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泰山之崩,就算可以面不改色,但多半已是無心風月。
只能說,李雪雁雖然勇氣可嘉但這橄欖枝拋得不是時候。此刻,秦慕白滿腦子都是父親、戰爭和噶爾欽陵,就連武媚娘與高陽公主都暫時退居二線了,的確很難再找一處地方容納李雪雁。
李雪雁靜悄悄的走了,秦慕白一夜未眠。
大體的戰略路線與具體的戰術安排,在他腦海里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雛形。現在,最大的變數就是高昌、蒲昌海與玉陽二關一線被牽制的兵馬。那里,集結了蘭州大部分的主力精銳之師。
如今從大體戰略上看,重心當然是大非川與格爾木之間的較量。但實際上,那一旅被牽制與分化的蘭州主力,才是左右戰局的關鍵所在。
秦慕白覺得此刻最大的悲哀,就是父親所部人馬成敗難測生死未卜。早知如此,自己當初何苦回什么長安、成什么鳥親,結果自己在長安惹上一堆的麻煩,蘭州也落入了一個相當被動的圈套之中。
這也怨不了皇帝或是秦叔寶以及秦慕白自己。沒有人會想到,噶爾•欽陵的圈套會是這樣套下去。精明老辣如李世民和李靖,現在也都未必識破了此中圈套與利害所在。否則,當初在長安的時候,這兩位老軍神一定會有提防與準備。
如此說來,噶爾欽陵,當真是個人物!他的城府之深、心術之狠、大局觀之良好,實在罕見。
“他的確是比我強!”秦慕白深吸了一口氣,悶悶的吐出,很不甘心的承認了這個事實,但又想道,“但只有戰勝比我強的對手,才更有意思,不是么?”
天亮時分,大都督府擂鼓聚將。秦慕白下達將令,蘭州閱兵大講武。并從即日起,進入緊急戰備狀態。
民風彪悍、軍武之風盛行的蘭州,并未因為“戰備”而變得人心惶惶。除了一些商人快速撤走離開了州城,其他本土軍民反而個個熱血沸騰摩拳擦掌。雖然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還不清楚是什么狀況、要打什么仗,但已是全民自動總動員,所有人積極備戰。
蘭州本就是個歷史悠久的軍鎮,人們習慣了戰爭就如同中原的百姓習慣了安寧。而且至從兩三年前秦家父子來到這里之后,人心完全擰成一股繩,只須都督府的戰令一下,必是軍民雀躍士氣高漲!
“大都督,征兵吧!只須你振臂一揮,蘭州瞬間可得數萬精壯騎士!”至侯君集以下,一半以上的將官都來勸他,“隴右牧馬監自有好馬萬匹,河西的精壯漢胡騎手天生就是絕佳的騎兵,聚攏起來稍加調訓,便可上陣殺敵!”
“不著急。”秦慕白比他們想像得要冷靜與淡漠,回應道,“現在錢糧未豐甲械不足,給我人馬也養不活、武裝不起來。”
“大都督何不向朝廷請要這般物什?我等是拿去上陣殺敵,又不是燒煮吃了!”不知是誰愣頭愣腦的捅出了這一句。
秦慕白瞥了那將佐一眼,沒有回應。那名將佐自覺語失,乖乖的退了下去不敢再吭聲了。
侯君集冷冷的一笑,甕聲道:“咱們在這兒磨亮了刀槍洗凈了脖子準備沖鋒陷陣與人搏命,朝廷上的某些鳥人說不定還拿著弓弩在背后瞄準咱們。要錢要糧要甲械?你可真是天真!”
“休得多言!再敢妖言惑眾亂我軍心者,軍法從事!”秦慕白沉喝一聲,侯君集冷笑著撇了撇嘴,便也不再言語了。
“傳我將令,即日起全軍上下整點甲械、裝載糧草、每日操練,隨時準備出征!除我親勛的部分翊府越騎外,其余兵馬交由侯君集一并統領調配!十斬二十四禁軍令軍規,按戰時標準嚴格履行!刺史肖亮,總督后勤供給與民生撫慰,戰事期間不得發生任何軍民沖突與擾民事件,城防治安加倍提高警惕!”
“諾!”眾將官一并領命。
“報——”
正當時此,門吏小卒來報,說蘭州都督府治下諸多州縣的百姓,自發選出十余名工商農牧的代表特意前來求見大都督,特來捐贈百姓們自發籌措的大批錢糧衣被等物,肯請大都督收下。
秦慕白想了一想,說道:“全部收下,就當是借的鄉親們的!但務必詳細登記在冊,戰后再由都督府對其進行償還!”
眾將官心中,是既欣慰又惱火。蘭州軍民關系一向極好,大唐王師在這里擁有極佳的“群眾基礎”,說軍民魚水一點也不為過,這是讓他們欣慰的地方;惱火的是…這一年來,朝廷就像打發叫花子一樣,一共就只給了蘭州還不夠塞牙縫的數萬糧草,臨到危機時刻,還得向百姓們討要錢糧。若非此前蘭州的工商農牧發展飛速,眼下必是捉荊見肘舉步維艱!
“咱大唐坐擁九州富甲天下,倉廩豐足歌舞升平,光是太倉存儲的糧食就夠大唐天下數十萬大軍吃上三十年!憑什么就對咱們蘭州的軍隊這么吝嗇?真是氣煞人也!”不少人在報怨了。
“再敢多言者,軍棍伺候!”秦慕白怒喝道,“臨戰在即,你們還有心思琢磨這等瑣事?該尋思怎么多斬敵酋吧!——似爾等這般鼠目寸光小肚雞腸,真有失我關西鐵軍的風范!”
眾將頓時面露愧色拱手而諾,不敢多言。
侯君集看了在場眾將一眼,說道:“少帥教訓得是。就算有人在我們背后指指戳戳陰陽怪氣甚至還陰謀算計,咱們也無須理會!——兄弟們可曾見過雄獅猛虎去抓草堆里的蛐蛐?雖然那廝極是吵鬧煩人!所謂在其位謀其事,我等負責領兵,只管執行軍令沖鋒陷陣便了。余下事情少帥自有主張料理,相信少帥就算砸鍋賣鐵也定然不會讓兄弟們餓著肚子打仗。這一回,咱們就算拼到流干最后一滴血,也要打出關西鐵軍的骨氣和威風來,給天下人看看!”
“好!侯將軍說得好!”眾將頓時雄心鼓舞摩拳擦掌,有幾個大老粗大聲吼道,“對!打出咱們關西鐵軍的骨氣和威風來!讓天下人看看,便也是扇了那些陰險鳥人的耳光!”
秦慕白無奈的搖頭笑了笑,侯君集帶兵多年,團結軍心鼓舞士氣這是他的拿手活兒,三言兩語就讓這些廝殺漢子們熱血沸騰,自己也很自然的融合到了這個團隊之中。不過看眼前這情形,蘭州的將士們也多少意識到了一些蘭州與朝廷的矛盾,不然的話這些將領們不會如此忿然,還要去扇“某些陰險鳥人”的耳光。
眾怒難犯,秦慕白也不想一味的彈強,讓他們知道一點也不定然全是壞事,至少大家心理都有個數了。
閱兵操練罷后,秦慕白回了一趟瓊玉山莊。先是獨自酣睡補了個眠,然后便叫來武媚娘,單刀直入的找他要錢要糧。
武媚娘的表情和眼神中,都是難以掩飾的為難。但她終究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我想辦法,竭盡全力!”
“有你這八個字,我就放心了。”秦慕白握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微笑道,“我知道你最近這段時間忙壞了,一直都在操持新近發展起來的瓊玉山莊,好不容易賺的一點錢財也多半輸送到了鐵谷去。現在,鐵谷那邊可以稍稍減緩,主要資助我的軍隊吧!”
“我明白。”武媚娘輕輕點頭,說道,“我剛剛準備好了六十四封書信,準備知會我所有派出的商隊與各州縣的商行分號,號令他們從即日起,把能攢起來的任何一枚銅板、一顆糧食,都運到蘭州來。咱們自己,只要食可裹腹、衣能蔽體,商行不倒閉就行!”
“謝了…”秦慕白長吁一口氣,說道。
“何必言謝,豈非多余?”武媚娘微笑,“我就從來沒跟你說過謝字。”
“呵——”一旁的高陽公主不樂意了,悶哼哼的道,“你們兩個居然當著我的面郎情妾意打情罵俏了,當我不存在么?——慕白,你要干大事了,怎么全沒我什么事情?你也太偏心太瞧不起人了吧!”
“要爭寵也不這么爭的吧?”二人一起笑了,秦慕白道,“我現在最缺的就是錢糧,你能給我幫上點什么忙?”
“這還不簡單,我替你找我父皇要啊!”高陽公主不假思索的答道。
“別添亂!”秦慕白馬上打斷她,說道,“你能要,我就不能要?”
“…”高陽公主一怔,眨巴了幾下眼睛,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說得也是。若能要到,你早便要了,何必輪到我?…慕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父皇,沒理由這么對你的!他從來都是非常的信任與極力的支持你的!”
“一言難盡,不怪你父皇。”秦慕白說道,“現在就先不討論了。從今天起,我會異常忙碌,也許沒多少時間來這里了。玲兒,媚娘,你們盡量減少外出多呆在山莊里,自己照顧好自己。”
“嗯…”二女一起應聲。
高陽公主撇了撇嘴,臉色多少有點不悅,哼道:“我來了蘭州這久么,你陪我的日子一只手也數得過來。慕白,你什么時候才不這么忙了呢?”
“收拾完噶爾•欽陵,我就不那么忙了。”秦慕白笑道。
“哼,誰信你…”高陽公主的嘴都翹了起來,悶哼道,“你總是這樣忙你的大事!等收拾完什么噶什么欽,又有什么欽什么噶,總有無窮無盡的牛鬼蛇神不停的在你眼前晃蕩,你要究竟要‘收拾’到什么時候?你別忘了,你除了是臣子、將軍,還是兒子、夫君和父親!”
“父親?”秦慕白與武媚娘一起迷惑問道。
高陽公主頓時一怔,忙道:“難道…難道我們以后不會有孩子嗎?”
“玲兒,你懷孕了?”秦慕白一邊問,一邊下意識的看向她的肚子。
高陽公主急忙捂住肚子,臉也有些紅了:“沒,才沒有!”
“上次離開長安的時候,你就跟我說你可能懷孕了,現在呢,莫非又有了當初的那種錯覺?”秦慕白不禁笑了起來。
“錯覺!…錯覺而已啦!”高陽公主大窘,滿臉通紅的叫了起來,“不許問了!——媚娘,你不許笑!你干的壞事比我多多了!你都沒懷孕,我怎么會有!”
“…”秦慕白既無語又好笑,說道,“別爭別爭,最近實在太忙了,運氣也是不是太好——等著吧,你們都會給我生上十胎八胎的小崽子!我老秦家,可就指望你們兩個壯大族群開枝散葉了!”
二女既羞且惱,就像商量好了一樣整齊的一瞪眼,罵道:“你若是豬,我們也不是!”
“哈哈!”秦慕白大笑,左右在她二人臉蛋上親了一口,說道,“十分抱歉二位夫人,我馬上又得回都督府了。晚上若得空閑再來陪伴你們!”
“去吧去吧,少在這里貧嘴撒野了!”武媚娘搖頭而笑。
“你若爽約不來,我便派人將你五花大綁活捉生擒,扛到瓊玉山莊來!”高陽公主恨得牙癢癢的道,“管你大都督府雄兵百萬上將千員,本公主可沒把他們放在眼里!”
“嗯,你牛!你比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古之名將還要牛!”秦慕白邊笑邊走,說道,“少陪了,二位寶貝夫人!”
“這家伙…”秦慕白走后,武媚娘與高陽公主既溫馨又無奈的相視一笑,禁不住搖了搖頭。
“公主,以后你嘴巴緊一點,剛才差點就說漏了嘴。”武媚娘輕聲道,“慕白何等精細之人,剛才若非他心思沒在這里,早已察覺蹊蹺!”
“噢…是我疏忽大意了,以后一定注意!”高陽公主諾諾的點頭。
“哎,這可真是難為咱們了!畢竟也是慕白的骨血啊,便也是你我的親人!”武媚娘搖頭嘆息。
高陽公主張牙舞爪咬牙切齒了,“都怪慕白這廝可惡!專愛在外拈花惹草,滿屁股的風流債務!”
武媚娘搖頭而笑,沉默不語了。
數日后,千里之外,玉門關。
看著眼前不遠的雄關之上,旌旗嚴整秩序井然,還有一隊唐軍騎兵遠遠來迎,蘇定方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再看看身后的這些面如菜色眼眶深陷的將士們,儼然已是累到了極致。一連數日沒日沒夜的疾馳奔騰,每人配備了三匹馬輪流換乘。現在這些馬全都跑瘦了一圈,將士們也都失了個人形。
“蘇將軍,我們總算提前趕到了!看來,玉門關還沒有出現閃失!”身后的副將如釋重負的喘著氣說道,仿佛中氣都有些不足了。
“萬幸!否則我等無法回去與少帥及蘭州軍民們交待!”蘇定方強提一口中氣,聲如奔雷大喝道,“傳我將令,速入玉門關接手城防!人不卸甲馬不下鞍,隨時備戰!”
“諾!”
“速傳少帥將令至蒲昌海薛將軍處!即日起玉陽二關與蒲昌海互為犄角往來救援,寸土必爭遇敵必殺!我軍駐守二關,不容片刻有失!否則,全都埋骨于此,不必回去了!”
“諾——”
聲震蒼穹,流云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