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路線
蔡杰明最近的日子可是不太好過，這從他的樣子上就能略窺一二。
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蔡杰明，如今身上早就已經沒有了什么傲氣。看得出來他的臉上滿是疲憊的神色，身上的衣服似乎也已經許久沒有打理，就連頭發都能看到有些銀絲夾雜其間。
與其說他是個半導體設計專家、高級工程師、高等學歷的成功人士，他現在更像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生活看不到希望的失敗推銷員。
蔡杰明已經被這段日子的生活給徹底摧垮了。
身上背負著兩千萬美元的債務，這錢如果是投資晶圓廠失敗倒還好說。但這錢的損失，卻是投機渤海省紡織品市場導致的虧空。
至少是八十年代，大陸和寶島之間的發展差距還是頗為讓人失望的。
雖然手上還有幾百萬人民幣，足夠他無憂無慮的在大陸度過一生。這對心里有著一展宏圖抱負的蔡杰明來說，和前途盡毀也沒有什么區別了。
的張魯在回到帝都之后，很快就因為靠山的失勢而被紀委調查。最終究竟是什么結果，蔡杰明絲毫消息也沒有打聽出來。
這樣一來，當初說要幫他爭取政協待遇的許諾自然是煙消云散。
不過就在他陷入迷茫的時候，事情似乎突然迎來了一絲轉機。
“蔡先生，請坐吧。”
蔡杰明深吸了一口氣，總算稍稍振作起精神來。他仔細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胡文海，像是要把他的樣子印在自己的腦袋里。
就是這個年輕的不像話的男人，讓他落得了現在的下場。然而從頭到尾，他連胡文海的面這也還是第一次見到。
現在再回想當初決定到大陸來的決定，實在是太過可笑了。
什么情報都沒有，連新科公司究竟是什么背景都不清楚，就自以為大陸不會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企業，自以為己方的技術優勢會受到倒履相迎的待遇。
然而事實卻是，對方根本沒有特意針對他。只是做著自己的事情，但是蔡明杰把手上的兩千萬美元全賠進去了，卻什么事情都沒做成，就連給新科公司的晶圓廠制造一丁點阻礙都沒有實現。
歸根結底，是他和張仲謀太過小看了新科公司，打心底里不認為大陸的企業會有什么見識。以他的履歷到大陸來投資，獲得高人一等的待遇不是正常嗎？
好吧，這個年代，有這種思想的人并不少見。外國的、中國的，都不缺少“一等洋人”的自覺。
至于臺商算不算外商，這個就請參考商業部的劃分吧。
蔡杰明坐在了胡文海對面的沙發上，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說道：“我想和胡總做一交易。”
胡文海雙手交疊、翹著二郎腿，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點頭道：“請說。”
“我…我手上有個消息，我想胡總應該會感興趣，是關于晶圓廠的。”蔡杰明開始還有些猶豫，不過一旦開了口，就再沒有什么心理負擔了。
“蔡先生想用這個消息，換到什么呢？”
“一投資。”蔡杰明迅速的進入了商人的角色，干脆利落的說道：“我想請胡總投資我，成立一家ic設計公司。新科晶圓廠投產后，總要有產品吧？”
“呵呵，新科晶圓廠的產品不用蔡先生擔心。我們的晶圓廠只有產能問題，沒有產品問題。”
胡文海笑笑，放下腿、身子探了過去：“不過我還是可以給蔡先生一資金，用于你在中國大陸成立一家ic設計公司。放心，不論你的消息是否重要，我都會給你這投資的。”
蔡杰明并不知道，胡文海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里幾乎是要笑成內傷。蔡杰明的發聯科未來可是有基帶芯片設計能力的——雖然性能上實在讓人不忍吐槽，但畢竟是依靠山寨機在市場上占據了相當一片江山。
他的能力，還是可以相信的。
蔡杰明沒想到胡文海竟然這么痛快就同意了他的要求，甚至連討價還價的過程都沒有。至于說投資的資金問題，這個其實根本不需要談。
如果蔡杰明的ic設計公司能夠盈利，那自然是投資越來越多。如果不能盈利，那他自己也就沒有什么立場繼續要投資了。
至于蔡杰明的技術能力，這個他對自己還是有些信心的。
自己心里最擔心的事情就這么解決了，蔡杰明看起來整個人都有些容光煥發起來。
他點點頭，干脆向胡文海和盤托出：“不滿胡總，我到大陸來，實際上是受人所托。這個人，就是寶島工研院的院長張仲謀。”
“張仲謀？”
胡文海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有些吃驚。不過很快，他就想明白了這里面的因由。
張仲謀的臺積電和新科晶圓廠未來必然會形成競爭關系，能夠在襁褓狀態掐死大陸的晶圓廠，臺積電才會有活路。
“對，張仲謀一直有在寶島成立晶圓廠的想法，魔都的新科晶圓廠對他的威脅很大。他找到我，給了我兩千萬美元的資金，希望能夠通過入股實現對新科晶圓廠建設進度的阻礙。”
蔡杰明暗自咽了口口水，目光緊盯著胡文海的臉色。
他不知道當胡文海得知自己曾經的打算，是否會遷怒于己，甚至有可能將之前許諾的投資作廢。
不過他在胡文海的臉上，看到的只有一片平靜。以他如今積累的大勢，本來就不會再有臺積電的生存空間。對于早就上了被踢開攔路石名單的張仲謀，胡文海也不會抱有什么幻想，來自敵人的攻擊不是再平常不過么——當然，張仲謀現在恐怕已經沒有成為胡總敵人的資格了。
“請繼續吧。”胡文海做出洗耳恭聽狀，語氣平穩。
“然而這兩千萬美元，在之前渤海省的紡織品風波中全部虧損了進去。”蔡杰明沮喪的說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大陸尋找機會，不過大陸的公司法律根本不會給我這個寶島人辦理公司手續，所以之前我只好在帝都等待機會。不過最近，和我一起到大陸來的一批中層技術人員，有些人去了南方。”
蔡杰明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咬咬牙說出了最關鍵的信息：“從這些人傳回來的消息看，張仲謀很可能親自到了大陸。”
“你是說，寶島工研院的院長張仲謀到了南方？這個寶島方面能同意？”
胡文海有些不可思議，張仲謀的身份在寶島想到大陸來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張仲謀的背后不是他自己，從美國轉香江換個身份入境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
胡文海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他要招募你帶來的中層管理人員，是想在大陸做晶圓廠？”
“這我就不知道了，至少在目前看來，有這個可能。”蔡杰明雙手一攤，苦笑道：“這是我知道的所有消息了，我現在這個狀態，能知道這些消息已經很不容易了。”
“好吧，感謝蔡先生給我帶來的消息。”胡文海見蔡杰明也沒有更多的情報，干脆伸手送客。
蔡杰明有些忐忑的和胡文海握過了手，然后被秦凱送出了他的辦公室。
轉過身來，胡文海看向始終坐在辦公室里旁聽的肖菲菲，沉吟道：“肖經理，你看南廣日報這個事情，會不會和張仲謀有關？”
肖菲菲神情嚴肅的點了點頭：“我看很有可能，張仲謀既然敵視新科晶圓廠，就很有可能以南廣日報的報道作為條件。不，南廣日報的報道甚至不能成為談判條件，更可能只是個搭頭而已。”
“去查查吧，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胡文海斬釘截鐵的說道。
南廣日報的報道效果還在持續發酵，逐漸從對新科公司的商業道德的抨擊，進展到了對中國人民族特性的指責。
缺少商業契約精神，缺少商業道德，缺少對人文的關懷，急功近利，不擇手段…
在南廣日報的報道里，新科公司似乎成了這些抽象概念的具體體現。之后更是提出了錢不能買到一切，中國的落后不只是技術的落后，更是文化的落后。
終于，他們最后還是把戰火燒到了新科晶圓廠的身上。
“金錢買得來先進的設備，但是買不來先進的管理理念和商業精神。與其投入巨資去做一個沒有未來的項目，為什么不放開投資的窗口，讓西方先進的文化精神先改造我們的社會？”
“好，說的很好啊！”王總哈哈笑著將南廣日報放了下來，略帶得意的點了點頭：“只是可惜南廣日報的影響力太小了，這么好的文章，卻沒有多少人能看到。”
黃副部長坐在他的旁邊，呵呵笑道：“王總放心，南廣日報這個只是試試水。如果渤海省方面真的沒有什么后續手段，我就可以安排一些省里的大報進行轉載了。”
“嗨，辛苦黃部長了。我聽說渤海省發過來抗議的公函了？怎么樣，壓力大不大？”王總面似關切的問道。
“為王總辦事，有點壓力算的了什么。”黃副部長嘿嘿笑道：“咱們和渤海省隔著一整個中國呢，他們拿咱們沒什么辦法。”
“對，胡文海的新科要搞繡城特區，他的錢咱們是沒念想的。既然如此，還得是看咱們自己的！”王總神情驕傲的說道：“他們在魔都搞什么新科晶圓廠，就靠國內的技術力量能搞的成什么？不過托了新科晶圓廠的光，不然張先生也不可能說服那么多外國企業在咱們省里投資合資晶圓廠是不是？哈哈！”
張仲謀手里也拿著一張報紙，和王總看的內容是一樣的。他只是安靜的看完，將報紙放下問道：“王總、黃副部長，我想請問你們什么時候能讓那些影響力大的報紙和媒體轉載這些南廣日報的報道？”
“張先生不要急嘛，畢竟合資的談判還沒有個結果。”王總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如果項目有了讓人滿意的進展，轉載新聞這點小事不就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
“我知道了。”張仲謀站起身來，點頭道：“我會繼續督促合資方加快談判的進度，也希望王總你們能夠信守諾言。”
“當然。”王總坐在沙發上，高傲的點了點頭。
看著張仲謀略有些匆忙的腳步，黃副部長張了張嘴，終于還是有些猶豫的看著王總說道。
“王總，南廣日報是個小報，現在這個風向，問題還不算大。如果我們安排省里的大報轉載評論，這里面的政治風險…”
“我知道，會引起路線之爭的。”王總若無其事的點頭：“怎么，黃部長怕了？”
“怕？我，我怎么會怕的。”黃副部長嘴上是這么說，但表情卻是一幅苦笑的樣子。
“你擔心什么？”王總用手指著他，像是老師在教訓學生：“現在的局面你看不透？如果中央有決定，給我十個豹子膽我也不敢捋新科的虎須！但是中央的媒體你看哪個表態了？這說明什么？說明對新科，上面也有分歧，也沒有拿定主意。這么大規模的私企，威脅的是以公有制為主體的這個紅線啊！你看繡城現在還是公有制為主體嗎？這是大路線之爭，里面不知道多復雜著呢。”
“這時候，咱們要搞全面引進和自力更生的路線分歧算的了什么？反而是不涉及到大路線的選擇，只要咱們的晶圓廠也辦起來，上面就能看到不光是他新科公司能做事，離了他張屠戶一樣不用吃帶毛豬。到那個時候，新科的重要性也就只剩下錢了。錢再多，在中國你有權有用？”
黃部長咽了口唾沫，總算是膽氣壯了一些。不是他膽子小，實在是這條賊船好上不好下。別看王總說的頭頭是道，可這畢竟是啊！
也許是王總的施壓有了效果，或許是省里也急于想把合資晶圓廠的項目落地。張仲謀在從省里拿到了相當的優惠條件之后，終于說服了背后的幾家外國企業，合資晶圓廠項目逐漸開始浮出水面來。
美國的國際整流器公司（ir公司）、艾塞斯公司、意法半導體，日本的東芝和三菱，還有仙童公司。當這六家企業有意在中國投資合資晶圓廠的消息傳出去，半個中國的半導體行業都要沸騰了。
這六家都是什么公司？ir公司是世界最大的功率半導體設計企業，幾乎可以說半個世界都在用他們的技術方案在制作電源管理系統。艾塞斯公司雖然是一家1983年才成立的新公司，但是它的整流橋技術卻是業內幾乎無法繞過的重要進步，可以說這幾年的風頭一時無兩。
意法半導體就不用說了，整合了意大利sgs半導體公司和法國湯姆遜半導體公司這兩大歐洲半導體企業，從規模上一舉成為世界半導體市場上舉足輕重的一極。
東芝和三菱都是中國人的“老朋友”了，其電子產品技術在八十年代是能夠與美國分庭抗禮的存在。
最后的仙童公司，更是不得了。它雖然已經日薄西山，但卻是號稱孕育了硅谷的公司。瘦死的駱駝馬大，其母公司美國國家半導體公司在工業功率半導體上面技術獨到、本錢雄厚，在汽車和工業系統的電力半導體市場占有一席之地。
這么六家半導體行業的巨頭，竟然站在了同一個合資晶圓廠的背后，怎么能不讓人激動？
配合前段時間新科半導體成立的新聞，分明是中國半導體行業即將興起的節奏啊！
然而，能夠讓這六家企業站到一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合資晶圓廠不僅給出了能夠給出的最好招商引資條件，更是打破了合資企業必須國有股份占50的原則。意向書中，破天荒的將60的股份讓給了這六家企業。
而且在合資晶圓廠的股份中，并不是六家企業分別占有10的股份，而是六家企業先成立了一個合資公司，然后由這家企業持有合資晶圓廠60的股份。
雖然還沒有簽署正式的合資合同，但簽署的意向書同樣對各家企業有著不小的約束力。
然而在合資晶圓廠消息發布的同時，南廣日報之前的一系列對新科公司的評論，也開始逐漸出現在南方一些影響力較大的報紙上來。
自力更生究竟是否是自不量力，全面引進究竟是賣國還是管理思想和文化技術更重要？一場大辯論，漸漸的在南方的報紙上率先點燃了戰火。
然而南廣日報轉載的美國新聞，卻讓新科公司的名譽蒙上了一層陰影——哦，倒是也有不少人，對報道里的新科公司做法大呼過癮，頗有給中國人揚眉吐氣的意思。
在報道里淪為了“小丑”角色的摩托羅拉，雖然在美國也屢屢對報道發出抗議，但在六家公司的合力面前就顯得有些弱小了。到了國內，誰還會在意它的抗議和辟謠的言論，人們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
至于杜邦公司？勝利者不會被指責，嗯，或者說美國的勝利者不需要被指責。作為拿到了鋰電池全套專利的杜邦來說，美國人也只會對它豎個大拇指。和鋰電池的市場起來，區區一百億美元似乎還有些便宜了。
當然，這一百億美元如果是支付給中國公司的，倒是要有不少人要冒冒酸氣。
在國內雖然也有人認為這是愿賭服輸，商場上本來就是爾虞我詐么。但這場辯論本身，不得不說就是對新科商業信譽的一種傷害。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渤海省，看向了這場辯論的主角新科公司，等待著它的回應。
然而讓人意外的是，新科公司像是沒有注意到這場辯論似的，渤海省里的媒體竟然一篇反駁的新聞都沒有。
直到這一刻——
“胡先生我想象的還要年輕的多。”張仲謀有些好的看著胡文海，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面。但是不知為何，他從胡文海的眼中，下意識的有著被對方看透的感覺。
“張先生也不老，請坐吧。”
繡城，胡文海的辦公室。六月東北的天氣是最宜人的，窗外的藍天白云和薰薰微風，與南方的梅雨天起來簡直不要太幸福。
“聽說張先生會出任合資晶圓廠的外方經理，我就先恭喜你一聲了。”
“不急。”張仲謀端起茶杯，慢條斯理的喝了口茶：“要說我能不能坐上這個經理，還要看胡先生你的決定。”
“哦？”胡文海雖然是疑問的語氣，臉上卻笑意不減，看不出絲毫凝重。
張仲謀放下茶杯：“我代表六家外資企業，希望向新科公司提出一個要求。如果這個要求能夠被滿足，這家合資晶圓廠未必就會落地。”
胡文海仍然還是淡淡的笑著，并不急著詢問張仲謀會提出什么條件。22.22，
兩人就這么安靜的對視了一陣，胡文海絲毫沒有波動的目光，看的他感覺渾身僵硬。
最終，張仲謀咬著牙，干巴巴的說道：“我代表的六家企業，希望能夠收購新科公司手里的igct技術。”
“好啊，沒問題。”胡文海臉上笑容不減：“mtu公司為了拿到igct技術的歐洲授權，可是付出了三十億美元的代價。意法半導體如果想要歐洲的市場就沒辦法了，不過中東或者非洲市場也不錯。其他的美、日兩國市場，美洲、東南亞、南亞、澳洲和韓國這些市場，就看你們愿意出多少錢了。”
“我是說——”
“我們希望能夠收購新科公司手里的igct技術，而不是技術授權。”
張仲謀迎著胡文海的目光，想到自己背后的力量，總算是鼓起了勇氣來：“為了收購igct技術，我們可以向新科公司提供十億美元的資金。”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