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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七章 血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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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實是“再也想不到”。

  別的不說,基督教——天主教也好,新教也好,東正教也好,都是禁止自殺的,而天主教尤其嚴厲,而莊湯尼還是神職人員——

  莊某自殺,不但“知法犯法”,而且“執法犯法”。

  人既為上帝所造,其生命的所有權——就是上帝的,不是你自個兒的,自殺,乃是對上主的權力的嚴重侵犯。

  另外,在教義中,人世的苦難,被當做上帝對你的歷練和考驗,因為不堪忍受而自行棄世,你就是對上主失去信心,等同“背信”,甚至“棄教”。

  早年的時候,天主教對待自殺者是異常嚴厲的,其罪甚至過于殺人。

  在法國,自殺者——不管死成沒死成——都要被斬首,尸體不能埋入正經墓地,而要埋在十字路口——象征釘上十字架,供千人踩、萬人踏,以為贖罪。

  英國因為“別立一宗”,客氣一些——不斬首,而是判處自殺者“繯首”,即絞刑。

  當然,現在“文明”了,不這么干了,不過,教會對待自殺者的態度依舊嚴厲——自殺者不能進天堂,不能被主拯救,要身負罪孽,在某處等待審判降臨。

  沒人給你辦彌撒,不能入葬教會墓地,就更不必說了。

  以上是普通教徒的待遇,莊湯尼既然“執法犯法”,自然罪加一等。

  這——

  他會自殺?

  阿禮國第一個反應:不是“被自殺”吧?

  然而,確實是自殺,不是“被自殺”。

  得到關卓凡的首肯之后,第二天一大早,軍調處即再次來到“南堂”——這一次,不止于陳亦誠、馬丁內茲兩個處長了,前呼后擁的來了一大班人馬。

  不過,暫時未去再次“打攪”莊湯尼,表面上,將調查的重點,放在了阿歷桑德羅神父生前的“人際關系”上。

  軍調處的邏輯是這樣的:

  關于兇手犯案的動機,暫時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除了兇手自行宣稱的、外務部照會中提及的兩種之外,也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兇手同受害者存在私人恩怨,出于泄憤或者其他的什么目的,必欲置致受害者于死地。

  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兇手的目標,當然不會是那個啞巴雜役;也應該不是文通譯——至少,文通譯不會是第一目標。

  文某在北京是有家的,并不住在“南堂”里,只殺他一個的話,在外頭動手就好了,根本沒有如此大費周章的必要。

  因此,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兇手的目標——或者說,第一目標——就只能是阿歷桑德羅神父了。

  不比莊司鐸,阿副司鐸只負責“南堂”內部事務,極少外出,因此,兇手要殺他,只能在“南堂”里動手。

  因此,兇犯才以“捐獻”為餌,大費周章的大半夜誑進“南堂”來,并要求司鐸之外,副司鐸也要在場。

  “扶清滅洋,殺盡洋夷”云云,只是一個“障眼法”,用以迷惑辦案人員,誤導調查的方向。

  文通譯,可能是兇犯的同伙,被兇犯殺人滅口;也可能上當受騙,真以為兇犯要捐獻巨款。

  至于王雜役,就純屬遭受池魚之災了。

  阿歷桑德羅神父既然只負責“南堂”內部事務,同外界甚少關聯,那么,就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

  此案的主犯,亦存身“南堂”內部,甚至,就是阿歷桑德羅神父的某位同事。

  呃…如是,莊司鐸怎么會…認不出該主犯呢?

  這個嘛——

  第一,夜深之時,燈光昏暗,兇犯黑衣蒙面,分不出哪個是哪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嘛!

  第二,主犯本人不一定出現在現場嘛——沒聽說過“買兇殺人”這回事兒嗎?

  第三,這個——咳咳,一切都還在調查之中,到底有沒有“第三”,還不好說啊!

  啊?你的意思,豈非是——

  我的意思?都說了——一切都還在調查之中,一切都還言之尚早!嘿嘿!

  呃!…那,調查阿歷桑德羅神父生前的“人際關系”,豈非就是調查——

  這個嘛…差不多啦!嘿嘿!嘿嘿!

  我靠…

  沒有人敢說“暫時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是不對的,而軍調處提出的這種可能性,邏輯嚴密,環環相扣,也沒有人敢斥之為無稽之談。

  于是,“南堂”所有“內部人員”,不論洋、華,從神父到仆役,統統成了潛在的嫌疑犯,一時之間,烏云壓城,人人自危。

  軍調處的調查,從早上八點一直持續到晚上八點,幾乎是在搞“人人過關”了。

  莊湯尼是最后一個接受調查——哦,接受“問詢”的。

  在此之前,莊湯尼的情緒,就已經接近崩潰了。

  這十二個小時,對他來說,是一種可怕的煎熬,到了后來,他甚至出現了某種幻聽:“南堂”好像一個巨大的蜂巢,到處在“嗡嗡”作響——那是人們的竊竊私語,“看,他就是那個兇手!”

  在莊湯尼眼中,每一個人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哪怕背對著他,目光也會拐著彎兒,投到他的身上——“看,他就是那個兇手!”

  莊湯尼不止一次,想將中國人——里頭還有不少美國人——統統趕了出去。

  他是有這個權力的,“南堂”是天主的地方,不歸中國法律管轄。

  可是,那不是欲蓋彌彰,更加啟人疑竇嗎?

  每一次,都是話到了嘴邊,但最終還是憋了回去。

  就快憋炸了。

  陳、馬兩位處長親自負責“問詢”莊司鐸。

  “神父,”馬丁內茲首先發問,“據反映,您和阿歷桑德羅神父兩位,曾經就‘南堂’的財務問題,發生過激烈的爭吵——可以請教一下,具體的原因是什么嗎?”

  莊湯尼的嘴角,狠狠的抽搐了兩下,“無可奉告。”

  “或者,”馬丁內茲的語氣,依舊非常客氣,“給我們看一看‘南堂’的財務記錄?”

  “不可以!”莊湯尼咬著牙,“你們沒有這個權力。”

  “好吧,”馬丁內茲聳了聳肩,“這個且放一放。”

  頓一頓,“另有一事請教——經過對案發現場的進一步勘察,我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細節——”

  再一頓,“在‘圣母山’圣母像的腳邊兒——就是阿歷桑德羅神父最終倒臥的地方,我們發現了一個血寫的‘Z’——這當然是阿歷桑德羅神父臨終之前,強忍劇痛,寫下來的,我們相信,這是他在向我們指示兇手的身份——”

  莊湯尼倏然睜大了眼睛。

  “我們都知道,不論英語、法語還是意大利語,‘Z’都是您的姓氏的首字母——”

  莊湯尼爆發了,大吼,“滾!”

  對于這個“滾”字,陳亦誠和馬丁內茲似乎都不怎么意外,兩人對視一眼,馬丁內茲說道,“阿歷桑德羅神父在天之靈…”

  莊湯尼完全失控了,一躍而起,帶翻了椅子,“滾!滾!滾!”

  陳、馬再次對視一眼,這一次,是陳亦誠說話,語氣雖然一般的平靜,卻帶著不加掩飾的譏嘲,“好吧,既如此,我們明天再過來打攪——希望到時候,您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了。”

  “滾!”莊湯尼面目皆赤,跳腳咆哮,“再也不要過來了!”

  莊司鐸的吼聲,門外是聽得見的;而出門之后,陳、馬兩位臉上的冷笑,旁人也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人們到處都在低聲私語,巨大的陰云籠罩下的“南堂”,真有一點兒“蜂巢”的意思了。

  莊湯尼回到自己的臥室之后,就一直沒有出門,里頭也沒有傳出任何動靜。

  他的不正常的狀態,瞎子都看的出來,幾個神父十分擔心,又不好進去打攪,就叫一個仆役,以送晚飯的名義,進去“打探、打探”。

  仆役敲了兩次門,喊了好幾聲“神父”,里頭終于傳來悶悶的一聲,“進來。”

  門沒有反鎖,輕輕一推,也就開了。

  莊湯尼正坐在書桌前,兩手抱頭,插在蓬亂的頭發里,前額都快接觸到桌面了。

  仆役:“神父,您還沒有吃晚飯…”

  莊湯尼緩緩的抬起頭來,呆滯的目光掃過仆役手中的盤子,好像在看空氣一樣。

  突然間,眼眶中微光一閃。

  他慢慢的坐直了身子,開口了,聲音低沉喑啞:“謝謝你,艾力克,放下盤子,你就出去吧——一個小時之后,麻煩你來把它們收走。”

  仆役是中國人,“艾力克”是教名。

  艾力克出門之后,將情形向幾位神父說了,大伙兒略略放下心來,不過,還是叫艾力克和一個年輕的修生一起,在門外“坐候”。

  所謂“修生”,指尚處于修道院學習、修行階段,尚未混到神父的最低級別“執事”,大致可算是“實習神父”的神職人員。

  屋里開始傳出些動靜了,窸窸窣窣的,不過,不像是在吃飯。

  大約半個小時之后,屋里頭的人,突然悶悶的“哼”了一聲,像是撞在了什么地方,努力忍痛的樣子。

  艾力克和修生都豎起了耳朵,不過,沒有什么更多的聲音傳出來。

  之前的“窸窸窣窣”也沒有了,變得非常安靜。

  可是…不對勁兒啊!

  什么不對勁兒?

  味道…味道不對勁兒!

  艾力克一向在廚房幫傭,鼻子十分靈敏,他努力的嗅了幾下,突然跳了起來,“這是…血腥味兒!”

  重重敲門、大喊“神父”,都沒有反應。

  顧不得了!

  艾力克和修生破門而入,目之所及,齊齊失聲驚呼。

  莊湯尼坐在書桌前,上身俯垂,但是前額并沒有接觸桌面——一只餐叉插進脖頸,叉頭已經看不見了,叉柄頂在桌面上,支撐著他一個碩大的頭顱。

  鮮血汨汨,流過桌面,形成一條小小的血瀑布,將兩只腳都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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