安了。”他忽然沉下了臉,恨恨地罵道,“那些裴氏族人還真是可惡,想當初伯祖被殺,爹爹被流放的時候,就沒見一個人站出來說情。如今爹爹顯貴,他們就一個個都巴結了上來,甚至還以娘出身異族為由,讓爹爹休妻另娶!全都是趨炎附勢的小人!”
“幸好陛下在敕封了你的親生母親之后,又封了娘誥命郡君,否則…”
想想阿史那伊娜的驃悍個性,凌波絲毫不懷疑她會帶著人打上裴氏宗堂,到了那時候,事情就真的是不可收拾了。當然,她那位公公也還算是有良心的,總算是咬緊牙關不松口,最后是太子李隆基親自出面,才算是壓下了這檔子事。畢竟認真論起來,裴伷先在流放庭州之后和阿史那伊娜成婚,既沒有父母之命,也沒有媒妁之言,也難怪某些人耿耿于懷。
“別說爹娘了,你這個北庭都護府官成天不務正業游手好閑,就不怕人家彈劾你?”
“彈劾什么?如今陛下登基天下太平,就連突厥默啜都已經上書請和,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我之前帶你去弓月城的時候,你沒看見各族的人都在議論大唐天朝?小凌,中原太平,西邊也就有太平,太平盛世終于來了。”
“是啊,太平盛世終于來了…不用成天戰戰兢兢地擔心打仗。看看庭州城墻上那些血污痕跡,若真的是打仗,這里還真的不是什么安居樂業的好地方!”
裴范風風火火地縱馬飛奔而來時,看見的就是兄嫂并肩而立卿卿我我的模樣,不禁悄悄吐了吐舌頭。見兩人誰都沒有看見自己,他眼珠子一轉,跳下馬輕手輕腳地從背后掩了上去,離著還有兩三步的地方方才大聲嚷嚷道:“大哥,大嫂!”
然而,正說話的兩個人固然是雙雙回過頭,但臉上全都帶著了然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他的突襲。他見狀不禁有些訕訕地,撓了撓后腦勺便陪笑道:“大哥,大嫂,長安城有信來了。一封是爹命人送來的,另一封是指名給大嫂的,上頭的印章似乎標著東宮。我都沒敢耽誤時間,也沒敢拆,所以就直接送來給大哥大嫂看看。”
裴愿和凌波對視一眼,便深有默契地從裴范手中各自接過了一封信。凌波卻不忙著拆開那來自東宮的信函,只是側頭看著裴愿看信。那赫然是裴伷先字跡挺拔的親筆信,上頭除了說了些甚好勿念之類的俗話之外,就是敘述長安城如今的情形,寥寥幾句便道盡了其中兇險,看得裴愿眉頭大皺,凌波的滿肚子好心情也一下子煙消云散。
“這難道就沒個消停了么!”
凌波憤憤然嘟囔了一句,這才徑直拆開了自己那封信。果然,那信箋上字跡娟秀,顯然是陳莞所寫,不過是訴說些離愁別緒而已。從那字里行間,她隱約能感覺到那種難以名狀的幸福溫馨,于是忍不住搖頭嘆了一口氣。人各有志,當初在確定陳莞真的對李隆基有意之后,她只好勉為其難地去和某人做了交涉,最終讓陳莞頂著武氏女的名義嫁入了東宮——反正在武氏人丁寥落之后,只要李旦李隆基父子能夠默許,其他的事情異常簡單。
說得好聽那是正五品東宮承徽,說得不好聽,那還不是太子龐大姬妾隊伍中的一人?昔日曾經說過不愿為人姬妾的陳莞,最終卻仍是走上了這條路。
看到凌波面上流露出了幾許掩不住的陰霾,裴愿不由得抱住了她的肩頭,低聲說:“小凌,人各有志,強求不得。”
這時候,裴范終于有些忍不住了,只好重重咳嗽了一聲:“大哥大嫂,你們倆別在我面前這么甜甜蜜蜜行不行?爹爹的信上究竟說什么?”
裴愿這才醒悟到旁邊還有個人,于是不情愿地松開了手,把父親信上所說的事情一一囑咐了一遍。末了,他端詳了一番裴范,忽然笑道:“二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今年也快十七了,爹和娘都在長安,你若是有看中的心上人就對我說,若是沒有,我和你大嫂也好幫你留意留意。”
對于裴愿這種說話的口氣,凌波想笑卻又得強忍著給他留面子,于是只能板著臉作大嫂狀。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裴范根本就是打蛇隨棍上的性子,不但不惱,反而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
“大哥,你可是說真的?不管我看上了誰,你都會從中幫忙對不對?”
聽了這話,凌波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對勁,而裴愿就沒那么敏銳了,皺了皺眉就點點頭道:“如果是兩情相悅,我和小凌當然會幫你。不過,若是你恃強凌弱或是動什么歪腦筋,爹和娘雖然不在,但我可是要動家法的!你趕緊說,究竟看中了哪家閨秀?”
“我看中的是…”
裴范一句話還沒說完,凌波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就只見一騎飛奔而來,馬上的騎手在離著這邊還有十幾步遠的地方飄然落地,氣急敗壞地沖了過來,指著裴范便嚷嚷道:“二公子,你把小姐送我的那匹大將軍藏到哪里去了?”
眼看紫陌那小臉漲得通紅,眼看裴范笑嘻嘻地顧左右而言他,凌波不禁生出了一個極其微妙的念頭。她這個成天咋咋呼呼不安分的小叔子,不會是看中了紫陌這個風風火火的小丫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