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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西壁東來,兩塊楚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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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東來站在山巔之上。

  她背后是被“大元氣劍”翻開的奇長無比的西閣廢墟。

  一片狼藉之中,有一個狼狽不堪的年輕男人,衣袍被劍氣撕成了布條,渾身被劍氣碾壓而過,卻又不算致命,滿身上下除了大大小小鮮紅溢血的傷口,就是烏青紅紫一片的腫脹。

  那一劍最后收住了力度。

  楚東來自楚西壁頭頂分開刀劍,大元氣劍自行潰散,漫天劍氣刀氣元氣從他耳邊呼嘯而過,饒是如此,依舊將他瞬間拍在了地上。

  耳邊一片嗡鳴。

  楚西壁什么也聽不見,也沒有一絲力量再動彈分毫。

  他只能看著那個少女拎刀拎劍,從自己身旁走過,微微停留,接著走到了西閣山頂。

  接著聽力微微恢復了些許。

  于是他聽到了楚東來絲毫不掩飾快意的笑聲。

  山頂世界無比安靜。

  那個少女放聲大笑。

  無力躺在地上的楚西壁怔怔望著天空,心底不知道是個什么念頭。

  他微微扭頭,看到了一雙印著黑色火焰花紋的靴子。

  視線微微上移。

  一個身著素衣的中年男人,正背負著雙手,登上了西閣的山頂,他的動作很緩慢也很輕柔,于是那雙靴子落地無聲。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道黑色火焰花紋。

  楚西壁瞳孔微縮,看到這個氣息熟悉的中年男人逐漸靠近,最后在自己身邊,一只手掀起衣擺,就此蹲了下來。

  楚東來感應到身后有人,此刻雙手按刀按劍,警惕轉過身子。

  蹲下身子的素衣中年男人看起來不像是壞人。

  他微微感慨說道:“真是好一副紫氣東來的場面。”

  楚東來蹙起好看的眉頭。

  簡大神將一手撩起衣擺,另外一只手緩緩攤開。

  一角紅雪般的大旗碎片,幽幽飄落,最終落在了他的手心之處。

  “楚”字旗的一角,這片碎片,組成了旗幟最左上方的木字一片。

  西閣山頂,此刻不知飄著多少片紅雪般的旗幟。

  楚西壁咳出一口鮮血,有些無力望著這個蹲在自己面前的陰影。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背著天光蹲下身的簡大神將收斂笑容,輕輕說道:“做江南道江湖的第一人,不比復仇要強多了?”

  楚西壁微微失神。

  簡大神將扭過頭,望向雙手按壓刀劍的少女,笑著說道:“無須保持那么大的警惕,我倒是要感謝你,不然今兒想殺他,還要多耽誤一些時間。”

  “至于現在”

  簡肇薪輕輕吹走那片紅雪般的旗幟。

  “除了這片大旗,就在前不久,有人給了我一份證據,那些證據足以證明西閣叛國,也足以殺你十次了。”簡大神將略微惋惜說道:“你現在還有什么話說?”

  楚西壁的喉嚨微微嗡動。

  他看清了這個男人的面容。

  與記憶當中的那人,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他咬緊牙關,唇齒溢血,拼命攥緊了拳,有淚水奪眶而出,混雜血跡,卻無法動彈一絲一毫,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楚東來看著那位來路不明的素衣中年男人,一根手指微微探出,輕輕壓在了楚西壁的額頭之上。

  只需一秒,便教人神消魂滅。

  她猛然想到了這個男人的可能身份。

  雙刀想提刀提劍,卻如陷泥濘,難動分毫。

  那個素衣中年男人輕輕抬起頭,漠然望向自己:“聽說過‘域’吧,雖然你破了西閣,該計你大功一件,可最好不要做出蠢事。”

  簡肇薪輕輕按壓手指。

  他皺起眉頭。

  隔著一毫的距離,那根手指卻按壓不動。

  是“域”,比自己更強的“域”,而且要強上不止一個檔次。

  “停手吧。”

  有人輕聲開口。

  簡大神將有些微惘,順著聲音望向自己來時的方向。

  一對極為般配的年輕男女沿著山路走了上來。

  小殿下摘下了斗笠,以真面目示人。

  他平靜望著簡肇薪,溫和說道:“簡大神將,沒必要殺人。”

  簡大神將的表情有些精彩,他看到了這對情侶,哪里還能不明白,春雷湖傳得紛紛揚揚的大神仙,能與東君搶造化的那對璧人,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蘭陵城的三位殿下,大殿下去北姑蘇道戍守,二殿下帶著唐家大小姐環游齊梁道,小殿下則是一個人逍遙去了。

  原來是攜美同游,跟陛下大人玩了一出燈下黑,就待在江南道里,安安穩穩享受著江湖里的二月好風光。

  簡肇薪笑著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小殿下和郡主大人。”

  這聲郡主大人,礙于是北魏的郡主,簡大神將難免說的有些勉強意味,不過依舊不會讓人生厭。

  齊梁十八神將排名第四的簡肇薪,性子溫吞如水。

  魏靈衫未曾卸下帷帽,隔著面紗輕輕點頭示意,算是見過。

  簡大神將輕聲說道:“殿下,陛下容不得這種事情出現。”

  他指了指飄在遠方如紅雪般的楚旗碎片。

  小殿下輕輕說道:“他要復國,所以你要殺他。”

  簡大神將溫和說道:“是。”

  易瀟說道:“比起復國來,他其實更想做另外一件事。”

  簡肇薪瞇起眼。

  小殿下吐出三個字:“殺了你。”

  仰面躺在地上的楚西壁,那張陰柔的面容早已經扭曲,滿面血淚,恨意肆虐,死死盯住那雙印有黑色火焰花紋的靴子。

  易瀟面色復雜,與魏靈衫對視一眼。

  “齊梁的神將高高在上,奉蘭陵城命,不插手江湖事。”易瀟低垂眉眼,“可你當年插手了。”

  “殿下”簡大神將平靜說道:“你應知,就算是江湖真要鬧翻天,陛下也可以不去管,但西楚要復國,陛下該要如何裝作視而不見?”

  小殿下想著車廂里那個老人說的話。

  楚西壁是個太過幼稚的人。

  他妄想復國。

  妄想拿區區的西閣,去立起那面楚字大旗。

  這句話不對。

  因為再幼稚的人吶,也能看清楚真正的差距。

  天和地,云和泥。

  就算是那位西楚霸王真正活了過來,面對齊梁的百萬雄師,身后無一兵一卒,也不可能重現當年風光。

  那么他為什么還要這樣做?

  真的是為了復國嗎?

  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

  小殿下微微抿唇。

  春雷湖上,化成血人的那個老人,對自己心碎一般說道:“他恨我,恨天下所有人,最恨的,就該是齊梁的簡肇薪,那位簡大神將。”

  那個刀斷人亡,依舊不肯咽氣的老人,渾身冒血,猶自絮絮叨叨的喃喃自語。

  “當年他被關在刀盟外,一夜之后,就成了流落江湖的孤兒,再也沒有親人。”

  “他恨我斷了他爹爹的半邊身子。”

  “更恨簡大神將殺了他的爹爹。”

  “可他不知”

  “他爹,沒有死。”

  刀盟的丁姓老人,口鼻溢血,艱難說道:“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引出簡大神將,為他爹報仇。”

  是了。

  這就是原因了。

  如若不是西楚要復國,那位簡大神將,又怎么會再出手?

  楚流水說的不錯,這個一手建了西閣的年輕男人,就像是匍匐在江湖底下的螻蟻,卑微度日,懷揣仇恨。

  只是所有人,都猜錯了他所懷揣的那份仇恨。

  家國二字,家在國前。

  他不恨齊梁毀了他的國,只恨齊梁毀了他的家。

  楚西壁很艱難的把手縮到了袖子里。

  他把西閣立在這里,山高百丈。

  若是崩山,便無人可以生還。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位簡大神將的對手,也想過若是戰敗之后,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他不在乎拉上西閣,一起陪葬。

  易瀟輕聲說道:“楚西壁。”

  西閣少主微微一怔。

  小殿下面無表情瞥了一眼西閣少主的小動作,漠然說道:“你現在下山,應該還來得及見上他一面。”

  西閣少主微惘。

  “楚流水,楚逸,楚陽,不知道你習慣聽哪個名字。”易瀟淡淡道:“他就在山下。”

  渾身血漬的西閣少主猛然一顫,眼底還是迷惘,接著是不敢置信,望向那個中年素衣男人。

  被陛下贊譽為“大智不愚”的簡肇薪不冷不淡說道:“若是小殿下來晚一點,你就是我這些年來殺的第一個江湖人。”

  楚西壁沒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恍惚想到了楚東來拎刀拎劍前來的時候說的話。

  “這是你和老爹的家事,也是你和我的家事。”

  這些年來。

  他一直以為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死在了刀盟。

  那塊玉也留在刀盟。

  刀盟的丁姓老人,一直試圖在江湖上找到自己,無非是想著殺人滅口,自己茍活多年,哪里能夠信任他人?

  而自己滅了刀盟,也未曾發現第二塊玉。

  這個少女能有兩塊玉,一塊玉來自春雷湖上修為高的不可思議的那兩人,另外一塊玉,必然來自刀盟。

  她應是那位刀盟老人的后嗣。

  現在他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他渾身顫抖,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咳出一大口鮮血,昏倒過去。

  再醒過來,眼前是一片昏暗。

  昏暗的車廂里,對座靠著一位裹著大厚袍的老人。

  那個老人的五官早已經蒼老,可依稀能夠識別而出。

  楚西壁怔住了。

  他伸出一只手,緩緩撫摸老人的面頰。

  沒了一絲溫度。

  也沒了一絲氣機。

  于是這副陰柔面孔上的戾氣緩緩褪去,變成了茫然,最后變成了悲傷,痛苦,后悔。

  在江湖漂泊如此之久的楚西壁,被人捅過刀子,罵過孤兒,踩過大雪天衣不蔽體的身子。

  他只是木然接受。

  而如今,渾身血跡的西閣少主,手指不停顫抖,從老人的面孔上緩緩挪開。

  他噗通一聲跪下。

  最終死死抱住車廂里老人的身軀。

  百般情緒。

  最終化為撕心裂肺的痛哭。

  車廂外。

  楚東來雙目紅腫。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靠在車廂外,易瀟輕聲說道:“你爹全靠那塊玉吊著半條命,若是沒那塊玉,他早就去了,上山之前,他把玉交給了你,就應知自己活不長久。”

  簡大神將有些惋惜說道:“如果再早一會,興許能趕上。”

  楚東來搖了搖頭。

  她聲音沙啞說道:“爹跟我說,如果那一天來了,別難過。”

  楚東來努力擠出難看的笑。

  “可是我還是很難過。”

  小殿下和郡主大人只能沉默。

  楚東來卸下兩塊玉佩,輕聲說道:“還給你。”

  易瀟挑了挑眉:“這是你爹留給你的遺物,你不好好收著?”

  楚東來低垂眉眼,細細說道:“爹跟我說了,說這兩塊玉,無論如何也要還給你。”

  小殿下執拗不過,只能接過少女的玉,一塊替魏靈衫掛在脖前,一塊則是掛在自己的胸前。

  楚東來很認真的解釋說道:“這兩塊玉,叫靈犀玉,也叫相思玉。”

  易瀟笑著點了點頭。

  楚東來手指在胸前打結繞絆。

  她想了很久,最后還是沒有將老爹的那句話說出來。

  “物歸原主。”

  露天的客棧。

  大旗獵獵作響。

  酒桌前,小殿下拎起胸前玉佩的紅繩,抬起頭來,將楚玉置于面前,透過玉面,隱約看見天穹射下的清澈陽光,此刻流轉在玉璧之上,宛若溪流巡回。

  清澈見底。

  “這塊玉真美吶。”

  易瀟輕聲贊嘆道:“理當是天底下第二美了。”

  郡主大人微微瞥了一眼小殿下。

  她根本沒有問天底下第一美是什么。

  小殿下只能把那個名字憋在心底,有些無奈說道:“我們接下來去哪?”

  郡主大人言簡意賅:“北姑蘇道。”

  “可是那兒已經沒大雪了啊。”易瀟托腮,望著那張看了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厭其煩的好看面容。

  “客官,上菜了——”

  有位店小二滿手捧盤而來,走起路來手忙腳亂,卻偏偏未曾傾倒一個盤子。

  小殿下笑意滿面,目光瞥過,居然還是個有些修為的主兒。

  “聽說這邊的‘楚家客棧’,味道還不錯。”易瀟笑著說道:“特地聞名而來。”

  “店小二”輕聲笑道:“那定不會讓您失望。”

  “丁一,快來幫老子切菜!”

  客棧不大,一個英俊男人的腦袋探了出來,沒好氣罵道:“說好幫忙呢?信不信老子左手拎菜刀右手拎劍,砍死你丫的!”

  丁一呸了一聲,對易瀟指了指遠方那顆一探即縮的腦袋,笑罵說道:“我朋友,姓楚,也是店老板,那就是個殘廢,開了這家店,以前一起游歷江湖的,后來半邊身子廢了,沒得選,只能開家客棧。”

  易瀟若有所思。

  “我呢,也沒得選了。”丁一沒好氣說道:“他不混江湖了,我混還有什么意思?索性就來陪他咯,兩條光棍,開家客棧,太平年間好歹能撈點銀子好像也不錯?”

  小殿下認真說道:“是很不錯了。”

  一餐吃完,易瀟輕輕將一兩黃金放在桌上,笑著對丁一說道:“以后別混江湖了。”

  丁一愕然看著這兩黃金。

  他也不矯情,收了黃金,笑著罵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若是能選,誰愿意去江湖?”

  客棧里傳來楚姓老板的聲音。

  “給老子年輕二十歲,信不信我左手拎刀,右手拎劍,捅穿江湖?”

  未等丁一回話,小殿下笑著說了一聲。

  “信。”

楚玉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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