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為什么
“為了有力的支持大化工項目的建設，我們環繡市可是很下了不少的準備。”方市長叉著腰，一臉的豪情萬丈。想也知道，像這種不需要地方配套資金的大型項目，那可以說就是無本萬利的事情啊！
這么一個國家級大型項目落戶，帶動的是整個市域的經濟發展。水泥、木材、各種材料的供應，相當一批基礎建設工程和項目建設中的工業產品，肯定都要從當地訂購。再算算這筆投資在環繡市的經濟體系內流動起來能夠創造的價值，未來環繡市的財政收入翻個番都是往少了說。
就是不算公家帳，個人前途也是一樣。拿下這么大的工程，政績上就不用說了，夠他吃到省部級的資本了。就是算算小金庫，這其中能上下其手的機會又不知道能多上多少。不僅是他自己，他的親戚、他的“朋友”、手下和靠山，都指望著他能拿下這個項目，大家一起發財呢！
從公私兩個角度來說，方市長對大化工項目都是志在必得。
然而對這里面的道道，佘影并不清楚。新科公司把他放到中鐵建投九科科長的位置上，看中的并不是這個方面的能力。正相反，佘影的性格上甚至可以說頗有缺陷。
他并不善于搞好人情世故，情商雖然不能說低下，但也不是長袖善舞的人物。在標準化委員會里，他的工作經常受到相關單位的詬病。
原因之一，就是他這個人實在不怎么懂得變通，有些軸、有些認死理、有些“榆木疙瘩”。
但是在標準化委員會內部，他的工作卻相當受到肯定。因為在指定標準化準則的時候，佘影總是能抓住問題的根本矛盾，從基礎上設計一套為標準化中心思想服務的具體操作規則。
他指定標準的時候并不死板，但是一旦標準通過審定，那么執行標準的時候就不會隨意變通。
這樣一來，隨著新科工廠的標準化工作逐漸走上正軌，標準化委員會為了消除來自其他部門的壓力，只好把他送到了中鐵建投銀行這邊。
胡解放在執行標準化過程中也有些反思，標準化誠然是個好東西，但并不是說標準化程度越高越好。高到發達國家那種水平，成本優勢反而會被大量抵消。因為標準化的推進需要更多的知識階層，發達國家的工人都是專科學校甚至大學畢業，標準化對他們的工人來說素質壓力不大。
但是以中國工人的文化水平，很多人甚至還只是脫離文盲的水平而已。要全程實現標準化，工人和成本都不能允許。
所以在新科公司的標準化達到一個水平之后，胡勝利果斷的暫停了標準化的推進過程，轉而狠抓標準化工作的落實和提高工人的文化水平。
正是在這一階段，佘影的工作受到了胡解放的賞識，成功的從標準化委員會之中脫穎而出。
當然，雖說佘影到中鐵建投銀行的過程有些被放逐的感覺。但不論是職位、收入還是前途來說，他并沒有吃虧的地方。
正相反，佘影的性格在中鐵建投竟然有些如魚得水。銀行草創，規章制度還不那么完善，像他這種善于制定規則又有底線和自律精神的人，可以說正符合上級需要。何況銀行工作遵守制度是基本，無他，對銀行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避免了瓜田李下之嫌。
何況九科的人也都知道，中鐵建投銀行未來的前途會有多么光明。雖說不像國有四大行能夠吸收普通人的存款，但發展下去不難想象少說也能頂半個國家開發銀行的職責。
如今“從龍”的基層，十年、二十年后，說不定就是銀行的中層和高層，前途遠大自不必說。
對于佘影的稍有不近人情，這些從其他系統選調的精兵強將就是有些怨言也只能爛在肚子里。
然而很不巧的是，方市長這個人反而不是那么喜歡循規蹈矩的。
“我們環繡市已經決定撥款八百萬，沿途的區鎮也在研究配套政策，修一條從市區通到這里的公路。在未來，這片區域除了大化工基地以外，我們環繡市還打算繼續招商引資，實現建成一個石化工業園區。大化工項目的上下游企業、配套企業和關聯企業沿著遼河布置，生產的產品除了供應東北，還利用牛莊港直接運往世界各地。”
“佘科長，你看那里！”方市長站在遼河的大堤上，越說越是興奮。意氣風發、揮斥方遒，似乎已經將大化工項目握在了手中：“那邊是干魚溝、大連子溝和羅鍋橋鋪三個村，距離環繡市區不過二十公里的直線距離，總面積達到16平方公里！這一片區域，就是環繡市規劃的化工新區。它緊靠遼河沿岸，距離遼河出海口不過10公里。它的河對面，是世界最大的蘆葦蕩——葦海濕地！它的南方，則是更加有名的紅海灘月牙灣，遼河出海口！”
佘影順著方市長的指向望去，果不其然是眼前一片勝景！
遼河的對岸是一片一望無際、幾乎接天連日的蘆葦蕩。微風輕撫之下，蘆葦伴著微風搖擺，簡直讓人有種如癡如醉的大自然美景。
而在他的南方，則是一片滿目的火紅海灘。這是遼河河口獨有的風光，一望無際的堿蓬草是世界上唯一一種能夠在堿土中生存的植物。在如火一般的紅海之中，一群白鶴猛然振翅高飛，這里同時是丹頂鶴最愿意停留的地方，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紅海灘濕地。
而就在佘影的腳下以及他的東方，則是一片極為平坦的農田。環繡大米是渤海省在全中國的一張名片，阡陌縱橫的稻田里的稻苗正在煥發著勃勃生機。
不過在佘影目力所及之下，卻猛然出現了一絲不協調的景色。
平原上本應整整齊齊的稻田之中，卻突兀的出現了一片不那么和諧的景象。一片片的田地水被放光，明明應該是綠色稻田的地方，如今卻變成了剛剛被火燒過的黑色。
“方市長，那里是發生了火災嗎？”
佘影指著稻田中大片過火后的黑色，有些不解的問道。不過他的口氣雖然是疑問，卻并不怎么相信自己推導出來的原因。再怎么沒常識的人，也不會認為六月的稻田里會發生火災吧？就算有人不小心把汽油撒到了稻田里，再不小心的點燃了，過火的地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好像牛皮癬似的東一塊西一塊吧？
方市長淡然的看了一眼，笑道：“哦，佘科長這可說錯了。那是我們的工作組正在進行征地工作。等大化工項目批準下來，我們環繡市立刻就能開始建設，決不讓基礎建設工作拖了后腿。”
“可是，環繡市未必能爭取到項目落地吧？”佘影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置信：“你們這么著急把地征了、莊稼燒了，如果項目沒有落地…”
從農村念書出來的佘影能夠想象，要在六月的時候燒苗，這對農民來說意味著什么。別看他們一行人不過四五輛車、十幾個人，站在河堤上遠眺一下。說不定現如今這附近的三個村子里，早就已經把人都堵在家里，一步也不讓離開了。
否則的話，他看到的就不是寧靜的稻田，而是洶涌而來反應問題的村民了。
方市長無所謂的擺擺手，昂頭堅定的說道：“佘科長不用擔心，這是我們環繡市為大化工項目服務的決心！為做好項目的服務，冒點險又算的了什么？”
“莊稼燒了，農民怎么辦？”佘影問道：“市里有補償？”
“當然。”方市長重重點了點頭：“等到項目落地，這三個村的村民都可以到工地和區管委的單位里就業嘛。到時候，這些農民的生活只會更好！”
佘影下意識的搖頭：“方市長，你沒考慮過這里面的風險嗎？”
“我們做事業，哪里能怕什么風險嘛！”方市長豪邁的揮了揮手，一手叉腰做偉人狀：“改革開放就是摸著石頭過河，哪有畏畏縮縮能做成事業的道理！”
“如果項目沒有落地，那對農民就沒有其他的補償辦法嗎？”佘影試探的問道。
“項目沒有落地嘛——”方市長咂了咂嘴，搖頭晃腦：“那到時候地還是這些農民的，明年再種不就行了。”
“不過當然，我想組織上肯定會考慮到這一點的。”方市長說道這里，微微笑道：“不會讓我們環繡市的農民們白白犧牲的。”
一周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佘影和九科的科員們對環繡市的商業環境做了相當細致而全面的調查。
調查結果送出去的第一時間，中鐵建投銀行就做出了反應。已經確定的副行長方劍閣，在拿到調查報告的第二天，就趕到了環繡市來。
還是一樣的配方、還是一樣的味道，佘影這個科長抵達環繡市的時候，都要舉行一個歡迎儀式。到了堂堂副行長要過來，自然不會反而偃旗息鼓了。
這一次的歡迎儀式甚至不等方劍閣下火車，早早的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就已經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了。
“方市長，這方副行長來的這么快，我看這是有戲啊！”吳副廠長喜上眉梢，嘴角掩飾不住的笑意。
“呵呵，主要還是曙光廠的基礎好，我們環繡市才能拿下這個項目啊！”
“哪啊！還不是方市長的魄力大！”吳副廠長搖頭，做正經狀：“如果不是方市長通過了提前征地基建的操作，恐怕中鐵建投也不會這么快作出決定。”
吳副廠長搖頭晃腦，滿臉陶醉了一番，這才接著說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次合該咱們環繡市吃個飽啊！”
“嘿，什么膽大、膽小的，這是魄力！”
“對對，魄力！”吳副廠長用力的點頭：“若非是方市長做了環繡市的市長，換個人哪有這么大的魄力！”
方市長沒有接話，但從他帶笑的目光之中就能看的出來，顯然對吳副廠長的話相當受用。
在雄壯的運動員進行曲之中，曙光廠的廠長李羽額頭帶著汗從火車站的辦公樓里跑了出來。
“快了、快了，再有十分鐘火車就能進站！”
“老李，來擦擦汗！”方市長笑的好像彌勒佛：“你看早上從帝都回來，你可是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啊！”
“嗨，勞碌命！”
李羽擦了把汗，然后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水，咕嘟咕嘟的喝了個開懷。
“哈——”他舒服的嘆了口氣，站到了方市長的身邊：“帝都的總公司項目組已經籌備完了，這個效率可真是驚人。我拿到的消息是，項目運作肯定要交給總公司和經委還有渤海省的項目組，但是人事權要是在中鐵建投銀行手里的。財權方面，中鐵建投銀行有監管權。這次的選址落地，中鐵建投方面發言權很大。不說一言而決，這位方副行長也是已經進了項目組的人，影響力是很大的。”
“這么說，這位方副行長能夠代表項目組了？”
“差不多。”李羽點頭：“現在項目組方面的事情千頭萬緒，籌備工作要求項目選址必須盡快完成。實際上也沒什么好選的，能和咱們競爭的只有大港和盛陽。牛莊方面的技術力量比不了我們，其他條件卻都是半斤八兩，沒什么競爭力。我最擔心的是大港，他們的基礎條件太好…”
“但這也是他們的劣勢！”
方市長斬釘截鐵、雄心勃勃的說道：“正因為手里本錢厚，他們才不敢破釜沉舟去爭取項目。在積極性上，大港肯定比不過我們的。”
“方市長說得對！”李羽也展顏笑了起來：“聽說盛陽那邊的接待工作也是一樣中規中矩，說不定真的是我們的機會最大！”
“肯定是的嘛！”方市長跟著笑了起來：“環繡市的準備工作已經投入了至少兩千萬，上面肯定也要考慮，這筆錢能夠創造的價值吧？如果項目不落地在咱們環繡市，那這筆錢豈不是全折進去了？渤海省也好、經委也好，算的都是全國、全省的總賬，肉畢竟還是爛在鍋里的。”
“對對，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但能像方市長這樣有魄力的可是真不多！”
“哎，我這也是為了環繡市的市民們謀福而不惜身啊！”
方市長長嘆一聲，洋洋自得。
火車進站的通告聲響起，沒過多時，就見環繡市的候車大廳大門洞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人，從候車大廳的大門里浩浩蕩蕩的走了出來。
隨著樂隊指揮的一揮手，之前始終奏響的音樂頓時又高了個八度。場面上更是多了幾個抱著鮮花的小朋友，規格簡直直逼接待外國領導人了。
“方副行長，這位是環繡市的方市長。”佘影略錯后一步，向著方市長介紹自己身邊的人。
“歡迎歡迎，方行長你好。我們都姓方，這也算是有緣吧？說不定兩百年前還是一家呢！”
如果說之前接待佘影方市長還有些矜持，這次接待方劍閣，他幾乎可以說是獻媚了。
“方市長，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
“哪里、哪里，不久，一點也不久。”方市長抓著方劍閣的手，硬是不放開。
“市府已經準備好了接風宴，請方行長移步吧？”方市長眉眼帶笑：“方行長遠道而來，我們環繡市還是要略盡地主之誼的。”
“不用了。”方劍閣從下了火車，似乎就沒有露出過笑臉：“我不是來吃飯的，基于對環繡市廣大市民的尊重，所以我作為中鐵建投銀行的副行長、國家大化工項目組的副組長，親自來向環繡市通知一條消息。”
方市長忍不住和旁邊的李羽對視一眼，臉上的笑意幾乎都要漾出來了。看來，自己這一鋪真是賭對了啊！
“方副行長太客氣了，有什么消息也不耽誤吃飯嘛！”
話是這么說，但方市長一揮手，就有人將原本預備進行領導講話的話筒搬了過來。
看到這個架勢，方劍閣倒也沒有客氣，伸手接過話筒來，喂了兩聲之后就干脆的說道：“大家好，我是中鐵建投銀行的副行長方劍閣。我今天來到環繡市，很抱歉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經過國家經委和石化總公司、渤海省省府的研究，決定宣布從大化工項目的選址方案中去處環繡市的備選資格。”
方市長在聽到方劍閣的話之后，幾乎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失態的大聲喊道：“為什么！”
“方行長，你知道我們環繡市為了爭取大化工項目付出了多么大的犧牲嗎！這么容易就要取消我們環繡市的資格，為什么！”
方劍閣神色平靜的等著方市長的咆哮結束，先是仔細的看了看他，然后搖頭道：“項目組否決環繡市的備選資格原因很簡單，但同樣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應該說，環繡市上下，對大化工項目的重視確實是非常有力的。但是正是這種有力，讓項目組否決了環繡市的資格。”
“哪有這個道理！”方市長完全無法理解，自己難道重視的竟然不對嗎？哪有這樣的道理！
“方市長似乎并不明白，我們中鐵建投銀行并不需要什么重視。”
方劍閣絲毫沒有受到方市長的影響，只是正色的拿著話筒向在場的其他人解釋道：“要說重視，環繡市的重視難道比得過渤海省的重視，比得過國家的重視嗎？中鐵建投銀行對選址城市的考察，是基于一家投資銀行對投資安全性的考慮做出的。對于一家投資銀行來說，最重要的無疑是控制風險。選址城市當地對項目能夠重視當然最好，但這并不會影響我們的判斷。一個好的投資環境，首先一點是穩定。然而這一點，我們認為環繡市無法提供。”
“很抱歉，我們在調查中并沒有看到環繡市有一個穩定的政策環境。或者可以說，環繡市的政策環境相當激進。”
“過度招待、企業嚴苛的生產規定，這些都不算什么太大的問題，畢竟這還是在政策允許的范圍之內。但是環繡市竟然敢不等項目批準，就開始單方面的推進項目的投資。說得好叫主觀能動性強，說得不好聽不過是挾持上級領導決策！”
“環繡市今天能夠不顧政策單方面推進對項目的有利措施，明天是不是也有可能不顧政策在項目中上下其手？中鐵建投銀行雖然不敢保證這種事情一定會發生，但從風險角度來說，我們只能認為政策對環繡市的政府班子沒有什么約束力。一個能不負責任的拿治下市民、村民的利益來冒險的班子，誰能保證它未來不會拿一個外來企業的利益冒其他的險！”
方劍閣說到這里，已經是有些聲色俱厲了。再看方市長和李羽等人的臉色，卻已經白的像紙一樣。
這叫什么？
馬屁拍在馬腿上么？
中鐵建投銀行不可能更換環繡市的市府班子，雖然這么做并不是做不到。但后繼者怎么面對一個能隨心更換整個市府班子的項目？環繡人又怎么看這個沒落地就霸道無比的項目？從政策成本上來說，此時選擇環繡市就不那么明智了。非不能也，實不為也。原本競爭力就不突出的環繡市，在增加了這一劣勢之后，自然只有出局一條路可走。
可以說，這完全是方市長和李羽等人，不作死就不會死，偷雞不成賠條命。
方劍閣說完，看著已經全場石化、呆若木雞的歡迎隊伍，嘆息的搖了搖頭。他招手叫上佘影和他身邊的九科科員們，轉身向著候車大廳走去。
估計，這次方市長肯定沒有再送上熱烈的歡送儀式的心情了。
雖然中鐵建投銀行考慮到公共關系和政策成本沒有撤換環繡市的政府班子，但他們制造的至少兩千萬人民幣的虧空在這個年代可不是一筆小錢。可以想見，接下來等待他們的總不會是來自渤海省的嘉獎。不過，那和中鐵建投銀行就沒有什么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