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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節 垂髫相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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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坎得到了情報,皇帝那邊卻沒有。

  得悉將會拿來作談判和要挾的幾萬人沖出幾十萬大軍的包圍,皇帝大吼一聲,拔劍在帷幄后面一刺,那兒什么人都沒有,飄飛出了些絲帶出來。他身體已經極為虛弱,神志不知是否昏迷,在眾多宮女的尖叫聲中,吐了口血,倒了下去。醒來之后,秦理就蹲在他榻前執著他的手,他大喝一聲:“把董文…”繼而,他頓住了,無比兇狠地看了秦理一眼。

  董文是秦理的親舅舅呀。

  秦理有點惶恐,他被迫殺死岳父,妻子避免一死,逃到寺廟之中,等于遣送出家…現在,難道父皇還要殺自己的舅舅。他有點不寒而栗,但更多是一種恨,手不知不覺重了一下,秦綱一把拽回自己的手,用陰兀的眼神盯著他,盯著,盯著,慢慢地開始柔和,輕輕喊了一聲:“是理兒呀。”

  秦理連忙說:“父皇不要為舅舅的事生氣,舅舅雖然無能,但冠軍侯呢?還是他在領兵呀。聽人說,他什么都不管…極是怠慢。他還藏了狄阿鳥的檄文,他一直都親近狄阿鳥。父皇您說?”

  秦綱反問:“檄文?”

  他問:“檄文取來了沒有?給朕看看。”

  秦理哪里敢讓他看。

  那里頭的內容,他看完,怕三升血都吐不盡。

  秦理是有點希望他故去,但不希望是因為自己拿來檄文,把他刺激得,要是那樣,這都能為弒父的罵名。

  秦理拒絕說:“都是他一些攻擊的言辭,父皇看了豈不生氣,再說了,路遠,還沒能取回來。”

  秦綱顫巍巍地說:“朕不看也知道。他狄阿鳥拿檄文攻擊朕,對不對?上面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令人信。朕在世,毀譽參半,但也算是一位中興之主吧,詆毀?詆毀能耐朕何?朕不介意。”

  他不介意才怪。

  他不介意也不天天索要檄文?

  秦綱卻又說:“理兒。朕以兵馬伐之,他還以檄文,這豈不表示是朕負他?朝野有議論嗎?”

  御史的上書都能收集半筐。

  秦理卻撒謊說:“他一介胡兒,國內還能向著他?”

  秦綱想了一會兒,說:“這不對。他雖是胡兒,卻聲名斐然,還娶了你妹妹,為朝廷伐陳,國內自有人受他收買,沒有一點聲音,這不對。”他嘆了一口氣,又說:“你要體會朕的苦心。朕自毀晚節,為的是什么?表面上是北平原,而實際上,是要把仗打完,你雖然在諸子之中脫穎而出,卻終究沒有經受過極大的困厄。與朕,與他狄阿鳥不同,所以呀,到你的時候,與他能修好就修好吧。”他又問:“阿禾還是不愿意改嫁,誰也說服不了?”

  秦理點了點頭。

  秦綱笑了,說:“也是常情吶,狄阿鳥對她甚好。所以,阿禾…她苦。為父也苦。你知道什么是苦嗎?”

  秦理茫然,他不知道這一通話亂七八糟的是要說啥。

  他也苦。

  岳父被殺,妻子被逼出家為尼,眼看就要承繼大統了,卻是如履薄冰,如履薄冰。

  秦綱肯定地說:“你不知道。”他猛地坐起來,要求說:“楊雪笙在何處?朕保他不死,還是要用他,派他去,去和談,此外讓秦應也去。既然沒有要挾住他,一旦和談,必有大的讓步。軍事上暫時是成功了,這是你的功勞,和談上讓步大,這是別人的過失,回頭,你盡快去安排。”

  秦理輕聲問:“父皇。和談,要我們提嗎?誰提,誰不是有求于對方嗎?”

  秦綱說:“如果不是你舅舅壞朕大事,自然不用我們提。現在,沒有幾萬人質,北平原卻到手了,我們不提,他狄阿鳥要是不甘心,戰爭會越打越大,戰爭再打下去,耗不起,沒有朕,你也支撐不了。可將漁陽一線,關塞之外的城地給他幾個…這是底線,也是臺階。得失現在是次要的,打完就和才是主要的。國家被戰爭掏空,多打一天,民生多凋敝一天。你妹妹也難受一天,該也把她放回去啦。這女人的心都是向外,北平原都打了,她也沒肯改嫁,咱們想要的借口也沒用上,反而不得不給她扣了個不孝的帽子,奪了爵。哦。冠軍侯?冠軍侯那邊兒,免官奪爵,讓這老頭回家種地去吧。”他大聲說:“你記住。這老頭好用,他無私心雜念,并非不可以容忍。他年齡還不算老,身體又好,天下危時注意將。朕不在之后,該用還要用。”

  秦理點了點頭。

  秦綱又嚷道:“你舅打仗不行,你心里要明了。”

  秦理勸道:“一次看不出來什么呀,何況冠軍侯也在,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過錯。”

  秦綱一揮袖子,喝道:“不然。他行不行朕知道。根骨不硬。這天下良將,譬如健布,譬如羊杜,譬如陶坎,張懷玉,哪一個不是血氣盎然?脖子死硬?沒有根骨,他就撐不過大戰,朕聽說他在西倉,打了惡仗,見死的人多,痛哭流涕呀。人都說他是收買軍心,以朕看,他頂不住啦。”

  秦理不敢爭執,但心里不免哂笑。

  那張懷玉不過一戰成名,敗仗打得多了,可這個屢敗屢戰,反倒被皇帝認為是根骨硬,這邏輯上有問題呀。

  他被父親壓制得厲害,看法也就越發不肯茍同。

  皇帝又說:“而今是中興之象,你要守成,朕把皇室的聲望多少重整了,有功績在,這國內的各路門閥,就難與你相抗,你多想一些治國上過的事情,想著怎么收拾國內,壯士斷腕也不可怕,朕征伐四海,這就是強大的震懾力…他們不敢怎么樣。不像過去,人會說,天下已不再秦,借此動搖我朝根基。”他肯定地說:“專注于內政吧。理兒,列國爭鋒,你非狄阿鳥的對手,勤修內政,不失己德,練兵馬,固關山,他亦拿你無可奈何,他是不可力敵的人杰,你就與他耗,富不過三代…耗下去,他老了,死了,你卻穩固了朝政,北方就再無威脅。”

  秦理脫口想說狄阿鳥跟我年歲相當,比我還年輕,我能不能耗過他呢,但是他不敢這樣唱反調。皇帝自己坐了起來,整了整衣袍,身上還是盛裝冕服,卻是折疊雙臂,交叉于膝上,一動不動目視前方,威盎難擋…這也是一個百折不撓的人,至此已得積威,隱隱與宮廷合,與關中合,與天下合,便是花白的髭須翹著,也是那般的驕傲和嚴肅。他干脆地給秦理一個擺手,讓秦理去照辦,看這秦理走遠,而自己猶不動如山,慢吞吞地說:“希望他狄阿鳥也一樣不想打。”

  很快,他又說:“他定會知道我的病,如果他能忍住不打,那他就更可怕。”

  笑了一笑,他驕傲地說:“若無朕,則大廈早已傾倒,何來平河南,滅大陳,威壓大棉?朕之一生,自是無所畏懼,敢用他,就敢收他,他若戰,只要朕還在,那就戰…而今靖康之軍伍,已非久朽。”

  外頭喊了一聲:“禾公主帶著小王子來看您了,萬歲見嗎。”

  外頭只是照模照樣喊一聲。他時昏沉時昏睡,因為皇后在作安排,宮闈不亂,其實也就是喊應一下,值守的大臣自然不敢說不讓皇后的嫡親女兒探望,已經放秦禾扯拉著狄阿晟走了進去。

  狄阿晟是在長月出生的,還正是垂髫年齡,他很得秦綱喜愛…一路跑得飛快,叫著皇外公。也許是因為這孩子在東夏長大,精靈可愛,又虎頭虎腦,與孫子們大不相同,秦綱寵到任他揪胡須。

  別有用心的人甚至借題發揮,說這個揪胡須,唯獨狄阿鳥的兒子不行,而實際上,其它的孩子哪個也不敢揪他爺爺的胡須,那是龍須,拔龍須。秦綱卻仍任他在啊膝下胡鬧,時而把住孩子的根骨,給宮人給秦禾說:“天子外甥,自可王關外。”他們進來,秦綱勾起了嘴角,卻仍無笑意。

  他斜眼瞅見狄阿晟。

  狄阿晟立刻站住,回過頭探頭探腦,大聲喊:“郎中咋還不來?快給皇外公煎藥呀,趁我在,好喂他吃,他怕苦,我得哄著他。”

  鐘靈毓秀到這種程度,秦綱實在難以嚴肅,不自覺就浮現出一絲笑意。他念叨說:“這孩子太聰穎,能長命乎?”

  秦禾伏到他腳下抓住他的手,回了一句:“我們家孩子都聰明。”她晃晃秦綱的胳膊,撒嬌說:“父皇就放過我夫君吧。您地方這么大,非趕女婿女兒到大漠深處受風霜嗎?”她一這么說,秦綱就忍不住垂淚。

  秦綱卻是甩甩他的胳膊嚷道:“你又是來氣我的,國家大事,不要插嘴。”

  狄阿晟說:“沒事的。阿媽你就讓皇外公高興、高興吧。我阿爸不怕他,我阿爸也孝順他,讓著他呢。”

  秦綱懵了。

  他臉漲得通紅,一陣氣促,喝道:“黃口小兒,你說什么?”

  秦禾大驚,起身給他敲打背部,大聲喊道:“父皇,父皇,他只是個孩子,童言無忌。”

  狄阿晟得意地笑道:“我阿爸能開那么大的弓,外公你能嗎?”他在身前比劃一輪,嘿嘿笑道:“我阿爸打遍天下不用手…”他想說無敵手,卻成了“不用手”,他問:“皇外公。我阿爸是個大英雄。大英雄首先要孝順。他說了,讓著你…”他眼睛一瞇,腦袋一伸,輕聲說:“我也讓著你。我每次吃飯都比不過你?我是故意的啦,哈哈,我說吃藥好苦,我快吃不下了,皇外公真厲害,也是故意的呀。我們都想讓你的身體好起來。”

  秦綱又氣又愛,喝道:“朕還讓你讓著?”

  狄阿晟握了一個小拳頭,大聲喊道:“那咱們今天再比一比。”

  秦綱大聲說:“好。”

  皇后打外面來,沒好氣地說:“你才吃完飯,也吃過藥了,你比什么呀比?”

  秦綱大聲說:“朕就要跟他比。”

  皇后笑到一半吞下去了,嘆氣說:“人家又是哄你的。這都不知道。你這一比,肯定人家又讓你贏。”

  狄阿晟哈哈大笑。

  他在宮殿里繞圈跑兩步,竟然一彎腰,手在地上一撐,打了個車轱轆,竟還能直直地站定。

  秦綱看得眼睛發直。

  他指著驚叫說:“你們看他。你們看他。”

  皇后也在發愣。

  這四歲的孩子…這身體也太好了點吧?

  皇帝猛地一跺腳,大聲說:“孩子來給外公抱,朕讓朕的外孫為王。要議和,給朕加上這一條。”rg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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