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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草繪說兵法 丈夫五鼎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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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莘邇一去,便是四五天。

  這天上午,他與五騎歸來,在綠洲外正撞上禿連覺虔他們回營。

  雪小得多了,但還沒有停。

  禿連覺虔他們確是擄掠去了,大有所獲。

  只見漫天的瓊玉飄零下,他們俘獲的牛羊馬駝成群結隊,把地上踩得泥濘不堪;數十輛大車混雜在隊伍間,載滿了金銀器、皮草、珠寶瑪瑙等戰利品,半人高的車輪,碾壓雪水,吱吱呀呀地朝前滾動;畜群、車群的中間,百十個胡人的男女被用繩子綁著,趔趄跟行。

  趕著畜群和大車的勝利者們,穿著搶掠來的好看衣裳,喔喔的策馬奔馳,一個個興高采烈。

  洲內的牧民們聞訊出來,亂糟糟的,到處是人。

  有的騎馬上前,找相熟的歸來牧民說話。有的踮著腳尖,搭涼棚觀瞧;大多是羨慕的神色,議論紛紛。

  幾個小率找到了禿連覺虔,低三下四地跟在他身側,不知在問他些什么。

  禿連覺虔裹著花哨的裘衣,騎在馬上,光著頭,沒戴帽子,揚著二十歲的臉,偶爾用馬鞭輕輕地抽下坐騎,往絡繹進入洲內的畜群、車群、奴群指一指,意氣風發。

  那幾個小率與他說了會兒話,也許是得到了什么承諾,開心地離去了。

  莘邇在遠處觀看了稍頃,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回到洲中。

  他摘下面巾,對五個騎士笑道:“勞苦你們陪我沿河入漠,來回奔行數百里。你們先回帳休息,熱水泡個澡,我叫人給你們送兩頭羊過去,一頭烤著吃,一頭用胡法炮制了吃!”

  鞍邊掛了三只野雞,是路上碰到,捎帶打的。莘邇取下兩只,遞給他們,說道:“我吃不了這許多。這兩只,你們吃吧。”

  騎士們陪了莘邇這幾天,對他略有了解,知他是個隨和的人,當下也不客氣,接住野雞,道:“謝謝大人啦!”告辭離去,打馬回宿營的帳區。

  莘邇也回自己的住帳。

  那幾個胡人騎從沒被他帶著陪行,也不知他何時回來,每天不避風寒的輪班在帳外等候,忽然見他歸來,個個歡喜,都是搶步上迎。至於令狐奉撥給他的五個甲士,沒有見在,應是知他出了遠門,故此未來值崗。

  一個伶俐的騎從說道:“小人等朝思夜想,大人總算回來了。”

  余下的俱道:“可不是么!”

  莘邇微微一笑,把坐騎交給他們,吩咐牽去洗刷喂養,說道:“這些天赤雀比我辛苦,好好給它洗洗,選上好的草谷喂了,讓它歇養幾日。”這匹赤雀不是莘邇此前騎的,是禿連樊送他的,比不上令狐奉的雪如龍,卻也七尺肩高,通身紅赤,唯有額前一點黑,頗為雄駿。

  騎從們應了,牽馬去洗刷喂養。

  一人取下野雞,說道:“哎喲,沒死透,熱乎著呢!”問道:“大人,怎么吃?燒了還是烤了?”

  “只這一只,不夠你們分的,拿去給劉翁吧。隨他與小小喜歡,怎么吃都行。…,另叫劉翁吩咐奴從,給從我出去的騎士們送兩頭羊去。”

  “是。劉翁啊,這些天不止小人們想大人,劉翁祖孫倆也想得很,劉姑娘天天跑來看大人回來沒。”這些騎從與劉壯祖孫倆比鄰而居,和他們相處得很熟悉了。

  “是么?那你去告訴她,我回來了。”

  “好嘞!”那人提著野雞,跑去告訴劉壯祖孫倆莘邇回來的消息。

  入到帳中,阿丑見他回來,也很開心,面帶喜色,給他打水、取換的衣服;又拿酪漿和茶水。

  莘邇才經過長途跋涉,身心俱疲,先是於帳外受到了騎從們的歡喜迎接,現又見她這么開心殷勤的,帳內和煦,恍惚有了說不上來的感覺。

  他定定神,說道:“不必拿那些了,我洗把臉,去見主上。”草草洗過臉,用熱水泡了下凍得發紅的手,換了身衣服,即去求見令狐奉。

  令狐奉沒在大率帳,也沒在左氏帳中,卻是因嫌兒女吵鬧,於前天叫人另建了個大帳,如今獨住。十余個唐人甲士,二十來個從各部選出的胡人勇士,把大帳圍得嚴嚴實實,戒備謹嚴。

  莘邇來到,甲士進去通傳,不多時,請他入內。

  帳篷比大率帳還大,長寬各數十步,卷幕的寬窄床榻、漆彩的大小案幾、黑紅色的高低柜箱、擺放兵器的蘭锜、飾邊的胡坐、彩繡的屏風、串以珠貝的垂簾、結著大花朵的流蘇等等各種東西,把帳內布置得豪奢華麗。地上鋪了三層毛毯,軟得就像云朵。

  七八個大炭盆,火燒得旺旺的,熱氣熏得莘邇臉發燙。

  令狐奉赤背趴在榻上,兩個胡婢跪坐兩邊,在給他按肩揉腰。

  另有四五個婢女捧著酒、果、水、巾盆等物侍奉榻側。

  其中一個給莘邇端來茶水。莘邇見她梳著辮子,心道:“也是擄來的吧。”澤邊諸部皆屬北狄,他們族中的風俗,女子快到婚齡的時候才開始蓄發,未婚的均剪發,所以辮發的定是和阿丑一樣,從外邊擄來的。

  “何時回來的?”令狐奉閉著眼睛問道。

  莘邇放下茶碗,起身答道:“剛回來。”

  “我聽說禿連覺虔也回來了,你見到他了么?”

  “恰好在洲外碰到。”

  “他收獲怎樣?”

  “羊馬駝牛約千頭,大車三四十輛,俘虜數百。”

  “收獲還可以啊。”令狐奉翻身坐起,婢女忙給他披上衣袍,他隨手拽過一人,捏捏她的臉蛋,笑問道,“你猜他會不會孝敬點給我?”

  那婢女跪倒說道:“大人是他的大率,他肯定會孝敬大人的。”

  “只是他的大率么?”

  “也是小婢的大率。”

  “跟著我快活,還是跟你阿爹時快活?”

  那婢女含羞說道:“跟了大人,才知何為快活。”

  令狐奉哈哈大笑。

  莘邇聽他倆一問一答,覺得奇怪,心道:“這叫什么問答?”看那婢女,見她矮壯粗脖,牛眼厚唇,此時伏拜扭捏,無論相貌還是舉止皆酷似一人,心頭一跳,卻是明白了這一問一答的意思,想道,“這不是赤奴的女兒么?令狐奉何時用作了婢女?這,這…。”情緒復雜。

  他轉顧其它婢女,還好,沒在其中發現賀昌興等的女兒,看來令狐奉只是針對赤奴。

  令狐奉叫婢女們出去,從榻上下來,光著腳到莘邇身前,說道:“覺虔既然虜獲回來,阿瓜,你準備何時出發呀?”

  “小臣晚上就召集督下的小率們,快則明日即能出發。”莘邇取出張卷紙,展開呈給令狐奉。

  “這是什么?”

  “小臣這幾天共察看了三個綠洲,從中選定了一處。此是所選綠洲的草圖。”

  令狐奉往圖上看,見那圖上畫了個圓圈,一條曲線穿圈而過,線左點了七八個墨點,寫了倆“個”字;線右兩個墨點,一個“個”字。他摸不著頭腦,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這個圓圈是綠洲,線是河,墨點是畜群,‘個’是帳篷。”莘邇給他解釋,說道,“河從洲中南北穿過,河東是洲內胡部的主要居住地和主要的畜牧區,河西只有少部分的胡牧。”

  “你這一筆畫,…改日我叫老傅教你兩手。”

  “是,是。”莘邇心道,“春宮么?我畫了給老傅看?”說道,“這個綠洲小,胡牧住民不多,約有三四百落,兩千人口,離豬野澤不是太遠,小臣以為,可為此次的借糧地。”見令狐奉在注意聽自己說話,於是他接著說道,“小臣此前沒有做過此等借…,打劫的事,心里沒底,在回來的路上便仔細揣摩,想出了個拙見。只是不知可用不可用,請主上指教。”

  所謂知己知彼,莘邇這回出去,便正是為了知彼,說白了,“踩點”去了。

  地方已經選定,辦法也已想出,但他沒有指揮戰斗的經驗,為保萬無一失,所以剛回部中,顧不上歇息,就匆匆地求見令狐奉,希望他能指點一二。

  “你說,你打算怎么干?”

  莘邇近些日給令狐奉了不少驚喜,聽他這么一說,令狐奉也想聽聽他琢磨出了什么“借糧”的“拙見”,拉個胡坐過來,坐上去,昂首按腿,興致勃勃地等他說。

  “小臣督下共有兩千精壯,肯定無法全部帶上,約能帶個四五百人。人數上并不占優。所以小臣想,應當以計取勝,方才穩妥。”

  “什么計?”

  “受主上遣小臣秘見郭奣的啟發,小臣想,對這個胡部,是不是也可用內外夾擊之法?小臣選幾個面善的男女部民,叫他們裝作陪送家眷探親,借住洲中,待到夜半,於內放火,小臣遂盡起伏兵,南北夾擊,內外應合,…料應可以取勝。主上以為可否?”

  “不錯,不錯。取勝之后呢?”

  “取勝之后,…小臣就叫部曲借糧,然后回來。”

  “你帶著大批的牲畜,也許還有俘虜,必然走不快,這個胡部的人如果再聚集起來,追趕你們,你怎么辦?”

  “小臣設騎於道,他們如來追趕,便伏擊之。”

  “哦。這個辦法,你是從赤奴設騎伏擊賀干部那里學來的吧?”

  “赤奴人雖卑劣,此計小有可取。”不知為何,提起赤奴,他女兒的臉忽然浮現眼前,莘邇忙將之逐出腦外,專心致志,聽令狐奉說話。

  “以我看啊,你這是畫蛇添足。”

  “請主上教誨。”

  令狐奉起身,在毯上踱步,提著莘邇的丹青大作,往那條河水上劃了劃,說道:“用兵之道,天時地利人和。此條河水,這么好的一個地利,你為什么不用?”

  “主上的意思是?”

  “你不要搞什么南北夾攻。三路齊擊!趁其夜半內亂,三路共擊,把他們驅趕入河中。如此,不就絕了他們重振兵馬,追擊你們的后患么?”

  時下深冬,又是剛剛連日大雪,如用令狐奉的此法,只那河水就能把此胡部中的男女凍死凍傷泰半,確是無須再憂他們追趕之事了。

  令狐奉笑道:“如此明顯的地利你不用,搞什么設伏於道。阿瓜,你是又心軟了么?”

  莘邇不覺得自己心軟。他心道:“我已決定領人劫掠他們,沒了牲畜,今冬明春,這個胡部的人會餓死不少,我怎能說是心軟?”但是,確如令狐奉所言,這條河水是個非常明顯的地利,他卻又為何沒有想到利用?他想道,“是我下意識的不想殺傷過重么?既以要去劫掠,又‘不想殺傷過重’?我這豈不是假惺惺的偽善么?”

  剖析自己的結果是,他說道:“主上此法,勝過小臣百倍。”

  “阿瓜,丈夫處世,不能總是心軟。”令狐奉像是認定了莘邇心軟。不過,從莘邇舍身救令狐樂、不殺蘭寶掌,現又不用河水地利等事來看,他也的確像是心軟。

  令狐奉難得的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莘邇說道:“阿瓜,我為何落到這等田地?不就是因為我心軟了一次么?”

  他把披著的衣袍丟在地上,走來走去,懊悔地說道,“我大兄薨后,朝野內外,權柄在我一手,群臣莫不仰我鼻息,當其之時,國家廢立在我一念間!令狐邕唯唯應命而已!左右勸我登位者甚眾,唉,我卻感念大兄對我的恩情,不忍心對他的兒子下手。嘿嘿,不料卻被我的這個好侄子暗中謀算,險些沒了性命!”

  他從蘭锜上抽刀出來,狠狠地砍在了案上,說道,“我這一生,只心軟了這一次!結果就差點釀成大禍!”

  他的這番話和莘邇記憶中對照,大差不差。

  定西國的宗室里頭,數令狐奉最有能力,他父親在位時,他就領兵掌軍,鎮戍邊境,抗擊東秦,數有戰功;他兄長繼位后不久,國內發生夷亂,是他浴血奮戰,方才將之鎮壓,功勞赫赫,他兄長對他也是大加重用,封賜不絕,極為信賴,情誼深重。

  他兄長死時,令狐邕才十幾歲,小毛孩罷了,朝野內外,無人可比他的威望,如在那時自立,的確不難。但他記念他兄長對他的情義,所以盡管驕橫跋扈,卻遲遲沒有作出篡位的最后一步,結果被隱忍的令狐邕翻了盤。

  令狐奉對自己的一時心軟追悔莫及,說道:“阿瓜,記住,永遠不要心軟!”

  “小臣記住了。”

  “我遣去王都打探朝中現狀和王城戍軍情況的細作,這幾天就能回來。等他們回來,我就要決定何時舉兵。你領督下胡牧出洲劫掠,要早去早回,不可誤了大事。”

  “是。”

  令狐奉遣了數個細作去王都打探的事情,莘邇知道。從令狐奉的話中,感受到了他的悔恨和怒火,莘邇心道:“有了麴碩和舊部們的支持,令狐奉要動手了么?”

  “這回我絕不心軟!他娘的,把史妃小心肝兒都給老子殺了!”

  突然冒出的后半句,讓莘邇呆了一下。

  得了令狐奉的指點,對打下那個小綠洲有了完全的成功把握。

  出得奉帳,臨近午時,莘邇又饑又渴,決定先回帳吃點飯,然后去找乞大力。

  晚上與督下小率們說事的時候,最好能有一人煽風點火,顯出是他們有求於己,這樣自己就可以更好地占據主動,而煽風點火之人,帳下諸小率中,禿連樊被他們排斥,蘭寶掌肯定沒戲,其他幾個不堪使用,只有乞大力十分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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