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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圓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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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域的邊緣。

  有一道瘦削身影行走在雪原之中。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衣袍有些破舊,被風雪吹起,顏色如同森森白骨。

  他的面容有些慘白,眉宇之間有一抹慘淡的意韻,片片雪花黏在他的眉間,發絲間,面頰上,并不消融,而是就這樣一片疊著一片,輕薄如棉絮,看起來更加凄慘。

  用凄慘來形容不太恰當。

  是冷漠。

  這個男人并不在乎自己身上,衣袍上,面頰上,眉發間會黏上多少雪花,所以他甚至懶得動用元氣去融化這些雪花。

  因為他的元氣很珍貴。

  而這些雪落在他的身上,并不會阻礙他向前走的速度,所以他沒有必要浪費一絲一毫元氣。

  所以他渾身上下一片雪白。

  所以他看起來,便難免有了一些狼狽。

  就像本該看起來是仙姿卓然的白袍仙君,此刻看起來居然像是一個落魄的求道者。

  任誰被漫天大雪覆在身上,偏偏又行路緩慢,都不會像是一位真正的大修行者。

  可這個男人不一樣。

  他是東君。

  王雪齋左腳邁出,未曾有絲毫停頓。

  右腳接著踩在雪地里。

  步伐雖然緩慢,卻無比穩定,向著一個方向前進,他的面前是一望無垠的西域雪原,他的背后是來不及被大雪掩蓋的一連串腳印,連成一條筆直的直線。

  而那條直線的最盡頭,有一團血紅色的霧氣。

  不能散去。

  東君背后背負著一柄狹長幽白的琴匣。

  與他身上落滿大雪的骨袍不一樣,這柄琴匣被東君護得極好,首尾未曾有一絲落雪,降落下來的那些雪花早在落在琴匣之外,就被東君的元氣阻攔開來。

  西域多妖。

  所以即便是平妖司里極為強大的仙師,出行西域執行任務之時,也一定會組織一只自己的隊伍。

  單身赴西域,便等同入了妖族埋好的墳。

  東君面色漠然,他停下了腳步。

  遠方有一列車隊,不快不慢,從遠天的雪原地平線緩緩駛來,順應著風雪,馬蹄聲音踩踏大雪,由遠而近。

  那列馬車的主人瞧見了這個在雪地里駐足的年輕骨袍男人。

  西域里不會有熱心腸的江湖人。

  因為那些人都已經死了。

  所以這列車廂上印有“玄字第七”字號的車隊,只是遠遠瞥了一眼,未發一眼,重新換了一個方向,繞了一個極大的圓圈,刻意避開了站在雪原之上的骨袍男人。

  車隊的首領神情漠然,瞳孔里蟄潛著若有若無的忌憚之色。

  他隔著極遠的距離,動作輕柔且嫻熟的駕馭馬車,車隊里盡是漂泊江湖極久的人物。

  自始至終,未曾有一個人發出不同的聲音。

  因為這列車隊里的所有人,都深諳一個道理。

  “自古事有極者必有妖。”

  這個站在雪地里的男人。

  他就這么微微抿唇站在那,一動也不動,妖異的白骨道袍隨大雪大風飄動,長發也隨之起舞,單論姿態,便如同潑墨畫里走出的謫仙人,卻不發出一絲一毫聲音,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了這么一個人物,以及他身后的腳印,而是單單從“聽覺”上判別——

  一定是無法發現這個男人的。

  因為他太安靜了。

  安靜到連道袍鼓蕩的聲音也沒有,長發飄舞的聲音也沒有。

  這是一種極致的安靜。

  所有的聲音,被他掌控在極狹小的范圍之中。

  玄字七號車隊與這位白色骨袍男人擦肩而過,即刻加速。

  萬幸的是,這個男人看起來并沒有要攔住車隊的意思。

  就這么很順利的離開了骨袍男子。

  再過片刻。

  車隊的首領瞇起眼。

  他嗅到了一股血腥味道。

  車隊里的所有人,都嗅到了這股血腥氣息。

  先前并不算濃烈。

  車隊越是迎著自己返回北姑蘇道的路線前行,血腥氣息便越濃烈。

  大雪地上,有一行淺淡的腳印,連成筆直的一條直線。

  再行十數里地。

  風向似乎變了。

  有人有些疑惑地抬起頭,面前有一片紅雪飛了過來。

  紅雪一片兩片三片。

  越來越多。

  從某個方向飛了過來,片狀聯結成絮狀。

  隨著紅雪一同襲來的,是比先前強烈數十倍的血腥氣味,猛地從口腔鼻腔之中鉆入,與寒風一起刺入肺腑。

  惡臭。

  有人嘔吐出聲。

  接著接二連三的嘔吐聲音起此彼伏傳了出來。

  玄字七號車隊的首領瞳孔縮起,艱難抑制住喉嚨里傳出的強烈嘔吐感,小腹一陣抽搐,可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幕,依舊忍不住跳下了車,蹲在雪地里吐了起來。

  遠方的兩只腳印一腳踏下一腳踩出。

  深淺俱是一致,凹坑里雪白無暇。

  是方才那個極其安靜的骨袍男子留下的腳印。

  可腳印的周圍三尺距離。

  隔著老遠,就能看到一片猩紅,升騰在空中,風雪不能吹散,雪花從那團升騰的猩紅之中飛過,便黏上了血氣,變成了無數的紅雪。

  遠方有妖的氣息,也有人的氣息。

  都被斬成了尸塊。

  那人一路走過來。

  攔路的生靈,盡數被無形的物事斬成了千片萬片,最終無法散去,化為了血霧。

  其中妖物居多,沖天妖氣,滿是血煞。

  甚至還有.九品大妖的氣息!

  玄字七號車隊的首領艱難靠在車廂上,捂住口鼻,不想去呼吸空氣之中越發刺鼻的妖氣與血腥氣。

  雪地遠處,有一顆頭顱,被大風吹來,骨碌碌滾動,滾至車隊的最前方。

  那是一顆巨大的獅子頭顱,單單是瞪大的眼珠,就已經有一人腦袋般大小。

  這只被平妖司懸掛在地字懸賞榜首位的九品大妖,素日里作惡多端,平妖司耗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依舊無法將這頭大妖降服擊殺。

  而此刻死不瞑目,頭顱被某樣極為鋒銳的物事切割開來。

  堪比金剛的獅子妖身則是被揉碎在了遠方的血霧之中。

  大風吹,大雪揚。

  妖氣溢滿雪原,一片凄厲景象。

  東君微微抿著嘴唇。

  他走出北姑蘇道,來到西域,走了三十里路。

  孤身一人。

  所有攔路的妖物,全都被他以“音”道無形斬切開來。

  每殺一人,每殺一妖,他的元氣就會少上了一份。

  自從被北姑蘇道境外易瀟和魏靈衫的“大元氣劍”斬中,他的境界便在一日之內跌至谷底。

  那一劍太不講道理,硬生生把他的元氣吞去,消融。

  東君面色上有一抹慘淡之意,就是因為元氣損耗極大的緣故。

  好在他的“音”道手段殺伐能力極強,而耗費元氣并不算多。

  一路走來,殺那些妖未曾耽誤過一絲一毫的功夫。

  而那兩人比起自己只會更慘。

  至少是元氣殆盡的情況。

  東君自認即便如今狀態極差,只要能趕到西域找到易瀟,那兩人在元氣盡失的情況下,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手段,也不可能再次逃出生天。

  東君輕輕吸了一口氣。

  琴匣里的那柄“春雷”,一直在給自己提供正確的方向。

  從江南道一路追到北姑蘇道,都未曾錯過。

  只是如今他停住了腳步。

  不再行走了。

  東君緩緩卸下春雷琴匣,雙手環抱,艱難將其立在身前,接著半個身子輕輕倚在琴匣上。

  他委實有些累了。

  陰晴圓缺,如今又是“缺時”,屋漏偏逢連夜雨,元氣慘淡,精氣神俱是出世以來的最低谷。

  即便是當年被北仙李長歌壓抑,也只是滿腹怒氣,砸琴而走,未曾像此刻這般,真正有肉體上的疲倦。

  四周,是極致的安靜。

  大雪依舊片片而落,去勢平穩而連綿,每一片雪花落在東君肩頭,發絲,都似乎加了一份重量。

  東君微闔眉眼,依舊未曾動用元氣去消融這些雪花。

  于是倦意愈發強烈。

  明明是極致安靜的三尺范圍,此刻似乎多了一些什么聲音。

  像是雪花飄舞的聲音。

  輕聲而溫柔。

  催人入睡,難以拒絕。

  東君閉上雙眼,仔細聆聽著耳邊的聲音。

  他閉眸抬起頭,“望”向遠方,輕聲說道:“你似乎在等我?”

  遠方的大雪里,有人笑著嗯了一聲。

  呢喃說道:“等你很久了呢。”

  白色骨袍的男子輕輕蹙眉。

  耳邊嗡的一聲,恢復了衣袍鼓蕩的聲音,大雪紛飛的聲音。

  這個世界不再安靜。

  他的“音”域悄無聲息的瓦解開來。

  有一道聲音輕聲在他耳邊說道:“你累了,倦了,不妨睡一會,將這些都借給我。”

  這道聲音順應著他的功法,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無法拒絕。

  甘之若飴。

  東君有些木然地睜開眼。

  那是一張經過了一百年,依舊未曾衰老的臉龐。

  冰肌雪骨,未著一縷,赤裸著身子,站在大雪之中。

  背后有九條巨大的尾巴,微微卷起,如同撐起了屏障,將所有的風雪攔住。

  赤裸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捏了捏面前神情木然的東君面頰,接著揉了揉他的頭發,亂雪紛飛。

  她笑著將這個男人揉在自己的懷中,低下頭來,目光寵溺望著這個音道資質完美無缺的修行者,神魂極為輕松得趁了亂子,接管了這具身軀。

  九條尾巴緩緩收攏。

  縮成一個球形。

  內里有女子幽幽說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有圓缺。人有悲歡,卻無離合。”

  聲音冷冽。

  “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啊。”

  九條尾巴散開。

  神情帶了一份嫵媚的東君蹲下身子,拍了拍在自己看來再熟悉不過的春雷琴匣,反復撫摸,反復呢喃。

  “好久好久。”

  “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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