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冠夫正一個人在大帳里喝悶酒。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呂臺最終還是決定在榆次暫駐,韓王韓信也沒有趕人的意思,而且還主動提出要供應糧草。
周冠夫喜武厭文,做事喜歡直來直往,一向就不怎么動腦子,不過現在,他卻必須強迫自己多思多想了,呂臺為什么不肯回關中?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既便關中情形不明,可哪有這樣不明不白留在韓國的道理?
還有韓王韓信,又是送糧又讓出榆次城,動機怕是不那么簡單,既便周冠夫腦水不夠猜不透太深的彎彎繞,卻也看得出來韓王韓信在毫無遮掩地示好呂臺,那么,這究竟是出于對大漢國的善意呢,還是想招攬呂臺?
不過,周冠夫實在不適合勾心斗角,他整宿整宿的想,卻全然想不出一個子丑寅卯,所以,他只能借酒澆愁,然后被動地等待。
大帳另一角,周亞夫正安靜地翻閱孫子兵法。
虎牢關一戰,對周亞夫的觸動相當之大,從那之后,他便一反此前喜武厭文的風格,轉而開始瘋狂地癡迷起兵法來了,漢軍一路北竄,一路流亡,這小子卻還有閑情逸志到處搜羅兵書戰策,然后一時空閑就讀,一就空閑就讀。
“老二,別看那破兵書了,過來陪大哥說說話。”周冠夫心里苦悶,想找個人聊聊。
周亞夫卻對周冠夫的話充耳不聞,依然沉浸在兵書帶給他的那種神奇氛圍當中,看到兄弟不理會自己,周冠夫便有些著惱,而且也有些醉了,當下上前劈手奪下了周亞夫手中的孫子兵法,火道:“我都快憋死了,你還有心理看兵書?”
周亞夫攤了攤手,苦笑道:“大哥你既然憋得難受,那就找上將軍好好談談吧。你們不是莫逆之交么,有什么話不能敞開了說?”
“你以為我沒找他?”周冠夫火道,“可他什么都不說。”
周亞夫沉吟了片刻,忽然說道:“其實,對于上將軍的心思小弟倒是略知一二。”
“哦?”周冠夫聞言頓時兩眼一亮。急道,“老二你快說說,他到底怎么想的?”
“倆字,糾結。”周亞夫道,“上將軍此時的心情大抵很糾結,一方面,他的父親還有他的姑母皆因大王而死,呂氏的一大批舊屬也是大王所殺,要說他心里對大王毫無怨恨那肯定是假的。可另一方面,他也不想當篡逆之臣。”
“你這到底啥意思啊?”周冠夫有些聽不太懂。
周亞夫沒好氣道:“這么說吧,上將軍他在等。”
“等?等啥?有啥好等的?”周冠夫撓了撓頭,還是不解。
“等大王的消息。”周冠夫壓低聲音,肅然道,“如果大王安然逃回關中,上將軍很快就會領兵回咸陽了,可如果大王…遭了不測。那么上將軍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就是連小弟也說不好了,還有大哥你,也真得好好想想了。”
“我?”周冠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問道,“想什么?”
周亞夫道:“假如先王遭了不測,假如上將軍意欲挾兵自重,效仿趙高、李斯之流,操持權柄。你又該如何自處?”
“不會吧?”周冠夫沉聲道,“這怎么會?”
周亞夫撿起地上的孫子兵法,說道:“兵法云,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這人心,隨著時勢地位的變化,也是不斷變化的。”
說罷,周亞夫很認真地問道:“大哥,假如上將軍真有了不臣之心。你會怎么做?”
“我會殺了他!”周冠夫一仰脖子,將酒觴里的烈酒一飲而盡,然后惡狠狠地說道,“然后自刎!”
話音方落,忽有親兵進來稟道:“將軍,有故人來訪。”
“故人?”周冠夫蹙眉不悅道,“這里哪有本將軍的故人,不見!”
“怎么,驃騎將軍竟然連在下都不愿意見么?”話沒說完,帳簾便被人掀起,遂即一道頎長的身影彎腰鉆了進來。
呂氏家族這一代的四兄弟關系一向很好,因此呂臺雖然貴為上將軍,可呂則、呂祿兩兄弟在他面前也不怎么拘束。
呂則就著一大罐豬肉,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對呂臺說道:“大哥,要我說也別回什么關中了,回去給劉家當家奴有什么好?還不如發兵奪了太原郡,大哥你當個晉王得了!就憑我們現在的實力,韓王韓信能奈我何?”
呂臺蹙了蹙眉,沒好氣道:“吃你的肉罷。”
呂臺當然不會把呂則的話放在心上,在絕大多數呂氏子弟的心目當中,其實早已經不再把劉氏視為自己的主家了,呂則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不過呂臺作為呂氏的家主,卻必須考慮得更多。
而且,呂臺還曾當著先父呂澤的面立過毒誓——永不叛漢!
兩兄弟相對無語時,帳外忽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遂即帳簾被人掀開,呂祿已經帶著一個滿臉風塵的家將走了進來:“大哥,家里來消息了!”
看到滿臉風塵的呂氏家將,呂臺頓時霍地跪坐起身。
家將沖呂臺深深一揖,道:“家主,國中出大事了!”
“不急,先喝口水,慢慢說!”呂臺示意呂則將案上水罐端給家將。
家將一仰脖子將瓦罐里的水喝了個精光,然后抹了抹下巴愜意地道:“家主,漢王已崩,消息都已經傳遍整個關中了!”
“嗯?!”呂臺神情微動。
呂則呃了一聲,一塊肥肉卡在喉嚨里險些把他給噎死。
呂祿聞言卻是大喜過望,對呂臺說道:“大哥,回咸陽吧!”
沔水之戰,太尉周勃、軍師張良、老將灌嬰、王吸等紛紛殞落,現在大王也已崩卒,放眼整個大漢國,還有誰夠資格跟呂氏抗衡?此時,呂臺如果率領五萬騎軍殺回關中,無論是擁立太子劉恒,還是另立新君,只在翻手之間哪!
“不急。”呂臺卻擺了擺手,說道,“先等等。”
“等?!”呂祿愕然道,“大哥,還等什么等?”
“還有個不確定因素。”呂臺沉吟道,“必須先消除。”
“不確定因素?”呂祿聞言先是一愣,遂即一道虎狼般的身影便猛然躍入了他的腦海之中,冠軍侯?!
冠軍侯頂替呂臺擔任驃騎將軍雖然時日不久,但是憑借過人的武藝以及赫赫戰功,在軍中的聲望隱隱已經超過了上將軍呂臺,假如冠軍侯出來與呂氏做對,只需要登高一呼,駐扎在榆次的三萬漢軍騎兵至少有一半會跟著他走。
“大哥,不如將他誑來營中。”呂祿神情猙獰,做了個斬首的手勢。
呂臺蹙眉不語,一方面他很清楚,周冠夫是呂氏大權獨攬的最大障礙,可另一方面,他與周冠夫交稱莫逆,讓他猛然對周冠夫下手,委實于心不忍。
那邊呂則終于咽下了卡在喉嚨里的肥肉,道:“大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哪!”
“行了,都別說了。”呂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沒好氣道,“你們讓我想想。”
話音方落,忽有親兵入內稟報道:“上將軍,冠軍侯來訪。”
“正說他呢,他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呂祿獰聲道,“小弟這便去準備刀斧手,大哥若要用時,只需摔杯為號!”
說罷,呂祿轉身便走,呂則也跟著出帳去了,呂臺伸手想要制止,可話到嘴邊卻又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不稍時,周冠夫便龍行虎步進了大帳。
讓呂臺感到意外的是,周冠夫身后竟然還跟著一人,而且頭上蒙著斗篷,看不清他的長相,守在帳外的親兵試圖阻攔,周冠夫僅只是兩眼一瞪,兩名親兵便噤若寒蟬,然后兩股戰戰退了回去。
見了禮,呂臺指著斗篷人,問周冠夫道:“勝之,這位是…”
“上將軍,別來無恙乎?”話音未落,斗篷人卻忽然自己掀開了斗篷。
“亞,亞相?!”呂臺見是白墨,頓時大吃一驚,右手本能地便抓起了案上的酒觴,算算時間,呂則、呂祿應該已經準備好了刀斧手罷,他只需將酒觴擲于地上,呂則、呂祿便會帶著刀斧手蜂擁而入。
只是,刀斧手殺得了冠軍侯么?
也許,不等刀斧手進帳,他就已經死在冠軍侯劍下了罷?
周冠夫盯著呂臺手中的酒觴,面無表情,左手卻悄然握緊了劍把。
呂臺頓時陷入了劇烈的掙扎,摔?還是不摔?若摔,他跟周冠夫的三十多年交情只怕就到頭了,可是如若不摔,呂氏就將失去獨攬權柄的天賜良機!足足掙扎了好半晌,呂臺終究沒有將酒觴摔于地下,而是放回了案上。
白墨也舒了口氣,從懷里取出詔書,朗聲道:“先王遺詔,上將軍跪迎!”
呂臺默默地跪了下來,雖然他早知漢王已經崩卒,可心里總有幾分懷疑,現在得到白墨的親口證實,才知漢王崩卒是確鑿無疑了,心里便不免涌起一絲異樣的情緒,不管怎么說,父親臨死前,他可是曾經跪在漢王面前立過“永不叛漢”的誓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