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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二章 烽火金流 大河秋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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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已經涼下來,金國大同,迎來了燈火通明的夜色。

  葉落近半、衰草早折,北地的冬天就快要到了。但氣溫中的冷意并未有降下大同繁華的溫度,即便是這些時日以來,城防治安一日嚴過一日的肅殺氛圍,也并未減少這燈點的數目。掛著旗幟與燈籠的馬車行駛在城市的街道上,偶爾與列隊的士兵擦肩而過,車簾晃開時顯露出的,是一張張包含貴氣與傲岸的面孔。身經百戰的老兵坐在馬車前頭,高高的揮動馬鞭。一間間還亮著燈火的店鋪里,肉食者們相聚于此,談笑風生。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新一輪的南征已然開始,東面三十萬大軍啟程之后,西京大同,成為了金國貴族們關注的焦點。一條條的利益線在這里交織匯集,自馬背上得天下后,有的金國貴族將孩子送上了新的戰場,欲再奪一番功名,也有的金國權貴、子弟盯上了因戰爭而來的獲利途徑:將來數之不盡的奴隸、位于南面的富庶封地、希望士兵從武朝帶回的各種珍寶,又或者是因為大軍調動、那龐大后勤運作中能夠被鉆出的一個個空子。

  相對于武朝兩百年時間經歷的腐蝕,新興的大金帝國在面對著龐大利益時表現出了并不一樣的氣象:宗輔、宗弼選擇以征服整個南武來獲得威懾完顏宗翰的實力。但在此之外,十余年的繁榮與享樂仍舊顯出了它應有的威力,窮人們乍富之后憑借戰爭的紅利,享受著世上一切的美好,但這樣的享樂未見得能一直持續,十余年的循環后,當貴族們能夠享受的利益開始回落,經歷過巔峰的人們,卻未必肯再度走回貧寒。

  別說貧寒,便是些許的倒退,大抵也是人們不愿意接受的。

  曾經在馬背上取天下的老貴族們再要獲取利益,手段也必然是簡單而粗糙的:高價提供軍資、以次充好、籍著關系劃走軍糧、而后再度售入市場流通…貪欲總是能最大限度的激發人們的想象力。

  貴族們不斷的往大同涌來,而對于這些事情的打擊,此時在大同一帶也已經變得激烈。過去的幾天時間里,甚至兩位國公的兒子都被抓了起來,被宗翰親自拿鞭子抽成了重傷,似乎也意味著硬派的老一輩勢力對于女真年輕一輩腐壞風氣的清理到達的高峰。在完顏宗翰、完顏希尹的親自坐鎮下,大同府衙門的動作激烈,這些日子以來處理了許多權貴子弟,在將這些權貴子弟抓捕、用刑后,再將他們投入了南征的軍中,以役代刑。

  但這樣的嚴厲也并未阻止貴族們在大同府活動的前仆后繼,甚至因為年輕人被投入軍中,一些老勛貴乃至于勛貴夫人們紛紛來到城中找關系求情,也使得城市內外的狀況,更加混亂起來。

  不過這樣的混亂,也即將走到盡頭。

  “…一顆大樹,所以會枯死,常常是因為它長了蛀蟲,世間紛擾,國事也常常如此。”這繁華的夜里,陳王府閣樓上,完顏希尹正俯瞰著外頭的夜色,與身邊個頭已經頗高的兩個少年人說話,這是他與陳文君的兩個兒子,長子完顏德重、次子完顏有儀。作為女真貴族圈中最具書卷氣的一個家庭,希尹的兩個孩子也并未辜負他的期望,完顏德重身材高大,文武雙全,完顏有儀雖顯瘦弱,但于文事已有心得,縱然比不過父親的驚采絕艷,放在年輕一輩中,也算得上是出眾的佼佼者了。

  他即將出征,與兩個兒子交談說話之時,陳文君從房間里端來茶水,給這對她而言,世上最親近的三人。希尹家風雖嚴,平日與孩子相處,卻不見得是那種擺架子的父親,因此縱然是離開前的訓示,也顯得極為隨和。

  “這些年來,為父常感到世事變化太快,自先皇起事,橫掃天下如無物,打下了這片基業,不過二十年間,我大金仍強悍,卻已非天下無敵。仔細看看,我大金銳氣在失,對手在變得兇狠,幾年前黑旗肆虐,便為前例,格物之說,令火器興起,更是不得不令人在意。左丘有言,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此次南征,或能在那火器變化之前,底定天下,卻也該是為父的最后一次隨軍了。”

  南征北戰,戎馬一生,此時的完顏希尹,也已經是面容漸老,半頭白發。他這般說話,懂事的兒子自然說他龍馬精神,希尹揮揮手,灑然一笑:“為父身體自然還不錯,卻已當不得吹捧了。既然要上戰場,當存決死之心,你們既是谷神的兒子,又要開始獨當一面了,為父有些囑托,要留給你們…無需多言,也不必說什么吉利不吉利…我女真興于白山黑水之地,你們的父輩,年幼時衣食無著、茹毛飲血,自隨阿骨打大帝起事,征戰多年,打敗了無數的敵人!滅遼國!吞中原!走到如今,你們的父親貴為王侯,你們自小錦衣玉食…是用血換來的。”

  “走到這一步,最能讓為父記住的,不是眼前這些亭臺樓閣,錦衣玉食。如今的女真人橫掃天下,走到哪里,你看到那些人張揚跋扈、一臉傲氣。為父記得的女真人不是這樣的,到了今天,為父記得的,更多的是死人…自小一塊長大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時候死了,征戰之中的兄弟,打著打著死了,倒在地上,尸首都沒人收拾,再回頭時找不到了…德重、有儀啊,你們今天過的日子,是用尸體和血墊起來的。不光光是女真人的血,還有遼人的、漢人的血,你們要記住。”

  他說到漢人時,將手伸了過去,握住了陳文君的手。

  “如今天下將定了,最后的一次的出征,你們的父輩會掃平這個天下,將這個富庶的天下墊在尸體上送給你們。你們未必需要再打仗,你們要學會什么呢?你們要學會,讓它不再流血了,女真人的血不要流了,要讓女真人不流血,漢人和遼人,最好也不要流血,因為啊,你讓他們流血,他們就也會讓你們不好過。這是…你們的功課。”

  閣樓上,完顏希尹頓了頓:“還有,就是這人心的腐化,日子好過了,人就變壞了…”

  他的話語在閣樓上持續了,又說了好一陣子,外頭城市的燈火荼蘼,待到將這些叮囑說完,時間已經不早了。兩個孩子告辭離去,希尹牽起了妻子的手,沉默了好一陣子。

  “你心中…不好過吧?”過得片刻,還是希尹開了口。

  陳文君微微低頭,沒有說話。

  “我是女真人。”希尹道,“這一生變不了,你是漢人,這也沒辦法了。女真人要活得好,呵…總沒有想活得差的吧。這些年想來想去,打這么久總得有個頭,這個頭,要么是女真人敗了,大金沒有了,我帶著你,到個沒有其它人的地方去活著,要么該打的天下打完了,也就能安穩下來。現在看來,后面的更有可能。”

  “你不好過,也忍一忍。這一仗打完了,為夫唯一要做的,便是讓漢人過得好些。讓女真人、遼人、漢人…盡早的融起來。這輩子或許看不到,但為夫一定會盡力去做,天下大勢,有起有落,漢人過得太好,注定要落下去一段時間,沒有辦法的…”

  陳文君沒有說話。

  眼淚掉下來了。

  同樣的夜晚,同樣的城市,滿都達魯策馬如飛,焦急地奔行在大同的街道上。

  “快!快——”

  口中這樣喊著,他還在奮力地揮動馬鞭,跟在他后方的騎兵隊也在全力地追趕,馬蹄的轟鳴間猶如一道穿街過巷的洪流。

  過得一陣,這支隊伍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城東一處大宅的門前,封鎖前后,破門而入。

  宅邸之中一片驚亂之聲,有衛士上來阻攔,被滿都達魯一刀一個劈翻在地,他闖過廊道和驚恐的下人,長驅直進,到得里頭院落,看見一名中年男人時,方才放聲大喝:“江大人,你的事情發了——束手就擒…”

  那江姓官員在女真朝堂上地位不低,乃是時立愛手下一名大員,此次在糧草調動的后勤體系中擔任要職,一聽這話,滿都達魯進來時,對方已經是滿頭大汗、臉色煞白、握著一把鋼刀的狀態,還沒來得及沖到人跟前,對方反過了手,將刀鋒插進了自己的肚子里。

  “該殺的!”滿都達魯沖過去,對方已經是鋼刀穿腹的狀態,他咬牙切齒,猛地抱住對方,穩住傷口,“谷神大人命我全權處理此事,你以為死了就行了!告訴我幕后是誰!告訴我一個名字——不然我讓你全家上刑生不如死我說到做到——”

  滿都達魯最初被召回大同,是為了揪出刺殺宗翰的兇手,后來又參與到漢奴叛亂的事情里去,待到軍隊聚集,后勤運作,他又介入了這些事情。幾個月以來,滿都達魯在大同破案不少,終究在這次揪出的一些線索中翻出的案子最大,一些女真勛貴聯同后勤官員侵吞和運空軍資、中飽私囊偷梁換柱,這江姓官員便是其中的關鍵人物。

  他查到這線索時已經被背后的人所察覺,連忙過來抓捕,但看起來,已經有人先到一步,這位江大人自知無幸,猶豫了好半天,終于還是插了自己一刀,滿都達魯大聲威脅,又拼命讓對方清醒,那江大人意識恍惚,已經開始吐血,卻終于抬起手來,伸出手指,指了指一個地方。

  “什么!什么啊!說清楚點!說話!”滿都達魯揮了他一個耳光,又揮一個耳光。

  但對方終于沒有氣息了。

  “什么…什么啊!”滿都達魯站起來轉了一圈,看著那江大人指的方向,過得片刻,愣住了。

  那里的一堆桌椅中,有一片黑色的桌布。

  “黑旗…”滿都達魯明白過來,“小丑…”

  幾個月的時間里,滿都達魯各方破案,早先也與這個名字打過交道。后來漢奴叛亂,這黑旗奸細趁機出手,盜走谷神府上一本名冊,鬧得整個西京沸沸揚揚,據說這名冊后來被一路難傳,不知牽扯到多少人物,谷神大人等若親自與他交手,籍著這名單,令得一些搖擺的南人擺明了立場,對方卻也讓更多臣服大金的南人提前暴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場交手中,還是谷神大人吃了個虧。

  滿都達魯想要抓住對方,但隨后的一段時間里,對方銷聲匿跡,他便又去負責其他事情。這次的線索中,隱約也有提到了一名漢人穿針引線的,似乎就是那小丑,只是滿都達魯先前還不確定,待到今天破開迷霧了解到事態,從那江大人的伸手中,他便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這姓江的已經死了,不少人會因此脫身,但即便是在如今浮出水面的,便牽扯到零零總總將近三萬石糧食的虧空,如果全都拔出來,恐怕還會更多。

  “一定抓住你…”

  滿都達魯站起來,一刀劈開了面前的桌子,這外號小丑的黑旗成員,他才回到大同,就想要抓住,但一次一次,或是因為重視不夠,或是因為有其它事情在忙,對方一次次地消失在他的視野里,也這樣一次一次的,讓他感到棘手起來。不過在眼下,他仍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西路大軍明日便要誓師啟程了。

  今天夜里,還有許多人要死…

  大同城南十里,西路軍大營,延綿的光火和帳篷,充塞了整片整片的視野,無遠弗屆的延伸開去。

  輜重的車隊還在徹夜的忙碌、聚集——從許久前開始,就未有停下來過,似乎也將永遠的運作下去。

  兩道人影爬上了黑暗中的山崗,遠遠的看著這令人窒息的一切,巨大的戰爭機器已經在運作,即將碾向南方了。

  “姓江的那頭,被盯上很久,可能已經暴露了…”

  “沒關系,好處已經分完了…你說…”

  “嗯?”

  “你說,我們做這些事情,到底有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呢?”

  “每人做一點吧。老師說了,做了不一定有結果,不做一定沒有。”

  盧明坊與湯敏杰站在這黑暗中,看著這浩蕩的一切,過得片刻,盧明坊看看目光深沉的湯敏杰,拍拍他的肩膀,湯敏杰陡然轉頭,聽得盧明坊道:“你繃得太緊了。”

  “有嗎?”

  “這里的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做完的。”他笑了笑,“我聽到消息,東邊已經開打了,祝彪出曾頭市,王山月下大名府,后來于黃河岸邊破李細枝二十萬軍隊…王山月像是打算死守大名府…”

  雖然相隔千里,但從南面傳來的軍情卻不慢,盧明坊有渠道,便能知道女真軍中傳遞的訊息。他低聲說著這些千里之外的情況,湯敏杰閉上眼睛,靜靜地感受著這整個天下的洪波涌起,靜靜地體會著接下來那恐怖的一切。

  建朔九年八月十九,女真西路軍自大同誓師,在大將完顏宗翰的帶領下,開始了第四度南征的旅途。

  雁門關以南,以王巨云、田實、于玉麟、樓舒婉等人為首的勢力已然壘起防御,擺開了嚴陣以待的態度。大同,希尹揮別了陳文君與兩個孩子:“我們會將這天下帶回給女真。”

  在南方,于金鑾殿上一陣謾罵,拒絕了大臣們調撥重兵攻川四的計劃后,周君武啟身趕往北面的前線,他對滿朝大臣們說道:“打不退女真人,我不回來了。”

  黃河北岸的王山月:“我將大名府,守成另一個太原。”

  那天晚上,看了看那枕戈待發的女真軍隊,湯敏杰抹了抹口鼻,轉身往大同方向走去:“總要做點什么…總要再做點什么…”

  那之后秋雨延綿,兵戈與烽火推下來,延綿的秋雨下在這大地的每一處,大河奔流,渾濁的水洶涌咆哮,伴隨著雷一般的聲音、殺戮的聲音、反抗的聲音,砸在所經之處的每一顆巨石上。轟然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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