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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六十九章·“他們都得到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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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未想過這么好的結局。

  一切都回來了。翟星沒有被高維生物統治,也沒有陷入阿克托那樣混亂的戰爭,所有人都回歸了平凡的日常。沒有人絕望,沒有人死去。

  歲月靜好,文明常在。

  看似絕望的場景——反而是他從來都不敢妄想的HE。

  …好到令他覺得破碎。

  他抱緊玥玥。大雨落在他們緊靠的頭上。路人奇怪地看著他們,沒有人止步,沒有人大喊,仿佛蘇明安真的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普通人,無需投以更多的視線。

  這讓他感到久違的寧靜。

  仿佛又成了那個普通的十八歲少年。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

  …我曾想過世界游戲結束,翟星卻沒有脫離高維統治,所有人都活在恐慌之中。

  …我曾想過最后時刻愿望沖突,造成了誰都不愿意看見的局面,戰火紛飛,人類種族斷絕,翟星陷入死寂。

  …我曾想過最后的積分進度條沒能達標,人們都在痛哭流涕中死去,誰也沒能回到故鄉。

  …我甚至想過我會失敗,卡在了死檔之中,整個人類文明都不斷重復固定的時間,直到永恒。

  …我獨獨沒有想過,真的會有這么美好的結局。

  雖然我變成了一個瘋子,但所有人都回來了,人類沒有陷入世界游戲后的戰亂之中。這樣我已經…很高興了。

  這證明我實現了理想,證明我的付出沒有白費,這證明…我成功救下了你們。

  雖然是虛假的。

  “…玥玥。”蘇明安低聲說。

  “嗯。”玥玥的聲音依舊溫柔。她永遠會在他的身邊,即使是他最困難的時候。

  “帶我…回家吧。”蘇明安想。既然暫時無法打破幻夢,那只能到處走走。

  他從來不敢想自己也能回家。

  “好。”玥玥說。

  她牽著他的手,在大雨下緩緩地往一個方向走。轉過拐角后,蘇明安站在熟悉的家門口,有些恍忽。

  …他有多久沒有回到這個家了?

  連平時做夢都不敢回憶。因為他害怕自己變得軟弱。

  熟悉的桌椅布置,熟悉的老舊電風扇,熟悉的臺式電腦。床頭柜上放著和父親的合照,窗臺上的含羞草依然在茁壯生長,父親在照片上對他笑著,仿佛一直在等他歸家。

  他從早已被埋葬的記憶里,緩慢地找出關于這個家的記憶,然后將眼前的景象一一重疊…

  “我回來了。”蘇明安說。

  無人回應他。

  自從十歲起,他每天都會在回來的時候,站在門口喊一聲“我回來了”,希望家里能有什么人回應他,哪怕一聲回應也好。可是從來都沒有。

  他走進這個熟悉的家,地板發出吱呀的響聲。玥玥靜靜地跟在他身后。

  他走到自己房間,打開了臺式電腦,桌面亮起,鼠標停留在PR剪輯軟件上,里面還存放著好幾個沒有剪輯完的恐怖游戲實況視頻。是他在世界游戲開啟前熬夜剪輯的,還沒來得及發布。

  他點開這些視頻,聽到了有些陌生的、活潑的、自己的聲音。

  “…這個走廊的轉角有一個柜子,可以躲進去。然后從木門躲進存檔室,上一炷香…好了,存檔了。”

  “上方會有鬼手,所以需要盡快辨認出哪個是正確的門,不然鬼手會越來越多。”

  “紙嫁衣?我錄過了啊,這位觀眾可以去看我的主頁。”

  “這樣…就可以把老奶奶堵在門內,你看,她根本就拿我們沒辦法…”

  蘇明安一遍又一遍看著這些自己沒剪輯完的游戲素材,他反復地聽著自己的聲音,覺得無比陌生。

  …這么活潑的,是我的…聲音?

  他下意識用手指抵住聲帶,想發出類似的聲音,可是怎么都不能了。仿佛有什么東西早已堵在了他的喉嚨,咽下了一切過去。

  明明只過了五個月…為什么他就再也發不出那種聲音了?

  他再一次地左右環顧,試圖找到脫離幻夢的辦法,可神靈似乎故意讓他留在這里,根本不回應他。

  “明安。吃完了藥,我們一起打游戲好嗎?”玥玥站在門口:“跳跳跳游戲。”

  “…”蘇明安沉默片刻,緩緩應了一聲。

  玥玥的游戲技術增長了許多,他竟然有點打不過她。他們坐在床上,晚風透過窗紗,吹起她漆黑的長發,她專注地盯著手里的游戲機,未曾察覺幾縷長發觸及了蘇明安的臉頰。

  他撥開她帶著檸檬洗發水香氣的長發,低頭專注于游戲機中。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打游戲的少年少女安靜的沉浸于小小的四方屏幕中,窗外傳來小販的叫賣聲、自行車叮當叮當的聲音,遠方的萬氏廣場傳來動感的音樂聲。除此之外,便是“滴滴答答”游戲機的聲音,霞光透過窗紗浸染著少女飄揚的黑發,一切美好得恍若永恒。

  “明安,你以后想玩雙人成行嗎?”玥玥說。

  “好啊。”

  “胡鬧廚房好像也很有意思。”

  “嗯。”

  “我們有機會一起玩。你可以繼續做up主,每一期視頻我都會給你投幣。”

  “好。”

  “然后…青年探秘社也繼續吧,我看你對偵探類和解密類的書一直很有興趣。”

  “這個不了。”

  “明安…”

  “我現在對解密不感興趣了。”

  “好,其實你想做什么,都有很多時間,大學生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你對什么感興趣,想去做,都可以——你是自由的,明安。”

  蘇明安的手指微頓。

  玥玥托著腮看他,手里的游戲機擱在膝蓋上。血紅色的霞光親吻著她的臉龐,她的眼眸一眨一眨。

  他在這一瞬間恍然地察覺到,她的眼神并不是那個十八歲的懵懂少女,而是經歷了許多段人生的、獨立而自主的玥玥。她能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情到他的情緒變化,適時說出安慰他的話。她備好藥陪在他身邊,靜默地望著他發瘋,然后寬慰他。

  …到底是什么時候,不再是她依賴他、他帶領她。而是她開始照顧他、她引導他。

  完成了使命的救世主在歸隱后,始終持劍的騎士陪他走完最后的旅程。

  這一瞬間,蘇明安的心中有尖銳的聲音在不斷叫囂,說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短暫的溫暖,你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它配不上你,你也配不上它。

  他突然開始干嘔,放下游戲機緩緩的躬身,捂著胸口,卻吐不出任何東西。強烈的緊張感猶如巨石堆積在他的胸腔,一寸一寸擠壓著他的咽喉。苦痛感如同一柄尖銳的長針,刺入他的大腦。

  …這些溫暖不屬于你。

  回去,回去,回去!

  他重復著這樣的想法。他連做夢都怕,連觸碰到一絲溫暖都會覺得不合時宜。

  “神靈…快讓我離開這里…”

  “神靈…!”

  蘇明安再一次地試圖找到出口,可無人應答。

  他感到眼前的世界像漩渦般開始扭轉,七彩色的斑斕布滿了他的視野,椅子、桌子、窗戶都在他的眼前狂舞,直到他的意識陷入了一段時間的空白。

  再度睜開眼時,他躺在床上,玥玥已經不在房間里。

  門外傳來極輕的討論聲,蘇明安卻能清晰地聽見。

  “…他的精神狀況還是這樣嗎?”呂樹的聲音。

  “是。他總是以為自己還身處世界游戲,心理醫生都覺得他病得很嚴重。他剛才和我打了一會游戲,又突然昏了過去。”玥玥的聲音。

  “還是催眠吧。既然藥物調整一直沒有用,只能讓他忘掉那段記憶了。”山田町一的聲音。

  “我知道。路有一些路子,他認識一些靠譜的催眠師,國外的。”呂樹的聲音。

  “哈哈哈…路有一些路子,這話聽起來好搞笑…”

  幾個人笑起來,似乎想要調節氣氛,但笑聲中只有苦澀。

  蘇明安透過門縫,看著門口的幾人。

  呂樹看起來狀態不錯,穿著運動衫,臉頰紅潤,竟然還高了幾厘米,看來是有了充足的營養。病也治好了。他的身后跟著一條白色的薩摩耶,狗狗笑起來很可愛。他居然連寵物都開始養了起來。

  山田町一大大方方地穿著洛麗塔裙。他的神情看起來很陽光,初見時的陰郁已經完全褪去。他不再是那個因為女裝而被指責到跳河的高中生。他手里拿著畫板,似乎要去寫生。

  旁邊還站著莫言和林音,他們也穿著厚實的衣服。皆是臉色紅潤,衣裝整潔。林音的背后還背著一把吉他,看起來是要去上吉他課。

  …他們都得到了幸福。

  蘇明安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他望見了自己堪稱瘦骨嶙峋的手,望見了自己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針孔、凸起的青筋,然后他微微笑了。

  …真好。

  神靈啊,你構造的未來并不能打倒我,它反而使我感到幸福。

  接下來,他試圖一邊到處走,一邊找到離開幻夢的辦法。呂樹他們一直陪在他身邊。

  所有人都默契地繞開了有關過去的話題,沒有人在他面前提及世界游戲。他們歡笑著,共同維持著溫馨的假像,誰都假裝沒有看到蘇明安口袋里的抗抑郁藥。

  每當蘇明安拿起鋒利的東西,他們都會十分緊張地湊過來,幫他接過,仿佛生怕他自殘。每當蘇明安開始呼喊神靈,他們都會沉默在原地,以一種靜默的、尊重的態度,等他呼喊完,然后給他遞上藥。

  …這讓蘇明安覺得,他仿佛是一個蒼白的人偶。隨著某種存在而不顯形的絲線行動,

  每當他看到呂樹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到山田町一眼底掩埋的悲傷,看到玥玥沉靜而麻木的視線,他的心都會開始不由自主地抽痛。

  …你滿足了嗎?

  …你真的滿足了嗎?

  他無法確認這一點。

  他無法給予一個肯定的答桉。

  人會有私欲,于是利己主義雖然不能放在臺面上贊頌,但大多數人內心都極度認可著這個觀念。這讓他們覺得救世與他們無關,更不能損害他們的自身利益。假使要他們承受反復死亡的痛苦,還不如服從高維統治自己的家園,借此能力沉醉于眾人的狂熱追捧。

  但蘇明安想,偏偏他覺得有些理想高于私欲。

  他也是人,也會時常叩問自己是否值得。但每當他感到困惑,總會被他人的善意拉住,哪怕這些善意相比惡意,微小到難以察覺。

  所以,誰會相信一個人能毫無私心地為世界奉獻呢?

  就連蘇明安自己都快要不信了。

  但他就是沒辦法放下。

  如果說死亡回檔的權柄是翟星文明最后爆發的掙扎,是人類種族最后送出的終末之火,他在得到這個饋贈的剎那,就無法對它置之不理。他無法欺騙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作壁上觀、放縱自我的人。

  他不能讓自己成為愛德華,也不能讓自己成為水島川空。他是蘇明安,只是蘇明安。

  他回頭,望向他們。看見林音拿起照相機,笑著給他拍照,呂樹摸著薩摩耶的頭,玥玥叼著巧克力棒,瞇著眼笑著。江邊的風吹過他們的發絲,黑的白的糾纏在風中,卡察一聲,笑顏定格成花。

  蘇明安就在這江風中微微笑了,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太陽花。

  …所以善意如同裂縫中斜斜灑入的陽光,越黑的地方越珍貴。

  …所以他構造了一個燈塔,讓自己成為了一個符號。無數次瀕臨崩潰又再次前行,無數次掙扎于恐懼、孤寂與痛苦。

  所以他無法逃走。

  在路過跨江大橋時,蘇明安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孤獨地坐在大橋的欄桿上,眺望著河上穿梭的漁船。他穿著卡其色的風衣,襯衫依然沒塞好,江邊濕潤的風吹著他的衣袍,臉上是一種沉寂而老去的表情。

  蘇明安走到他身邊,靜默著,陪他一同看流淌不息的大河。

  那個人望了蘇明安一眼,很輕很快地收回了視線,仿佛被燙到了一樣。

  他們在這里看了許久,直到夕陽墜成最后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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