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在祭臺之上朗讀祭文,一雙凌厲的老眼早已看到了秦慕白。他的神色頓時又舒展幾分,聲音里也更多了幾分爽朗與慷慨。此時祭文快要讀完,說到最后,是皇帝附加的一道諭旨。說是,得聞煬帝真陵問世,如睹故人。念前隋之暴亡而思安民之重。遂決定,襄州治下所有州縣,兩年之內輕徭薄賦。
接下來李道宗還當眾宣讀了皇帝下令減免的一些賦稅與即將在襄州實行的寬政,引得滿場圍觀的百姓仕人一陣歡呼!
原來只是來看看熱鬧的,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處!
輕徭,薄賦,沒有比這些政策更能誘惑百姓的了。其實倒不是李廣的恩澤穿越了時空光臨到了襄州百姓的頭上,而是李世民念在襄州近段日子以來,事故頻仍動蕩不休,百姓肯定受了不少波及,必須頒布一些惠民養民政策來進行一番安撫才行。此前征剿水鬼,大動干戈死了不少人,尤其是殺了和抓了許多本地土紳,余下的這些仕紳都需要安撫才行;現在又是煬帝陵問世,征民開渠舉辦祭禮等等,其實都有些勞民傷財。
聽完了李道宗宣讀完畢的寬政,現場幾乎要沸騰了,百姓們議論紛紛聲如浪潮。
李佑自從看到了秦慕白,整個人的臉就一直是白的,站在原地身上發抖,身上一陣陣的冷汗潺潺而下。秦慕白站在他身后右側一點的位置,親眼看到他的脖脊后側有一層冷汗緩緩流下。風一吹來,他就發抖。
“殿下似乎是有些傷風著涼了,可否需要暫去歇息一下?”秦慕白面帶微笑的說道。
李佑都沒回頭,一雙眼睛絕望的死瞪著站在前方祭臺上的李承乾與李道宗等人,猛咽了一口口水,喉節上下的滑動,不吱聲。
躲在人群中的殺手死仕們突然看到秦慕白的出現,也都被嚇到了。他們都是知情之人,知道秦慕白既然已經逃脫,那計劃就已是敗露。于是,那些人趁著人群沸騰嘈雜之時,不露聲色的悄然退出。方要準備登船逃逸,全被埋伏在岸口港灣里的軍士們逮了個正著。眾軍士得了密令,也不聲張,當即拿下順手就打暈,像扔麻袋一樣都塞進了軍艦之中關押了起來。
李佑不死心的朝人群中張望了幾眼,自己派來的那些人一個都沒見了。他的一張臉上頓時毫無血色,身上抖得更厲害了。
此時,李道宗已然宣讀完了祭文落回班列之中,由李承乾上了臺,在進行上香禱告這些祭祀活動。
李恪就在他身邊,朝他擠了下眼睛示意后方,欣然的一笑。李道宗會心一笑的輕點了點頭,往后朝李佑與秦慕白這邊走來。
李佑看到李道宗走進來,心跳如同打鼓的加速,呼吸變得異常急促,一副即將崩潰抓狂的樣子。
秦慕白上前一步和他并著肩,輕聲道:“殿下無須緊張。”
“你什么意思?”李佑驚詫的回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秦慕白微微的笑了一笑,沒說話,李道宗已經走到了二人身前。
“齊王似乎身體很是不適,別硬撐了。慕白,勞煩你護送齊王到軍艦上先行歇息。”李道宗輕描淡寫的說道。
“是。”秦慕白抱了一下拳,輕松的身笑,“齊王殿下,請吧!”
李佑徹底絕望了,怔怔的愣了半晌,眼神頗為憤恨與凄愴的掃視了李道宗與秦慕白幾眼,狠狠的一咬牙,他扭身就朝岸邊走去。
李道宗努了一下嘴,秦慕白點頭,快步跟上。
李佑走出祭禮的場所范圍,幾名百騎鐵甲就上前來,也沒有動手捕縛,而是左右前后的“跟”在了他身邊,形同護士,一直陪著他上了秦慕白來時乘坐的大軍艦。
秦慕白上了船,對船上的軍士交待了幾句,走進船艙。
李佑站在船艙的窗戶邊,也沒回頭,只是淡淡的扔了一句:“我無話可說,你走吧!”
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心道:其實應該是‘無顏以對’,多過‘無話可說’吧?
于是,他仍是在船艙中的一副坐榻上坐了下來,將艙中的軍士都給使喚了出去。腳后跟剛挨著屁股,磣到了被毒蜂盯咬的瘡疤,疼得他一咧牙,于是索性挺直了雙腿側著屁股坐著。
李佑一直站在窗邊沒有動彈,面如死灰,眼神之中也是一片灰暗,癡癡的看著船艙外隨水蕩漾的青青水草,出了神。
“殿下,你著了涼,快來坐下喝杯新煮的熱茶吧?”秦慕白在他身后說道。
“你還是給我弄一杯賜死的酒毒來吧,這樣會干脆許多。”李佑仍是沒有回頭,平靜的說道。
“殿下何出此言?”秦慕白一邊倒茶,一般輕松的微笑說道,“我好像記得,殿下并沒犯下什么不赦之罪呀?”
李佑渾身一顫,突然一扭身轉過來瞪著秦慕白:“你什么意思?”
“只是在陳敘事實,別無他意。”秦慕白拿起一杯茶來對著他,“殿下,請坐。”
李佑咽了一口唾沫,抖了抖前袍與秦慕白對席坐下。但一見到秦慕白古怪的坐姿,他不禁擰了一下眉頭:“他們居然敢傷了你?”
“居然”?
聽到這兩個字,秦慕白的心里頓時變得復雜了許多。
“聽李佑這口氣,顯然他是事先著重叮囑過,不許昝君謨與殺手姐妹等人,傷害于我。”
秦慕白搖了搖頭,微笑道:“沒有。我只是不小心被毒蜂給蜇了一口。”
“哦…”李佑點了點頭,避開秦慕白的眼神,拿起茶杯淺淺的嘗了一口。
“這茶,苦。”
“這是襄州唯一的貢品好茶,名為‘沁蘿香’。最大的特點是,入口之后唇香齒甜,余韻悠長。”秦慕白說道。
“心里苦,吃什么喝什么,就都是苦的。”李佑淡淡的道。
“陰弘智何在?”秦慕白突然說道。
李佑周身一顫,搖頭。
“你被利用了,還不知回頭。”秦慕白說道,“陰弘智念念不忘不舊仇,終于導你上了岐途。”
“父仇不共戴天,他何錯之有?”李佑說道。
“這是匹夫之論。”秦慕白毫不猶豫的說道,“但你和陰弘智,都不是布衣匹夫,豈能為一己之私仇,陷天地君親師于不顧?王朝更迭天下易鼎,殺人死人是很尋常的事情。舉個例子,當年皇帝陛下的親兄弟被陰家之人所殺,那你是不是該殺了你舅舅,而為你叔叔報仇?現在你陰弘智唆使你行刺太子以謀反,如果殺了太子,你就是殺兄弒君。這在道義上又如何說得過去?到頭來,只有陰弘智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偷笑——他最想看到的,當然就是你與你的父兄反目。不管誰死活活,他的目的都達到了。”
李佑的眼睛瞬時睜大了許多:“不可能!舅舅不是那么惡毒的人!”
“呵!”秦慕白輕蔑的一笑,“這里還沒有事發呢,他就溜得無影無蹤了。可見,不管你最后是成是敗,他都不關心。他想看到的,就是你們兄弟相殘,僅此而已。他既不關心太子的死活,同樣也不關心你的死活。否則,他就該與你同進退共生死,不是嗎?”
“你去搜查過了?”李佑問。
“掘地三尺,不見其人。”秦慕白說道,“所以我來問你,他在何處。”
李佑擰起了眉頭咬了咬嘴唇,最后閉上眼睛搖頭:“我也不知道…你別問我,我現在心里亂極了!”
秦慕白也就沒再說話,陪他坐著喝茶,坐了許久。
李佑悠然長嘆了一口氣,似有所悟,說道:“算了,我不需要你替我找個替死鬼,更何況這個人還是我舅舅。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他比我的父皇要親,更像我親爹。”
秦慕白遺憾的搖頭:“事到如今,你仍不肯醒悟?”
“我從未迷茫,不需醒悟。”李佑說得輕聲,但很堅決。
秦慕白沒有想到李佑會這樣的執迷不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是不是太子、三哥與江夏王也都知道了?”李佑突然問道。
“江夏王與吳王是肯定知道的,否則我不會獲救逃出來。”秦慕白說道,“至于太子…我就不清楚了。看情形,他們并未將此事告之太子,只是暗中加強了戒備。其實今天我不來,你也肯定無法得手。我來的目的,并不是抓你,而是阻止你動手,以免事態惡化。顯然,江夏王與吳王,也是這樣的一個用意。”
李佑異訝的挑了一下眉頭:“你們究竟想怎么樣?”
“當然是為了你好,齊王殿下。”秦慕白語重心長,由衷的說道。
“哼!…”李佑突然冷哼一聲,嘴角輕蔑的揚起一個弧度來,說道,“你們是在同情我、施舍我,對不對?”
“斷無此意。”秦慕白的眉頭不由得擰了起來。
“我既然做了,就會敢于承擔后果。”李佑斬釘截鐵的道,“別再廢話,取毒酒來!”
秦慕白無動于衷,淡淡道:“死,其實很容易。但要活下來,卻是需要智慧與勇氣的。你以為你這樣死了會很慷慨,對么?其實,這正是懦夫的表現!你在逃避,因為你自覺無顏面對你的父母兄妹他們。好賭惡賭真不是個好習慣,你平常賭錢也許就養成了這樣的惡癖——成與不成,在此一賭,不給別人生還的機會,也不給留后路。”
“人生本就如賭。”李佑無所謂的冷冷一笑,“我生出來就是個孽種,已是沒有選擇。再不搏一把,難道這輩子就這樣過了?”
“明明你的家人都待你不錯,你卻老是自我錯覺,認為你是爹不親娘不要。”秦慕白說道,“你的心,為何如此不知足?你母妃為了你,忍辱負重二十年,這一生都為你而葬送。你居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好,就算你現在一死了之,你打算讓你的母親和玲兒今后如何生活?”
“母親,玲兒…”
秦慕白的這幾個字眼仿佛是扣動了李佑心中的某根弦,他的表情頓時僵了一瞬,然后求助一般的看向秦慕白:“你一定會照顧好她們的,不是么?”
“我再如何照顧,也抵消不了你的死,對她們造成的打擊與傷害。”秦慕白沉靜的說道,“尤其是陰德妃。她已經尋過一次短見了,現在遁入空門,日夜都在為你祈福消災。如果讓她知道你的死訊…我無法想像,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你不要再說了!!!”李佑突然大聲的咆哮!
秦慕白抬起眼瞼看了他幾眼,沒再說話。
李佑,一身都是缺點,但有唯一一個優點那是廣為人知的,就是他奉母甚孝。
他年輕,他沖動,甚至可以說他糊涂、愚蠢、一無是處,但這無法抹煞他孝順母親的這個事實。
“告訴我,陰弘智在哪里?”過了片刻,秦慕白又問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別再問我了!”李佑突然雙手抱著頭,將頭上的金蟑附梁三賢冠都扯了下來,重重的甩出了窗外扔到水中。然后,他披頭散發痛苦的抱著頭,撲倒在桌子上將頭埋在了雙臂之中。
秦慕白搖了搖頭暗自嘆息數聲,也沒再跟他多說什么。
此時,煬帝陵的祭禮正進行到了妙處,寬闊的祭臺上上演了一出時下最為聞名遐邇的舞曲——《秦王破陣樂,以助氣氛!
大唐的音樂有大曲、小曲之分。大曲恢宏壯觀,小曲輕快活潑。《秦王破陣樂是大唐樂曲中最為典型的大曲,收入宮廷樂府中后又稱《七德,曲樂由李世民所譜,呂才、李靖、虞世南、褚亮、魏征等文武德臣填制歌詞。曲樂本就氣勢磅礴,慷慨激昂的軍鼓擂奏起來,其中摻雜有來自龜茲等地的西域曲樂之風,聲振百里動蕩山谷!
一百二十名軍士披甲持戟而舞,齊聲高唱: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唐初開國立鼎南征北戰之時,《秦王破陣樂就是大唐的軍歌,曲樂激昂令人熱血沸騰。在場的人聽歌賞舞,都不由得被這曲舞帶動,情緒高漲都興奮了起來。最為投入的莫過于李道宗,他不由自主的跟著唱了起來。聽到這熟悉的軍歌,他仿佛回到了當初那個動蕩的年代,披甲執銳縱橫沙場,男兒熱血揮斥蒼穹,何等的快哉!
眼看眾人都如此陶醉與癡迷,唯有一個人如同局外之人,那便是李恪。
他本是坐在李道宗身邊賞曲,見李道宗已是沉醉入迷,便假托更衣離了席,跑到了江岸邊來,上了秦慕白的船。
此刻,李佑的情緒正極為激動,雙手死力的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地上掉了一攤。這時有人來敲門,一名軍士報道:“將軍,吳王殿下到了。”
李佑一怔,頓時大吼:“別讓他進來!”
秦慕白點了點頭:“那我出迎,你在這里好生歇息,沒必要如此暴躁不安。任何事情,總有處理的辦法。”
于是出了船艙,李恪站在甲板船頭上,回頭看了秦慕白一眼,欣然一笑:“你沒事,太好了!”
“我能有什么事?常言不是道,禍害遺千年么?”秦慕白也笑了一笑,走到他身邊站定。
“我那個五弟的性子,我了解。”李恪說道,“固執,孤傲,不好通融。只要是他認定了的事情,無論對錯是非,他都不會改變。所以,你肯定無法說服他什么。”
“你猜對了。”秦慕白嘆息了一聲,“此前我還真對他不了解。沒想到,他是這樣固執的一個人。”
“冥頑不靈,朽木難雕!”李恪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輕斥了一聲,眉頭深深皺起。
秦慕白沒有接話,過了半晌,才說道:“其實他本性并不壞。只是年輕無知,被人唆使與誤導了。”
“這我倒是知道。否則,何必如此大費周章,直接將他交由長安處置,不是一了百了么?”李恪嘆息了一聲,頗有感觸的說道,“其實在眾多皇兄皇弟當中,唯有他與我之間還有一些類似兄弟情誼的東西在。或許是出于‘同病相憐’吧,我與他,一出身就都帶著陰影。他本性并不壞,典型的嘴硬心軟,而且是個還很孝順的人。讓我去試試吧,說不定,我能說動他?”
“他剛才的吼叫你沒聽到么?”秦慕白說道。
“正因為聽到了,我才更要進去。”李恪自信滿滿的微然一笑,“他不敢見我,正是因為怕我這套唇槍舌劍。我比你更了解他,所以,我更知道該對他說什么。”
秦慕白一笑:“那你去吧!”
李恪點了點頭便準備往船艙里去,但突然又停住了,說道:“對了,此事現在只有你我和江夏王三人知情。其他如蘇憐清和參事軍士等一些知情人,你得費點心思去小心封口。此事,防勝于治,事后更不宜張揚。”
“明白。”秦慕白微笑點頭。
李恪頗感欣慰的一笑,還用力拍了拍秦慕白的胳膊:“不管怎么樣,你能平安無恙的回來,就已是最大的勝利。其他的,都是小事了。”
“我好像有點感動啊,哈哈!”秦慕白突然大笑,“好了快去吧,別像個娘們似的嚰嘰!”
“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李恪惱火的瞪了秦慕白幾眼,朝船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