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中軍主帥大帳,成了白孝靈堂。帳頂的唐字龍旗,換作了招魂白幡。數十里大營哀聲不絕,白幣飛舞。
唐軍將士們的悲憤,終于在三天之后醞釀到了頂點。
遍營上下,三五成群扎堆成伙,無不在議論吐蕃人暗殺秦慕白的無恥與齷齪。再加上關西軍本就是舉喪而來的一支哀兵,此前還有老帥秦叔寶的血仇未報,如今又添新恨!
所有人心中的悲憤,終于聚集到了頂點,接近爆發的邊緣。
往日里乖乖聽話的小卒,也敢質問隊正,為何大將還不發兵,征討噶爾欽陵,為少帥父子報仇血恨;眾怒難犯,隊正彈壓不住只得上報旅帥;有著同樣疑惑與悲憤的旅帥,上報校尉,再至都尉…中郎將,將軍,大將軍,層層上達!
終于在這一天早上,數百名大小將佐齊集于靈堂之前,盡皆白帛縛盔臂裹白孝,一同前來質疑侯君集與薛萬均為何不提報仇之事,并上達了數萬將軍一起簽上血字的請戰帛書,誓與吐蕃決一死戰!
群情激昂,眾意難違。
原本在大非川的這一支關西軍中,至秦慕白以下,將銜最高的是薛萬均。但侯君集是秦慕白麾下的行軍司馬與翊府中郎將,也就是全軍的總參謀與秦慕白的心腹臂膀,因而實際上,侯君集的身份更加重要。
以往秦慕白在時,侯君集與薛萬均可算是勢均力敵;現在秦慕白沒了,大非川本是薛萬均的地盤,侯君集乃是外來之客,因此薛萬均占據了一些主動。
而此時,薛萬均和前來請命的眾將一樣,是一力主戰的;若非侯君集一直苦言相勸,他這一員血性方剛的猛將,早和宇文洪泰一樣,抬起神武大炮率部沖殺而出,找噶爾欽陵拼個你死我活了。
靈堂之前,白茫茫跪倒一片,眾將此起彼伏的不停吼叫著,“出兵報仇,決一死戰!”
“侯君集,你都看到了,眾意難為。”薛萬均與侯君集左右并排跪坐在靈柩之前燒著紙錢,這時低聲道,“沒人能取代少帥在關西軍中的地位。就算他走了,你也不能。”
“你什么意思?”侯君集有點慍惱,“難道我侯某人,是那種自私卑劣的小人,會趁這樣的當口霸取兵權謀為己用?”
“你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薛萬均冷漠的斜瞟了他一眼,說道,“現在凡是在大非川的,沒有人不想給少帥報仇。唯有你侯君集一人例外。其實,最該給少帥報仇的人應該是你吧?若不是少帥一力提攜破格錄用,你現在還只是個可有可無醉生夢死的貶官廢人。”
“薛萬均,少帥尸骨未寒,我不想與你爭論沖突。抬頭三尺有神明,侯某心中可昭日月,也不用跟你廢話解釋。”侯君集臉色緊繃,冷冷道,“我只知道,現在必須以大局為重,不可義氣行事。原本吐蕃的軍隊就比我們要強大,如果再莽撞沖動行事,結果只會有一個,敗。現在全軍上下無一人冷靜理智,光憑仇恨與血勇,是打不敗噶爾欽陵的。否則,又怎會等到今日?”
“侯君集,你好不刻薄!居然能說出這等風涼話!”薛萬均按捺不住,頓時嚯然而起指著侯君集怒罵道,“照你話說,是不是老帥死了,我們就該無動于衷;少帥死了,我們也得龜縮不前?莽撞沖動是不好,但人生一世要是沒了義氣與血性,與草木豬狗何異?——我薛某人,寧為敗軍之罪將,也不當薄情寡義之徒!”
“好!薛將軍說得好!!”堂外眾將士居然大聲喝彩跟著叫好起來。
“你們吵什么?”突然有一個高大無比的身體站起了身來,正是宇文洪泰。
這個往日里野性難馴大大咧咧的典型莽漢,此時反而冷靜得有些異常。他站起身來,眼神冷得有點像冰塊的一一掃過堂里堂外的這些人,低沉道:“滾,都滾。”
習慣了宇文洪泰大吼大叫的眾人,一時錯諤,亦是默然。
“聽到了嗎,都滾。”宇文洪泰像是閑話家常一樣,平靜的淡淡道,“要吵要殺,都滾得遠遠的,休要吵到我家三哥睡覺。”
眾人頓時一同面露愧色,也隱隱感覺到心中一痛,盡皆默然無語的起了身來,魚貫而出離開了靈堂。
宇文洪泰依舊在秦慕白的靈樞前跪下,一頁一頁小心的燒著紙錢,就跟聊天似的低聲道:“三哥,連你都不在了,俺活著還有什么勁?打什么屁仗砍什么狗頭,娶什么老婆生什么孩子,全都沒意思了。以往只要跟著你,俺就是每天喝涼水嚼老面都活得有滋有味,哪怕挨了板子打在身上也是痛快舒坦。但現在…老天他娘的是瞎了狗眼,那么多好死的人,為啥不死?要說咱們不打吐蕃了,就該打上天去,造了這賊老天的反。俺要頭一個把他揪出來,讓他放你回來。不依了俺,俺就一金鐺子下去,拍爛他的頭!…”
絮絮叨叨,胡言亂語,沒完沒了。
眾將卻是不依不撓的追著侯君集,直到進了他的帳內。
“侯君集,這么說跟你明說了吧!”薛萬均挺直了身子站在侯君集面前,說道,“要是只有我薛某一個人想要去報仇,還自罷了,我愿意聽你的,誰讓你是我以前的上司,更是行軍司馬呢?現在,是全軍上下所有將士都要去報仇,這我可就做不了他們的主了。一句話,眾意難違眾怒難犯,你看著辦。”
侯君集冷冷的掃過了帳中這數十名高級將士,說道:“那你想怎么樣?”
“交出兵符,調譴軍馬,與噶爾欽陵決一死戰!”
“全部兵馬?”
“當然。”
“辦不到。”侯君集答得斬釘截鐵,說道,“你們愛戴少帥心中憤怒,我可以理解。但你們有沒有想過,要是因此而葬送了整支關西大軍,少帥若是在天有靈,會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眾皆無言以對。薛萬均嘆息了一聲,說道:“好吧,你說怎么辦?”
“既然是眾意難違,我也是無力阻止你們了。但是,絕不能讓少帥留下的關西軍變成一群烏合之眾。就算要報仇要打仗,也必須謀定而后動,妥善排兵合理布陣。”侯君集說道,“其實,我何嘗不是跟你們一樣,想要與噶爾欽陵拼個你死我活。可是,光有仇恨和血勇,是不行的。”
“你是行軍司馬,你說怎么打,我們聽你的便是!”眾將一并吼道。
侯君集站起身來負手而立,環環掃過帳中眾將一眼,點頭,“好!——但在此之前,我有一個重要提議。你們須得認可,我方才拿出兵符調兵譴將!”
“你說。”
“少帥新逝,大非川群龍無首。當務之急,必須先請出一人前來主持大局,穩住局面。”侯君集說完略微停頓了片刻,又道,“別看著我,侯某人知道你們一直把我當外人,侯某也自知來時日短既無功勛也無威望,我說的這個人,不是我自己。”
“那是誰?”
侯君集說道:“關西道行軍大總管秦少帥麾下,另有兩名重要副手。一時副行軍總管房玄齡,另一人則是代蘭州大都督江夏王李道宗。房玄齡遠在京城就不必想了。相信,大家對于江夏王李道宗都不陌生。以他的資歷威望,暫時前來接掌少帥留下的帥印,相信不會有人有異議吧?”
眾將各自思忖交談了片刻,既然不是侯君集懷有私心要奪兵權,以江夏王的名望資歷以及少帥生前與之的交情關系,的確是適合的人選。于是一同認可。
“那好,即刻去往蘭州,搬請江夏王!”
兩天后,黎明。
唐軍誓師,掛孝出擊。
前軍宇文洪泰,率精銳陌刀、團牌弓弩等步卒萬余,排步兵大陣鼓躁而前;中軍薛萬均,率麾下兩萬步騎壓鎮主戰,兩翼輕騎襄輔掠陣,共計三萬余人馬。
乍一看來,只是尋常的唐軍戰法。可是前軍與中軍之間,還有二十輛大型牦牛車,拖拽了二十挺從未走上野戰戰場的神武大炮,緩緩而前。黑洞洞的炮口,遙指蒼穹。
大非川軍營里,前后一共運了四十面神武大炮前來,坐鎮守疆。今日,這些至從裝載完畢之后就從未走下炮塔的神武大炮,被拆卸了下來,跟隨著城墻一般滾滾而前的唐軍步卒,朝晴羅原開挺而去。
愛與恨,便是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
無邊的憎恨化作了奔騰的怒火,在唐軍大陣之中往來沖斥嘯天而起,如同噴發的火山!
吐蕃人,很快就偵知了消息,唐軍數萬軍馬,驚天動地的鼓躁而前,以正兵之姿前來伐戰。
幾天來,噶爾欽陵與棄宗弄贊一樣,各有一些煩躁不安。此時再又聽到這個消息,一向冷靜非常的噶爾欽陵頓時就怒了——“整兵,迎敵!”
他心忖道:來得正好!雖然反復偵查也是得到相同的結果,但我仍然不相信秦慕白真的已經毒發身亡了!必是詐死!現在居然還敢派出數萬軍馬前來,號稱報仇血恨,不就是為了幫腔圓謊?——看我將你打個落花流水!我倒要看看,你們這撥唐軍是真憤還是假恨,到時真偽一眼可辯!
吐蕃眾將剛剛應諾,棄宗弄贊突然將手一揚,“慢!”
噶爾欽陵回過神來,忙施禮道:“贊普有何吩咐?”
“此時,不得與戰。”棄宗弄贊表情嚴肅的正色道。
“為何?”噶爾欽陵與眾將一同問道,“唐軍大舉進犯前來攻殺,我軍且有不與迎敵的道理?”
“欽陵,自從我封你掛帥出征準你一切自主,就從未干涉過你用兵,對吧?”棄宗弄贊說道。
“是,贊普。”噶爾欽陵有點驚訝的看著棄宗弄贊,說道。
“但是這一次,你能不能聽我號令,行一回軍令?”棄宗弄贊說道。
“普贊…請下令。”
“好,全軍,拔營而起,退營三十里。”棄宗弄贊說道。
“什么?”噶爾欽陵與眾將同時吃了一驚,萬分不解的看著他們的贊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