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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刀劍之上

  腦袋傳來劇烈的暈眩感,感官完全扭曲了般,奇怪的蜂鳴聲在耳旁回蕩個不絕,像是在訴說某段迷離的咒語。

  瑟雷癱倒在碎裂的桌椅間,模糊的視線里,他看到有斷掉的桌腿刺入了自己的身體里,像是被爆炸的彈片命中般,身上被打出一片細密的血點。

  自退休以來,瑟雷已經很久沒有和人動過手了,自然也很少會被別人動手,他的心神恍惚不止,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奇妙感覺逐漸籠罩住了他的心神。

  短暫的失神后,兇惡的戾氣在瑟雷的心底滋生,那是他還是夜族領主時,渾身常伴的氣息,時隔這么多年,它再次回來了。

  滴答的流血聲漸止,瑟雷的身體完整了自愈,他一把拔出插入體內的斷刺,猩紅的眼瞳中透露出極盡殘暴的怒意。

  炸毛的薇兒向后退了幾步,平常不死者俱樂部里,也有些打打鬧鬧的事發生,但這次和之前都不一樣,瑟雷被打出了火氣,呼喚著心底那頹廢多年的狂怒。

  “你是在對我發怒嗎?瑟雷。”

  賽宗一副輕松的樣子,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吧臺旁的高腳椅上,活動著自己剛剛揮拳的手臂,干瘦枯槁的手臂上蘊含著非凡的力量,要不是他有意收力,剛剛那一擊足以把瑟雷擊穿出去。

  瑟雷低吼著,“你…你這個混蛋。”

  “我?這一點我并不否認,但你呢?你也沒比我好哪去,對吧?”

  賽宗繼續嘲笑著瑟雷,抬手向身后的博德搖了搖,博德識趣地遞上了一杯酒水。

  作為不死者俱樂部的臨時酒保,博德無疑要比瑟雷專業太多了,這番沖突根本沒有影響到他…也可能影響到了,但他的臉龐只剩蒼白的枯骨,就算震驚的不行,臉上也不存在什么表情可言。

  “況且,瑟雷,你為什么對我發怒呢?”

  賽宗將酒水一飲而盡,反問著,“你是以什么樣的理由,向我揮拳的呢?”

  “你!奧莉薇亞,你這是在讓她去送死!”

  瑟雷深知自己父親的強大與恐怖,那是他逃避一生也不愿面對的東西,但現在,奧莉薇亞正向著那黑暗的旋渦走去,說不定她此時已經站在了夜王的面前。

  “我沒有強迫奧莉薇亞,是她自己自愿去的。”

  賽宗露出難看的笑意,他很少會笑。

  瑟雷愣了一下,某種似曾相識的事回來了,那揮之不去的陰霾,傷痛如此之深,以至于瑟雷的手都莫名地抖了起來,他想控制住自己的手臂,但只會令它抖的更加厲害。

  “該死!該死!”

  瑟雷不斷咒罵著,身為夜族領主的他,居然連自己的手都控制不住。

  “你為什么要生氣呢?”賽宗又問道,“你并不愛奧莉薇亞,不是嗎?哪怕她親自來向你求援了,你依舊躲在陰影里,不肯邁步。”

  賽宗不屑地看著瑟雷,聲音殘忍,“你現在應該高興才對吧,瑟雷,她馬上就要死了,以后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了。”

  瑟雷的身子僵在原地,死死地盯著賽宗,猩紅的眼瞳仿佛要滴出血來,如此猩紅。

  薇兒悄無聲息地遠離了此地,作為旁觀者,它很清楚賽宗在做什么,同樣的,它也深知,層層的激怒下,誰也不知道瑟雷會做出什么混賬事。

  瘋子。

  一直以來,薇兒都覺得瑟雷那看似平靜從容的姿態下,藏著的是一個情緒極不穩定、心智不成熟的瘋子。

  難以想象瑟雷的童年是什么樣的,作為夜王的長子,自出生起,他就被灌輸那畸形的世界觀,成為夜王最優秀的劊子手,按理說,他應該會堅定地站在自己父親那一邊,但他卻因一個女人的死,而背叛了自己的階層。

  別人可能覺得瑟雷是個深情的人,但薇兒只覺得瑟雷是個瘋子,為了所謂的愛情可以輕易地拋掉權與力。

  這樣的瘋子最不好惹了,也是這樣的瘋子,所作所為都充滿了詭異與未知,令人深感不安。

  賽宗與瑟雷對峙著,繼續刺痛著瑟雷的心,“我說的沒錯吧,瑟雷,相反,你還應該感激我才對,我幫你解決了這么一個擾人的麻煩。”

  瑟雷沉默不語,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隱約間,能聽到那躁動的心跳聲。

  沉默持續了很久,瑟雷慢慢地松開了攥緊的拳頭,他向后退了幾步,步伐踉蹌了起來,跌跌撞撞地退回了陰影里,一屁股地坐在了地上。

  和剛剛兇氣滔天的架勢不同,現在的瑟雷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狼狽的像街頭隨處可見的流浪漢。

  眼神低垂,充滿了悲傷與朦朧的霧氣。

  “抱歉。”

  許久之后,瑟雷勉強地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賽宗收起了臉上嘲弄的意味,眼下的情景莫名像午后的街頭,賽宗不清楚自己該處于什么樣的身份,但他確定,瑟雷必然是那個落魄卑微的無家之人。

  不死者俱樂部的每一位會員,都是一位無家之人,所以這些漂泊者才會湊在一起,互相取暖,排解永恒的孤獨。

  “真沒意思…”

  賽宗嘟囔了一句,把空酒杯交還給博德,讓他為自己再滿上一杯。

  “瑟雷,你真的很善于掃人興致,不上不下的…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你了。”

  賽宗還想斥責些什么,話剛到嘴邊,他就像失去了興趣般,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沒意義的。

  瑟雷是個寧頑不靈的家伙,他要是能被三言兩語影響,愛莎不會死,奧莉薇亞也不會離開,更不會有之后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賽宗喝著悶酒,博德默默地為他反復盛滿,薇兒安靜地躲在一邊,她可不想惹禍上身。

  靜謐之中,瑟雷的身子蜷縮了起來,把自己抱成了一團,難以想象,一位夜族領主居然還有如此可憐的時刻,就像一只被冷雨澆透的野狗。

  瑟雷不是蠢蛋,短暫的失控后,他便清醒了過來,這件事和賽宗無關,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這是奧莉薇亞為自己設下的陽謀,就像她母親那樣。

  “不得不說,我雖然沒見過愛莎,但我確實在奧莉薇亞的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賽宗后靠在吧臺上,“比較之下,她是如此勇敢,簡直不像你們夜族的子嗣。”

  賽宗的聲音并不高,也不響亮,但傳入瑟雷的耳中卻像雷鳴一樣,轟隆隆的,震得他頭疼不已。

  心臟的速率加快,汗水析出額頭,瑟雷像是個快要猝死的病人,承受著病痛的折磨。

  “該死!該死!”

  瑟雷在心底咒罵著,他很想找到某個靶子,把所有的憤怒、怨恨、責任都拋給它,好讓自己獲得解脫,但任由他想破了腦袋,他也得不出一個結果。

  最終,瑟雷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他的責任,是他所需承擔的,無論瑟雷怎樣去逃避,它終究會追上自己,把自己撕扯的血肉模糊。

  陰影的角落逐漸平靜了下去,瑟雷癱坐在地上,臉色蒼白。

  “想好了嗎?瑟雷,”賽宗雙手抱胸,語氣冷漠道,“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我…我即便是想好了,又能做什么呢?”

  瑟雷悲涼地笑了起來,身子越發癱軟,像是失去了骨頭,“就算我重新踏上永夜之地又如何?我的秘能已經遠遠落后于時代了,至于我的不朽甲胄,它們也早已碎裂封藏…”

  賽宗忽然快步走到了瑟雷的身前,雙手一把薅起他的衣領,硬生生地將他提了起來。

  飽含怒意的眼瞳如此之近,瑟雷甚至能嗅到那刺鼻的硫磺味。

  “和那些事無關,我在問你,你想好了…不,瑟雷,你準備好了嗎?”

  像是幻覺般,賽宗的面容開始蠕動、潰散,直至化作一團蠕動翻滾的實質熔巖,焰火躥升,刀劍自裂隙里探出。

  “告訴我!瑟雷!”

  陣陣的斥責聲如同一把鉤子,粗暴地鉆入了瑟雷的體內,攪動著內臟,勾住了他的所有。

  內臟、血肉、骨骼乃至靈魂…皮囊下的所有之物,都被鉤子牢牢地抓住,輕輕地一扯、將其完全拖出,暴曬在陽光下,任人審視。

  瑟雷神情恍惚地眨了眨眼,不考慮任何現實因素與利弊,只是單純地質問本心。

  “瑟雷,你已經犯過一次錯了,不要再犯第二次了。”

  賽宗的話語突然溫柔了起來,熾熱感也變得溫暖起來。

  “現在,你還有挽救的機會。”

  種種幻想在瑟雷的眼前上演,他看到了奧莉薇亞離去的背影,她和愛莎是如此相像,直至消失在了金色的陽光中…

  “我…”

  瑟雷張開口,他努力地給予回應,可無論他怎樣努力,聲音就像卡在了嗓子里。

  “我…”

  瑟雷很想給予賽宗回應,可他那懦弱的本質卻束縛著勇氣,一想到自己這卑劣的內心,瑟雷就感到莫大的悲傷。

  他憎恨這樣的自己、無能的自己,恨不得以最嚴酷的刑罰折磨自己。

  可這樣的自我折磨能改變什么嗎?什么事都改變不了,這依舊是一種內心的逃避,以痛苦來讓自己的內心安寧,好為自己的懦弱開脫。

  不…不不不,不能再猶豫了,不能再躊躇了,不能再停滯不前了。

  強烈的恐慌感從瑟雷的心頭升起,自失去愛莎后,他的人生一片灰暗,瑟雷不敢想象,如果失去奧莉薇亞后,他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

  更何況,如果失去了奧莉薇亞,失去了她,自己就連愛莎最后的一點蹤跡也找不到了。

  瑟雷那狂亂的思緒一滯,他突然想起了愛莎曾說過的話,她說奧莉薇亞是一件禮物,一件留給瑟雷,令他與世界聯系在一起的紐帶。

  時隔多年,瑟雷頭一次理解了愛莎的話。

  醒悟的空靈感充盈。

  賽宗看到了,瑟雷那懦弱的眼瞳中升起了一股難以遏制的狂怒,那是如此純粹的怒意,如同蜜酒一般,令這位暴怒的選中者欣喜若狂。

  關于瑟雷的本質,薇兒猜的很對,瑟雷是個瘋子,只是他那股瘋勁被沉重的懦弱所束縛著,很少被人窺見,可當這股瘋勁突破束縛時,那將是破罐破摔般的歇斯底里。

  怒意抵至極限,而后蕩然無存。

  瑟雷的眼瞳清澈了起來,他拍了拍賽宗的手臂,示意賽宗放開自己。

  賽宗疑惑地松開了瑟雷,僅僅是一瞬之間,瑟雷判若兩人,狂怒不再,有的只是絕對的冷峻。

  瑟雷用力地梳理了一下自己散落的金色長發,接著又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扯亂的睡衣,他的身板站的筆直,他不再像個狼狽的流浪漢了,而是做好準備的夜族領主。

  “我準備好了。”

  瑟雷平靜地看向賽宗,“那么,你需要我為你做什么呢?”

  “不,我的問題我會自己親自解決,”賽宗反問著,“倒是你,瑟雷,你需要什么呢?”

  瑟雷深呼吸,默默地攥緊拳頭。

  “我需要一件足以追趕上時代的不朽甲胄,必要的話,我還需要一支軍隊…一場足以摧毀永夜之地的戰爭。”

  他懷疑道,“你能做到嗎?”

  “做到?你是在懷疑一位暴怒的化身嗎?”

  賽宗大笑了起來,他喜歡現在的瑟雷,先前那副怯懦的模樣,真的很令人氣憤,更不要說,賽宗本身就脾氣不好。

  “瑟雷,這里是一處避難所!”

  賽宗張開雙手,高聲道,“但同樣的!這里也是一處不息的角斗場、英靈殿!不死的戰士們,將在這里飲酒作樂、磨煉技藝,等待著末日之戰的到來!”

  轟隆隆的雷音中,不死者俱樂部開始了劇烈的變化,正如那次瑟雷偶然瞥見的那樣,染血的紅沙從地板的縫隙里滲出,狹窄的空間不斷地拓寬,無限延伸的走廊中,一道道緊閉的房門轟然彈開,長眠的不死者們紛紛驚醒。

  賽宗不再隱藏自己的力量,干枯皸裂的皮膚下燃起越發濃烈的焰火,他邁開步伐,高聲歡呼。

  “各位!支付代價的時刻到了!”

  一排排的武器架從紅沙之下接連升起,古樸的、華麗的、致命的、沉重的,刀槍劍戟、弓匕駑矛,人類歷史上所有被用來爭斗的武器,盡數呈現在了眾人眼前,無聲訴說那血腥的歷史。

  正當瑟雷失神之際,鏗鏘的鐵鳴聲響起,早在賽宗喚醒眾人之前,就已經有一批沉睡的不死者蘇醒了,他們在熔爐之中錘打著那破碎的甲胄,將一道道嶄新的煉金矩陣植入其中。

  即便被層層火光阻隔,但瑟雷還是第一眼便認出了甲胄的模樣,那是他的甲胄,那本該碎裂,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不朽甲胄。

  “你…你從未想過獲得安寧,”瑟雷不可置信地看向賽宗,“你一直在暗地里籌備著一支軍隊。”

  “不,瑟雷,你搞反了,”賽宗不屑地搖搖頭,“我從不認為,安寧是可以靠逃避獲得的,相反,唯有從刀劍之上,才能獲得真正的寧靜。”

  賽宗將手搭在瑟雷的肩頭,語氣肅穆,“對于我而言,永恒的安寧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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