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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老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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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條條纏繞的黑氣密封了這座大殿的每一處,像是一條條腐朽的巨大血管,鋪蓋于每一壁,甚至沒有放過正中的佛像金身。

  佛光已經被淹斃,昔日慈祥而溫和的佛像,此時在黑藤纏繞之下,竟顯出幾分陰森猙獰,如同地獄惡鬼。

  巍峨的大殿上方,一具具干枯的尸體像是密集的風鈴被垂掛于此處,怨氣集結。

  它們像是感應到了兩位大法師的到來,同一時刻發出震天的哭喊,求救聲。

  地面一條條粗大的黑色觸手挪移著,想要向兩位法師靠近。

  須發皆紅的和尚還沒有意識到情況的危急,正為天道寺的未來著急。

  “師兄——”

  垂垂老邁的和尚一路行來像是睡著之后夢游般,一言不發。

  久久得不到回應的紅眉和有尚有些急,不由拉了老和尚一把,喚了他一聲。

  這一拉之下,就見老和尚身體一震,開口說道:

  “退去!”

  那一聲喝斥是含著佛門無上術法而成,帶著極強的震懾力。

  聲音所到之處,化為無形的波紋,‘轟隆’席卷而出,將意圖纏卷而來的黑氣推離。

  佛光之力凈化佛殿大廳,頃刻之間便已經將二僧所在之地清理干凈。

  無邊的黑浪被推擠開來,大股黑云外涌了出去,露出殿內朦朧的情景。

  一個瘦小的孩子正盤腿坐在大佛的面前,低垂著頭,敲擊著木魚,神情虔誠。

  ‘咚咚咚——’

  他似是感應到了老僧的視線,抬起了頭。

  那張臉白凈無比,雙瞳之中帶著一半執念,一半怨意。

  小小的少年既有對信仰絕對的純凈,卻又置身魔境,散發出令世人震驚的魔氣。

  不知為何,他還沒有被這魔氣完全的同化,仿佛有人在他心里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令得他還沒有完全喪失他的善意。

  老僧的那雙渾濁的眼睛里,仿佛迸發出精光,一掃他身上的沉暮之氣。

  在見面的瞬間,他好似一眼就窺破了眼前的少年身份,喃喃自語: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師兄,你說什么呢?”

  須發皆紅的和尚聽到老僧的話,不由好奇的問了他一句。

  卻見老僧招了招手,喚了一句:

  “過來。”

  他目光所在的方向,一個年約十二的孩子正穿著寬大的灰色僧袍,盤膝坐在那里。

  近來天道寺‘死’了不少的人,鬧得寺內人心惶惶的。

  聽說寺內鬧了鬼,所有僧人都害怕會被鬼上身,因此平時閉門不敢外出,更別提再到大殿念經。

  以往香火不綴的大殿之中,香燭早就已經燃燼,香爐內的灰竟然久久沒有清理,更別提念經的和尚們,早就不知躲在了哪里。

  此時還能見到一個少年在這樣的情況下坐在殿中敲木魚念經,令得紅眉僧人緊鎖的眉峰都松開了些。

  阿七看到老和尚招手的剎那,敲擊木魚的動作一頓。

  憑他本能,他能感應到這老僧十分厲害,那雙老眼好似看破了他的內心。

  他站了起身,往二僧走了過去。

  “你這孩子,倒是對佛祖很有誠心。”紅眉僧人見他過來,不由夸贊了他幾句。

  老僧笑瞇瞇的,見他在自己面前站定,不由伸手摸了摸他光滑的頭頂:

  “你入寺來,有多少光景?”

  阿七搖了搖頭,乖乖回話:

  “記不清了。”

  他入寺之后,只知求佛敲木魚,日日不斷,不知過了多少時間。

  “你入寺的緣由是什么?”老僧對他這話也并不失望,只是以問了一句。

  “我想找我的娘親。”阿七抬起頭,望著那老僧。

  他的雙瞳之中,有黑氣如盤龍,隨著他的呼吸,在他的黑瞳之中轉動不停,形成兩方詭異的世界。

  “她曾提過天道寺,一定會來這里,我想要找她。”

  老僧笑瞇瞇的,指了指頭頂:

  “這是你做的嗎?”

  紅眉僧人不明就里,仰頭往大殿的上方看去,當即吃了一驚,倒吸了口涼氣:

  “什么時候上面竟掛了如此多黃綾?”

  他道行不夠,看不破黃綾下懸掛的機密,僅能看到那些飄蕩的黃帆,聽不到怨魂的哀嚎聲。

  阿七聽老僧問話,十分坦然的點了點頭,說道:

  “我想要向佛祖祈求,早日見到我的娘親。有和尚告訴我,我需要獻上祭品,佛祖才會看到我的誠心。”

  小小的少年偏了下頭,有些疑惑的道:

  “我不懂,只有盡我所能。”

  “我娘親曾說,人命寶貴,獨一無二。”他將最珍貴的東西獻給了佛祖,佛祖一定滿意。

  “可是大師,為什么我還沒有見到我的娘親呢?佛祖是覺得,我的誠心還不夠嗎?”

  孩子的話天真無邪,不知為何,先前還看這小和尚十分順眼的紅眉僧人,聽到這里隱隱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

  “師兄…”

  他表情變得警惕,老僧卻是擺了擺手,并不看他,只是望著阿七: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宋。”小少年十分謹慎,抿了抿嘴:

  “我沒有名字,但我娘叫我阿七。”

  “求神問佛,在心而不在行。”他嘆了口氣,望著那些垂掛于黃綾上的尸體,眼中閃過一絲遺憾:

  “若時機到了,你娘親自會現身。而若時機沒到,強求又是何必?”

  “不!”先前還一臉天真的孩子,聽了他這話頓時臉色陰沉了下去:

  “如果我娘親沒有出現,必是祭品不夠,佛祖還沒有感應到我的心意。”

  他搖了搖頭,對于自己心中的看法十分堅定,并不相信此時說話的老僧:

  “我會繼續祈求,我娘說過,她必會來見我的,她不會撒謊的。”

  說到這里,他又補充了一句,像是安慰自己:

  “阿七身上,有她打下的烙印。”

  老僧眼中的光芒像是一下暗淡了數分,他透過法眼,可以看到隨著那孩子的話,漫天的魔氣瘋狂翻涌,重新回到殿內。

  陰影吞噬了光明,覆蓋了大殿、佛像金身。

  二僧人所站立之處,也被陰影逐漸逼近。

  孩子的眼中,還有一線希望的火光未泯,這是天道寺唯一的機會。

  他搖了搖頭:

  “你的娘親若是信守承諾,必是一個光明磊落之人。”

  老僧含著笑意,眼里帶著了些淡淡的憐憫:

  “若她來的時候,知道你犯下大錯,又哪能容你?”

  他這句話,令得小孩如遭殛。

  黑暗席卷而來,黃帆擺動不止。

  那些懸掛于黃綾之下的尸體,已經不下百具,齊齊發出痛苦的哀鳴。

  阿七的身體縮成一團,雙手環著肩,露出一絲脆弱之意。

  他眼中的火光忽明忽暗,像是即將失去控制。

  “不不不,不會的…”

  小少年倉皇不安的搖頭,自言自語:

  “娘親不會嫌棄阿七的…”

  魔氣分裂開來,鉆入大殿的每一側,化為無數的意念,附入每一具尸體里:

  “不會的…”

  “不會的…”

  “不會的…”

  尸體們痛苦的張大了嘴,齊齊細碎的囈語,在魔氣的催動下,似蘊含了世間最大的惡意,卻奇異的安撫了即將失控的阿七。

  他借著這些尸體的口,仿佛暫時安撫了自己被老僧挑破之后不安的內心。

  “我的娘親,不會嫌棄阿七的。”

  “我要在這里等她,會給佛祖獻上更多的祭品…我一定會等到她的!”

  少年語氣堅定,眼中帶著不容人撼動的意志。

  他卻不知道,他渴望等待的那個人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看著他,卻遺憾于不能現身。

  少年退回原本的位置,再度敲起木魚。

  二僧人悄然離開大殿,退回內庭。

  “師兄,我覺得那孩子不對勁兒。”紅眉僧人見過阿七之后,內心十分忐忑。

  修道之人敏銳的感覺令他察覺到了阿七的危險,想要斬草除根。

  老僧站在內庭之中,望著這座寺廟,久久沒有出聲。

  “我七歲入寺。”他的目光落到內庭的角落處,一棵古樹之上。

  那古樹根極粗,至少三人合抱才行,本是生機盎然,如今卻已經枯萎,仿佛入了輪回。

  “入寺之時,那棵樹才剛及人記的樣子,如今卻也氣數將近。”

  老僧答非所問,話中帶著幾分落寞,令得紅眉僧人有些意外的樣子。

  他的實力已經達到了一品,舉世無雙,就連皇城之中以龍氣護體的皇帝都要畏懼他七分。

  可是這樣一位半神之境的強者,此時卻像是透出幾分蕭索之意——仿佛心中藏了什么心事。

  他順著老僧的目光看過去,果然就見到了那棵已經枯萎的古樹。

  樹葉落了滿地,卻又無人清理。

  沒有了遮擋光蔭的樹冠,確實有些頹廢。

  這樹長于寺中,受佛光熏陶,倒也頗有靈性,一向長得很好,枝繁葉茂,興許是受最近魔氣的影響,才會枯死。

  老僧入寺時間很早,必是對這樹感情不一樣,見它枯死,心境受到了影響。

  紅眉僧人笑道:

  “師兄,花謝花開自有時,這本就是自然法則。”

  他隱約覺得師兄從出了大殿之后,就有些不對勁兒。

  可是老僧修為高他許多,哪里不對勁兒,他也說不明。

  “但萬物自有輪回,我們學佛的人,應該最明白這個道理。”

  法則之中,萬物相生相克,陰陽不能獨生。

  他含著笑意,伸手一指:

  “有死即有生,師兄,你看那里。”

  紅眉僧人所指的方向,有一株細弱的綠芽,正掙扎著從枯死的老樹根莖處掙扎著發芽,為這逐漸蕭條的寺廟又帶來一線生機。

  “一枯一榮,上天總不會斷絕生路的,師兄,你著相了。”

  老僧的身體重重一震,瞪大了眼睛。

  果不其然,他見到了那株綠色的嫩芽,還沒有染上濃烈的魔氣,隨風而搖拽。

  “舊的不去,新的如何來呢?”紅眉僧人不知他心中想法,笑著說道:

  “腐朽的老樹死去后,會化為養份,蘊養新的樹芽,終有一日,會長成全新的茂林。”

  “對對對——”

  老僧像是瞬間被點悟,他的眼中原本映入的一道黑氣,隨著紅眉僧人的話而不甘的淡去。

  “不破如何能再立?不死便難再新生…是我受了魔氣的影響,竟不知不覺差點兒被壞了心境。”

  他在寺廟之中,與阿七對視的那一眼,竟被魔氣入侵而不自知。

  若非紅眉僧人將他點醒,后果不堪設想。

  此時魔氣一破,老僧一掃之前的頹然之色,整個人變得平和而安寧。

  “王朝與天道寺,都如這棵老樹,已經腐爛了根莖。”他想明白之后,眼神之中就帶了幾分堅決。

  “師兄這話,是什么意思?”紅眉老僧愣了一愣,隨即追問了一聲。

  “要變天了。”老僧看了他一眼,吩咐他道:

  “從今日起,你挑選一些寺中的僧人,離開此地,別斷了寺廟傳承。”

  “師兄…”

  “天道寺出了大事,已經要保不住了。”到了這樣的地步,老僧也不再瞞他:

  “但你說得對,有生即是有死。”

  少年的眼中光亮未泯,還有回旋的余地。

  正如這一枯一榮的老樹,死氣之下掩飾著一線生機。

  紅眉老僧聽了他這話,不免有些心慌。

  他了解老僧品行,絕不可能在這樣的事上開玩笑的。

  老僧已經達到了一品圣僧之境,他都說天道寺出了大問題,那絕不可能是小事。

  “師兄的意思,是我們要棄僧逃離?”

  紅眉僧人的心中,第一念頭是:莫非王朝的氣數已盡?

  “是你們要離開。”老僧聽了他的話,搖了搖頭:

  “我入寺多年,與天道寺再難分離。”

  “我會留守寺中,與這寺廟共存亡。”而寺廟的傳承不能斷裂,需要保留一些火種,繼續傳送下去。

  他看了一眼滿臉驚慌的紅眉僧人,語氣溫和了幾分:

  “你放心,我有預感,天道不會斷絕,正如你所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王朝已經腐朽,皇室醉心于權勢,忽略了天下黎民。

  天道寺成立之初,原本是為了弘揚佛法,造福百姓。

  可隨著寺廟越大,僧人越多,人心卻早就已經偏離了當初的軌跡。

  他不是不知道寺中僧人的行跡,可一人好管,千人難馴。

  他已年邁,無力改變這種受到了野心與欲望驅使的命運。

  興許魔胎的到來,對于這腐朽的世道來說,是件好事。

  不破不立。

  絕地死亡之后,興許會迎來另一種新生。

  當腐朽完全死去,還未受到玷污的意志才會顯出新的奇跡。

  “我不是真的要死。”老僧的眼中,帶著看破一切的慈祥與睿智:

  “我只是暫時看住寺廟,等到將來有一天,傳承之人回到這里,重新接過我的意志。”

  對于修行之人來說,肉身只是一具皮囊,一種束縛,意志才是永恒。

  紅眉僧人已經預料到了什么,泣不成聲。

  大殿之外,宋青小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

  她聽到了兩僧人的對話,也注意到隨著老僧拂去了那絲魔氣,整個人心境仿佛更進了一層。

  “莫非,此人就是后來封印了天道寺的高僧?”

  她輕聲的說話,已經習慣了這個世界中沒有人會發現自己。

  但卻在話音一落的剎那,就見正與紅眉僧人說話的老僧,轉過了頭,目光望向了她的方向,仿佛已經發現了她的蹤跡,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雙手合十,微微沖她點頭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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