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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鳳還巢

無線電子書    國潮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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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是1987年1月25日這一天,就在寧衛民和他的下屬們舉杯歡慶之際。

  為了回到京城過年,另一位像他一樣,前幾年從京城前門樓子底下走出國門的游子,已經領先于他,踏上了歸國的飛機。

  那就是已經遠嫁美國四年多的米曉冉。

  而且她并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的美國丈夫趙漢宇也不惜動用了自己的年假專門陪同。

  兩個人還大包小包買了許多的禮物,光托運的行李就有兩大件。

  不為別的,就因為米曉冉意外懷有身孕已經兩個月了。

  而且她還將在幾個月后完成學業,拿到自己的本科學位。

  考慮到米曉冉生下孩子,以及拿到學歷后,他們生活即將進入一個全新的狀態。

  恐怕又得手忙腳亂,重新做出不少安排和打算。

  很可能又是好幾年沒有回國的可能。

  所以他們才會在共同決定,這一年的春節前夕要回京城探親,讓闊別家鄉多年的米曉冉和父母親人團聚。

  超大型的波音747客機,載著數百名乘客向東飛。

  這種特殊設計的巨型客機,飛行速度俠,坐位又寬大。

  盡管米曉冉和趙漢宇訂的只是經濟艙,但座椅的舒適度還是遠超中型客機,這讓他們分外滿意。

  只是離開的四年多,大部分都是通過信件聯系,只有很少的機會才能通過電話聽聽家人的聲音。

  所以自從坐上飛機,米曉冉的思鄉情結借開始泛濫。

  想到即將和親人團聚她根本就沒有躺下過,頭總是歪向窗口不停地向外張望。

  她低頭看著手表一分鐘一分鐘倒數著時闖。

  她睡不著,她急,她嫌飛機飛得慢。

  聯合航空公司的起飛時間是下午,沒幾個小時就不見了太陽,地球的自轉,正好配合了飛機的速度。

  吃過晚餐,機艙的小燈,一個一個全滅掉了。

  機艙里的客人們,幾乎都要了毯子,集體進入了夢鄉。

  甚至就連米曉冉身邊的丈夫——趙漢宇也靠著她的肩膀睡著了。

  安靜的客艙里,此時只有米曉冉一個人還在半瞇著雙眼,默默在腦海中回憶著在自己在紐約度過的四年時光。

  這四年她沒有虛度光陰,過的并不輕松,但很充實,也很幸運。

  丈夫趙漢宇是個靠得住的好丈夫,完全做到了當初對她的許諾。

  自從在曼哈頓找到工作,趙漢宇就不顧家人反對,帶著她脫離了由趙家父母全盤掌握的大家庭。

  與她在外租了間小公寓,靠自力更生過上了二人世界。

  趙漢宇也用全部力量支持她求學。

  不但花錢幫她報了補習班,平日里也盡量替她分擔家務。

  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全神貫注地學習,當年就順利通過了各項相關考試,順利獲得了紐約市立大學皇后學院的入學資格。

  盡管皇后學院的歷史不長,在紐約這個高等學府云集的城市里,排不上名次。

  而且為了入學容易點,畢業難度低一些,她選擇還是堪稱“萬金油”的工商管理專業。

  不過話說回來,這畢竟是一所正規的公立大學啊!

  對于她這樣在國內,永遠都沒有機會接觸高等學府,受高等教育的人來說,已經是求之不得的寶貴機會了。

  她沒有什么不知足的。

  特別是因為丈夫在經濟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支持,她也不用像其他留學生那樣,每天辛辛苦苦為了三塊錢一小時的工資,就去爭搶職工餐廳的刷碗工作。

  即便是打工,也可以在丈夫的主管家里,靠看孩子掙一小時五塊錢的悠閑工資,順便還能和孩子聊天,熟悉口語。

  這就更讓她感到滿足和寬慰。

  她甚至還憑借自己的聰明和努力,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跳級。

  想必告訴父母這個消息,他們也會像丈夫一樣為她感到驕傲和自豪的…

  一路上,她不停地想著。

  想完了親人,就想親戚。

  想完親戚就想鄰居還有小學中學的同學、重文門旅館的那些同事…

  那么多的人,她都想見一見他們。

  不是為了別的,她得讓大家都知道她現在過得很好,非常好,特別好。

  想當初她離開單位的時候是那么失落,甚至不為人知的痛哭了一場。

  現在終于到了她向所有人證明一切的時候了——她沒有選錯,她走對了路,她也嫁對了人!

  反倒是那些甘心捧著鐵飯碗,掙幾百大毛留下的人錯了。

  他們不敢爭取人生的際遇,不敢拋下一切走出國門,那就得永遠受苦受窮。

  她承認她虛榮,這次回來就是衣錦還鄉的意思。

  是以平時不太注重打扮的她,才會為了這次返京,還特意跑到曼哈頓第五大道,精挑細選了一件名牌大衣,為的是讓家鄉的親戚朋友們好好看看。

  她還要請所有親戚朋友吃飯,挑最貴的菜點。

  但不是花趙漢宇的錢,而是用她自己的錢。

  在紐約她用業余時間干了三年的保姆,平均每周要看十二小時的孩子,就是六十塊。

  扣去繳稅,一周五十塊,一個月二百美元。

  而趙漢宇也從來沒跟她提過這筆錢,默許全部由她個人支配。

  所以她除了結婚紀念日給趙漢宇買過一些禮物之外,給家里寄過一些錢之外,還有給自己買了一件大衣外,現在手里還有整整四千五百美元的現金。

  這放在國內也應該是一筆價值數萬元的巨款了,是一個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掙到的大錢。

  沒辦法,中美之間的差距就是這么懸殊!

  哪怕她是當保姆掙來的零花錢,也夠國內的人刮目相看了。

  所以這一次,她還要把一千五百美金還給那個人。

  并且還要當面告訴他,別瞧不起人,我靠自己也能在美國活得很好。

  合資企業算什么?姑奶奶不稀罕!呸!

  姑奶奶只要隨便找個工作,全都是正牌的美資企業!

  雜亂中一陣迷失,有種撕裂的痛。

  為什么一想到那個人,她還會這樣?

  不知道。

  這個世界上總是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巧合。

  就比如現在,在這同一架航班上的不同的客艙。

  沒有人會知道,還另有一個女人,也如米曉冉一樣,心中充滿了對即將踏上京城故土的激動,以及渴望與故人見面的暢想,而難以合眼。

  不過她們之間卻又不盡相同,不僅區別在年齡、閱歷、學識、財富、社會層次,家庭環境,更區別在于她們對故土和故人認知方式和情感糾葛。

  頭等艙里也就四五個人,空下的座位,坐著幾位航空小姐。

  不多的客人里,一對來自紐約,卻有著東方人面孔的母子最為顯眼。

  中年人三十有余,看著文雅穩重。

  老太太則是真正的貴婦打扮,這點無需任何質疑。

  不用分辨老太太的珠寶首飾是真是假,也不用去驗證老太太的皮包是不是英女王御用品牌的——LAUNER。

  只憑老太太那件貂皮大衣的質地和珍貴毛色的順滑度,就足夠說明一切。

  所以她的一切要求,航空小姐們都格外重視,

  當入夜之后,這些小姐們都曾主動為其提供服務。

  除了為她鋪好毛毯,送上水果和咖啡,還詢問過她要不要把座椅放平,可以更舒服的休息。

  然而這個一身貴氣的老太太卻拒絕了她們所有人的幫助,最后只是詢問了一下時差,調好表后,就誰也不理了。

  只是一直呆望著窗外什么也看不到的灰黑色天空。

  甚至就連她的兒子催促她休息也聽,就是那么固執的望著。

  見她非要如此,于是就連兒子也沒法休息了,只好也坐起來,輕聲陪著她聊天。

  “媽,您不能這么熬著自己,還得好幾個小時呢。那邊的條件可不能跟紐約比,真要到了京城,萬一您沒休息好,再來個不適應。這身體可就…”

  “這是什么話,京城才是我的家。紐約再好那是寄人籬下,就沒聽說過回家的人會不舒坦的…”

  “媽,我沒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路程太遠。希望您能多少睡一會兒。我怕您這身子骨兒受不了…”

  “我還沒七老八十呢。真是瞎操心。”

  “是是,媽您還年輕著呢,知道的是您六十歲,要不知道的外人看著,您頂多也就五十歲的樣子。可話說回來,兒子這也是一片孝心啊。要是眼睜睜看著您這么熬著,我不踏實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心疼媽,可問題是,我就是想睡也睡不著啊。你想想,從民國三十一年起我就沒回來過。一晃這都多少年過去了。聽說京城連城墻都沒了,也不知道現如今那些我熟悉的胡同和大街都變成什么樣了。我住過的地方現在住著什么人?我喜歡逛的北海、景山、隆福寺、大柵欄、中山公園、東安市場,還在不在?一想起這些,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我就心如刀絞,心亂如麻…”

  “您的心情我理解,您放心,您說的這些地方只要不長腿啊,咱都找得著。到時候我陪著您好好看看,咱可以多住幾天。您愿意的話把京城轉個遍,您跟我說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咱娘倆這回一起體驗體驗。也免得每次我都只是眼巴巴的聽您說,全憑自己想象…”

  “好是好,不過有言在先,那些吃的玩的熱鬧的,一是不知還有沒有,二是你肯定不適應。到時候不如你想象的好,你可別失望,到時候別埋怨媽大老遠的把你誆來…”

  “瞧您說的,不會的,因為打我有記憶起,我身邊就總能聽到大人回憶故都的風土人情,和上一輩兒人的往事。那些話經過外公和舅舅、母親的講述,幾乎都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和您告訴我的沒有多少的區別。我還記得外公想豆汁兒,舅舅想炮羊肉,母親想糖水榅桲的樣子。不過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還是您說的那句‘京城有敦厚的人情味’。只要這一條不變,就值得我陪您走這一遭。”

  “應該是不會變的,偌大的華夏,唯京城是文化城,所以比十里洋場的人情味兒厚得多,也溫暖得多。或許老家是窮了點,但是有人情啊。說起來,還真不是我老想家,而是出了京城,無論走到哪里都別扭啊…”

  “媽,那您就更該好好保重自己了,終于回來了,您難道不該以最好的面貌出現?您要是黑著眼圈,又怎么好去見那些故人啊。到時候您再哭起來,就更不像樣了,事后怕您自己也要后悔的,我說的有道理嗎?”

  “你總有理,好吧好吧,就聽你的好啦。你幫我要杯櫻桃白蘭地吧,我需要安安神,待會兒我就試著瞇一會兒。”

  中年人趕緊照做,伸手招呼來一個金發碧眼的空乘小姐,低頭吩咐了幾句。

  想了想,臨了還是又囑托了幾句。

  “媽,兒子想說的是,您念念不忘的事兒,我都替您惦記著呢。哪怕想盡辦法,我也會讓您故地重游,為您去打探尋找那些想見的故人。不過,畢竟隔了這么多年,早已經物是人非。難免現實和想象有不小的差距,我別的不擔心,就擔心您心里是否有足夠的準備…”

  “你呀,可真是啰嗦。堂堂男子漢,怎么比女人還瑣碎?媽早不是孩子啦,在非常時期經歷過顛沛流離的逃難、孤身遠赴異國的無助,走到今天還有什么沒見過?你就放心吧,無論什么情況我都會安然接受,泰然處之的…”

  “好好好,那兒子不多嘴了。您過會兒喝杯酒就休息吧…”

  就這樣,母子間又結束了談話,歸于平靜。

  然而話雖然是這么說,卻哪里會那么容易做得到啊?

  實際上她靠在寬大的沙發座椅上,哪怕喝了酒之后確有朦朧欲睡之感,但心里也不安穩。

  將近四十年的期待,四十年的癡夢。

  越是接近故土,那些舊日里的往事就越是從心底翻涌上來,想壓都壓不住。

  回家了,四十多年繞了一個大圈子,終于回來了。

  這不是夢,眼前的一切都可以證明。

  也不知怎么,她的心里莫名就想起恭王孫溥儒離開故土后,因為思念京城寫下的一首來。

  滄海茫茫天際遠,北去中原萬里云遮斷。云外片帆山一線,殊方莫望衡陽雁。

  管弦天上春無限,浩蕩神州龍生蓬萊淺。楊柳千條愁不綰,乾坤依舊冰輪滿。

  此時品來,一句句鄉愁無限,尤其是那句“北去中原萬里云遮斷”,更增悲愴。

  她是老鳳還巢啊!

  然而盡管讓人想哭,卻偏偏沒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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