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來奏折了。一份都督府別駕肖亮執筆的軍情上報,一份秦慕白破指所書的請戰血書。
朝堂之上,終于炸開了鍋;長安的街頭巷尾,如同安靜的深海里扔進了一枚炸彈,民聲沸騰。
至本朝武德皇帝登基起,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慘案——屬國反叛弒殺封疆大吏,更何況被殺的還是名揚天下的開國功臣,勛門立戟的鼎鼎戰神秦叔寶!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喜,有人憂,也有人如當頭棒喝夢中驚醒,還有人惶惶不可終日——粉墨眾生相,不一而足。
總之,長安,從此不復往日的沉寂與平靜。
面對滿朝熙攘的大臣與群情激昂的百姓,長孫無忌惜字如金一言不發,褚遂良更不可能先于長孫無忌出聲定奪。當朝兩位首輔都如此表現,監國皇子晉子李治已是六神無主亂了方寸,于是很自然的,他帶著長孫無忌與褚遂良,一起去后宮搬請皇帝李世民。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原本窩在后宮養病,一門不邁二門不出的皇帝,居然失蹤。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甚至沒有帶上百騎近衛,孤身一人憑空消失。
人人都知道,這不是李世民一向的作風;他如此一反常態,定有重要的舉措…眾人四下尋找一無所獲,于是紛紛猜測,這樣的一個節骨眼,皇帝會是去了哪里?他能去哪里?
李世民微服出宮已經不只一次兩次了,但這一次,沒有人想到他微服出宮,會上了終南山,走進了一所并不起眼甚至還有點破蔽的小道觀里。
“朕,是否真的是老了,還變得昏庸無道了。軍國大事,不問大臣反問方士。”李世民手捧一盞茶,苦笑的自嘲道,“你們二位,今日可愿對朕指點迷津?”
坐在李世民左右下手的兩人,一名中年男子雪衣輕袍高束紫冠,面如珠玉神采奕奕;另一名老者青衫樸素白發蒼蒼,木劗束發鶴發童顏,飄然如境外之仙。
老者袁天罡,中年李淳風!
“袁師兄云游多時,不日近前方回關中。陛下既然深知明君之道,就該與眾臣商議軍國之事,的確是不該前來問我等二人。”李淳風說道。
袁天罡面無表情眼神奕奕,清逸自如的坐在下首,輕撫白須而不語。
“朕既然來了,就沒有空手回去的道理。”李世民說道,“你們就把朕當昏君看待吧!”
“陛下是昏君還是明君,不是自己說了算,我等二人也無從斷言。”靜默許久的袁天罡開口說話了,語速極緩聲音不大,但如同有魔力一般能通透人身直達腑臟。仿佛只要他開口,就沒有人會忽略他的一字一句。
“袁先生乃是得道高人,自有節操。但這一次,朕不得不壞你一次規矩。”李世民說道,“閑話休絮了。朕很想知道,你與李淳風,對近日星宿天相如何看待?大唐氣數,究竟如何?”
李淳風與袁天罡對視一眼,沉默良久后同時嘆息一聲。
“因何嘆氣?”
“陛下,微臣實言相告。”執掌司天監的太史令李淳風,說道,“早在四五年前,也就是貞觀十年冬某日,就有妖星貫日破天降世。”
“為何不報?”李世民冷冷的看著李淳風。
“原因很簡單。”李淳風道,“微臣當時并未發現,而是后來一次偶然的機會,推算方才得知。”
“誰是妖星?”李世民單刀直入的問。
李淳風低眉順目沒有正視李世民,但嘴唇很不自然的抖了一抖,沒有作答。
“是秦慕白嗎?”李世民自問自答,臉色已有七分肅重,沉聲道,“他是禍國殃民的妖星,是壞我大唐社稷氣數的妖星嗎?”
李淳風搖頭,拱手道:“微臣,不知。”
“不知?”李世民雙眉一皺君威立現,沉沉道,“你是怕泄露天機折了你的福壽還是如何?你難道忘了朕是天子,可瞬時決人生死?”
“陛下恕罪,微臣,的確是不知。”李淳風強作鎮定謙而不卑的拱手道,“微臣與袁師兄一道修行,微臣善長卜術與紫微斗數,會推演數命天衍。但是微臣學藝不精,實在推不出演不明,這妖星對我大唐社稷而言究竟是兇是吉。”
“既是妖星便是專為禍國殃民而生,還有何可說?”李世民道,“既然如此,朕一旨令下將其誅殺,以除后患!”
“陛下且慢!”袁天罡突然一揚手,聲如洪鐘的道。
“袁先生有何話講?”李世民將雙手搭在小腹上,瞇著眼睛凝神看著他。
“古有云,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袁天罡道,“陛下,貧道未嘗見過那秦慕白,沒有機會給他相面。但是,貧道曾經給他身邊的人,相過面批過命。”
“說來聽聽。”李世民道,“袁先生批字算命無不應驗有如神仙,應當無差。”
“貧道生平第一次相面失準,就是給秦慕白的父親,翼國公秦叔寶。”袁天罡道,“早在數年前,貧道就已算定翼國公壽不過五十,油盡燈枯四肢殘廢,吐血三斗亡于故土病榻。可是,翼國公他活到了五十五歲,戰死于高昌為國捐軀。”
“這能說明什么?”李世民問道。
“陛下勿急,再聽貧道一言。”袁天罡道,“十三年前,貧道還曾給一名小孩子相面批命。他龍姿鳳顏天賦神秉,若生為女兒之身,則必取李唐江山以代之。可惜,她是個男孩子。”
“女子?取我李唐江山而代之?”李世民不禁哂然一笑,“袁先生,你這玩笑未免過頭。”
“陛下自然可以把這當作玩笑,因為它根本不會再應驗了。”袁天罡呷了一口茶,淡淡道,“這是貧道平生所算最為失準的一卦。”
“怎么說?”李世民疑惑道。
“貧道曾經算定,她若是女子,將被選入后宮以充陛下下臣,侍奉兩代大唐帝王最終母雞司晨取而代之,并將陛下的龍子龍孫殺戮大半。”袁天罡道,“而且,此乃天數。避無可避禳無可禳。陛下縱然是殺了他,他依舊會不依不撓的取李唐而代之,或晚三十年,五十年,如此而已。此乃天運星宿,不可逆!”
“那袁先生豈非是自相矛盾了?”李世民道,“你方才明明說了,這已經無法應驗。”
“一點也不矛盾。”袁天罡雙眉一擰目露精光,沉聲道,“其實貧道當年弄錯了。那個龍姿鳳顏的小孩子,其實真正是扮作男裝的女童!也就是說,李家的江山,將會無可避免的落入她手,陛下的龍子龍孫,也將在她手上罹難無數!”
“朕糊涂了。你究竟想說什么?”李世民皺眉,略有慍火。
“貧道想說的是,幾年前,陛下的確曾經要將這個女孩子招進后宮,結果,未能得償如愿。也正是因為如此,大唐少了一段江山易主神州更鼎的命數,也為陛下的龍子龍孫生生的擋去一場浩劫。”袁天罡道。
李世民猛然怔,禁不住雙眼圓瞪:“你是說…武照!?”
“是。”
李世民頓時面露疑色,擰眉道:“依袁先生的意思,那便是秦慕白這顆妖星為我李家化解了這段劫數?”
“便是此意。”袁天罡雙目如炬毫不回避的直視李世民的眼睛,說道,“陛下,砒霜劇毒,猶可治病;鴆酒香濃,爛人肝腸。便如淳風師弟所言,此妖星是福是禍,還很難說。便如一把利刃,行兇者用其為非作歹,行善者用其賞善罰惡。”
“你們說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沒說!”李世民悶哼一聲,不悅的道。
“天意難測,微臣實在無法斷言。”李淳風接過話來說道,“陛下不必猶豫不決,更不必聽信我等方士之言而區處國事。”
“朕還沒有老糊涂到那份上。”李世民重嘆了一聲,說道,“朕,其實也就是出宮來散散心。皇宮雖大,至從皇后仙去后,沒有一個知心交心之人;滿朝文武,與朕之間隔閡漸深,聽不到實話。朕,亦是迷茫,亦是無奈。于是,朕便想問天買卦,想知道這大唐的天下,究竟是怎么了?這幾年來,禍患層出戰亂頻仍,朝廷之上神鬼亂舞大唐天下雞飛狗跳。難道朕真的是老邁無用,到了該要退位讓賢的時候了么?”
“陛下青春正盛雄心萬丈、治國有方萬民稱頌,何必妄自菲薄?”袁天罡道,“古來皆是天理循環陰陽互補,這湟湟之天下,無不是由大亂而大治,由大治而大亂。呈平十余年的大唐,突然四野不寧狼煙囂起,勞民傷財流血殺伐已是在所難免。然則,如此大亂未必盡然是壞事。若將這九州天下比作一個人,不生病不代表沒有病灶積累,病灶積累到一定程度便要爆發,便要病倒…如若久不生病從而積累的病灶太多、時間太久,一但爆發便有可能是不可救藥的重癥、絕癥。此時大唐國力仍盛,陛下青春旺盛猶然在位,何不趁此時機治疾于腠理,難道非要將其積壓待到百年之后,我大唐病入骨髓嗎?”
李世民雙眉一沉眼神微斂,陷入了沉思。
良久后,他說道:“袁先生,依你之言,便是秦慕白這顆妖星,提前激發我大唐帝國潛藏在體內的病灶?”
“何嘗不是如此呢?”袁天罡說道,“從眼前看,他搬弄是非挑起戰爭,陷天下失于紛亂、令軍民罹于戰火,的確是個十惡不赦的亂世之妖星;可是從長遠來看,他現在挑起的這些戰爭,大唐遲早也是要面對的;此時大唐國力仍盛,陛下明君執掌乾坤——試想,如若這些戰爭發生在陛下百年之后,大唐國力衰退之時,當作何景象?”
李世民的表情未變,但楣梢很不自覺的顫動了一下。
“陛下,近年來帝星明昧妖星貫虹,但帝星并未因此而衰落半分。”李淳風接著道,“只因大唐儲君難立陛下心神不定,方才如此;而那顆妖星,雖在此時紛擾星宮錯亂氣數,但遲早必定大益于帝星,如輔如弼!”
“你們商量好了的么?秦慕白給了你們什么好處?”李世民龍目如炬的看著這二人,說道,“你們時常將‘天機不可泄露’這樣的字眼掛在嘴邊,今天怎么對朕說了這么多?”
李淳風苦笑一聲,拱手道:“還不是因為,陛下是真龍天子,有生殺予奪之權?微臣與袁師兄不過是靠張嘴混飯吃的方野術士,并非百姓夸大、口耳相傳的什么在世半仙,因此,我們也是怕死的!”
“哈哈!”李世民終于大笑起來,“不錯!聽了半天的神怪異誕,朕終于聽到一句大實話!——你們說了什么,是否泄露了什么天機,朕都不會放在心上。朕今日,就是出來散心的。好了,朕該回宮了。朕那個寶貝皇兒該是早已六神無主神昏癲倒。朕再不回宮主持大局,那就真要亂了套了!”
“恭送陛下!”二人起身相送。
李世民走到門邊,猛然一回身,擰眉逼視著袁天罡,說道:“袁先生,你不如給朕也相一相面如何?就說,朕還能活上多少年頭?”
“陛下乃是天子,非是凡人,貧道相不了陛下的面。”袁天罡倒也鎮定。
“嗬——”李世民看著袁天罡,啞然失笑,搖頭嘆道,“袁先生時常以方外高人自居,看來也不過就是個未能免俗的江湖術士。”
袁天罡微微一笑,彎腰祈首道:“陛下不必激我,貧道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嗯…朕也清楚,你們從來只說些雞毛蒜皮的東西,不會當真吐露天機。譬如《推背圖》這樣的東西,你們就對朕隱而不報。”李世民鋒芒如刺的掃了二人一眼,不再多言,拂袖揮袍揚長而去。
李淳風與袁天罡頓時面面相覷,各自出了一身冷汗,良久才回過神來。
“師弟,愚兄又要走了。帝星昏明難定,國運不可料知;異星似妖似神,華夏氣數玄妙…個中玄機,你我二人都未嘗參透啊!但是,看來陛下對你我二人已是頗為不滿。哎!”袁天罡說道。
“愚弟也是無可奈何!…如此也罷,師兄先行離開關中吧!——師兄打算去哪里云游?”
“…蘭州!”
一騎青衣暮云薄,李世民奔下終南山,繞著長安城走了大半個圈,在長安即將關閉大門時,從人煙稀少的延平門不聲不響的進城。然后孤身一人牽著馬走在里坊間的過道上,馬蹄篤篤,心情反復。
翼國公府,到了。遠遠看到,十二面方天畫戟立于勛門。
門可羅雀,杳無人煙。大門半閉半闔,內里寂靜一片。
“吱吖”,李世門推門而入,門檐頂上灑下些許青磚灰土落到他的黑紗襆頭之上。
“叔寶家中,如此開國功臣豪門大院,竟連琉璃瓦也沒有蓋么?”李世民不禁駐足觀望,四下里還是他幾年前來過時的樣子,一點沒有改變。不置樓臺并無水榭,樸素簡單之余,噴薄欲出的只有一股軍武世家特有的雄渾與蒼勁。
李世民,不禁觸景傷情。
“叔寶,你跟隨朕二十多年,沖鋒陷陣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不說,還數次救朕于危難…”低聲吟哦,李世民的聲音已略帶哽咽,“朕對不起你…你年邁多病,朕還讓你拋頭灑血勞師遠征,最終還戰死沙場尸骨未還…朕!…情無以堪哪!”
正當這時,內宅里屋快步跑來一名府役,邊跑還在邊擦著眼淚。乍一眼看到李世民,他并不認識。但看來人氣度氣宇不凡便知他絕非等閑,于是小心翼翼道:“尊駕何來?有何貴干?”
“吊唁翼國公。”李世民微笑著說,將馬韁遞與府役。
府役遲疑的接過馬韁,忍不住問道:“敢問尊駕尊姓大名?小人也好回報府上迎接款待。家主亡于異土靈骸未歸,只立下了衣冠靈位,因此…便也沒有通知親朋好友前來吊唁,家中也未備有款待。若有不周之處,還請尊敬海涵。”
“回報令主人,就說…是叔寶的故友,特來吊唁,不必款待。”李世民說道。
“如此…尊駕便請吧…”
跟著那名府役,李世民朝正宅大廳走去。
府里,的確沒有掛孝披白大肆哀掉,只在中屋設了一個靈堂,靈樞黝黑苦孝素白,當先一個靈位上,擺著秦叔寶的靈牌,供著香龕和蠟燭。
李世民方才走到門口時,正在堂中圍作一團泣不成聲的秦家一家人,都驚住了。
“陛下!”
披麻戴孝的秦家兩位嫡子秦通與秦斌,慌忙跪迎。傷心欲絕的秦母劉氏與霜兒,也掙扎著爬起,準備磕頭。
且料,李世民卻先于他們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在秦叔寶的靈樞前,嘶聲道:“叔寶!你慢走!——世民,送你來啦!”
“叭叭叭”,三個大響頭!
“陛下,君不祭臣夫不祭妻,這可萬萬使不得啊!”秦家一家人都嚇壞了,慌忙來扶。
“不許扶我!”李世民大聲喝道,“這里不是朝堂,我今天也不是什么君王!我,只是來吊唁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一個讓我抱愧終生無以為償的好兄弟!”
“叭叭叭”又是三個大響頭。
秦家人,痛哭失聲,回揖磕頭。
李世民伏在地上,半晌沒起來。秦家人,自然也不敢起身。
“叔寶啊,叔寶…勛門十二戟,大漠十八捷,這是你的功勞,也是大唐欠你的;豪門無彩瓦,家有英烈兒,這是你回報給朕的,也是朕欠你的…”李世民伏在地上,長聲吟哦,聲音顫抖——“今生今世,你讓朕,拿什么來還?”
“拿什么來還!!!”
幾近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