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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八十章·“她不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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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咣當”,一聲響。

  一具纏著白玫瑰的木頭棺材,從卡車上運下。

  蘇明安沒有打開這具棺材,他知道里面躺著的人是誰。

  他緩緩蹲下,看了一眼系統時間。

  當前時間,上午7點45分。

  她的死亡時間,在凌晨1點40分之前。

  據說,她是被炮炸死的,肩膀和手臂連不到一起,全身血湖湖一片,她在死前試圖錄入遺言,想讓他別難過,但她吐血吐到無法說話,只能將她的一個隊友壓在身體下,她死前都試圖保護另一個人。

  然而一炮之下,誰也沒活下來。她不會想讓他看見她血肉模湖的樣子。

  一旁的幾名士兵沉默地站著,有人說“請節哀”。

  然而除了“請節哀”,誰也不能讓棺材里的女孩站起來。

  她的藍色光劍在一名隨同士兵的手里,在電光未被打開時,劍身就像一根透明的玻璃柱,或像一管長長的水晶,很漂亮,像她一向清澈的眼睛。

  一張黑卡,一柄光劍,好像就是她遺留下來的全部。沒人知道她是一名云游各地的異界旅者,沒人知道她是個喜歡吃巧克力的女孩,沒人知道她的腦中有各種各樣的游戲奇思。她留下的只有一具破碎不堪的尸體,半張染血的年輕面容,和戰場上死去的其他人沒什么不同。

  那樣叼著巧克力棒,戴著貓耳貓的女孩,突然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棺材。

  她不會說話了。

  也不會動了。

  …明安,我可以像現在這樣。提前到達每一個副本,提前為你鋪好一切路…我會更好地幫你,幫你達成任何事。

  能幫到你。

  我很開心。

  ——我這次,有幫到你嗎?

  蘇明安盯著棺材的白玫瑰。

  由于天氣過冷而漂浮而起的熱氣縈繞在他的臉側,而他緩緩抬起眼皮,看著這些白氣繚繞、消散,像被凍僵在原地。

  他在這一刻遙遠得,像一個易碎的夢境。

  很快,他將目光滑倒在了地上,又不自覺地抬起,沉默地看著棺材,連眼里的神采都顫抖著。

  蘇凜也沉默地看著蘇明安。大街上車來車往,有人好奇地盯著這邊,在看到棺材時很快收回視線。

  無人敢打擾他們。

  天空降著白皚皚的大雪,白玫瑰覆蓋了一層寒霜,彷佛也被冰雪凍結,而蘇明安的眼神就如同白玫瑰一樣,沉默地凝聚著、凍結著。

  理性左證感性,感性為理性提供基礎,它們并非不可同存,蘇凜認為,蘇明安是一位同時具有高理性與高感性的人。有的時候,蘇明安的高理性會長期壓制高感性,而有時候,他被壓制的高感性會不可抑制地爆發出來。

  講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閱讀看書追更,換源切換,朗讀音色多,安卓蘋果均可。

  ——就像現在這樣。

  一個人承受非人的壓力過久,不可能保持正常。蘇明安早就快崩潰了,而他自己仍然渾然不覺,甚至覺得自己是正常人。

  ——世界游戲里怎么可能有正常人。

  只有瘋子才能適應這樣瘋狂的世界,看似正常的人反而是這場游戲中最瘋狂的存在,他們的瘋狂與偽裝并行,這層恐怖的假面就是他們的瘋狂所在。

  蘇凜盯著蘇明安,觀察著他臉上緩慢變化的表情,突然看見蘇明安抬起了手——

  那手指朝著太陽穴,指尖一片漆黑。

  “啪”地一聲,蘇凜強行中斷了蘇明安的動作,緊緊攥住了蘇明安的手腕。

  “——你要自殺??你怎么可能自殺?”蘇凜質問,他手指顫抖,不可置信。

  而蘇明安抬起眼皮,神情依然冷靜。

  這份冷靜更讓蘇凜感到震撼,蘇凜竟然荒唐地感覺到,蘇明安好像是理性到想要自殺。

  …這怎么可能?

  “蘇明安!你要死,這個世界怎么辦?翟星人類怎么辦?你想過你死后你會遭受什么嗎?神明陣營的門匙軍團殺死了她,其中有愛德華等人的插手,你不打算去管嗎?”蘇凜質問。

  沒人能想象如果“第一玩家”失敗,世界格局會怎樣劇變。

  當時林姜在第六世界失敗,據統計有超過三位數的人線下去嘲諷她、辱罵她、對她發動恐怖襲擊,論壇上的辱罵帖超過五位數。不少人用最惡劣的言辭形容她當時的錯誤行為,說她要是怎么做就不會死。

  盡管這世上也不缺對林姜送溫暖的人,有人更是建起了七位數的加油帖小高樓。但僅僅只是那惡心的幾百人,讓林姜差點患上了抑郁癥。

  由于幸存者偏差,人們總是容易看到惡人,盡管惡人遠少于善良人。林姜還只是榜前玩家,都落到這個境地。若是換做蘇明安…

  他的身后是萬丈深淵。

  蘇明安若是在副本中死去,所遭受的一切將比他真實死亡還要恐怖。千夫所指,萬民唾棄,落井下石,英雄污名化,線下爆破…各種惡毒的遭遇都會降臨在他的頭上。

  更別說他是自殺而死。這會讓所有人都會覺得看錯了人,他們的憤怒和羞惱會徹底毀滅他。

  ——蘇明安的性命,根本不在他自己手里。他是第一玩家,他沒有自殺的資格。

  旁邊的士兵也同時圍了過來,他們拼命拉住蘇明安的身子,在他們眼里,黎明之戰剛剛獲勝,“亞撒·阿克托”也決不許自殺。

  “蘇明安,你自私到要和她陪葬嗎?”蘇凜一字一句地說,他知道只有這種說法能讓蘇明安停止自殺:“你死了萬事休矣,你給我的承諾呢?翟星上的人類呢?為你而死的露娜呢?你死了我怎么回普拉亞?”

  “你這個眼里只有普拉亞的自私鬼。”蘇明安突然出聲。

  他的聲音里甚至聽不出絲毫悲痛和憤怒。

  蘇凜氣笑了:

  “你說的沒錯,我也情愿你眼里只有你的世界。你還年輕,自殺是一件愚蠢的事,我比你年長,我知道你會因為一時沖動后悔一生。一個人的犧牲在這里很正常,你的路才剛開始!”

  他緊緊捏著蘇明安的手。

  風雪籠罩在他們的發上,無人敢過來撐傘,蘇明安的肩頭落了一層濕潤的雪。

  “正常,不該被看作尋常。”

  蘇明安低低說了句。

  蘇凜剛想繼續勸說,突然看見蘇明安抬起了頭。

  漆黑的發絲黏在他的額頭,那眼神像是喧囂的海風與潮汐。

  “我是人,蘇凜!”蘇明安雙目通紅,滿是血絲:“我不是…通關機器。”

  蘇明安的視線尖銳如同刀鋒。

  “…”蘇凜的手松了些許。

  在這一刻,蘇凜后退一步,怔怔地凝視著蘇明安。

  他突然察覺到一股違和感。

  好像,蘇明安的狀態不該是這樣的。蘇明安現在展露出來的一切,包括神態、動作、話語…都讓他感覺格格不入。

  ——蘇明安…好像在表演。

  表演什么?

  為什么蘇明安臨死前還要表演?

  蘇凜的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蘇明安不是會自殺的人,必定是蘇明安的死亡能夠挽回什么,才會讓蘇明安想要去死,只有這樣才符合邏輯。

  “你…”蘇凜意識到,應當是蘇明安的這種“挽回手段”不能暴露,所以蘇明安必須要表演成“傷心欲絕到想自殺”的樣子,防止被某種不可預知的因素強行中斷。

  ——以至于蘇明安在得知玥玥的死訊后,第一反應仍然是表演。

  是什么讓蘇明安死亡也能挽回一切?

  權…柄。

  死亡…權柄?

  死亡…輪回的權柄?

  蘇凜眼神顫抖,一瞬間,洪水般的滔天震撼沖垮了他的心理防線。

  ——蘇明安還是人嗎?

  他自以為他漸漸看透了蘇明安這個異界旅者,他以長輩的態度對待蘇明安,想幫助這個十九歲的青年走下去,卻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被蘇明安如同神明般的冷靜震撼到。

  蘇明安哪怕是在死亡之前,為了確保死亡不被中斷,以至于在極度痛苦之下還能冷靜地表演。

  …他的內心到底堅固到了一種怎樣的地步?

  “…”蘇凜徹底松開了手。

  他說不出一個字。他無法將視線從蘇明安滿是血絲的眼睛中移開,他看見了層層林立的墓碑,看見了無數條時間線匯集成的記憶長河。

  面前的青年用韌性編織著偽裝的牢籠,讓那份自我的主動流露變成翩飛的蝴蝶在籠中起舞,將他身上獨立的苦難物化為一場美麗的表演。

  無人能理解這場美麗的戲幕,所有人的視線虛于表面,只看到了演出者的高傲與成功。看他高高在上,看他一帆風順,看他無往不利無人可擋,看他如同神明全知全能而戲劇永不落幕。名為“第一玩家”的,一場受大眾歡迎精致而宏大的戲劇,所有人皆是驚嘆感慨喜聞樂見。

  而戲幕之后,光明照不到的角落,被遺棄的其他舞臺,演出者撕扯黏在血肉里的表演服,踩過他自己堆積如山的尸骨。

  …他只有十九歲。

  蘇凜突然明白——蘇明安必定是經歷了無數次這樣深刻入骨的絕望和失敗,才能冷靜到想好怎么重頭再來。

  他的理想遠不足以用“宏大”或“恐怖”來形容。

  “簇”一聲輕響。

  蘇明安推開了阻攔他的士兵,手指毫無阻礙地點在了太陽穴上。

  艷紅的血流下,在士兵們的驚呼聲中,蘇凜看到了蘇明安的表情,疲憊、悲哀、堅定。蘇明安的冷靜與眾人的悲傷格格不入,死亡甚至沒有給他帶來過多痛苦。

  “你太累了。”蘇凜說。

  無論是站在舞臺上,在眾人眼里像是在給主辦方當狗。還是深入陰影里,一次又一次死亡,直至習慣。

  蘇凜扶住他,冰霜落在他的臉上,他的面容像雪一般刺白。

  “…你看出來了?”蘇明安氣息漸漸消散。

  “嗯。”

  “那我很…高興。”蘇明安說:“盡管…只是這一次。”

  他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這樣溫暖、釋懷、安心,像是找到了同行者的笑容。蘇凜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

  他沉默地扶著蘇明安,直到青年氣息全無。他知道這次救援困難重重,凌晨那種狀態的蘇明安,幾乎不可能成功。

  然而蘇明安完美通關的本意,本就是竭盡全力救下一切。如果與通關不沖突,他會去救。

  不僅僅是玥玥,若死去的是呂樹、諾爾,他都會去救。盡管可能要數次回檔,甚至這次可能要數十次。但回檔的成本僅僅是他會承受痛苦。

  而他最不值錢的,最容易付出的,就是他的死亡,與他的痛苦。

  特雷蒂亞說的沒錯,他明明有感情,卻像沒有感情一樣。他救玥玥也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活著更有助力,是因為她活著他的情緒能更穩定,他需要神明陣營門匙的情報,他需要徹底殺死愛德華——但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

  去救她,他就是人。

  不去救她,他就是神。

  盡管他表演后去救她的行動更像一位冷靜到了極致的“神”,但他依然是人。

  他不是參透了輪回看破了生死的智者,他只是一個同樣畏懼死亡的普通學生,會因為他人的逝去而感到絕望的——人類罷了。

  是一個想要認同自己行為,卻一直感到彷徨。不愿再度失去,卻又不斷失去的——人類罷了。

  他與Npc共情,與附身者同感,他利用他們、欺騙他們,他冷血到一切都用通關百分比來衡量,他面不改色到冷視百萬軍民犧牲。他無路可退,他始終孤獨,然而他依然會在廢棄存檔里哭泣,會在別人看不到的記憶深海里掙扎。

  但他只是人類罷了。

  她的道路還長,至少要等到所有人類獲救,至少等他成為英雄,她回憶著她漫長而燦爛的旅途,聽著他彈鋼琴,直至真正走到道路盡頭了…那樣才算結束。

  忒修斯之船的船長,在疾風驟雨中艱難求生,在雷霆的窺視中茍延殘喘,極度痛苦之時,他在深海里落下一桿重重的“錨”。它或許是親情一般斬不斷的羈絆、或許是溺水者的求生稻草。

  ——將“人”與“程序”區分開的,正是他們是否需要這種心靈之錨。

  我這次,有幫到你嗎?

  蘇明安閉上眼。

  ——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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