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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王十三郎

無線電子書    慶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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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相”范閑的眼睛往那青幡上瞄去,微微瞇眼,一拂雙袖走回族學之中,竟是將那青衣人冷落在了屋外。

  監察院六處劍手們精惕地看了青衣人一眼,也退回屋中,他們雖然不清楚提司大人為什么會阻止自己這些人去追殺那名箭手,但是院令如山,沒有人敢提任何意見。

  青衣人微偏著頭,手拄著青幡,似乎有些錯愕,大雪紛飛,于黑暗之中落下,漸漸積在他的雙肩之上。

  這個場景確實有些怪異,在陡遇刺殺之后,范閑竟然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一般的安靜,對于這個忽然出現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擋住那驚魂一箭的青衣人不聞不問,不加理睬,似乎沒有絲毫說話的興趣。

  青衣人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忍不住搖著頭笑了起來,心想傳說中的小范大人,果然是位妙人。

  他重新整理衣衫,很鎮靜地走到族學的木門前,伸手極有禮貌地輕輕敲了兩下。

  半晌之后,門內傳來范閑平靜的聲音。

  “請進。”

  青衣人將青幡擱在族學木門的旁邊,幡上雪水打濕了灰灰的地面。他低著頭,能看見唇角的那一絲笑意,也沒有直接對范閑行禮,反是輕聲笑道:“與傳聞中相較,大人多了幾絲狂狷之氣。”

  范閑雙手擱在身前烤著火,仍然沒有開口。

  青衣人溫和說道:“大人難道便是如此待客”

  范閑搓了搓溫暖的雙手,從身旁下屬手中接過一袋美酒飲了兩口,淡淡說道:“天寒地凍,你敲門,本官便讓你進來避避雪,這是本官憐惜子民,卻不是將你當作客人看待。”

  “若本人不敲門,大人便不會見我”青衣人繼續問道,“難道大人就沒有什么要問我的”

  范閑冷冷看了他一眼,沒有看清楚這個青衣人的面容,說道:“你有什么資格讓我見你我又有什么事情需要問你”

  青衣人緩緩抬起頭來,火光映照下的族學大堂驟然間一片明亮。

  只見此人雙眉如劍,雙眼溫潤如玉,雙唇薄而微翹,弱了一絲凌厲之意,多了幾分可親之色,容貌異常清秀,年紀卻是異常年輕。

  便是范閑也不禁有些微微失神,微笑心想,這廝生的倒也好看,只比自己差了那么少許。

  青衣人似乎有些沒想到范閑如此冷淡的態度,苦笑說道:“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范閑又飲了一口酒,將目光從這人柔美的臉上收了回來,淡然說道:“莫非你于我有功”

  青衣人想了想,說道:“即便今夜我不在此,那一箭自然也傷不到大人分毫。”

  這是先前就說過的話語。

  范閑將酒袋擱到身旁,望著他平靜說道:“既然你對我沒有任何幫助,所以不要指望我會記你的情分,這一點,你要明白才是。”

  青衣人愣了愣,笑道:“正是。”

  范閑接著說道:“本官不欠你,你要避雪則避,你要說話則說但不要弄出神神秘秘、莫測高深的模樣,我很厭憎這一點。”

  青衣人一怔,苦笑說道:“大人說的是。”

  “還有就是”范閑忽然往前湊了湊,認真說道:“你是準備讓我收了你嗎”

  從古至今,從歷史到話本,這種荒郊野外的相逢,名主達臣隨著歷史車輪轉到一起,總是會伴隨著無比的理想主義光輝以及禮賢下士,忠心投靠之類狗血的戲碼,而像范閑說的這樣直接潑辣甚至是世儈難看的,只怕從來沒有過。

  范閑盯著青衣人的眼睛說道:“不要奢望我們之間能夠有平等的關系,你要當我下屬,就必須站在我的下面,注意自己的分寸,不論是談話,做事,甚至是姿態以至于你內心的想法,都要擺在本官的下面。”

  他直起身子,淡淡說道:“想要我收你,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與自尊吧,這個天下,不是缺了誰就不轉的,本官性子有些怪異,也沒有廣收門客的愛好。”

  青衣人被范閑這連續幾番話打擊的不輕,有些郁悶地站在堂間,沉默許久后才苦笑說道:“大人果然咄咄逼人。”

  范閑平靜截道:“因為本官有這個資格。”

  不等青衣人開口,范閑說道:“如果你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出來,不然就蹲到角落里烤火去,雪一停你就離開。”

  青衣人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今這種狀況,忍不住搖了搖頭。他必須趕在范閑進入京都之前接近對方,向他傳達某方面的意思而他湊巧知道了那枝小箭的去向,所以尋著這個機會出現在范閑的面前,本以為會在獲得范閑第一面的良好印象,沒有想到范閑雖未多疑,卻是異常強硬地戮破了自己的心思。

  青衣人斟酌片刻后,微笑說道:“一路返京,草民或許可以保護大人一二。”

  “理由不充分。”范閑搖頭,“你我都知道,來的只是小箭,我還不會把他放在眼里。”

  青衣人又想了想,終于嘆氣說道:“我為大人帶來了一個消息。”

  “什么消息”

  “來自東邊的消息。”

  范閑霍然抬首,盯著青衣人的雙眼。

  青衣人受之若素,此人實則已是天下年輕人當中最頂尖的人物,所以面對著范閑的威勢,竟是能夠平靜如此。

  范閑拍拍手掌。

  中堂內所有監察院劍手與密探沉默地站起身來,走出了族學的大門,洪常青反身小心地關好木門,留下一片安靜的地方給范閑與青衣人。

  待室內回復安靜之后,青衣人微笑揖手一禮說道:“東夷城向提司大人問安。”

  范閑沉默了下來,緩緩幾次深呼吸,讓自己回復平靜,瞳孔里閃過一絲寒光,冷然問道:“報上你的名字。”

  “劍廬十三徒,鐵相。”

  “四顧劍只收了十二個徒弟。”范閑看著青衣人說道:“而且本官從來沒有聽說東夷城有個叫鐵相的年輕人本官沒聽說過的人,就不存在。”

  以監察院遍布天下的情報網絡,范閑的這句話說的極有信心。

  青衣人低頭沉默少許后微笑說道:“在下本名王羲,奉師命入慶國游歷,易名鐵相。”

  “王羲”范閑隨口說道:“好名字。”

  這位叫做王羲的青衣人微笑說道:“名字倒不見得如何好,但這個人還是有些用處的。”

  此時范閑本來應該問,你東夷城與我監察院乃是不解之敵,你為何卻找上門來投我,但很奇妙的是,范閑沒有開口問,王羲也沒有主動開口解釋。

  這兩位年輕人,都有遠超同齡人的智慧與算計,將彼此間的心思在倏忽之間看的通通透透。對于范閑來說,東夷城早就應該派人過來和自己接觸了,只是沒有想到,來的卻是這樣一位有些看不透的年輕人。

  不錯,東夷城一直與信陽方面關系良好,想來那位四顧劍也同葉流云一般,享受著君山會的供奉,只是范閑清楚,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四顧劍雖然當年是個白癡,但能單劍庇護東夷城及那些諸候小國二十年,倚仗的當然不僅僅是他手上那把劍。

  持國者必當慎重,在慶國的強大壓力下,東夷城想要生存下去,就必然要和慶國的最高權力階層保持密切的聯系,而四顧劍與長公主之間的關系,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

  只是隨著范閑的出現,慶國的權力結構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尤其是在執掌監察院和內庫之后,范閑已經擁有了威脅東夷城的實力,相較而言,長公主手上的籌碼卻是越來越少。

  雞蛋不可能只放在一個籃子里,籌碼不能永遠押在大的那邊,家里面的姑娘不可能全嫁到一戶人家去,這便是一個風險均攤的問題。

  四顧劍如今還是在押長公主,東夷城與信陽的關系之親密也是范閑所不能比擬,更何況范閑出道以來,就和東夷城結下了難解的仇怨,比如牛欄街上的兩名女刺客,比如西湖邊上云之瀾大家的驟然遇襲。

  可東夷城還是必須要和范閑接觸。

  如果長公主倒了,毫無疑問,范閑會成為東夷城第一個選擇的對象,而在這種選擇之前,東夷城就必須首先表達自己的善意。

  政治果然是很奇妙的,明明范閑與東夷城現在還在敵對當中,可是雙方都心知肚明,敵對之余,也要開始嘗試性地接觸。今ri還是你死我活,來ri說不定會把酒言歡。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樣的仇怨都可以洗清,雖然范閑不會這樣想,但四顧劍一定是這樣想的。

  不過范閑也清楚,東夷城和自己只可能是這種隱在暗下的眉來眼去,四顧劍那白癡如今的大部分籌碼還是壓在長公主那邊,就如同林相爺在梧州分析的那樣,如果那件事情真的發生了,東夷城可以保證數十年的平安,哪里還需要來找我。

  之所以今天這個叫做王羲的白衣人會來接觸自己,只是事先的開路而已。

  “這是令師的意思,還是東夷城的意思”范閑開口問道。

  王羲略一思忖后微笑應道:“是家師的意思。”

  一問一答間,雙方便清楚了,這種接觸如今依然上不得臺面,這只是四顧劍老辣的一步隱棋,這步棋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我有什么好處。”范閑問的很直接,“你們劍廬一大批九品高手都想在江南刺殺我,我總不可能因為你一句話,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沒有好處,只有態度。”王羲溫和解釋道:“東夷城與大人依然是敵人,但我不是我就是師尊所表達的態度,包括東夷城在內都沒有幾個人知曉我的存在,只要大人愿意,我就會站在大人的身旁,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甚至包括你的大師兄想再來暗殺我”范閑拿起鐵釬,扒拉著盆里的火炭,隨口說道:“你也會站在我的身邊,把你東夷城的人殺個干干凈凈”

  “會。”王羲回答的極為認真,“但凡對大人不利者,都是我的敵人。”

  范閑忍不住笑了起來,長嘆息道:“四顧劍啊四顧劍,這個白癡想的東西,果然有些好玩。”

  說這句話的時候,范閑的眼角余光注視著王羲的反應,當自己說到白癡二字這個東夷城最大的忌諱時,對方竟然依然一臉平靜,不為所動。

  “劍廬十三徒”范閑瞇起了眼睛,天下四大宗師,外加五竹叔一個,苦荷真正的關門弟子是海棠,五竹叔的關門弟子當然是自己,面前這個青衣人如果真是四顧劍的關門弟子,那應該也是相當厲害的角色才是。

  “以后我就叫你王十三郎。”范閑平靜說道:“十三郎啊你有沒有想過,以本官如此記仇的個性,你們東夷城ri后還要跟著那個瘋女人來對付我,我又怎會因為你一個人的緣故,而放過東夷城”

  “合則兩利。”王羲灑然一笑,說不出的瀟灑,“至于得罪了大人的人,您盡可以想辦法殺了,師尊讓我入慶游歷,我又沒有暗藏禍心,我自然是要活下來的。”

  “只要我活下來。”王羲平靜說道:“東夷城也就會繼續按照現在的樣子活著。”

  聽著這句很平淡,但實則很不尋常的話語,范閑微微低頭說道:“你也是要進京”

  “是。”王羲悠然嘆道:“既是游歷,當然要至慶國京都,聽聞京都有家抱月樓樓中美人兒無數,定要好好品味一番。”

  范閑頭也未抬:“我不會給你打折。”

  王羲笑道:“我算命也能掙不少銀子。”

  “先前你不是說過你不是算命的”范閑道。

  王羲輕聲回道:“大人命運太奇,出風入云,星觀閃爍不定,哪里是凡人所能算的出來。”

  范閑心頭微動,半晌之后緩緩說道:“說回最初的話題,那便等若說你是四顧劍一人的態度,一細微部分的態度,而和東夷城的大旨沒有任何關系”

  “可以這樣說。”王羲不卑不亢應道。

  “很好。”范閑搓了搓又開始冷起來的手,將手擱在火盆上方,雙眼看著手下盆中白灰里透著的明紅,說道:“我不喜歡一路回京,都有一個很厲害的箭手在黑暗中窺視,還會冷不丁地放幾枝冷箭。”

  王羲沉默。

  “你去把外面那枝小箭折了。”范閑抬起頭來看著他,“既然你是四顧劍的態度,我就要看看你的態度,入京之前,我要看見那枝小箭的頭顱。”

  王羲繼續沉默,許久之后才輕輕點了點頭,從門旁拾起那桿青色長幡,雙手正要推開木門時,忽然回頭說道:“我不是很喜歡殺人,能不能換個內容”

  范閑的頭此時又已經低了下去,冷漠說道:“如果你不會殺人,我留著你有什么用處”

  “我的身手不錯。”王羲平靜說著,但話語里卻有一股子莫測高深的味道,“我可以保護你。”

  “保護我”范閑唇角一翹,笑了起來,“我不認為你有資格說這個話。”

  王羲微笑說道:“我有這個資格,大人你可以試試。”

  以范閑如今的境界,王羲敢說出這樣一句話,就說明他對自己的水平有相當強烈的自信。但范閑卻依然沒有抬頭,只是輕聲說道:“在本官的面前不要說大話,慶國不是東夷城,你隨時都有可能死在荒郊野外,而不知道索命的繩索是從哪一塊天空上垂下來的。”

  話音落處,族學里的光線忽然暗了一下,一陣無由風起,吹動了火盆里的如雪炭灰,一道強大而隱秘、厲殺無蹤的氣息籠罩住了門口的王羲。

王羲握著青幡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一直插在青幡桿上的那枝黑色羽箭段段碎裂  王羲輕輕咳了兩聲,腳步往后退了兩步,臉上卻沒有一絲驚恐的情緒,反而是笑著說道:“難怪我那大師兄會在江南鎩羽而歸,大人身旁有如此高手保護,自然是用不到我也罷,那我就替大人殺幾個人吧。”

  說完這番話,他推門而出,消失在黑夜之中,那桿長長的青幡,在夜雪里時隱時現時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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