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后。
高陽公主平坦在臥榻上陷入了沉睡,呼吸深沉,一只手伸出被子外,握著秦慕白的手不肯放松。秦慕白稍一動彈,她便抓得更緊,而且很快就驚喜。
看著她灰暗的臉色和削瘦的輪廓,秦慕白心中隱隱作痛。
這丫頭,已經兩天兩夜沒有睡了。哭干了眼淚,嘶啞了嗓子,秦慕白真擔心她會走火入魔的得了失心瘋。
李佑的尸身已經裝斂起來,靈柩準備運往長安。陰弘智已被火化,骨灰裝進了一個小壇子里。
這時秦慕白有一種感覺。一個人,無論他生前是大奸還是大善,死后,一切都化作了云煙。
此前,秦慕白曾無比堅決的想要手刃了陰弘智,幻想了多種殺他的方法,以及如何在事后來平息高陽公主的心靈創傷。可是事到如今,陰弘智一死,秦慕白發現,自己又不恨他了。
陰弘智,他的這一生都活在仇恨與陰影之中,從而心里扭曲且變態,干出的事情,的確是常人所無法容忍。
但是現在秦慕白反過來一想…換作是自己,親眼目睹父母妻兒被人所殺,妹妹還被仇敵所擄,又當如何?
自己,又會不會比陰弘智干得更加過分?…
就因為立場的不同,利益的不同,人與人之間才有了矛盾,有了過節。站在陰弘智的立場上,他身負血海深仇,豈容一筆勾銷?站在旁人的立場,他又喪心病狂,為一己之私仇,他處心積慮不惜利用自己的親外甥,以致萬人罹難。
也許到了最后一刻,陰弘智發現,自己的仇恨已經得報了——因為李佑,已經公然反叛他父親,而且給大唐帶來了一次地震般的災難。又或許,他的仇恨又輸給高陽公主執著又真摯的親情之愛,他的良心有所悔悟,尤其是親眼目睹李佑之死后,無心戀世,于是墜城自盡…
也許,對于陰弘智的自盡,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但秦慕白最愿意相信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和李佑一樣,仍保留了最后的尊嚴與良知。
他不愿將人性想像和理解的那樣丑惡,尤其,是陪伴在天使一樣的玲兒身邊的時候。
是的,玲兒是天使,秦慕白無比堅定的這樣認為。
陰弘智那樣的偏執與瘋狂,那樣的仇恨與罪孽,也沒能完全泯去玲兒心中那塊圣潔的善良之地。就算是腦海里蒙生了想要殺死陰弘智從而結束一切的念頭的時候,她仍舊念著往日,陰弘智對她的恩情與寵愛。
秦慕白也明白,玲兒因何會與陰弘智徹底翻臉,并蒙生出殺他而后快的心思。
這個令她痛苦萬分心如刀割的決定,或許,正是自己促使她做下的。
因為玲兒懂他,知道他既然來了,就是拿定了主意,想要主動承擔一切。
這承擔的方式,就是——親手殺掉陰弘智,解決一切!
只要陰弘智一死,李佑便可將大部分的責任,推到他的身上,或許就可以謀得一條生路;
只要陰弘智一死,尤其是死秦慕白的手上,秦慕白與李恪便可洗脫嫌疑;
只要陰弘智一死,向城叛軍就不擊自潰,一城百姓可免于兵禍…
總而言之,陰弘智,便是一切罪惡的源頭,解決他,就意味著解決了一切!
但是…如果真是秦慕白殺了他,也勢必在高陽公主的心中留下陰影。畢竟,那是她最親的親人之一。
顯然,高陽公主想到了這一層。
于是她才做下了這樣的決定,不讓陰弘智死在秦慕白的手上,她寧可親自動手!
她寧愿痛恨自己,折磨自己,也不愿在她與秦慕白之間,留下陰影!
天使愛上了凡人,但她屬于天堂。無法拒絕家的思念更不愿離開和傷害凡人,于是天使折斷了自己的翅膀,讓自己來承擔思念的憂傷與肉體的傷痛…
秦慕白想到了這個美麗又凄婉的童話。這一刻,玲兒是天使,他就是那個庸俗又勢利的凡人…
在房內坐了一個多時辰,高陽公主終于睡得深沉了。她翻了個身,不自由主的松開了手。
秦慕白便輕手輕腳的走了出來,發現,殷揚已經站在外面等他許久了。
“何事?”
“李勣派人來請,使者已經在堂外等了一個多時辰。末將不敢讓他進來打擾。”
“知道了。”
來到前堂知晤了使者,秦慕白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去城外軍營之中見李勣。
李佑獻城,陰弘智自盡,向城不攻自破,殘余的數千叛軍擁戴高陽公主為首,一同請降。
秦慕白與李勣,都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種結局。
不戰而勝,于兵法來說,是上上之戰。
但是卻出了一個“最大”的意外,就是李佑服毒自盡了!
這大概,是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
見到李勣,二人心照不宣,心里都在想著這件事情。
“城內正在收剿余匪安民撫吏,三日休整,班師回京。”李勣眼中閃過一抹精光,簡短的說道,“你與我同去。”
“嗯。”秦慕白點了點頭。
李勣上前來,眼神比較沉寂的看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出了一些意料。皇帝陛下那處,你須好生琢磨如何應對。”
“我知道。”秦慕白再點頭。
“本帥亦有責任,不會推搪。到時,與你一同面圣。”李勣說道。
“不用了。”秦慕白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若非是我貿然出現,齊王或許不會如此過激。這個責任,我來承擔。”
李勣皺了皺眉頭:“我是三軍主帥,我不放你進去,你如何出現在向城城門下?不必多說了。我李勣向來沒有推卸責任的習慣,更不會將避重就輕巧言令色。事實如何,我們直陳圣面,到時聽憑皇帝陛下定奪便是。”
“好吧…世叔,謝了。”秦慕白微笑道。
“沒什么可謝的。”李勣微然笑了一笑,說道,“其實當時我肯放你進去時,就該料到了可能會有這樣的結局。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就坦然的面對與接受吧!——高陽公主殿下,情況如何?”
“還好。”秦慕白說道,“剛剛,終于是睡下了。”
“哎…還好她沒事。”李勣悠然嘆道,“其實,李佑與陰弘智就這樣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剩下活著的人,才真是惹人憐憫。”
秦慕白一時陷入了沉默。頭一次,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無能。曾幾何時,他曾在心中立誓,絕不讓玲兒和媚娘這些人,受到傷害與創傷。當時在襄州,李佑綁架他意欲行刺太子事泄之后,秦慕白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希望能夠拘留李佑不死。說到底,做這一切還不是為了玲兒?
可是到頭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你也不必自責。人各有命,這或許便是齊王命中注定的。”李勣仿佛看穿了秦慕白的心思,說道,“男兒立于天地之間,但求一切問心無愧;成敗之事,并非全是自己能夠把握的。受點挫折,也并非壞事。”
“謝世叔點撥。”秦慕白微微一笑,心情開朗了許多。
李勣點頭微笑:“慕白,放坦然,一切順其自然,不必過份擔憂。當今圣上是英明通達的圣君,自會明斷一切的。”
“嗯,我知道。”秦慕白點頭。
“現在,我先回襄陽安排一下。”李勣說道,“你的兵馬帶回去,好好整頓,將軍務做一下交接,準備過幾日與我一同赴京面圣。對了,那個薛仁貴,是何許人?”
秦慕白不由得一笑:“怎么,世叔對他有興趣?”
“呵呵!”李勣笑道,“能在一合之間令薛萬徹俯首認輸的,當世恐怕還沒有幾人。這個薛仁貴,便是當今天下一等一的絕世猛將。既然遇上了,我豈能不多問兩句?”
秦慕白笑了笑,便將薛仁貴的來歷和身份,簡單的跟李勣說了說。
“哦,原來你還有此等識人之能?唯才是舉,好事。想必,又為我大唐添了一員猛將啊!”李勣拍著秦慕白的肩膀,暢快的大笑。
秦慕白也笑,卻笑得有些賊:“我還以為,世叔動了挖墻角的心思呢!”
“咳!”李勣干咳一聲,“若是你的人,我定不會客氣。是吳王的嘛…”
“哈哈!”秦慕白大笑,“還不都是大唐的人?”
“說得是。”李勣釋然的笑道,“昨日,吳王與褚遂良曾一同來了我營中。他倆今日,先行一步前往長安了。那個薛仁貴,也與他一同去了。”
“哦,吳王已經走了?”
“嗯。”李勣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的道,“慕白,我們為臣之人,再如何深蒙圣寵,終究是隔了一層。皇族之間,再如何生疏,也終究是一家人,血濃于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是,我明白。”秦慕白點了點頭。他知道,李勣的意思無非是在勸他,還是不要和李恪走得太近為妙。現在這時候,和哪個皇子走得太近,都是危險的信號。比如眼前,李佑就算舉旗叛逆了,李世民也大張旗鼓的派兵來平叛了,但最先想到是“生擒”李佑再說。至于陰弘智等那批“挑唆與附逆”之人,則是必死無疑。
說得更明白一點,皇子就算犯錯,頭上好歹也有皇親血緣這一道免死金牌;反之,他身邊的人卻是定死無疑。
這也是為什么,歷朝歷代的奪嫡爭儲如此兇險的原因。這種時候如果站錯隊,就意味著人頭落地。
眼下這朝堂,明顯是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博奕的舞臺。李承乾雖然不肖失德,但他有嫡長子這個天生的優勢,和傳統立儲“規則”為后盾。李泰呢,文治出眾心術深遠,更加符合李世民對于自己接班人的各項標準要求,眼下的呼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
不管這兩個人誰最后勝出,可以料想,他們都不大可能在最后放過“英果”類于李世民的李恪。
從這一點上分析,站在李恪的“班隊”里,的確危險。
李勣,就是朝堂上出了名的“中間派”。他哪個皇子也不偏向,唯皇帝之命是從。早在當初,李世民與李建成爭奪之時,他也不偏向任何一人。連李世民拉攏他過來站隊,他都拒絕了。與他類似的,還有李靖。
這非但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前程,李世民反而對他們的“秉直”與“忠誠”更加信任。
秦慕白仿佛嗅出了李勣話中的一些意思,是勸他“保持中立”方為妥當。
“慕白,你是個聰明人,我也就不多說了。”李勣微笑的道,“難得衛公收你為門生,傳你兵法。你當好好珍惜機會,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在該用的地方才是正道。”
這一些話,就說得更直白了。
秦慕白心領神會的點頭:“謝世叔諄諄教誨。待回京之后,我會多去衛公府上討教。一心研讀兵法,不問雜事。”
“嗯,孺子可教。”李勣笑呵呵的點頭,“還有,最近關隴一帶好像很熱鬧。你那老父,在蘭州可能會有些忙碌。去了長安多留個心眼,看能不找個機會,去幫你老父一把。”
“哦,關隴有戰事?”秦慕白不禁有些驚訝。
“呵,軍國大事且容妄議,我可什么也沒說。”李勣笑呵呵的打起了花腔,說道,“總之,去了長安,你一切自會明白。”
“嗯…好。”秦慕白心里就琢磨開了。聽李勣這話的意思,好像是讓我“自請”調離襄州,遠赴關邊行軍打仗去!
這難道,也是皇帝托他轉達的心意?
細細一琢磨,秦慕白認為可能性很大。來了襄州一年,他與李恪攪在一起,搞出的事情還真不少。皇帝看在眼里,思在心頭——這一來二去,秦慕白究竟是朕的人,還是他李恪的人了?
帝王自有帝王的心術。一個能干的臣子,與自己的皇兒過于親密,尤其是能干的庶出皇兒過于親密,是好事么?
早在當年,高祖武德皇帝殺了劉文靜,還不是因為他是李世民的死忠?其深層原因,當然不是外界傳聞的劉文靜謀反。而是,劉文靜生性有些恃才傲物,對李淵這個皇帝都不大待見,唯獨對李世民剖肝瀝膽。劉文靜本人,還是跟從李淵在太原起兵時的元謀功臣呢,當時,他的能力與聲望,可是公認的遠勝于房玄齡、杜如晦等人。
“他尚且如此命運,更何況我區區秦慕白?”秦慕白開始了深刻的反省——李佑謀叛之后,李世民肯定會對自己的幾個兒子,加大審查與規壓力度。這從他第一時間就將李恪招回京城,就可以看出來。這以后,恐怕自己是難以像之前一樣,與李恪一起共事于同州同境了。
保持距離,劃清立場與界線,或許對兩人都有好處。
朝堂即是如此險惡,政治即是如此冷酷。親情尚且可以一刀斬沒,何況友情?
秦慕白心中輕嘆了一聲,點點頭道:“世叔,我明白了。回朝之后,我知道該怎么做的。”
“嗯,我知你一向悟性極佳,想必也不必多說了。”李勣說道,“記住我那句話就行,男兒立于天地間,但求一切問心無愧。”
“是,我記住了。”秦慕白點頭。
眼前的這個李勣,現在官居一鼎獨掌天下半數兵力,力擎大唐山東河北半壁江山,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謂不遭人嫉是庸才,朝堂之上,可是有不少人罵他八面玲瓏,最會迎合圣心善于做得墻頭草。
其實,君子趨吉避兇,何錯之有?換句話說,聰明也是錯?
真正了解李勣的,方知他并非小人。他的心中,自有道義一竿稱。但求問心無愧,不行吭蒙拐騙,不昧著良心做人便好。
秦慕白覺得,李佑這事之后,自己也是該學聰明一點了。
現實如此,容不得他與李恪自作清高掩耳盜鈴,做一對朝堂之上的散仙道友。既然不可免俗,還不如多向李勣學學,學聰明一點。
保持距離劃清立場,不是割袍斷義反目成仇。心中自有乾坤便好。像李勣所說的,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