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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四十四章·“糖(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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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世代61年。

  她漸漸失去活力,開始整日整日長睡。

  有時候,他喚了她好幾聲,都沒有回音。唯有探一探她的脈搏,才知道她還在。

  夕陽下斜,他望著滿山桃花,常常一坐就是一天。由于她總是在睡,他的時間開始無限變快,很多事情逐漸無法感知。只有小凱回來的時候,他才能意識到過去了多久。

  小凱風塵仆仆地趕來。如今,他已是二十來歲的俊秀青年,也是遠近聞名的大貿易商:“父親。她最近是不是睡得太久了?我見城里的姜奶奶也是這個樣子,原本常在布店外面坐著,現在只能躺在床上…”

  “小凱。”蘇明安淡淡說:“不必叫我父親,我只是資助了你。你也別來回跑了,過你自己的生活就行,不用再管我們了。”

  “那怎么行!是你們把我養大,我怎么能忘本…”

  “你好好生活就行。”蘇明安淡淡道。

  小凱抿了抿唇,眼神陰暗了一瞬間,卻說:“…要不,我把你們接走吧。我盤下了一塊土地,那里靠近內陸,比較安全。”

  蘇明安考慮了一下,小凱說的有道理:“好。”

  小凱的臉上頓時涌現了鮮活的喜悅,轉身跑進車里:“那我即刻去準備,過幾天,我就駕車來接你們!”

  這時,屋內傳來咳嗽聲,蘇明安進門。白發人靠在床頭,皺紋中滿溢沉靜的光陰。

  她的雙手輕輕擱在被褥上:“之前小凱送了他親手做的桃花餅,他一直很崇敬你。你現在趕他走,他要傷心了。”

  蘇明安坐在窗邊,冷不丁冒出一聲:“你這追憶過去的模樣,還真挺像我奶奶。”

  她淺笑:“你曾說過,我這不算老,只是長生種的體驗…蘇凜也是八十來歲,難道他像老爺爺嗎?”

  蘇明安沉思片刻,緩緩吐字:

  “像。”

  玥玥卻沒笑,而是出神地望著窗外。

  “明安。”她忽然說。

  蘇明安也沒笑,摸過去,坐在她旁邊。

  “在世人的眼里,這樣慢慢變老的場景…應該只有夫妻才能做到吧。包括在小凱眼里,他也很可能認為,我們是夫妻。”玥玥說。

  “也可能是母子。”蘇明安講冷笑話。

  “但我知道…”玥玥沒接茬,她摸著床頭泛黃的漫畫書,書頁已經翻卷:“你對我們的感情…不是任何言語可以簡單概括的。若是換了呂樹,換了諾爾…他們在這里慢慢變老,你也會一樣陪伴。”

  “你開始愛講大道理了。”蘇明安低聲說:“是軀體帶來的影響嗎?”

  “我下次來見你,又會變回年輕的樣子的。”

  “…好。”

  又過了幾天,她的耳朵聽不見了。

  蘇明安用第九世界的機械技術,給她做了助聽器。但她的聲音總是忽大忽小,把控不好說話的力度。

  “下次我來找你,估計就是嶄新的時代了。這個時代是航海時代,下個時代會是什么?”玥玥低語,白發掃在他手臂上。

  “好像是偏向東方風格的時代。”

  “那我想當一個女俠,這一世我天天在海上吹冷風,下一世我想安穩一些,享受京都的繁華。我還想學織布,我還沒碰過縫紉機呢…”

  “聽你的。”

  “如果成功的話…如果這種度假方式可行的話…一定…”

  她的聲音越發小了,眼瞼低垂,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蘇明安推著她回房,望了一眼遠方的連天炮火,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這片桃花林,因為她的日子…大概就在這幾天了。

  又過了幾天,她的眼睛看不見了。

  蘇明安稍微走遠一點,她就會狂喊他的名字,問他去了哪里,就像一個生怕失去玩具的小孩子。

  她的世界已經陷入了黑暗,耳邊一片安靜,如果他不在,那她真的什么都摸不到了。

  “你在哪?明安,你在哪?”她大喊了幾聲,臉上的慌亂前所未有,雙手忙亂地揮動。

  “…我在。”蘇明安立刻走過去。

  “給我唱歌吧,不然,我又要睡著了。”她的手朝空氣抓握了幾下,似乎在尋找蘇明安在哪個方向,直到他攥住她慌亂的手。

  她開始害怕睡眠,過淺的呼吸,讓人覺得只要睡去,就很可能不再醒來。

  “…好。”蘇明安醞釀了一下,望著她布滿白翳的雙眼,輕聲開口:

  “枕頭下的童話書,

  私自收藏的幸福,

  少年的我想傾訴什么感觸…”

  她怔怔地聽著,眼眶落下淚。

  對她而言…這應該是百年前聽的歌了。

  又過了幾天,她變得很懶,連游戲都不碰了,整日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任憑桃花落滿肩頭。

  “你想吃什么?”蘇明安端起一壺茶,這種事以前都是玥玥愛做,現在輪到他做了。

  “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他似乎又說了什么,但她真的聽不見了。

  身體不再靈活,走幾步就會很累。

  思維也會開始遲滯,甚至不再記得身邊的人。

  這是他曾經形容老人的話,如今卻全數用在了她身上。

  他想起她幾十年前說的話。

  ——若有一天,你真的離我遠去,在無盡的世界中,你再也找不到我…那么,請記住,名叫玥玥的人,她已經得到了幸福。

  她已經得到了…末日前的幻覺。

  盡管不知會不會有下一具軀體。如果沒有,這就是最后一生了。

  但她很快樂。

  她已經白發蒼蒼,她擁有幸福的一生。

  又過了幾天,蘇明安感到自己的這具軀體也不能用了。

  “我回圣城一趟,換個軀體,你等我回來,我們就去九幽。”蘇明安將她推到桃花樹下,示意她在這里休息。

  她閉著眼,卻朝他伸出了手。

  盡管什么都看不見,她臉上的笑容,卻像少女一樣。那是任何皺紋都無法抹去的,屬于她靈魂的鮮活。

  “你可以…牽一下我的手嗎?”她不知為何,這樣發問。

  他怔了片刻,緩緩握住她的手。曾經緊握喀俄涅之雪的手,已然坑坑洼洼,血管凸起。他想開口,哀傷卻封住了喉嚨。

  她慢慢站了起來,像一架快要散架的骷髏。然后,她的步伐不輕不緩,繞著他行走,翻轉他的手腕。

  簡單的前置舞步,卻讓他瞬間明白。

  “星光撥開最神秘的霧,

  踮起腳尖旋轉舞步,

  恍恍惚惚聽誰在哭…”

  如同當年男士回應女士,他同樣翻轉著手腕,隨她緩緩走動。每一個舞步,仿佛是對前百年的回眸,對歲月的嘆息。

  數十年前的舞步,尚未蒼老的她。

  橫港市燈下叼著猴頭菇餅干的她,喜歡巧克力棒的她,戴著貓耳帽的她。

  烏篷船上的月光,河流的鳴響,踢踏木板的奏樂聲。

  枝葉搖晃的斑駁,漣漪與長風。

  她的愛,她珍惜的歲月。

  在他眼中凝滯的碎片,她漫長的時光。

  不知何處傳來玉笛之聲,也許是村落的放牛人,聲音透過漫天桃花而來,仿佛回應此刻的清幽。

  她跳著極慢的舞步,講起她的過去。

  …那是她在明溪的過去。她說起食堂的飯菜,比高中時好吃一些。學校的宿舍,天臺上的星空很好看。十二年來,她經常坐在那里看星星,幻想哪一顆會是翟星。

  …又說起她在明輝的時候,欽望讓她做未婚妻,卻說這是權宜之計,不必真的成婚。那時她不明白欽望為什么那樣說,可后來她明白了,原來他早已料到他活不到成年。

  …最后說起翟星的藍天、白鷗、原野、長風。

  他能明白她說了什么,也看到了她露出的表情。那是無意識的…幸福的…自由的笑容。

  他也緩緩開口,提到自己的過去。他說起永遠不會有人來接的校門、一雙始終買不起的耐克鞋、不敢加蛋加腸的素煎餅、為了省錢徒步走四公里上學…那是他再也觸碰不到的記憶。

  他說起那次畢業舞會,那不是她偷來的人生,不需要那件漂亮的舞裙,聚光燈就已經是她的了。

  小巷的月色,為何不能是聚光燈?垃圾桶邊的黑貓,為何不能是高雅的聽眾?

  她聽著,臉上是幸福的微笑,卻落下眼淚。

  他抹去她臉上的眼淚。擦掉了一些,眼淚卻越涌越多。他的動作反而像是加劇了她無聲的痛苦。

  為什么要哭?

  還會再見面不是嗎?

  你自己說了,還會見面的。

  她傾身向前,輕輕抵住他的額頭,這是人們發誓時會做的動作。她沒有說什么,只是反復念叨著幾個詞:

  “輪回,舊神,生死,生生世世。”

  “輪回,舊神,生死,生生世世…”

  仿佛一段并不確切的禱言。

  歲月輕叩心扉,生命終將歸隱。

  脈脈暖意與落花一同在午后的陽光下沉淀,白發人模糊著雙目,仿佛已然跟隨漫天春光,飄向了遠方的田野、溪流、蒼山…每一瓣桃花似乎都承載著她漫長生命的片段。

  她的目光穿過斑駁的窗欞,凝視著后院風中桃花,恍若沉浸往昔春光。春風輕拂,桃花瓣瓣如夢,在青空與塵世間徐徐降落。

  仿佛能聽見時間的流轉,生命的交響。尚且年輕的黑發青年回望著她,手指淌過她的白發。

  請和我起舞趁著童話還沒有結束…

  天亮后讓一切…恢復。

  一舞終,她再度沉沉睡去。

  桃花樹下白發人的神情極為安寧。蘇明安回望一眼,前往圣城。

  大雁高飛,姜音望著窗外的夕陽。

  人老了,真的能感覺到自己的壽限。她能感到自己的極限…就在這兩天了。

  躺在床上,腰酸背痛,氣息奄奄,她無數次地回想那天——房檐上氣質淡漠的青年,眺望著云霧明凈的長空。而她抬頭望去,與他目光相對…那一眼,竟成了永恒。

  胸中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她閉著眼,卻覺得不行,她不能在床上等死,她要坐到布店門口…她還要等他。

  她等了幾千個日夜,他都沒有來。但也許今晚…他會來。

  她吃力地爬起來,病痛讓五官疼得揪成一團,拿了拐杖,跌跌撞撞往外走,抱著那張畫像,坐在那張放了幾十年的椅子上。昏黑的街道已少行人,門口的河道也沒有船只,唯有她一個人,聽著越發微弱的人聲,直到夜幕一點點落下去。

  她翻出幾張白紙,放在自己膝蓋上,顫巍巍地提著畫筆,蘸了墨,照著畫像,一筆一筆,畫著青年的模樣。這些年來,她沒事做,就會提筆畫一畫他,日積月累的臨摹下,她畫得竟有九分像了。

  但畫眼睛的時候,她都會遲疑。

  她聽過一個故事,如果畫像里的人有了眼睛,那他就會活過來。她始終不敢落筆,她怕筆落,人未見,那唯一支撐她的東西,也消失了。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姜音。”她的手哆哆嗦嗦許久,又想起什么,轉身把抽屜里剩余的錢幣都放在信封里。如果明日有人發現了她,就能發現信封里的錢。信封上的名字都是她這幾十年來資助的孩子。她想著,自己要是不在了,最后的錢得給他們寄過去。

  她這一生,沒能把布店做大做強,晚年干盡了人們眼里的“荒唐事”…但她不后悔。

  筆墨落到畫上青年的眼睛,她的嘴唇咬了咬,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張模糊的臉。

  那些景象和漸漸垂落的夜幕融為一體,分不清是走馬燈還是幻覺。

  喂,上面的!你澄清一下啊!少女叉著腰。

  日光漸落,披著一身金色紗衣的青年低頭。

  少女不知腦補了什么,羞紅著臉,不去看他那對漂亮的雙眸。

  你這家伙是木頭人嗎?少女湊過去,只看到了普通的風景:這些有什么好看的?你肯定沒看過好看的風景。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我都看過了。青年言語淡淡,婉拒了她的邀請。

  他從來都拒絕她。

  這就是你家人教的…茶?鍋蓋掀開,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飄出,周圍人皆退避三舍,捂著鼻子。唯有少女往前走了一步。

  嗯。青年神情淺淡,像是理所當然。

  少女拿起杯子,周圍人都勸她不要喝。她卻固執地一飲而盡,爽快地打了個飽嗝,一聲響亮,引得青年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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