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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命

無線電子書    大道問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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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方過半,自清晨至午后。

  這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段時間,卻讓他已經過完了一生。

  陸啟明垂下目光,逐一斂凈情緒,直到心中重新歸于死寂。

  你尚年幼,力量弱小本是常理,不必因此過于責怪自己。神像一直用寬慰的目光注視著他,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明亮至極的天光透過神像的幻影傾灑下來,將少年袖口淺織的金色騰紋映出近乎刺目的光澤。

  陸啟明移動視線,面無表情地看向祂。

  經過了之前的那一切,廢墟中絕大多數的神面都已因神性的損耗而化為沙塵散去,而這座龐大的半身神像,也終于如海市蜃樓一般的稀薄了。

  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承淵神笑道:怎么現在見了我,卻一直不說話。

  你早已準備好了一切。陸啟明淡漠道,現在殺了我,你就還來得及復活。

  不必擔心,神像莞爾而笑,我已經死去很久了。

  ——那是真正的消亡,即使在你這里仍保留著我曾經全部的神魂力量,我也再不可能回來。何況,祂嘆道:永生于我本就毫無意義。

  承淵神的聲音平和之極,每一個字都令人無法懷疑。

  過去或是未來,在我面前都是一池清澈見底的死水。時間內所發生的一切皆是如此清晰可見又毫無新意的脈絡,我已經看了太久。承淵神嘆息。祂欣慰地注視著少年,道:所以我才想要創造一個真正未知與無限的生命。

  未知與無限?陸啟明一笑置之,道:既然這一切依舊如你所見,看來你也并未如愿。

  這必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承淵神平靜回答,道:在這個過程中,只有每一個節點都準確無誤,你才能最終走上正軌。我有這個耐心。

  可惜從最開始就已經錯了。少年的語氣就好像在說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你創造的這個東西,剛一誕生就落到了太乙手里,被祂囚禁馴化,直到現在也掙脫不開封印。這樣的結果,也是你想要的?

  神像微微一笑,問:為什么不呢?

  陸啟明停住。

  任何殺不死你的,最終都會讓你學會新的東西。承淵神輕描淡寫地道:受世界規則局限,神位是唯一的。只要有你存在的地方,太乙就永遠無法重回神座。祂不會有毀滅你的能力。

  所以祂只能換另外的方式,把你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樣。

  神像唇邊帶起一抹不以為意的笑容,你神魂中有我的本質,產生的意識當然會與我相似,太乙會反復抹殺你是必然的。不過那些都無關緊要,就算是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在你神魂中也最終能誕生出一個完美符合太乙心意的人格。在那之后,太乙就會開始親自養育你,賦予你以所謂的人性……

  你師父也確實是這樣做的,承淵神笑著問,不是嗎?

  少年沉默地聽著,最終只是倦然一笑。

  他淡淡道:你那么憎恨太乙,倒也甘心。

  而承淵神卻反問道:我為什么要憎恨祂?

  說到底,我與祂之間無非只是神道之爭。神像語氣平和,雖然祂屢次敗與我手,但卻能教你一些我教不了你的東西。在我死后,世上也只有祂有資格做你的老師。所以,我為什么要阻攔?

  陸啟明眼中微露諷刺,你不用故作坦然。你們那些事情,我早就在你記憶中看到了。

  如果你真的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這一點,那么我會覺得有些失望。承淵神笑了笑,你以為的那個靈魂碎片,實際上只是一個因你而存在的工具,一塊鏡子。

  神像溫柔地注視著少年,而這種溫柔卻令陸啟明如墜冰窟。

  它只是你的鏡面倒影。你心中擁有多大的善,它就會生出多大的惡。你心中如何敬慕你的師父,它也會對太乙表現出同等的憎恨。你看到的從來都不是我,而是另一個相反的自己。當你終于走回到兩極之中點,鏡面重合,再也倒映不出什么的時候,它的使命就完成了。

  祂嘆息道:能被太乙認可的人格,一般都會存在不少瑕疵……那塊鏡子唯一的存在意義,就是盡快幫你把身上的缺陷糾正過來。

  少年面無表情地聽著,平靜地放緩呼吸。

  你設計了所有的這一切,他漠然道,你故意設計我,讓我在這里……就是為了這么一個理由?

  承淵神久久望著他,笑了。

  直到這時,神像無情無愛的面孔上才忽然浮現出一抹非人的狂熱。

  祂道:其實你是明白的,不是嗎?

  陸啟明一語不發。

  自我賦予你生命起直至此時,才是漫長的創造完成。承淵神目光熾熱,如同望著世上最珍貴的珍寶。

  你看——現在的你已經沒有任何缺點了。你擁有超脫的天賦,足以殺死‘我’的能力,掌控一切的意志,還有著太乙的善與偽善。是我們——世上最強大的兩位神明共同造就了你,如此獨一無二、完美無憾的生命……

  你現在或許還不明白這是多么偉大的一件事。承淵神專注地看著少年的眼睛,仿佛是透過重重阻隔看進他的本質,充滿喜悅地說道:能夠看到這一天,一切代價便都是值得的。

  ……代價?!

  陸啟明手指猛然刺破掌心,抬頭失笑。

  什么代價?他目光冰冷至極,一字字道:代價就是我的一切嗎?

  恰恰相反。承淵神柔聲道,代價是我們的一切。而這一切都已是屬于你的了。

  陸啟明聽著祂平常而篤定至極的語氣,心中盡是一片麻木的死寂。

  你們……

  大錯特錯。他本想說。大錯特錯。完全不對。大錯特錯。

  這一切與他有什么關系?

  祂們的遺憾、祂們的愿望,關他何事。明明是祂們自己的執念,卻偏偏盡數施加在他的身上。那他究竟是為什么要存在在這個世上,為什么要活著,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們痛快、讓他們得償所愿嗎?

  陸啟明想了很多很多。但他最終只是垂下視線,緩緩松開了手。因為他知道說什么都沒有用,說什么都沒有意義。

  他的命運,從始至終,竟都從來與他自己無關。

  陸啟明閉了閉眼,無聲一笑,又沉默。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道:太乙也全都知道,是嗎?

  直到現在,難道你還對祂抱有期待嗎?神像的目光審視著他,淡淡道:雖然祂與我目的相反……但如果連我想做什么都推演不出,那就不是祂了。

  太乙素來自負,想必祂一定篤信自己能夠做到。承淵神平淡地說道,可惜祂影響你再多,也都不過是建立于虛假的幻境之上,又豈能比得上你在這里真正經歷過的真實?

  ……其實根本沒必要這么大費周折。

  少年眼中露出疲憊,道:你是神,你們都是神。看不慣我的樣子,直接像太乙那樣把我抹殺了就是,反反復復,總能有一個讓你滿意。何必都一直盯著我這個殘次品不放。

  無需妄自菲薄。神像重新向他展露出柔和的笑容,道:能夠同時被我與太乙選中,你自然有你的寶貴之處。

  陸啟明笑了笑,道:是嗎。

  ……寶貴?他竟然也算嗎。

  就像太乙對他做的那樣。一邊口口聲聲說著他是祂們的孩子,說著如何珍視著他,卻又一次次地將他狠狠摔碎,踐踏進泥土里。

  如果他是,那他也絕對不是一個寶貴的人,而只是一個寶貴的物件。

  對祂們而言,他只不過是一件工具,一塊鐵。這塊鐵唯一的用處就是在烈火中千錘百煉,反復折斷又重塑,直到一寸一寸地打磨成祂們想要的模樣——誰又會在乎這樣一塊鐵在想什么、有沒有知覺、是活還是死?

  而神像卻仍然用那樣滿足又充滿贊賞的眼神望著他。他想躲開,卻無處可躲。

  璞玉要經過雕琢才能一點點綻放光彩。承淵神平靜道:這也幫你找回自己的過程。

  陸啟明用力攥緊了手。

  還想要否認嗎?承淵神微微一笑,道:取人性命的時候,是不是覺得反而比從前過得輕松?太乙強加于你的一切,只會令你感到壓抑與痛苦。而操縱與征服的本能,才是存在于你神魂本源的東西。就算不愿在我面前承認,但你卻終究不可能欺騙你自己。

  ……不。

  陸啟明面無表情地微抬起頭,平靜說道:我永遠,都不會變成你說的那種樣子。

  沒關系,你現在就很好。神像寬容地說道,無休止地放縱自己的欲望,最終只會走向毀滅,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這就是我要讓你在太乙那里學會克制的意義。

  少年呼吸猛地一滯,咬著牙一語不發。

那天我看著你站在高處,讓所有人向你獻上忠誠。承淵神注視著他的眉眼,神情涌出不易察覺的狂熱。祂贊嘆地說道:你占有著他們的一切,卻依舊輕易得到了他們徹底的臣服與感激。雖然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但那一刻的你,完美地將黑暗與光明融于一身的你  ,那樣毫無缺憾的神情……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最完美的孩子啊。

  昨日皆死。陸啟明一字字道:那都不是我。

  你錯了。曾經發生在你身上的每一件事都會留下痕跡,記憶也永遠不會被遺忘,只是留待被想起。承淵神微微一笑,忽然一指點向少年眉心。

  時間感被激劇拉扯回最初,陸啟明無可反抗、毫無預備地看到了生命戲劇性開始的第一幕——

  那是由神明親手創造的幼小生命,懵懂無知地張開眼睛,懷著天然地親近之心望向自己的父親——

  視線交匯之處即是初生與死亡劇烈而短暫的碰撞。

  他開始活著,而神明一瞬死去。

  陸啟明徒勞地閉起雙眼,倉促后退倒地,按住胸口壓抑著喘氣,臉上難以抑制地升起極度的恐懼。

  他并非畏懼承淵,即便再被反復殺死一千萬次,他也絕不可能。他只是無法接受——無法忍受自己……

  僅僅是一個瞬間,就足以讓你對我產生極其充沛的感情,對嗎?承淵神平淡說道,這是造物對其創造者無法抗拒的天性——懦弱而愚昧的天性。也是太乙在你身上留下的瑕疵之一。

  少年狼狽地微仰起頭,急促的呼吸著。他張了張口,試圖說些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他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感到痛苦,再也不會感到矛盾,而那些消失已久的情緒卻在一瞬間崩然而下,幾乎一剎那擊潰了他。

  但也只是幾乎。

  現在你已知道了,那些都只是毫無意義的錯覺。承淵神贊許地看著他,直到少年的神情也在搖搖欲墜中恢復之前的冰冷,記住這一切,今后也不必為此動搖。

  你太多慮了。陸啟明冷漠至極地看著神像,道:為你這種卑劣的神所創造,才是我最大的恥辱。

  承淵神卻只是一笑置之。

  什么叫卑劣,什么叫高尚。

  祂道,那不過是凡人無知的定義,他們能看到的天地如此狹隘,才會以一己之私利、無盡時間長河中的短暫瞬間來判斷道德。

  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正義全然取決于一件事是否對他們有利,但是這個世界卻從來都不是屬于他們的。承淵神的語氣微帶諷刺,淡淡道:再多的人也不過是天地眾生的一個側面,而就算是全部的所謂眾生,也僅僅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你是天生的神,又怎能自甘平庸地與那些凡人為伍?

  陸啟明卻不為所動,道:你做這些、說這些,無非也是想像太乙一樣掌控我的思想。你以為我在已經知道了這一切之后,還會如你們所愿嗎?

  而承淵神卻再次露出不出所料的笑容。

  你又錯了。祂說道:這也是我與你師父不同的地方。祂想要你服從,而我卻希望你質疑。

  陸啟明一頓,面色微微蒼白。

  神像望著少年微笑,少年卻終于難以面對地別過了視線,無法再與祂對視。

  無論是誰都清楚,這早已成為無可躲避的必然。就算陸啟明知道一切真相,知道祂的目的所在,也再也不可能。

  我就是要你去質疑太乙,也盡管質疑我、質疑所有的全部。

  承淵神的語氣平靜而不容置疑。祂說道:我曾經創造過很多東西,但唯有你是不同的。你是我唯一用生命與一切造就的奇跡,這樣不可思議的存在,又豈能被任何過去的思想局限?既然太乙束縛了你,我就要替你將之打破。

  從今往后,世上再沒有任何能困住你。連我也看不到的未來,才是真正無限的可能。

  祂抬起指尖,動作輕柔地撫摸少年光潔的額頭。在那里,象征屈辱的血契刻痕早已隨風而散。

  承淵神微笑著道:恭喜你,我的孩子,你已經徹底自由了。

  陸啟明無動于衷地看著祂的動作,很久沒有說話。

  你是說,他淡道,原來你是在待我好?

  神像低聲一嘆。

  我自然待你不夠好。讓你經歷了很多……即便是在我看來,也很殘酷的事。祂嘆道,但我待你的這些不好,是為了讓你活。而太乙待你好,卻是為了讓你死。

  沒有必要。陸啟明道:你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

  少年淡漠而厭倦地看著自己毫無一絲傷痕的雙手。

  你做了這一切,百般算計,甚至連自己的神位、性命都不要,值得嗎?陸啟明平靜問道:如果我從不存在,就誰也不需要讓我活、誰也不需要讓我死了。你們就好好繼續當你們的神,永生無盡,皆大歡喜,就真的不好嗎?

  承淵神輕聲笑道,那又該多可惜啊。

  祂的目光竟然如此寧靜甚至于溫柔,令少年覺出刻骨銘心的熟悉,想要發笑,卻又為之顫栗。

  陸啟明連一瞬也不愿再看,獨自默不作聲地垂下了視線。

  余光里是神像瀕臨消散的幻影。

  在所有激烈的情緒都退去以后,他只覺得茫然。

  陸啟明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辦,又應該去恨誰。

  恨太乙嗎?但對師父而言,自己本來就是不該存在的東西,祂也只是做了身為一個神該做的事。他本就是被承淵神創造的,難道還能強求師父以德報怨、去真心待他好嗎?

  或者恨承淵神。

  他也應該恨。但真正的承淵神也早已死了,甚至祂本就是為了創造他而死。至于之后發生的這一切,一個神想要把自己的造物改變成祂想要的模樣,好像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他的魂魄,他的生命,就連這一身血骨,也統統都是承淵神給的。這樣活著的他,又有什么資格去怨恨。

  難道還要去指責祂們不把他當活生生的人來看待嗎?且不說祂們從來都不在意他的想法,就連他自己……也本就不是。

  祂們都在做著祂們堅信是正確的事。可是他就活該被這樣對待嗎?為什么祂們就偏偏選擇了他,非要逼他去承受這對他自己而言毫無意義的一切。

  陸啟明想了很久,沒有答案。

  不要怪我對你嚴厲。

  承淵神看出了少年眼中的迷惘,嘆息道:你的存在太特殊了,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會給你慢慢長大的機會,想要殺你的也絕不止太乙一個。所以我必須讓你在這個稍縱即逝的時間內擁有自保之力。而有些東西單單只說給你聽是無用的,唯有你親手主動去做過,才能真正學會。

  陸啟明回過神來,卻什么也沒說。

  既然祂早在十萬年前便已經看到了一切,那他回應與否還有什么意義。

  承淵神并不在意少年的冷漠,只溫聲與他道:好了,時間已經不多了。你應該繼續了。

  陸啟明淡淡道:繼續什么?

  不必擔心,繼續做吧。承淵神安慰地說道: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知道你的這些過去。今日過后,在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將徹底成為秘密。

  陸啟明微微一怔。

  他心中驀然生出一絲異樣,轉瞬又被他不動聲色地掩去了。

  這里剩余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為你精心挑選的祭品。他們的生命力足以支撐你完成這次圓滿的涅槃,而他們身上的氣運交相匯集,則能助你徹底與這個世界的天道相和。承淵神耐心地與少年解釋,你之前借助他們點燃紅蓮業火就做得很好。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用你的能力把這些東西都收為己用。

  ‘每一個人’,陸啟明平淡道:也包括石人?

  神像的神情柔和下來,道:你愿意對他手下留情,我很欣慰。

  少年眼中微露諷刺。

  但是毫無必要。承淵神平淡說道: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他只是區區下臣。一塊瓦礫竟敢傷害珍貴的明珠,這就是無赦之罪。

  陸啟明頓住,抬頭。

  即便早已知道神皆無情,他在這一刻仍然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荒謬。

  你讓石人在這里等我十萬年,就是為了讓他殺我一次,然后成為我的祭品?陸啟明低聲問:即便這一切本來就是你設計的?

  但他畢竟還是那樣做了。

  承淵神平淡一笑,道: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一人對你的價值不亞于那些凡人的總和。你需要用他補充自己才能夠得到完整的恢復。不必多慮,這是為了你,他又怎會有怨言。

  陸啟明久久沉默。

  這些,他問道,就是你所曾預見的?

  承淵神道:這是你所需要的。

  少年無聲而悲哀地一笑。

  他看著神像虛無如霧的輪廓,忽然問:你終于要死了嗎?

  承淵神溫聲道:我早已死了。

  陸啟明又問:你終于要徹底消散了嗎?

  承淵神這次說,對。

  好,陸啟明靜靜道:那么在那之前,我還有最后一件事想告訴你。

  承淵神寬容地笑了,道:你說。

  既然你說過,你求的就是‘未知’。

  陸啟明緩緩站起身,背脊筆直,那么在你徹底消散以前,我可以用你從未預見到的這一幕作為報答。

  承淵神微一挑眉,不無期待地看著他。

  少年手持古戰,抬頭回望。

  我早已決意如此。

  陸啟明平靜說道,這個決定是我出自本心,從無猶豫,絕無悔改,也與其余任何人無關。但是這一幕,我仍然希望讓你看到。

  說罷,少年眼簾微垂,并指按住眉心,以神通化出運輪。

  他身負兩道氣運之輪。一道至暗,為無邊之業力;一道至明,為無上之功德。

  這兩座運輪龐大無比,近乎無邊無際,遠遠勝過那座只余虛影的半身神像。放眼而望,即便貫穿整個古戰場的天與地,也只能看到運輪之一角。

  承淵神的笑容緩緩收起,問,你想要做什么?

  陸啟明沒有回答。

  他不顧一切地將全部神魂力量注入長劍,劍身山河鍛紋隨之波光瀲滟,逐漸由內而外地顯透出燦金耀眼的神性光輝。

  承淵神的眼神漸漸變得可怖。

  我的孩子,祂冰冷道,你到底準備做什么?

  陸啟明毫無退縮地與神像對視。

  你不是知道一切嗎?他笑著問,那這一幕,你十萬年前可曾看過?

  話音落后,陸啟明毅然一劍斬向功德之輪,再次動用神通——

  時間過隙,一切回頭。

  承淵神一字字說道,住手。

  而少年身上的氣運之輪卻已開始轟然倒轉。

  在劇烈至極的轉動中,功德之力急劇消耗,無盡業力瞬息之間壓倒光明。

  陸啟明驟然感受到難以承受的無形重量猛地壓上自己肩頭,逼得他幾乎一瞬間就重重單膝跪倒,渾身骨骼都發出不堪重負的碾磨聲。

  承淵神用前所未有的冷漠目光注視著他,淡淡道:吃夠了苦頭就停下。

  少年的唇角卻依舊帶著近乎輕盈的笑意。

  流暢而完美至極的時間規則以他為中心無窮無盡地向遠處鋪灑而去,頃刻間覆蓋了整座古戰場。

  早已成形的永寂臺開始迅速崩解,被束縛其中不得解脫的魂魄隨著潔白花瓣的破碎逐一得到釋放,無知無覺地懸浮虛空,又隨著周身時間的倒退一一回到他們臨死前的最后停留之處。

  陸啟明略顯釋然地感受著這一切的發生,抬頭望向神像。

  到了現在你還未作為,他一笑說道,看來是真的無力再阻止我做任何事了。

  為了讓你誕生而不受天道毀滅,我付出了無數心血才終于讓你身上氣運與業力相當。承淵神神情森冷至極,你可知道打破平衡之后的代價?

  陸啟明沒有回答。

  他抬起手,再斬一劍——

  以無限界破碎生與死之交界。

  不知津渡則于黃泉之上架起生魂之橋。

  ——無盡氣運化為金色的火焰,于每一個游魂瞳孔深處重新點燃神智。

  住手!

  承淵神聲音陡然轉厲,怒極道:逆轉生死,必為天命不容!

  陸啟明平靜一笑。

  我想要的——

  少年毫不猶豫地用力斬下最后一劍。

  就是天命。

  ——在不計代價的功德之力支撐下,他的意志隨著時間與因果之線無止境地向前追溯,直至找到每一個已逝之人此生最初的生命源頭。

  神通起源,瞬息化出血肉脊梁。

  曾經在古戰場死去的所有人,那每一個曾被他記住的姓名——

  陸啟明出神地想著。

  ——都將從此刻開始,繼續活下去。

  少年微微一笑,然后被無盡業力壓得跪倒在地,嘴角涌出血液。

  無論如何,這曾經被他在那些黑夜之中反復推演了無數遍的這一幕——

  他還是做到了。

  承淵神早已暴怒,神像如山的手臂轟然而動,手掌毫不留情地狠狠扼向少年難以支撐的身體。

  陸啟明不由閉上了眼睛,卻久久沒有等到預想中的劇痛降臨。

  ——神像帶著殺意的手最終只是虛無地穿過了少年的身體,無論如何都再也無法干涉真實世界絲毫。

  陸啟明怔然睜開眼睛。

  直到此時,他才近乎不可思議地意識到——

  這一切,終于還是將要過去了。

  ……我曾經也相信那個對我糾纏不休的承淵并非完整的你,只因為是靈魂碎片,所以才會顯得那么偏執瘋狂。

  陸啟明抬頭久久注視著神像猙獰的面孔,釋然一笑。

  而現在我才明白是自己想錯了。它不只是你的一部分,更是你的本質。

  承淵神。承淵,少年認真說道,你就是這幅樣子,你就是不過如此。

  神像終是在不可逆轉的消散中逐漸停止了毫無意義的動作。

  你眷戀人間,但你生來就注定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他們也永遠不會是你的同類。承淵神冷漠而譏諷地俯視著獨自跪坐在地的少年,說出的每一句話都猶如必然應驗的詛咒。

  你的付出將不會有回報,所愛終將棄你而去。你所求的,終你一生也不可能如愿。無論你再如何強求,最終也不過是失而復得,又復失去——

  祂露出一抹憐憫的笑容,蓋棺定論:你若執意為人,這就是你必然的命運。

  縱使如此。

  陸啟明平靜至極地道:我也絕不會因此像你們一樣漠視人命,藐視道德,將無情無義奉為圭臬,將玩弄人心當做高明,又將卑鄙不堪視為道德。無論你再怎么粉飾,錯的就是錯的,對的也永遠都是對的。

  至此,少年展顏一笑,猶如層云盡散,晴天萬里。

  這就是我從你身上學到的道理,承淵,你可滿意?

  沒有回答。

  因為再也不會有回答了。

  陸啟明漫無目的地望著遠方天際,一時想不起今夕何年。

  在這個早春的下午,天忽然下起了小雪,山河靜行,風繼續吹向南方。

  ——這可真是普普通通。根本就是無盡時間中每一個不值一提的渺小一瞬。

  但就是在這個瞬間,神像消泯,萬千神面皆化微塵,承淵神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后一縷意念終于散盡。

  祂徹底死了。

  只有一點你說對了。

  陸啟明淡漠地開口。

  我自由了。無論是你還是太乙,都再也無法曲折我的意志——但這并非你們不想,

  他靜靜說道,而是你們已經再也做不到了。

  無聲的雪緩緩落下,直到天地永恒寂靜,只剩下他一個人。

  我不會成為你,同樣也不會成為太乙……雖然我現在仍然不知道以后到底該怎么做,但我終究與你們不同。

  我還有時間,

  陸啟明低聲道,很長,很長的時間。

  ——足夠他去平復,足夠他去重新開始。足夠他遠遠地離開這里、去看遍普天之下的所有風景。足夠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去見自己想見的任何人。

  一如很久以前,無人知曉,一切都尚未來及發生的那一年。

  少年想得出神,臉上徐徐露出一個真心而悵然的微笑。

  卻忽然間。

  一滴水珠忽然間滑落,映照出無比卑微的光亮,再轉瞬消散于烈火。

  陸啟明怔住,還沒意識到剛剛到底發生了什么。

  少年帶著幾分迷茫靜坐在原處,眼睫輕輕顫了顫,抬手觸摸自己的臉側。

  ——盡是一片濕潤的冰涼。

  他微微睜大眼睛,面上漸漸顯出驚慌之色。

  陸啟明垂下目光,久久看著指尖那一點水光,神色蒼白如死,仿佛看到了世上前所未有、最令他恐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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