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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5章 唐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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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渭背著手,在唐毅的家中轉了三圈,一邊看著,一邊大搖其頭。

  “不敢置信,真是不敢置信!”徐渭用夸張語氣說道:“行之,咱們倆認識也有十年了吧?你可從來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別看你成天穿著布衣,那可都是上等的松江棉布,而且還要反復揉洗晾曬,弄得一點生性都沒有了,穿身上比女人的手都舒服,嘖嘖,一個挺講究的人,突然變了。”徐渭湊到了唐毅的耳邊,低聲說道:“我敢說,你所謀者大,對不對?”

  “慎言。”唐毅恨不得把徐渭的嘴給撕碎了,警惕道:“我說文長兄,村子外面還住著二十個東廠的高手,人家天天盯著我,你是恨我不死啊!”

  徐渭連忙捂住了嘴,不敢說話,遲疑了一會兒,才猛然反應過來,又上當了!

  區區幾個東廠番子,能看得住你?

  別人不知道,徐渭還不清楚,唐毅這家伙手眼通天,無論是錦衣衛,還是東廠,都被他喂得飽飽的。不說別人,就說麥福吧,他被嘉靖趕回了安陸守靈,在當地還有他的幾個侄子,麥福就想著親戚總比外人好,把幾個侄子叫到了家中,讓他們伺候自己。

  哪知道這幾個侄子都不是好東西,以為老太監失勢了,就大肆偷竊麥福的金銀財寶,揮霍無度,老太監氣病了,他們幾個還不給請大夫,巴望著麥福死了,財產都是他們的。

  說起來可憐,麥福在嘉靖身邊,那可是幾十年的內相,能和當朝首輔比肩的大人物,回到了家中,竟然落了這么個下場,老太監死的心都有了。

  其實很多太監都免不了晚景凄涼,離開了皇宮,沒了權勢,跟一條癩皮狗差不多。

  不過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姓邵的,說是要拜見麥老公公,幾個侄子害怕走露風聲,就攔著不讓見。結果姓邵的一怒之下,把他們都給打得鼻青臉腫,沖到了麥福的病房,見過了之后,立刻請來大夫,算是把老太監的命給救了過來。

  麥福千恩萬謝,危難關頭見真心,一個江湖的俠士竟然比親侄子還要貼心,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麥福總算是看透了。

  老太監就對著邵大俠提起,要把家產都給他,作為報答,姓邵的連忙拒絕,還和老太監說他的侄子雖然不怎么樣,可是有一個侄孫才十歲出頭,很喜歡讀書,是個老實的孩子,把他過繼到麥福的名下,作為親孫子,繼承香火,替他養老送終。

  麥福讓人把孩子叫來,見過之后,果然喜歡,可是他又擔心,自己活不了幾年,孩子還沒長大成人,以后能扛起家業嗎?

  邵大俠大包大攬,笑著告訴老太監,只管放心,他姓邵的會照看著小公子,直到頂門立戶,他以后要是敢不認老太監,姓邵的就和他拼命!

  在邵大俠的主持之下,把一切都辦妥了,臨走的時候,老太監感動的熱淚盈眶,非要請教,到底是誰幫的忙,畢竟他和邵大俠以往都不認識,怎么會突然從天而降,幫了他的大忙。

  邵大俠借著酒勁兒,才向老太監透露,他是長江航運公司下屬的船戶,家里頭還經營者兩座絲綢作坊。

  麥福人老成精,一點就透。

  他眼淚朦朧,唐大人,果然夠朋友,咱家總算沒看錯人!

  此事在有心人的宣傳之下,在太監堆里人人皆知,提到唐大人,誰都豎起大拇指。

  別看那個韓太監陰險毒辣,跟一條狗似的盯著唐毅,可是他手下那二十個人,未必都和他一條心,而且又過了好幾個月,唐毅手下的勢力早把這些人的底兒弄得一清二楚,其中至少有七個人已經背著韓太監倒戈了。

  所以唐毅的處境遠沒有看起來那么險惡,不過有些事情,還是需要裝一裝的。

  “身處逆境,自強不息,筆耕不輟,著書立說。”唐毅笑道:“如何,夠傳奇了吧?比之龍場悟道,又如何?”

  徐渭翻了翻白眼,“陽明公可沒有你這么陰險,也沒有你這么會算計。”

  “我怎么感覺不像是夸人的話啊?”

  “對于你來說,這就是最大的夸獎!”徐渭沒好氣道:“我可是讀了《國富論》不下十遍,我有個感覺,總覺得意猶未盡。”

  唐毅呵呵一笑,沒有吝嗇,一低頭,從抽屜里面找出了兩份書稿,塞給了徐渭。

  “拿去看吧!”

  徐渭慌忙接住,揉揉眼睛看去,只見一本上面寫著《賦稅論》,另一本寫著《貨幣通論》。

  作為立地成圣的頭一炮,選擇什么內容,唐毅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把突破口放在了理財上面。

  首先自從主張開海以來,唐毅就成為天下公認的理財干吏,從自己最熟悉的東西下手,順理成章。

  其次在儒家思想的約束之下,理財被長期污名化,變成了斂財,甚至是盤剝百姓,與民爭利,歷代不乏理財能臣,名氣和下場都不太好。長久以來的忽視,使得兩千年來,竟然沒有一套系統實用的經濟理論。歷代的經濟政策也缺少整理和闡釋,唐毅覺得未來大明改革的核心還要落在財政上面,把經濟學的空白補起來,非常有必要。

  再有東南商業繁榮,海量的金銀貨幣涌入,整個經濟局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卻沒有什么人能說得清楚,到底這些變化的根源在哪里。弄不清楚情況,征收商稅也就無從談起。

  唐毅比誰都清楚,征稅就是從別人身上割肉,不是誰下一道命令,就能解決的。種田交租,天經地義,可是經商要交稅,很多人都不認同,沒有一套完整的理論,去說服所有人,即便是今天收上來稅,明天也可能沒了。

  這樣的教訓不是沒有,比如市舶司的關稅,比如兩淮的鹽稅,唐毅親自參與制定規矩,結果沒幾年的時間,被弄得千瘡百孔,稅收流失慘重。

  唐毅這三本書,十分講究,第一本《國富論》主要講財富創造,第二本《賦稅論》則是著重財富的分配,至于第三本《貨幣通論》則是闡述商品交換的工具。

  三本加在一起,相輔相成,正好成為唐氏理財的三大支柱,構成了“唐學”的基石。

  眼下就要讓大家接受唐學!

  王錫爵還有隨行而來的五十名翰林和國子監生,大家伙再度聚集在打谷場,依舊像昨天一樣,只是沒有了篝火,也沒有了羊肉串。

  第一個站出來名叫余有丁,他是王錫爵的同科,也入選翰林,由于唐毅做過翰林學士,他同樣尊奉唐毅為師。

  “弟子以為既然是全村所有人一同勞作所得,理當平均分配,計算每一家有多少人參與,然后將應得銀兩交給家長即可。”

  他說完之后,不少人頻頻點頭,和他們想的差不多,辦法的確很不錯,唐毅也含笑點頭。

  這時候另一個人卻站了出來,“大人,我不這么看。”

  大家一起看去,這個年輕人臉膛紫紅,挺干練精神的。有人認了出來,他名叫羅萬化,曾經跟著俞大猷一起去琉球,還曾經寫過文章贊頌俞大猷,為人所知,不久前他被推薦入國子監讀書。

  相比一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要想得更多。

  “參與勞動不假,可是有人出力多,有人出力少,豈能一概而論?據我所知,有些負責販運葦席的壯勞力,要在風雪之中,跋涉幾十里,有人腳都凍傷了,還有不同的百姓,負責不同的工序,有人容易,有人繁雜,哪能都拿一樣的銀子?”

  他這話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鳴,這時候在場的人分成了兩派,卻還有另個家伙沒有表態,他們的臉上都帶著胸有成竹的笑容。

  這倆家伙是誰呢?

  一個是王錫爵,至于另外一個叫沈一貫,王錫爵是唐毅的弟子,而沈一貫呢,則是唐毅的謀士兼文膽的沈明臣,也就是那位“句章兄”的兒子。

  子承父業,沈一貫的文采很不錯,只不過是運氣不太好,參加了嘉靖四十一年的會試,卻落榜了,后來也進入了國子監讀書,一來可以增加見聞,二來還能照顧老爹。

  “王大人,您先說吧!”

  王錫爵笑道:“不疑兄,還是你先來,我給你搖旗吶喊,站腳助威。”

  “是挑刺兒吧!”沈一貫不是官身,不敢和人家搶,只能說道:“大人,我以為方才兩位已經說的很好了,村民無非按照出力多少,公平合理分配就是了。只是村子百廢待興,掙了錢不能都給分了,還要留出一些錢,比如要修學堂,整修道路,而且幾百口人,村子只有一口水井,太不方便了,要多挖水井…”

  唐毅笑呵呵聽著,“還有嗎?”

  “有。”沈一貫思量道:“村子還沒有圍墻,也該修上了,再挖一條護莊河。”

  唐毅點頭,“都是你想出來的?”

  沈一貫咧咧嘴,不好意思道:“是我在村子里轉了一圈,發現有動工的跡象,故此…”

  “狡猾!”

  頓時在場的人一頓白眼,余有丁和羅萬化更是憤憤不平。

  “師父留了題目,讓我們自己想,你怎么能跑到村子里去看,這不是偷奸取巧嗎?”有人氣惱站出,大聲質問。

  “這話可不對了。”沈一貫搖晃著腦袋,“大人昨天還教導我們要知行合一,你們光知道閉門造車,卻懶得出來走走看看,怪得了誰?再說了,大人深謀遠慮,賺了錢,就分給百姓,不做一點菜長遠規劃,怎么是大人的風格啊,我說的是對吧?”

  沈一貫這小子明顯比他爹油滑多了,說話之間,還不忘拍唐毅的馬屁,弄得別人都沒有話說。

  唐毅也挺欣賞沈一貫的機靈勁兒,只是拍馬屁可不好,故此他繃著臉,又看了看王錫爵。

  “元馭,你的看法呢,可還有要說的?”

  “有。”王錫爵一躬身,笑道:“弟子剛才三位所說,還都不全面。去年賺了錢,就不想著今年了?還要不要掙更多的錢,要不要編織更多的葦席?故此弟子以為,還要拿出一部分銀子,買葦塘,種植更多的蘆葦,保證原料供應。買馬車,準備運輸葦席之用,聘請鐵匠,打造出更好的工具,編織葦席的速度更快,更好…”

  王錫爵越說聲音越大,沈一貫突然一拍腦袋,怪叫道:“你作弊,原來昨天晚上的人是你?”

  王錫爵兩手一攤,笑道:“承蒙夸獎,不疑兄,你光知道繞著村子看了一圈,卻沒有想到找人問問,怪得了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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