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貴,濃眉大眼方臉方頤,一雙眼睛就如同深秋的寒潭,波瀾不驚水深自晦,沉寂而深遂。論個頭,他與秦慕白不相上下,雖著一身帶著補花的素白布衣,卻難以掩飾他身上自然散發出來的武者風流。
在場所有人都有個共同的感覺——眼前此人,絕對不是池中之物!一個尋常的潦倒村漢,怎么可能有如此瀟灑淡定的氣度?
聽聞秦慕白的開場白,薛仁貴本該感到驚疑,表情卻是絲毫不變,依舊抱拳道:“閣下如此稱呼,可是認得在下?請恕在下眼拙健忘,一時沒能記起在何處見過閣下。”
“你我生平頭次見面,只是我對你的大名早已是如雷貫耳。”這前一句秦慕白倒是沒有說謊,但馬上面帶微笑的開始胡編了,“我來絳州不久就聽人說起,龍門有異才,隱伏鄉野寒山射燕。可不就是說的你么?”
“哦?”薛仁貴略感驚疑的眨巴了幾下眼睛,“在下一介草民家徒四壁,沒成想還能有人識過我名?”
薛仁貴言下之意很明了。不用介紹他也能看出,現在站在他眼前的秦慕白非富即貴,絕非是等閑人物。看這情形,好像還特意針對他而來,因此薛仁貴的心中疑竇叢生。
秦慕白輕松的笑了笑:“看這情形,薛兄是對我等頗有戒備呀!這么跟你說吧,方才上午的時候我這兩個屬下,因為不識尊顏對你有所冒犯。因此特意帶他們來,向你賠不是。”
秦慕白身后的兩名小卒一怔,差點沒一下吐出血來。可是老大都已經將這話扔出來了,他們哪里還敢多嘴?于是忍著憋屈走上前來,對著薛仁貴整齊的抱拳一揖:“薛壯士,我等多有得罪了!”
“豈敢,是在下狂妄魯莽才對,在下死罪、死罪!”此情此景,薛仁貴哪里還好意思把持一下敵視的態度,急忙抱拳回禮。
“薛兄此刻心中,一定很驚疑在下的身份與來歷吧?”秦慕白呵呵的笑道,“方才我等到了你家,得蒙嫂夫人不棄,答應招待我等用飯。哈哈,薛兄,我這兩個不爭氣的屬下沒打回來大雁,我們這都還餓著呢,不介意我等涎著臉去你府蹭一頓飯吃吧?”
“這…”薛仁貴尷尬的一笑,臉上居然有些紅了,隨即哈哈的笑道,“貴客若不是嫌棄寒舍草陋、飲食粗劣,就快請吧!”
“好!”秦慕白樂呵呵的一撫掌:“走!”
薛仁貴回頭提起方天畫戟走到秦慕白等人身邊,朝前一指:“幾位貴客,請!”
秦慕白上下打量了這方天畫戟一眼,嘖嘖道:“神兵!”
“兄臺謬贊了…在下窮困潦倒,唯一的家當就是這柄兵器了。”薛仁貴有點慚愧的笑道,“因此,就算是餓得頭眼昏花了,也沒舍得將其典賣。”
“英雄不問出處,世人莫欺少年窮。”秦慕白微笑道,“薛兄現在是虎落平陽龍游淺灘,不必妄自菲薄。以薛兄的本事,將來必有建功立業輝煌騰達一日!在下是個混跡于官場的俗人,自己沒有半分本事卻結識了幾個能主事的朋友。薛兄如想施展報負,在下倒是可以引薦引薦。只是不知薛兄,是否愿意交在下這個俗友?”
薛仁貴有些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全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奇怪的陌生人為何對他一個窮漢,如此熱情?但是對方明顯沒有惡意,自己一無財二無名,也沒什么好讓對方可圖的,更何況伸手不打笑臉人,多個朋友也不是壞事!
想到這些,薛仁貴爽朗的大笑:“薛某窮苦半生沒有一朋半友,連親戚們也對我敬而遠之。今日得蒙閣下不棄,薛某愿交你這朋友!”
“好,薛兄爽快!”秦慕白一把抓住薛仁貴的手腕,大笑道,“快走,在下可是真餓了,很想嘗嘗嫂夫人燉煮的雁膾!”
看著秦慕白拉著薛仁貴的手大步走去,幾名小卒都愣住了。喃喃的道:“將軍今日是怎么了?滿以為他是來幫我們出頭、尋這家伙晦氣的,卻怎么反倒讓我們舍臉賠不是,還跟他交起了朋友?”
陳妍抱著劍,面無表情冷若冰霜的淡淡道:“虧你們跟著他這么久,這都看不出來。你家將軍是個愛才惜才之人。他看中了這個薛仁貴的武藝人才,于是屈尊降貴與他相交,無非是想收之為己用。”
“那也用不著如此委屈我們自己吧?”一名小卒挺不服氣的撇著嘴,說道,“百騎可是皇家御率,被一個鄉野村民給打了還不算,居然還反過來給人家道歉賠不是?這要是傳出去,可是大大的有損威名啊!”
“哼!”陳妍不屑的冷笑一聲,“所以他能當將軍,你們只能做一輩子的小卒。”
“你什么意思?!”小卒惱火的瞪著陳妍喝道。
“自己用腦子想想吧!”陳妍一邊漫不經心的說,一邊朝前走,“對弱善的客氣與謙卑,才是一個強者該有的胸懷與風度。你們難道沒看到,薛仁貴一下就被你們將軍給拉近乎了么?…這就好比,我現在都不愿意欺負你們了。但絕不是因為我想和你們拉近乎,而是因為不屑。”
“你!…臭娘們兒!”
“不過她說的…好像也有點道理。我家將軍的確是從來不欺負弱善之人,對我們也一向很客氣也很照顧,像長孫渙那樣的囂張之人,卻被他整得灰頭土臉沒了一點脾氣。怪不得全營上下的兄弟,都對他服氣啊…”
少頃過后,薛仁貴家的窯洞之中。
“原來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百騎使秦慕白?”薛仁貴聽聞秦慕白自報家門后一時有些驚異,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了秦慕白一眼,抱拳道,“真是失敬!久聞長安秦慕白的大名,原來在薛某的印象中,一直認為秦慕白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精壯漢子,沒成想竟如此年輕,比薛某還要年少兩歲!”
“哈哈!在下不過是托了父親的福借了家門的光,再加上不錯的運氣,因此在仕途上比較順暢而已。只能證明我投胎投得比較好,若論真才實學,在下比起薛兄來可是差遠了。”秦慕白笑道。
“秦將軍太過謙虛了。”薛仁貴說道,“在下雖是山野之人,但也對百騎之事聽聞不少。若非有著過人的才干,想進入百騎都是妄想,就更別提榮登百騎使之一職了。”
這時陳妍冷笑一聲道:“兩個大男人,一口一個在下,彼此吹捧謙虛,俗也不俗?義兄你何不就自說,你想給薛仁貴一個出身,讓他跟你走呢?他若愿意,兩廂情愿便是好了;他若不愿,相識一場做個朋友也不是壞事。”
“哈哈!還是你爽快!”秦慕白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笑道,“薛兄,我義妹的話,就是我想說的話。怎么樣,考慮一下?”
“這…”畢竟突然了一點,薛一時有點拿捏不住。
在場的人都不多嘴了,靜靜的看著薛仁貴。
這時薛仁貴的妻子柳氏走上前來,對薛仁貴說道:“仁貴,你不是時常幽嘆,說懷才不遇么?賤妾雖然粗陋沒見過世面,但看秦將軍怎么也不是壞人。現今貴人主動上門誠意提攜你,你可不就應允了下來?今后,你便憑自己的本事闖一番事業出來,你這一生,也好圖展了報負。到時也可還報秦將軍對你的知遇之恩。”
“大嫂不必勸他。”秦慕白笑道,“常言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此事關乎薛兄一世的前程,或許他這一生就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是貴是賤是福是禍,目前還只有天知道。容他多作思量,也是好的。”
“秦將軍如此抬愛,在下甚感惶恐。本當當即應諾以答謝將軍知遇之恩…但正如將軍所說,關乎薛某一生,可否容薛某考慮清楚再作答復?”薛仁貴抱起拳,認真的說道。
“好。智者謀定而后動,我不著急,也不催你。”秦慕白點頭笑道,“薛兄何時考慮清楚了,就來找我。近一兩月我可能都會留在稷山縣,你要找我很容易。如果我走了,則是回了長安。你稍加打聽,也容易找到我。”
“好。秦將軍是大名人,在下要去拜訪你定然能夠找到你。”薛仁貴面帶感激又有一點慚愧的道,“報歉了,秦將軍。在下…必須想清楚了,才能答復你。”
“應該的。”秦慕白坦然的笑道,“換作是我,一個不熟悉的陌生人突然跑來找我,說要指引一條路給我走,我也會猶豫不決。薛兄不必著急,正如我義妹所說,你若愿意,兩廂情愿便是好了;你若不愿,相識一場做個朋友也不是壞事。”
“好!不管怎么樣,在下是交定秦將軍這個朋友了!”薛仁貴舉起一碗酒,爽朗的大笑道,“秦將軍,請,在下敬你一碗!”
“薛兄還在叫我將軍么?”秦慕白笑道,“既是朋友,彼此之間就不存在尊卑與貴賤。”
“好,秦兄,請!——諸位,都請!”
“干!”
飯后,秦慕白等人辭別了薛仁貴,回到了自處。
“那個薛仁貴,太不識抬舉了!一個山野窮漢,居然如此托大!將軍要帶他走給他個出身讓他入百騎,他居然還要考慮!他把百騎當什么地方了?天下人哪個不是想進百騎想瘋了?此人,一定非癡即傻!”百騎小卒們終于忍不住怨氣爆發,紛紛罵開了。
“你們懂什么!”秦慕白喝斥一聲,眾人不再言語,紛紛閉嘴退下。
秦慕白心想,如果潛龍和泥鰍一樣好逮,那他也就不是潛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