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時過后,吐蕃的使團到了。一共百十來人,二十多張牦牛車,拉著無數的骨灰罐子。
歷史,行軍打仗陣亡沙場的人,沒有幾個能夠落葉歸根回葬鄉里。能夠挖個坑順手掩埋入土為安,已算是不錯的結局。因此,雖然眼下這些骨灰罐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但對那些烈士們來說,已經算是不錯的結局了。
唐軍將士們,在大營里立起了白帆魂幡,扎了個大靈堂,迎接同袍烈士們“回家”。吐蕃的使者們押著牦牛車進營時,眾將士們無不心情復雜,不知該是痛恨他們,還是感激他們。
“我打了半輩子仗,這樣的事情還真是頭次見。”侯君集對秦慕白說道,“休說是漢胡對戰,就是早年跟隨陛下南征北伐打內戰時,我也沒見哪個中原反王干過這樣的事情。”
秦慕白對此不置一辭,只是吩咐他和薛萬均說,雖然各為其主以死相拼,但這些事情該是在戰場上解決。既然對方人道大度,我們也不能小器無理。殺牛宰羊好生招待這些使者,完了打發他們回去,確保毫發不傷。
二將因此遵照執行,秦慕白還派了幾名精細的心腹百騎近衛,專門負責招待一事。一則以免軍中有將士怒火攻心干出出格的事情,二則,也為防范對方趁機竊取軍中機密。
吩咐完畢,此等小事秦慕白也就不再過問了。
兩軍對壘軍中自然沒有挽留對方使者過夜的道理。傍晚晚宴過后,這些吐蕃人本該識趣的告辭離去。且料,其中有幾個人突然害了急癥,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渾身抽搐行將半死!
吐蕃領頭的幾個使者大怒,大罵漢人無信無義卑鄙無恥,居然在飲食中下毒,暗算己方。唐軍將士本就心里窩了一團火,解釋無效后便針鋒相對的就和他們吵鬧起來,若非攔駕及時,當場還要釀出火并沖突。
薛萬均馬上將事情報知給了秦慕白,對他說,吐蕃蠻子分明是在耍詐,我等若要取其性命,何需暗算?羊入虎口直接拿下便是——不知他們居心何在!
秦慕白思忖了片刻,說道:“看來對方是別有圖謀。既然如此,不如就靜觀其變,看他們究竟想干什么。請幾個老道的軍醫來,由我親自帶著去給那幾個病倒的吐蕃軍士瞧病。
稍后,秦慕白便帶了幾名軍醫,去到吐蕃人的臨時營房里探望。他們的確是病倒了四個人,此時都已陷入昏迷。軍醫診斷后一同認定,都是中了急毒但不致喪命,眼下一時無法確定是什么毒,因此要解毒也還需得一段時間。現在,只能先對他們催吐洗腹緩解毒性。
那些吐蕃人便亂轟轟的鬧了起來,大罵唐軍無信之義之類的。秦慕白叫人將他們彈壓下來,對他們說,兩軍對壘不便留客,大部分的人必須現在離開軍營返回己軍,留下幾個人照顧病人即可。這幾個中毒的吐蕃軍士,由唐軍負責醫治完好,然后護送回去。
吐蕃人不依不撓,說“憑什么相信你們”之類的話。秦慕白不禁有點火了,冷冷道:“真要害你們,用得著費這么多周章?我言既出,必定守諾。誰敢在此惹是生非亂我軍規,殺之以儆效尤!反正你們,也都把惡名賴到我們頭上了!”
好漢難當,惡人易為。
此言一出,吐蕃人都不敢鬧騰了,乖乖的駕著牛車離開了唐軍大營,留下了八個人照顧四個病倒的軍士。
處理妥當后,秦慕白先叫來那幾個軍醫私下問話,他們一致認定,肯定是吐蕃人自己下的毒,在用苦肉計。因為那幾個吐蕃軍士中的毒,異常罕見,豈能是行軍在外的唐軍軍中,能有的東西?肯定是域外的毒物!
結論不出乎秦慕白的意料之外,得到確認后,他心中琢磨:這幾個吐蕃人想了法子賴著不走,無非是想刺探我軍軍情。按理說,以強制弱,噶爾欽陵犯不著用出這等卑劣而下作的手段。難道是…沖著神武大炮和火神而來?
有可能!
想及此處,秦慕白召來了營盤守將薛萬均和火神統領張同,吩咐他們一定要嚴守機密。此外,對這十余名吐蕃人的軍帳住所進行了嚴密的布控和監視,并實施禁足。
幾天過去了,負責監視的軍士每日向秦慕白回報,這些吐蕃人的一舉一動,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他們每天都只吃喝拉撒,寸步不離軍帳,也不向任何人打聽任何事情。而每天探診的軍醫則回報說,那幾個中毒的吐蕃人,所中何毒現今也未查清,身上的毒自然也就無從解起。但奇怪的是,他們的病情既不好轉也不惡化,好像是暗中有人在控制一樣。
“那他們死乞白賴的留在這里,是想干什么呢?”秦慕白不禁犯嘀咕了,琢磨了一陣,吩咐手下人繼續嚴密監視,一有異動馬上直接回報。
這天下午,朝廷派出的糧餉物資終于運抵了大非川軍營,押送軍官就是長孫渙,現任的左威衛將軍,兼任蘭州大都督府參軍與西海道行軍副總管——論級別,僅次于薛萬均了。
與之同來的,還有秦仙商號的商隊一支,領頭的“小掌柜”,居然是蘇憐清。
日前離開蘭州出征之時,秦慕白給武媚娘開出了一份清單,請她幫忙四處采購許多東西,其中就有大量陣前要用到的藥材物資。但武媚娘已是有孕在身行動不便,加之蘇憐清可是“精通醫毒”的大行家,因此這檔子事便落在了蘇憐清的身上。
現在看來,她將這項使命完成的還算不錯,運來了大量的可用藥材。首戰失利傷兵滿營,這些東西剛好一解軍中燃眉之急。
糧餉和醫藥都得到了及時良好的補充,大非川軍營里如同被注入了一針強心濟,眾將士都安心了許多并深受鼓舞。
交割了物資,長孫渙便到中軍帥帳里來面見秦慕白。
“屬下長孫渙,拜見秦少帥!”單膝下拜抱拳施禮,長孫渙一絲不茍。
“不必多禮。”秦慕白說道,“長孫渙,所幸你千里迢迢不辭勞苦,及時送來這許多糧餉,真如雪中送炭一般。本帥,代全體將士感謝你。”
“少帥何需言謝?屬下只是履行職責罷了!”長孫渙低眉順目十分客氣,答話更是小心翼翼,“再者,屬下現在已是關西軍的一員。所作所為,既是為了同袍兄弟,也是為了自己。”
秦慕白嘴角輕揚一揚,似笑非笑。
長孫渙心里一堵,不知道秦慕白這個表情是個什么意思,都不敢亂說話了。
“你遠來辛苦,先去好生歇息。我派人給你安排好了住所,再差譴幾個麻利的火頭卒子任你差譴照顧你的飲食起居。再有何要求,你直接對他們說就是了。”秦慕白說道。
長孫渙心里左右別扭,聽秦慕白這話,一是在下逐客令了不想再與他廢話,二來,他顯然是把自己當作“客人”一樣的在招待,還派人跟在身邊小心提防。
想歸想,初來乍道的長孫渙不敢有半句廢話,謝過了秦慕白,便告辭而走。
“來了個大刺頭。”秦慕白面露冷笑的暗自尋思,“長孫無忌這一招棋走得精妙,派個兒子來大非川廝混,既可以打聽到我的一舉一動,又能跟我套近乎以顯示他的博大胸襟,為日后做下鋪墊。長孫渙這個繡花枕頭,也就只配在京城里舞槍弄棒嚇唬人,哪里會打仗?來了,反而是個累贅。我得找個借口將他弄回到蘭州去才行,讓江夏王李道宗幫我看牢他…”
這時,帳外一陣喧嘩吵鬧,打斷了秦慕白的尋思。
“喂,秦慕白,老娘來啦!——咦,你們幾個不長眼的小卒子,連老娘都不認識嗎?居然敢擋我!”
“大膽潑婦,軍機重地不得喧嘩!否則軍法嚴懲!”
秦慕白不禁啞然失笑,“又來一個更大的刺頭!”
“讓她進來。”
蘇憐清火喇喇的沖進來,見到秦慕白就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多日不見了秦慕白,你還沒死呢!——咦,你這漂亮的白臉蛋上掛彩了呀!”
“你這張潑嘴,還是這般口無遮攔。”秦慕白笑道,“怎么是你帶的商隊?”
“不是老娘,還能是誰?”蘇憐清說道,“東家的肚子漸漸大起來了,只能在家安心養胎,余下的小娘們管家干不來這些醫藥的活兒,也打不好軍隊的交道,當然只能是老娘出馬,肩挑重任了!”
“來得正好。”秦慕白心中一亮,想起了一件事情,于是將她喚到近前,低聲道,“我還正有一件事情,要請你這毒娘子幫忙!”
“好說!——但我有條件!”蘇憐清詭譎的笑道。
“呵,還敢跟我談條件了?”秦慕白不禁笑道,“說來聽聽?”
“你要老娘幫你干什么,都行。但你也得幫我一個忙。”蘇憐清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毫不客氣的道,“我家男人,居然在臨出征時說不要我了,讓我另找男人出嫁。你得幫我把他弄回來。”
“你家…男人?”秦慕白不禁啞然失笑,“誰呀?我認識嗎?”
“嘁!少在老娘面前揣著明白裝糊涂!”蘇憐清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就點破事,還有你不知道的?”
“哦,你是說…黑子啊!”秦慕白呵呵的打趣笑道,“他倒是聽我的話。但是你們這等男女之事,我可能就管不來了。常言道清官難道家務事啊,不是么?”
“呸!少跟老娘油嘴滑舌,也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可不是什么清官!”蘇憐清惱火的道,“一句話,幫還是不幫,干脆點!”
“幫!”
“成交!”
“來人,將那幾個中毒病倒的吐蕃人,抬一個到這里來。”秦慕白下了令,然后對蘇憐清道,“你幫我診斷清楚,他是中的什么毒,要如何解?”
蘇憐清不屑的撇了撇嘴,“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做交易了,傳將出去真是有損我妖蝎夫人的赫赫威名!”
“什么意思啊?”秦慕白不解的問道。
“我還以為你讓我潛伏到吐蕃大營,去暗殺哪個主將元帥呢,原來是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蘇憐清笑得有幾分放肆又狂妄了,說道:“這就好比,有兩個小頑童打架,其中一個打輸了,便哭著喊著來請你這個大元帥,率十萬大軍去幫忙——就是這意思!”
“…”秦慕白直接無語,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