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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三章 困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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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自新跑的很快,沖在最前。

  他的醫術要提升到能夠在中原的繁華城池里坐館開診的程度,不是一日之功。這幾日夜間,他和丁郎中等人暗中出行,為某位高麗貴人招攬的契丹人診治。下得多半都是調養元氣、祛除外感毒邪的藥物,他混跡其中,未免有濫竽充數之嫌,就連貴人給的賞賜,也不好意思拿,大都推給了伙伴。

  但幾個月來向旁人討教的成果,已經足夠陳自新應付軍隊里的尋常傷勢了。何況周軍重視戰場急救,將士手邊常備急救藥包,他在海州訓練時,和普通士卒聊聊也學到了點手段。

  晚上出診的時候幫不了多大忙,這會兒大白天的,當著東家尹老爺的面,總該積極點才是。

  他提著自家的藥箱狂奔,一出甬道,便是事前布置好的急救營地。先前維持秩序的伙伴已然滿頭大汗,拖著具人體從滾滾煙塵里出來,隔著老遠只見人體后頭留下的長長血痕。

  陳自新吃了一驚,加快腳步。

  到近處剛把藥箱放下,見那傷者雙腳仍在抽搐,口中涌出股股鮮血,瞳孔已經放大了。

  他連連搖頭,和那同伴一起,把尸體往角落拖了拖。而營地外頭帷幄掀動,又接連有幾具尸體被搬動進來,一具具都筋斷骨折。

  一開場就這么猛烈,真就全不掩飾!陳自新不免有點驚駭,他起身扶住帳幕探看,見那個包裹綢緞流蘇,色彩鮮艷的馬球明明就在地上骨碌碌滾動,卻少有人當真去打。

  球庭垓心處數十匹高頭大馬往來回旋,兩方一旦靠攏,便揮動重頭的長桿,向對手猛砸猛刺。轉眼間,便有數名矯健騎士腦顱迸裂墜馬。

  勢弱一方眼看著對手來勢猛惡,紛紛勒馬閃避。但其中一人或許坐騎是臨時調來,與騎士的配合不夠嫻熟,又或許是膽氣驚人,唯獨他轉向慢些,還在馬上連聲喝罵。對面的契丹人隨即撞到,借著慣性抬起長棍,一棍將他搠翻下馬。

  兩馬交錯的速度和力量何等巨大,這下不知撞斷了他幾根肋骨。但落馬之人也真頑強,猶自堅持起身,緊追著自家馬匹猛跑。跑不出幾步,對手斜刺里兜轉,將他撞翻在地,隨即策馬也鐵蹄踐踏。

  這人被救回來的時候,從胸到腹被馬蹄踩出了一個凹陷,凹陷里的衣袍、皮肉、骨骼、內臟和血液混合成稀碎一坨。偏偏人還活著,兩眼瞪得目眥盡裂,喉頸發出可怕的嘶嘶聲,從嘴里膨出連串血泡。

  而與他同時送來的數人,也沒強出多少。

  陳自新這幾日里連番夜間出診,早就明白高麗貴人們鼓足了勁頭,要藉著馬球大賽的機會壓倒或者殺死政敵。他身邊的同伴也都道,恐怕馬球大賽上的死傷必然慘重。但眼前這情形,比陳自新預想的更激烈。

  馬球大賽才剛開始!這才是第一天,第一場!若每一場都如此慘烈,整場賽事和修羅地獄有什么不同?這些高麗人看起來彬彬有禮,其實都是瘋子!

陳自新在傷員中間繞了幾圈,下意識地包扎了幾個傷口,敷了幾樣止血的藥物,最  終確認了一件事:這賽場上的所有人都沖著旁人下死手呢,送來的傷者幾乎全都和死人只差一口氣,還有什么可救的?他的忙活,都是白忙!

  他站直了身體,揪著被鮮血染紅的雙手猛喘氣,身上的袍服全都濺滿了鮮血和腦漿。帷幕環繞中的軀體已經全都變成了尸體,燥熱天氣下,尸體腸穿肚爛所散發出的惡臭,讓人頭暈目眩。

  丁郎中來得慢了點,氣喘吁吁地剛進帷幕,也被眼前情形嚇了一跳。而帷幕翕張的瞬間,外頭猛烈的呼嘯聲又混雜了此起彼伏的慘呼和哀嚎聲,一同灌入兩人的耳里。

  「我們千里迢迢渡海,不可能就為了看著這樣的局面。尹老爺一定是想做什么的,對吧?」陳自新問道。

  到這時候,陳自新自然不會把丁郎中再當做從宋國黟縣來的普通大夫。仔細回想,這體格虛弱的中年大夫從一開始,就很擅長引導人,還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夫們的主心骨。或許他早就是大周的一員了,只是隱藏著身份安撫他人而已。

  但陳自新實在不明白,大夫們來到高麗究竟有什么用?難道就只為了偷偷地趁夜出門,給一群群野獸似的契丹人開藥方子調理身體?就只為了在這里看著契丹人像是被驅使的野狗一樣殺來殺去,美其名曰馬球大賽?

  「眼下先看著就行。」丁郎中回答。

  他站到那具胸腹被碾碎的尸體旁,蹲下身分辨了一陣,然后又依序看了看其它尸體:「這人是韓光衍。和他同死的,都是他的親近護衛。以他的身份,并不必親自下場比賽,之所以如此,或許是為了得個痛快。」

  「…韓光衍是誰?」

  「四年前契丹人突入高麗,崔忠獻舉政敵以鄭叔瞻為元帥,領兵十萬抵敵。高麗官軍久已羸弱不可用,驍勇者皆崔忠獻父子門客。而鄭叔瞻等人在開城招募勇士的時候,崔忠獻傳令,門客有請從官軍者,即流遠島。由此可見雙方的關系勢如水火。」

  「我聽說,當時的高麗軍隊在契丹人面前,一觸即潰?」

  「沒錯。那些契丹人高低和我大周皇帝打過仗,怎也不是高麗人能抵擋的。一戰下來,高麗人全軍崩潰,尸如山積,主帥鄭叔瞻當場戰死。只有副帥趙沖、孫永和都知兵馬事李延壽、韓光衍等人率部退回,又最終死守開城,熬到了契丹人退走。」

  「既如此,這些人都是高麗國的功臣啊?怎么就死了?還被活活打死?」

  「這些人固然是高麗國的功臣,卻是崔忠獻的眼中釘。過去數年里,趙沖、孫永、李延壽三人,陸續因為各種原因獲罪,或者族滅,或者流放海島,整個政治勢力搖搖欲墜。可是崔忠獻老得太快了,他快死了,來不及在明面上給韓光衍栽贓,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一次馬球比賽中的失手。」

  「這…」

  陳自新想要問,此人若不參加球賽,又會如何。

  隨即他就明白,崔忠獻決心要在死前抓緊時間清掃一切可疑之人,自然有的是辦法。與那些辦法相比,死在馬球賽中,實在已經是最和善,

  最不至于禍及家人的一種。

  陳自新覺得有點驚悚,于是刻意舒緩情緒,輕松些道:「高麗國權臣執政數十載,朝堂上尚未解決的敵手也沒幾個了。韓光衍既死,馬球大賽或許就能平穩些。」

  丁郎中呵呵輕笑,探手抬起帷幕,示意陳自新往外看。

  原來陳自新試圖救人的這半晌,球庭正中策騎對撞又揮舞球桿亂打的,已經換到了第二場。而場上煙塵飄起處,依然血霧彌漫,慘叫連聲。

  「這一場死的又是誰?高麗人的殺性這么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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