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爾欽陵從昏迷中漸漸清醒過來,迷迷糊糊,只感覺到身體數處劇痛,仿佛是躺在擔架上,搖搖晃晃的在緩慢前行。
“放我下來。”他吃力的吐出幾個字。
“元帥!元帥!”眾將士頓時驚喜又焦急的大叫,將他小心翼翼放在地上,一并圍了過來。
噶爾欽陵這才看清,自己是躺在一副由兩竿長槍與戰袍臨時拼湊的擔架上,身邊,全是自己的近衛與心腹將領。
“戰況如何?”噶爾欽陵剛說一句話,就感覺胸口悶脹氣短心慌,于是閉上了眼睛,用手捂住了胸膛。
眾將面面相覷,沒人敢說話,生怕又刺激到了噶爾欽陵令他傷勢加重。
誰也沒有想到,壯如虎獅巋然似天神的噶爾欽陵,竟有這種奇異的心痛之疾。怒火交攻之下,竟能吐血暈厥!
“說。”噶爾欽陵閉著眼睛,吐出一字,不容辯駁。
眾將士嘆息了一口氣,只好告訴他,丹巴烏爾濟所率十萬大軍,盡皆陷在了幻月谷里,只有三千多騎走在最后,幸運的沒有被活埋逃了回來。據當時的慘狀目測,至少有一半兵馬被活埋在了山谷之中。生還的可能,幾乎是沒有。
噶爾欽陵聽完了消息,出奇的平靜。
四周一片死寂,幾乎沒有人說話。噶爾欽陵閉目沉默了許久,說道:“大非川情況如何?”
“目前還尚未可知,哨騎已然派出,正等回報。我軍,正在往大非川撤退。”
“如不出所料,秦慕白必然不會只有一處手腳。他的手眼,重點仍是放在大非川。”噶爾欽陵說到此處,雙眼猛然開睜,精光畢射,“速派快馬傳我帥令,所有兵馬撤出大非川退守晴羅原!——除了糧草,其他輜重一概舍棄!”
“是!”
說完這句話,噶爾欽陵連喘了好一陣粗氣。
“天不助我!竟讓我噶爾欽陵,在此刻病發。”他的牙關咬得骨骨作響,唇角還有干涸了的血跡。
“元帥不可發怒,但要保重身體要緊。”身邊的副將說道,“勝敗兵家常事,唐軍不過是一時詭計得逞,我們尚有二十萬雄兵在手元氣尚存,仍可與之一決雌雄。誰是最終的贏家,還尚未可知。”
聽完這話,噶爾欽陵突然放聲哈哈的大笑——“扶我起來,上馬!”
眾將士無法違逆,只得攙扶著噶爾欽陵,吃力的騎上了馬。
臉色青灰,目光迷離,噶爾欽陵騎在馬上遙遙眺望自己眼前的這十萬昆侖鐵騎。
“我噶爾欽陵,十二歲從軍,征戰天下近二十年,歷經大小數百戰,所戰無不得勝。”說到此處,噶爾欽陵頓了一頓,又道,“今日一敗,金身告破,但——未嘗不是好事!”
眾人無不肅然起敬!
噶爾欽陵,方才還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現在也仍舊滿面病容,但從他口中說出的話,依舊是字字鏗鏘霸氣四射。這個口銜天憲扭斡乾坤的高原梟雄,此情此景之下,竟仍能不失半分將帥之風!
“將士們,勝敗兵家常事,一場敗績,不足掛恥。”噶爾欽陵強提中氣,大喝道,“敢輸,才能贏!漢人坑殺了我十萬兄弟,此仇,不共戴天!終有一日,我噶爾欽陵要血洗蘭州砍下百萬漢人的頭臚,血祭我同胞!”
“血洗蘭州!”
“血洗蘭州!”
吐蕃將士,被噶爾欽陵這一番話深深的感染了。方才被幻月谷那場天葬震撼到粉碎的軍心與跌落到谷底的士氣,瞬間回暖,并火速爆棚。
噶爾欽陵的嘴角,終于露出那么一抹欣慰的笑意,“很好,這才是我噶爾欽陵親手帶出來的昆侖鐵騎!”
“將令!——全軍不回大非川,疾馳繞走西南側七十里外的突侖原,火速向晴羅原挺進!”
“是——”
十萬昆侖鐵騎,重鑄主心骨,精氣神也是再度煥發。鐵蹄飛揚,十萬大軍如同急風驟雨一般朝西南方向奔馳而去。
此刻,布哈河上源。
張同單手擎著“秦”字帥旗立于一艇牛皮筏上,身后有四百余艇同樣的牛皮筏,每船可載五到十人。此刻,兩百火神已經在河堤薄弱處埋好了五指神雷,白浪水軍將皮筏遷移到了避洪穩妥之處,只等張同一聲令下,便要引爆神雷炸堤泄洪。
天寒地凍,白雪紛飛。布哈河的水流并不十分湍急,此刻已然結上了一層薄冰。想必用不到幾天,這里全會變成一片堅冰,任由人馬皆可通過。
“報——張統領,我等前后刺探了十余次,皆不見前番奔出的兵馬再回大非川!反倒是原本留守軍屯的吐蕃大軍,正在拔寨起營,似要撤走!”
“什么?”張同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好狡猾的蠻子,必是看到幻月谷那邊的動靜,料想我軍會來奇襲大非川,因此想要撤逃!——戰機不可殆誤!
“下令,炸毀河堤,水淹大非川!”
“是!!”
很快,轟隆隆的巨響沖天而起,布哈河上源的河堤瞬時崩塌,冰冷刺骨的河水如同被激怒的水龍,奔泄而下!
俗語有道,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這一處河堤被炸開了口子,很快缺口被水流越沖越大,驚濤駭浪化為洪水巨獸,朝大非川兇猛奔去。
眼見此景,連張同在內的所有人都觸目驚心。
終于親眼見證,什么叫——天威,不可犯!
在這種毀天滅地的自然之神力面前,人,是那樣的渺小。
任你智弄乾坤武功蓋世,只消一個浪頭,轉眼間粉身碎骨!
同時,眾人也多少有些心疼。這河堤,曾經可是花費了大非川駐守唐軍許多心血加固鞏建起來的,并建有許多引水溝渠與供水設施。還有下方的軍營,那可是好幾年的經營成果。如今,就要這樣毀于一旦了!
但,這就是戰爭。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的并非只是人員的傷亡,還有財富的損失與物資的折耗。
大非川里的吐蕃人,剛剛接到將令要撤退。許多人還在睡夢之中,方才倉皇的從溫暖的被窩里爬出來往身上套衣服,就被驚濤駭浪之聲給嚇了個魂不附體!
“洪水!洪水!!”
“快逃啊——”
不管是多不怕死多驍勇善戰的軍士,也不敢與洪水對抗搏斗。唯一的念頭,就是逃!
人馬牲畜,一并驚慌大叫。整個大非川軍屯里,瞬間化作了人間地獄。以往溫馴似綿羊的布哈河,一夜之間化為魔獸,毫不留情的開始吞噬它所能遇到的一切…
此刻,幻月谷的另一端,戰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提前結束了。
天威惶惶,誰還不心膽俱裂!
以法制國的吐蕃王朝,對于戰犯是相當殘忍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是打了敗仗回來,臉上就要被人掛上狐貍尾巴,以示恥辱。若是臨陣脫逃或是對敵抗降就更不必說了,全家老幼一個不留,盡皆活埋于深井!
可是現在,已經有大批的吐蕃人下馬,棄械投降了。
這仗,已經無法打。
十萬大軍,過半被活埋在了幻月谷中。任憑他們如何精銳如何驍勇,也掀不翻這大山走不出這地獄。
剩下的一半人,沒被剿殺的卻已被剛才這一場天葬粉碎了信心與斗志,只顧得渾身發抖連兵器都拿不穩了,如何再戰?
天降神威,不可觸逆。與之相比,敵人的刀劍與制裁的律法,屁都不是。
秦慕白依舊駐馬停在那處小山崗上,身邊已經積了一層不淺的白雪。
前方奔來數騎,遠遠就看到宇文洪泰那鐵塔一般雄壯的身影。他手中還用長槍挑著什么高高舉起,隨即便聽到他放肆到了極致的狂放大笑。
“三哥,三哥,俺回來了,哈哈!!!”此刻,宇文洪泰像是急著搶糖吃的小孩子,幾乎是從疾馳的大馬上直接摔下來的,還在雪地里打了兩個滾,又撿起那跌落的長槍哈哈大笑的跑過來,對秦慕白道,“三哥你看,敵軍大將的人頭!哈哈哈!聽說是衛茹大將軍,叫什么德什么格,名字好長一串俺沒記住!”
“你這黑子。”陳妍抿然一笑,翻身下了馬來上前,伸出手在他頭上、肩上拍去泥土與雪塊,“多大數歲了,還如同孩兒一樣。”
“嘿嘿,謝謝嫂嫂!”宇文洪泰還就不好意思了,縮起脖子矮下身子謙恭的施禮,黑臉上紅了一紅,咧嘴道,“三哥回來了,俺高興!俺這一高興,就沒邊兒了。你現在就是問俺爹娘姓什名誰,俺可能都答不出了。”
“哈哈哈!”周圍人一片大笑。
秦慕白也大笑了幾聲,有點吃力的翻身要下馬,宇文洪泰急忙扔了鐵槍上前來扶。
“黑子!”秦慕白長吁了一口氣,重重的拍在他的肩甲上,連拍了三次,微笑道,“咱們說好的,還得做幾十年的兄弟。你,又何必急于一時?”
宇文洪泰愣了一愣,突然跪倒下來,緊緊抱著秦慕白的膝蓋雙腿,放聲號淘大哭,哭得像個孩子。
秦慕白也感覺眼睛刺痛,深吸了幾口氣忍住涌到眼眶邊的淚花,重重的拍他的頭盔,“陣前啼哭,成何體統!還不起來,你可是將軍!”
“俺不管!俺就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宇文洪泰還就耍賴了,號叫道,“俺這心里,都快憋死人了!砍了幾十顆人頭,也仍是發泄不去!”
這時,前方又奔來數十騎,秦慕白抬頭看了一眼,旗幟鮮明,是侯君集與薛萬均。
“喂,侯君集與薛萬均來了。你還不起來?”秦慕白有點哭笑不得了,奮力踢腿,想要將宇文洪泰踢開。
宇文洪泰先是耍賴的死死抱著,后來聽到周圍的人一片大笑,他也實在是有點不好意思了,嘿嘿的傻笑了幾聲,站起身來。撲騰的拍著身上的積雪,他站到了秦慕白身后。轉眼一看,虎頭鏨金槍可是落到了一邊,他急忙將他提起,依舊高高舉著,槍尖就挑著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正是吐蕃的衛茹大將軍,德格•丹巴烏爾濟。
“呵!宇文將軍果真神勇無敵啊,陣前力斬敵軍主將!”侯君集與薛萬均方才拍馬走到近前,紛紛喝彩驚嘆。
宇文洪泰頓時呲牙咧嘴神氣活現的得瑟上了,他將鐵槍舉得越高,叫道:“虎頭鏨金槍!看清楚了!虎頭鏨金槍!”
“放下。”秦慕白沒好氣的喝斥了他一句,上前兩步。侯君集與薛萬均一并落馬上前。二人走到秦慕白身前,相互對視一眼,突然整齊的對著秦慕白單膝跪下,抱拳重拜。
“二位將軍這是為何?快請起!”秦慕白急忙上前,伸手去托他們起身。
侯、薛二人起了身,一起喟嘆了一聲,薛萬均說道:“少帥,我等都拜服了!這一仗,實在是贏得痛快徹底!薛某征戰半生所歷大小一百三十余陣,還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揚眉吐氣酣暢淋漓過!”
“你若再晚半分出現,我估計我都要沉不住氣了。”侯君集雙眉深鎖臉色肅生,一字一頓道,“現在我承認,雖同為衛公門生,我不如你。”
“二位不可如此高看秦某。”秦慕白上前,左右拉住他們的手腕,說道,“秦某不過是突發奇想用了條詭計,一朝得勢小勝半陣。其實,秦某自忖學藝不精又無歷驗,此一戰后就算徒有虛名受人謬贊,也頂多只是個光鮮漂亮的泥胎菩薩。若論用兵伐武,若要沖鋒陷陣,秦某遠不如二位將軍。今后,關西軍還要是完全仰仗二位將軍之大能。”
“少帥,大氣度,真英雄!”薛萬均沉聲重嘆,然后放聲哈哈的大笑,“我等得能追隨少帥,真是此生之大幸啊!”
侯君集卻只是淡淡一笑沒有附合,等薛萬均笑罷贊罷之后,他抱拳一拜,說道:“稟少帥,此處戰事已告一段落。幻月谷山巒傾塌,埋葬敵軍過半。另有三萬多敵軍此前在谷口與我軍激戰,山塌之后大半嚇得靈魂出竅,軍心為之崩潰。因此我軍奉少帥之命,對其陣前收降。”
薛萬均也回過神來,抱拳一拜回報軍務,“報少帥,末將奉命專行抓捕俘虜搶奪馬匹。現今仍在進行之中,末將前來之時已經俘虜了敵軍一萬余名,戰馬一兩萬匹。末將斗膽揣測,到最后能有近兩萬名的俘虜,近三萬匹戰馬!”
“很好,二位都辛苦了。”秦慕白說道,“薛將軍,你休辭勞苦,將這些俘虜與戰馬一并押回鄯州,交由江夏王處理。隨后,就請你將本部人馬分作同等兩部,一半化作輕騎再到此處來與我匯合;另一半,就由你親自統領,留在江夏王麾下聽用。”
“是!”薛萬均抱拳應諾,翻身上馬,“末將先行一步,告退!”
“秦慕白,那我呢?”侯君集的臉色比之以前仍是沒有好看半分,生硬,刻薄,聲音也仍是冷的。可是他眼神中已然沒了以往的孤傲與敵意。
秦慕白看在眼中,欣慰在心里。
侯君集,的確就是一匹孤膽惡狼。你永遠不要幻想一匹狼被馴化成一條狗。能讓他眼中的冰冷殺意淡去幾分,就表現,它已經對你表示認同——就如同某日,這匹孤狼突然心甘情愿的加入了某個狼群之中。就是因為這個狼群中,有一匹值得他信任與仰望的,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