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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趁火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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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霸主  ,最后更新:201111138:39:28

  “我這是到什么地方了?”

  林振華摸著腦袋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簡陋的房間里,身邊坐著一個戴大蓋帽的警察,正笑瞇瞇地看著他。林振華總覺得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仔細想了想,才發現這個警察的服裝不是自己所熟悉的藏藍色,而是上白下藍,領口還有紅色的領章。

  “同志,你醒了?”警察親切地問道。

  “這是什么地方啊?”林振華問。

  警察挺客氣地回答道:“這是湘平省余陽縣紅山派出所,我是這里的所長,叫魯志強。”

  “我怎么會到這來了?”林振華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他隱約記得,自己在前一刻還在華青大學的實驗室里做實驗,精神恍惚了一下,就莫名其妙地就進入了一個混沌的空間。他不知道自己在那空間中漂了多久,像是一瞬間,又像是整整一個世紀,等到自己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到了這個更加莫名其妙的余陽縣紅山派出所,他甚至于從來都不知道還有一個叫這個名字的縣。

  “昨天,你乘坐的長途汽車路過紅山隘口,有幾個歹徒在隘口上攔住汽車,企圖打劫旅客。是你和另外幾名乘客挺身而出,把幾個歹徒都制服了,光你一個人就打翻了三個歹徒。這時候,最后一個歹徒引爆了自制的炸彈。你為了保護一位同車的小女孩,被炸彈炸傷了。群眾把你送到我們派出所,你一直昏迷到了現在。”魯志強耐心地介紹道,他知道,有些受到強烈刺激的人,會在短時間內出現失憶的現象,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喚起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記憶。

  我還有這等光榮事跡呢,林振華在心里暗暗地說道,他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了。在他從前的生活的21世紀里,你如果沒有過幾次穿越的經歷,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自己一定是人品爆發,搭上了穿越列車,順理成章地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年代。至于這個年代,肯定是在新中國,因為眼前的警察是新中國的警察,不過時間可能就比較早了。

  林振華沉默了一會,自己靈魂所附的這個身體中一些殘余的記憶逐漸呈現出來。這個身體的主人也叫林振華,18歲,是剛剛從自衛還擊戰的戰場上下來的退伍士兵,參軍前是江南省豐華縣漢華機械廠的子弟。他剛剛護送在戰場上傷殘的排長返回原籍,現在乘車回自己的老家,等待分配工作。自己昏迷的原因,正如魯志強所說的那樣,是見義勇為,勇斗歹徒,最后被歹徒自制的炸彈炸傷。至于現在的時間,墻上的日歷清晰地寫著:1979年8月25日。

  “那個…魯所長,歹徒抓住了嗎?”林振華沒話找話地和魯志強搭訕著,他需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迅速地適應自己的身份。

  “歹徒當場炸死了一個,另外幾個都被群眾抓住了。”魯志強說道。

  “群眾都安全吧。”林振華接著問道,其實這話并不是他想問的,他只是覺得,但凡英雄人物在這種時候,都應當要問這句的。

  果然,這句話讓魯志強對林振華又多了幾份好感,多好的同志啊,昏迷了大半天,醒來之后還這樣關心被他保護的群眾。

  “放心吧,林同志,同志們都很安全,你覺得身體怎么樣?”

  林振華伸出手在身上摸了摸,幾處傷口還有些疼,但感覺沒什么大礙。他惡惡地想到,也許原來那個身體的主人真的受到了致命傷,已經魂歸天外了,現在接管這個身體的,是30多年以后華青大學機械系的研究生林振華,相當于系統歸零又重新開始了,自然是沒什么大問題的。

  林振華在摸索自己的時候,對于這個身體還是有幾分陌生的。原來的自己,雖然頭腦發達,但是肌肉卻很不爭氣,測驗引體向上的時候每次都是要掛科的。但現在這個身體,肌肉孔武有力,而且據魯志強說,自己一個人就放倒了三個歹徒,身手應當是頗為不錯的。殘余的記憶告訴他,原來的林振華是解放軍某部偵察連的士兵,軍事素質十分過硬。

  “魯所長,我的身體沒事了。我是當偵察兵出身的,這點傷,不算個啥。”林振華牛氣烘烘地說道。

  “嗯,現在看起來,你倒是真的沒什么問題了。”魯志強說道,“群眾剛剛把你抬過來的時候,你可是連心跳都感覺不到了,在公社衛生院搶救了好幾個小時。說來也怪了,突然之間,你就好了,真是一個奇跡啊。”

  “呃,的確是奇跡啊。”林振華尷尬地笑道,他自然知道,這個突然之間,就是原來的林振華離開了,新的林振華出現了。這在當年的確算是奇跡了,不過,等到了21世紀那么一個全民穿越的年代里,就是再狗血不過的事情了。

  “小林,你現在感覺怎么樣?如果能行的話,就起來做一個筆錄吧。”魯志強說道。

  “沒問題,可以起來。”林振華從床上坐起來,稍微緩了一下,便隨著魯志強走出了臨時作為病房的房間,來到魯志強的辦公室。

  紅山派出所只是一個公社派出所,規模很小,也沒有專門的訊問室。魯志強就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給林振華做了一個簡單的筆錄。說是筆錄,其實就是魯志強說,林振華點頭,然后簽字。魯志強也只是補一個手續而已,因為這個案子里的罪犯都已經被抓住了,車上的乘客也都陳述了當時的情況,林振華更像是在聽一個故事一般。不過,這個故事的情節讓林振華很是振奮,當時車上有好幾個青壯年都出來和歹徒斗爭,但林振華是最英勇的一個,幾個回合就放倒了三個歹徒。

  “好了,林振華同志,現在沒事了。回頭我們會寫一個證明給你,證明你見義勇為、勇斗歹徒的事跡。對了,被你救下的那個小姑娘和她的父親還在外面等著,說要親自感謝你一下呢。”魯志強說道。

  “感謝就免了吧,呵呵,這是我應該做的。”林振華說著漂亮話。

  “請何同志進來吧。”魯志強對外面喊了一聲。

  不一會,一個小警察打開了門,從外面走進來父女二人。父親看起來30多歲,中等身材,穿著中山裝,像是有點文化的樣子。女兒只有10歲左右,穿著連衣裙,下巴頦尖尖的,眼睛大大的,頗有點小美女的潛質。林振華有點印象,這個小姑娘當時就坐在自己的身邊,當歹徒引燃土炸彈的時候,先前的那個他一下子把小姑娘壓在自己身體下面,保護了小姑娘的生命。

  “是小林吧,昨天的事情,多謝你了。”那個當父親的緊走兩步,過來和林振華握手。

  魯志強在一旁介紹道:“這位是湘平省輕工業廳的何海峰同志。”

  “…呃,何…”林振華一時有些語塞,不知道應當如何稱呼才好。魯志強只介紹了何海峰的單位,沒有介紹他的職務,所以林振華也不知道如何稱呼才好。如果放在后世,他自然可以稱對方為何先生,但當時好像不興這么叫的。如果叫何同志,又顯得有些怪怪的,林振華覺得自己喊不出口。

  “你就叫我的名字吧,不用客氣。”何海峰連忙說道,他拉過自己的女兒,對林振華說道:“這是我女兒,何嵐,昨天多虧了你用身體把她壓在下面,要不她就被土炸彈炸傷了。來,嵐嵐,快謝謝叔叔。”

  何嵐瞪著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林振華,猶豫了一會,扭頭對何海峰說道:“爸爸,他不是叔叔,他是哥哥。”

  “瞎說,他是解放軍叔叔。”何海峰依然堅持道。

  “是解放軍哥哥。”何嵐更為執著。

  “哥哥就哥哥吧。”林振華連忙接受了,自己現在是18歲,要讓人家小姑娘的叔叔的確有點不合適。不過,如果自己當了哥哥,那何海峰豈不就成了自己的叔叔了?

  “謝謝解放軍哥哥。”何嵐贏得了稱呼上的勝利,甜甜地說道。

  “這孩子,真不懂事。”何海峰笑著拍了拍何嵐的腦袋,對林振華歉意地說,“小林,你別介意啊。”

  “那個…什么,何…”林振華支吾道,他依然沒有想到如何稱呼。

  何海峰明白了林振華的窘境,笑道:“本來你叫我何大哥就行了,可是這么一來,輩份又亂了。這樣吧,你叫我老何吧。”

  “這樣也好,老何,咱們的車在哪呢?”林振華問道。

  魯志強道:“你們坐的車炸壞了,司機正在修呢,估計你們得明天才走了。不過你們放心,你們住在我這派出所,全部免費。”

  “這樣吧,咱們先去吃頓飯吧。”何海峰道,“小林救了嵐嵐,我無論如何也得表示一下。魯所長也一道賞光吧?”

  在簡單地客氣了幾句之后,林振華隨著何海峰、魯志強離開派出所,向著街上唯一的一家飯店走去。林振華也終于有機會審視一下自己到來的這個世界了。

  紅山公社的所在地只有一條不足200米長的街,街上分布著派出所、衛生院、公社革委會、糧店、供銷社、飯店等單位。街面是用青石鋪成的,上面滿是泥濘。街兩邊的墻上,刷著一些頗有時代特色的標語。街上人不多,大多數的人身上的衣服都帶著補丁,顯示出生活的清貧。

  走進飯店,只見里面只擺了四張八仙桌,每張桌子邊上有四條長凳。雖然正是吃飯的時候,但飯店里一個顧客也沒有,扎著大辮子的小服務員正坐在一旁打毛衣呢。林振華知道,這并不是飯店的飯菜不香,而是當時的普通百姓根本就不會到飯店去吃飯,飯店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時候才會有生意。反正飯店也是國營的,旱澇保收,工作人員對于飯店的冷清已經習以為常了。

  “小張,來客人了。”魯志強對服務員喊道。

  小張抬起頭,看到魯志強,熱情地喊了一聲:“魯哥,又有領導來了?”

  魯志強答道:“沒錯,省城來的領導,讓白師傅露幾手絕活。”說罷,他回頭對何海峰和林振華笑道:“我們這小地方,平時沒什么人來。不過老白的手藝挺不錯的。”

  四個人正好坐在八仙桌的四方,一人占了一條長凳。何嵐是小女孩子心性,坐不住,一會坐坐這頭,一會坐坐那頭,把長凳當成了翹翹板玩。林振華坐下來之后,習慣性地看看服務員,等著她拿菜單過來點菜,等了一會,才想起來這會剛剛到79年,飯店里沒幾個菜,唯一的菜譜是用粉筆寫在黑板上的。

  由于是何海峰請客,因此魯志強不好擅自做主。他和何海峰小聲說了幾句什么,然后才對服務員喊道:“老規矩,來兩葷兩素,一瓶德山大曲。”

  服務員先過來收了錢,一共是兩塊八,還有一斤糧票,魯志強做出一個要掏錢的樣子,被何海峰攔住了,這頓飯說好了是他請,魯志強和林振華都是幫了他的忙的,自然不該掏錢。魯志強當然也知道這點,先前那個掏錢動作做得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一般,只是表示一下客氣而已。

  林振華抓緊一切時間從殘余的記憶中查找著這個年代的生活常識,他剛才已經看過自己的衣兜了,里面有100多塊錢和40多斤全國糧票。這些錢是他自己的退伍金,在那個年代,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大約是40多塊錢,解放軍戰士的津貼費是一個月10多塊錢,這100多塊錢算是一筆巨款了。

  菜和酒很快就端上來了,何嵐自然是沒資格喝酒的,只能坐在一邊乖乖地吃飯,時不時地找個理由和林振華斗斗嘴。三個男人倒上酒,相互客套了一通,這頓飯就算開席了。

  這三個人中間,魯志強是退伍軍人出身,在身份上與林振華有些認同感。何海峰是省輕工廳的一個處長,特殊時期前的大學生,其實與現在這個林振華更有共同語言。不過,林振華不敢暴露出自己的穿越者身份,只好仍然照著一個退伍兵的身份來參與交談。

  何海峰是帶著女兒回家探親歸來,坐這趟長途車回省城的,誰知路上遇到了這件事情,所幸有林振華搭救,女兒有驚無險。

  “來來,小林,我再敬你一杯,昨天的事,如果沒有你,就麻煩大了。”何海峰端著杯子說道。

  “老何,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林振華答道。他端起杯子和何海峰碰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德州大曲是當地的名酒,而且那個年代還不時興假酒,喝到肚子里覺得暖烘烘的很是舒服。林振華在華青大學讀書的時候不是很能喝酒,但現在看起來,自己繼承的這個身體酒量還是不錯的。

  “說來慚愧,看到歹徒拿出炸彈來,我這個當父親的都沒反應過來,小林就搶先把嵐嵐護在身體下面了。”何海峰說道。

  林振華抬眼看看何嵐,笑著說道:“我是偵察兵,這方面反應自然會快一點。我當時就一個念頭,這么漂亮的小姑娘,萬一被彈片劃破點皮,可就太可惜了。”

  何嵐聽到林振華夸她漂亮,不由得也有了幾分害羞,在那個年代,大家對于相貌之類的評價還是比較含蓄,這樣直接說一個小姑娘長得漂亮,算是比較唐突了。不過,正因為唐突,才讓小姑娘覺得心里美美的。

  “來來來,吃菜。”何海峰敬完酒,接著又勸菜。

  大家邊喝邊聊,逐漸就談到了林振華的身份上。何海峰詫異道:“小林,我聽魯所長說,你是退伍軍人,你才18歲,平時應該是當兵的年齡,怎么反而就退伍了呢?”

  魯志強看著林振華,也笑著說道:“這個問題我也正打算問呢,小林,你這個兵實在是有點年輕哦。”

  林振華在大腦里搜索了一下,不禁有些汗顏:“這個…我當兵比較早,16歲就當兵了。”

  16歲當兵的事情,在當年當然也是有的,但林振華所以這么早就去當兵,卻完全是因為他當年實在是過于不堪。

  先前那個林振華十分不幸,他的父母在他13歲那年,因為一次事故而雙雙遇難,留下他和11歲的妹妹,靠著廠子里的撫恤金生活。廠里的叔叔阿姨們可憐這小兄妹倆的境遇,對他們照顧有加,但小小年紀的林振華卻不學好,抽煙喝酒賭博打架,可以說除了正事之外,其余無所不精。廠子里的保衛科長蘇永盛是林振華父母生前的好友,看到林振華距離進派出所只有一步之遙,于是利用職權把他送進了部隊,希望他在部隊里能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林振華在部隊里遇到了一位好連長和一位好排長,在他們的嚴格要求下,林振華不但練就一身過硬的軍事素質,在做人做事方面,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如果不是這樣,那么這一次見義勇為的舉動,也就不會出現了。

  今年2月,林振華所在的部隊參加了對越自衛還擊戰,他所在的偵察連成為全軍第一支攻進諒山的部隊。在清除越軍的一個隱蔽地堡時,林振華崇敬的連長不幸中彈犧牲,他的排長也負了重傷,一條腿留在了戰場上。當地堡里的越軍終于支撐不住出來投降的時候,林振華按捺不住激憤,端起一挺輕機槍對著投降的越軍一通掃射,結果違反了戰場紀律。在戰爭結束之后,林振華本應拿到的一個二等功被抹掉,并且還提前退伍了。

  林振華簡單地把這些往事向何海峰和魯志強說了一遍。何海峰打抱不平地說:“年輕人有點血性也正常嘛,功是功,過是過,部隊怎么能這樣處理呢?”其實他也不清楚軍紀應當是怎么樣的,只是林振華是他女兒的救命恩人,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幫著說幾句話的。

  魯志強端起酒,說道:“小林,聽你說完這些事,我對你就是兩個字:佩服!如果換成是我,也同樣會這樣做的。自己的戰友都犧牲了,這個仇哪能不報。來,我借何處長的酒,敬你一杯。”

  林振華端起酒喝了,對魯志強和何海峰說道:“提前退伍也好吧,連長和排長都離開了,我留在部隊里也沒什么意思了。我家里還有一個妹妹,我也該回去照顧她了。”

  何海峰道:“小林說得對,現在是搞經濟建設的時候,鄧副主席說了,以后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早點回廠子里去,也能做出一番事業。不過,現在是講究科學技術的年代,小林回去以后,要加強一些文化學習,以后沒有文化可比較吃虧哦。”

  何海峰剛才聽林振華說自己的初中也是混過去的,沒學到什么東西,所以從一個過來人的角度給了他一些建議。林振華連連點頭,表示感謝。

  何嵐坐在一旁,聽著大人們說話,林振華講的自衛還擊戰的故事,倒是深深地打動了她,她看著林振華的目光里,已經隱隱有了幾分崇拜。

  林振華等人在派出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汽車已經修好了,大家告別魯志強,坐上車前往湘平省的省城潭州。

  一上車,何嵐就鬧著非要和林振華坐到一起,也難怪,車里其他的都是大人,只有林振華和她年齡相差最少,是她唯一能夠談得來的對象。一路上,何嵐問長問短地,和林振華聊得十分開心。林振華畢竟是從后世來的,隨便從網上找幾個段子說說,也足夠把何嵐逗得格格笑了。結果,林振華越逗何嵐,何嵐就越粘他,最后幾乎把他當成了無所不能的知心大哥。

  “林哥哥,你會背詩嗎?”

  “我會啊,你會嗎?”

  “我當然會,我會…二十五首詩。”

  “太棒了,你背一首給我聽聽好不好。”

  “好啊,我背完了,你也背一首給我聽聽好不好?”

  “好的,你先來吧。”

  “我背一首毛主席的詩,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

  “背得好,背得好。”周圍的乘客一齊鼓起掌來,這小姑娘長得漂亮,聲音也好聽,一首詩背得大家心曠神怡的。

  “好了,我背完了,你也背一首給我聽吧。”何嵐說道。

  “嗯,我也背一首吧。”林振華想了想,選了一首那個年代的詩背了出來:

“我是你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數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我是你額上熏黑的礦燈照你在歷史的隧洞里蝸行摸索我是干癟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是淤灘上的駁船把纖繩深深勒進你的肩膊  ——祖國啊!”

  “我覺得你背的詩好奇怪啊。”何嵐瞪著兩只大眼睛看著林振華,“我好像聽不懂,又好像聽著很舒服。你背的是什么詩啊?”

  “這是朦朧詩啊,同志,你背的這首,我怎么沒聽過啊?”坐在林振華后面的一位年輕乘客問道,在那個年代,文學青年很多,文學大師很少,所以市面上流行什么詩,文學青年們都清楚。

  林振華遲疑了一下,終于沒敢說這是自己寫的,他訥訥地說道:“這是舒婷的新詩,好像還沒有正式發表,我也是聽人家念過,才記住的。”

  “太好了,你能再背一遍吧,我剛才沒記錄下來。”年輕乘客拿出本子,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鋼筆就開始記錄了,這位仁兄上衣兜插著三支鋼筆,怎么看都像是個修鋼筆的。

  林振華把文學青年應付完,何海峰在一旁微微笑道:“小林,不錯啊,我看你的文化水平不低嘛。”

  “呵呵,部隊里…也學了一些東西。”

  “不錯,不錯。”何海峰道,“我聽你背詩的時候,節奏和語調控制得都挺到位的,說明你完全能夠理解這首詩的意境。一個退伍軍人能夠做到這一點,真的挺不錯的。”

  林振華撓撓頭,沒聽明白何海峰是夸自己還是貶自己,不過,當年退伍軍人的文化水平一般都不會太高,這也是社會上公認的看法,何海峰這樣說,并不算是過份。何海峰的年紀比林振華大出20歲,其實也算是林振華的長輩了,他有資格這樣評價林振華。

  一路上鶯歌燕舞地,等到長途車開進潭州的時候,何嵐已經離不開林振華了,她偏著頭問何海峰道:“爸爸,我們請林哥哥去家里玩好不好?”

  林振華不等何海峰說話,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還有事,我還要回江南省去。”

  “不要嘛,我要你去家里玩。”何嵐撒嬌道。

  何海峰拍拍何嵐的腦袋,道:“嵐嵐,別鬧,林哥哥還要回家去,以后我們再請林哥哥來玩。”說罷,他看了看表,皺著眉頭對林振華說:“小林,現在車票有點緊張,今天的火車票估計已經沒有了。你要走,估計也得是明天了,要不,你真的到我家去住吧?”

  他話是這樣說,但心里也是不太踏實。他家里只有兩間房,要留林振華住宿,還真有些困難,實在不行,只好到單位的招待所幫林振華找一個鋪位了。

  “不必了,不必了。”林振華搖頭道,“我先去火車站看看吧,實在不行,我隨便找個招待所住一宿就行了。”

  何海峰道:“這樣吧,我陪你去火車站看看。”

  林振華道:“不用吧,你們坐了兩天的車了,嵐嵐是不是也累了,該回家休息了。”

  “我不累!”何嵐說道,只要能和林哥哥在一起,她就不覺得累。

  何海峰笑起來:“小林,沒事,其實我們也是順路,我陪你走一趟吧。”

  當年的潭州也的確沒多大,作為省會,還有公交汽車。何海峰帶著林振華坐車到了火車站,到窗口一問,當天的車票果然已經沒有了,林振華只買到一張第二天的車票。

  “呵呵,你現在只能在這里住一宿了。”何海峰道,“走吧,到我家去坐坐,我請你吃晚飯,然后再給你找個招待所。”

  林振華搖搖頭:“如果方便的話,你幫我找一個招待所就好了。我過去也沒來過潭州,自己在潭州走走就好了。”

  何海峰猶豫了一下,說道:“這樣吧,我給你介紹一個地方,紅星陶瓷廠,算是我們輕工廳的下屬單位。如果他們的招待所有空鋪的話,我想應該不會收你的錢的。”

  林振華道:“那也好,多謝老何了。”

  在那個年代里,明目張膽的腐敗是不多見的,但像何海峰這樣利用職權,在下屬單位的招待所里幫朋友謀一個免費的鋪位,還算不上什么腐敗。雖然說自己去找招待所住也只需要八毛錢,但在當年,能省下八毛錢,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面子了。

  于是,三個人又坐上了公交車,輾轉來到了紅星陶瓷廠。何海峰和何嵐都是潭州本地人,兜里裝著月票,所以坐車不用錢,林振華自己買了張車票,花了一毛錢。如果住招待所真的能夠省下八毛錢,那么林振華就相當于是省了七毛錢了。其實,林振華倒沒覺得省下這七毛錢有什么太大的意義,從后世過來的人,對于這種小錢是沒概念的,他只是想體會一下當年人們的思維方式而已。

  “哎喲,何處長,什么風把你吹來了?”三個人一到紅星陶瓷廠,廠長尤建民就熱情地迎了過來,握著何海峰的手問寒問暖。

  “老尤,我是來麻煩你的。”何海峰道,他指了指林振華,介紹道:“這位是小林,林振華,自衛還擊戰的英雄。這次我帶嵐嵐回家探親,路上遇到歹徒,小林勇斗歹徒,是嵐嵐的救命恩人。”

  “歡迎歡迎。”尤建民趕緊過來和林振華握手。

  “小林要回江南省,買了明天的火車票,今天晚上沒地方住…”何海峰拖著長腔道。

  “住我們招待所。”尤建民反應極快,馬上接了過來,“我讓服務員給開個單間,我這個人最崇拜英雄了。”

  “那就多謝尤廠長了。”林振華笑著說,他當然知道尤建民此舉完全是給何海峰面子,如果沒有何海峰,他別說是自衛還擊戰的英雄,就算是開國元勛,老尤也不見得認識他是誰。

  “何處長,既然來了,到小食堂去吃個便飯吧。”尤建民順水推舟道,“我們還有一些工作,正好假這個機會向何處長匯報一下。”

  何海峰要的也是這個效果,在紅山公社的時候,他沒好好地招待林振華,一直覺得有些欠疚。這次帶林振華來紅星陶瓷廠,是想借花獻佛,請林振華吃一頓好飯。他是輕工廳的處長,下到廠子里來,廠子里沒理由不請他吃飯。

  “來,小林,滿上,我敬英雄一杯。”尤建民端起酒杯,向林振華示意道。

  紅星陶瓷廠的便飯,果然比紅山公社的小飯館要豐盛得多。中國社會的吃喝風,自古即有,五千年來始終未曾斷絕。當年的官員不敢貪污受賄,但吃點喝點,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誰也無法說什么。何海峰本人對于到下屬企業去騙吃騙喝并不熱衷,這一次跑到紅星瓷廠來吃飯,也是為了招待林振華。不過,對于尤建民來說,能夠有機會宴請何海峰,當然是也是求之不得的。

  尤建民帶上了廠里的幾個中層干部,一起陪著何海峰、林振華吃飯。大家知道林振華是何海峰女兒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加倍奉承,對林振華客氣,就是給何海峰面子,何海峰不會不記在心上的。

  酒過三巡,何海峰問起了廠子里的生產情況,他是輕工廳里少有的幾個業務骨干之一,對于紅星陶瓷廠的生產情況,是非常了解的。

  “老尤,你們那批出口瓷,生產情況怎么樣?”何海峰問道。

  何海峰不提還好,一提起出口瓷,尤建民端起的酒杯一下子就放下了,苦著臉嘆道:“唉,別提了。何處長,我前兩天去廳里找過你,他們說你請假回家探親了。其實,你今天不來,我明天也要去找你的。”

  “怎么?出什么問題了?”何海峰有些吃驚。

  “這批出口瓷,出大問題了。”

  “不會吧?”何海峰道,“老尤,你要知道這可是省里的重點項目,今年出口創匯任務里,你這批出口瓷可是占著一份的。出什么問題了,你快告訴我。”

  “何處長,你記得我們跟日本的合同上寫著的吧,瓷器必須是純白的,一點雜色都不能有?”

  “是啊,有問題嗎?”

  “問題就出在這了,我們試燒出來的樣品,底色上有些泛紅,達不到標準。其實吧,也不是什么特別明顯的紅色,可是你也知道,小日本是非常挑剔的,有一點點紅色他們也肯定要拒收的。”尤建民大倒苦水。

  “查出原因了嗎?”

  “查了,我們廠工程師、技術員熬了半個月,死活查不出。后來,我們又請了東風瓷廠的工程師來看,也查不出問題。我正想通過你,看能不能從北京請幾個專家來幫忙看看呢。”尤建民說道,何海峰從他的語氣中,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他的焦急。

  “這個事,倒是有點麻煩。”何海峰說道。紅星廠和東風廠,都是廳里的重點企業,技術力量在全省的陶瓷廠中也是頂尖的。如果這兩個廠的工程師都解決不了,那么問題就真的很嚴重了。去北京請專家的事情,過去倒也有過,但實在是太麻煩了。

  “你看汪科長的頭發,就這兩天,白了一半。”尤建民指著身邊一位男子說道,何海峰認識,這位男子是紅星陶瓷廠的技術科長。

  “頭發白了有什么用,我們的瓷器白了才有用啊。”汪科長嘆著氣,喝了一大口悶酒,看起來的確是愁得不成樣子了。

  “尤廠長,我沒聽明白,你說你們的瓷器發紅?”正在和何嵐小聲聊天的林振華突然插嘴問道。

  “嗯,本來應該是白色瓷,結果有點發紅。”尤建民隨口答道,剛才大家談技術問題,直接就把林振華給當成透明物體了。何海峰事先說過,林振華不過是一個初中勉強畢業的退伍兵,這種高水平的話題,對于林振華來說是不適合的。

  “從顏色入手吧。”林振華漫不經心地說。

  “什么意思?”何海峰問道,他倒沒覺得林振華能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議,只是既然他說話了,總不好不搭理他。

  林振華看看眾人,笑著說:“我也不太懂,不過,我記得化學里學過,一種物體如果出現紅色,應當是含有鐵元素。我猜想,咱們的原料是不是被含鐵的礦物污染了。你們可以試一下,在粉料制備的過程中,加一個電磁濾網,把含鐵的粉料吸掉,我估計就沒問題了。”

  “你…”尤建民手指著林振華,直接進入了石化的狀態。

  “對呀!”汪科長一拍桌子,“我這個老糊涂,一直在溫度和燒結時間上動腦子,怎么就沒想過原料的問題呢。尤廠長,你忘了,我們這一次的原料里混了一批其他地方的石料,沒準問題就出在這批原料里了。”

  “那你還不快去車間!”尤建民激動萬分,對汪科長喊道。他在陶瓷廠當了這么多年的廠長,耳濡目染,對于生產工藝也多少懂得一些。林振華說的事情,聽起來十分簡單,但卻是命中要害,尤建民幾乎當即就能夠確定,問題一定是出在這里。

  汪科長扔下酒杯,向何海峰點了點頭,就一溜煙地跑了。出口瓷的事情,困擾了他們快一個月時間,如果林振華這番點撥能夠有效,倒真是意外之喜了。

  尤建民也無心再喝酒了,他和何海峰敷衍了幾句,何海峰看出他的意思,便笑笑說道:“今天就到這吧,小林也辛苦了,該去休息了。”

  “沒錯沒錯,小林辛苦了,我送你去招待所。”尤建民連聲說道。

  何海峰帶著何嵐,坐著紅星陶瓷廠派出的小吉普車回家去了。林振華在尤建民的陪同下,來到廠招待所。尤建民專門到前臺吩咐,給林振華開一個單間,其殷勤的程度,讓小服務員誤以為是來了中央的領導,又異或是尤廠長的什么親戚。安頓好林振華,尤建民飛也似地向車間奔去,他也急于要看到新的試制結果。

  林振華在招待所里睡得十分踏實,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吵醒了。他下床打開門一看,只見尤建民和汪科長一臉興奮地站在門口,汪科長的手里捧著一個還散發著熱氣的瓷盤,林振華仔細一看,盤子的顏色潔白無瑕,像是一塊白玉一般。

  “成功了?”林振華笑著問道。

  “成功了!”尤建民大聲說道,“小林,你真是太神了!”

  “這個…”林振華有些尷尬,作為一個華青大學機械系的研究生,他對于材料學多少也是有些泛獵的,像紅星陶瓷廠遇到的這種技術難題,他曾經在文獻上讀到過,所以一下子就抓住了要點。他不知道,30年前的技術水平與后世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紅星陶瓷廠的工程師大多數只有技校的文憑,雖然鐵元素泛紅這樣的知識是大家都懂得的,但能夠一下子想透這一點的人,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小林,你可救了我的命了。”汪科長夸張地說道,“這些天,我連一次囫圇覺都沒有睡過,好不容易合上眼,夢里也全都是紅色的瓷器啊。”

  “這個嘛,旁觀者清而已。”林振華謙虛道,“其實如果你們不是身在其中,也不至于想不到這一點的。”

  “林專家,你真是太謙虛了,你這個旁觀者,比我們這些老陶瓷看得還清楚啊。”汪科長連聲感慨,他是做技術的人,天生崇拜那些技術比自己高的人。

  “走走走,我們吃早飯去。你是我們的功臣,我要請你喝酒,不醉不休!”尤建民說道。

  “早上喝酒?”林振華目瞪口呆。

  “不是早上,是中午。現在我們先吃早飯,然后我安排人陪你去逛逛潭州,我聽老何說,你沒來過潭州。然后,中午我們喝酒。”尤建民大包大攬道。

  “尤廠長,我要坐上午10點的火車。”

  “票退掉,我讓辦公室重新給你買明天的票。”尤建民道。

  “可是,咱們的技術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嗎?”這回輪到林振華苦著臉了。

  尤建民拍拍林振華的肩膀:“小林,你幫我們解決了技術難題,我們總得答謝你一下吧。昨天那頓酒是請何處長的,今天這頓酒是請你的,我已經讓小車去接何處長了,今天他沾你的光。”

  林振華一腦子糊涂,不過,既然人家如此熱情地要挽留他,他也不便不給人面子了。他初到這個世界,也有意想見識一下更多的場面,因此稍微推托了幾句,就答應了尤建民的盛情邀請。

  尤建民派出了廠辦公室一位姓張的主任,開著一輛北京吉普,陪林振華逛潭州城。那個年代里,旅游景點啥的也沒怎么開發,有些珍貴的古跡都已經被莫名其妙的單位占用作為辦公場所了,所以林振華也看不到什么東西,只是在街上轉了轉,看了看街景而已。

  路過潭州第一百貨商店的時候,張主任對司機說了一聲:“在這里停一下,我帶小林專家去買點東西。”

  林振華連忙擺手:“張主任,我不用買什么東西。”

  “尤廠長交代了的,你就跟我走吧。”張主任生拉硬拽地把林振華領進百貨商店了。

  “服務員,這種花布,的確涼的,多少錢一尺?”

  “一塊六毛五。”

  “來十尺。”張主任說著,就拍出了兩張大團結,還有若干布票。

  “張主任,你給閨女買布?”林振華郁悶地問道。

  “不是,你剛才在車上不是說你有個妹妹嗎?你回家,不給妹妹帶點禮物?這種的確涼布,大姑娘最喜歡了。”張主任說道。

  林振華暈菜了,“張主任,那我掏錢吧。”

  “不用,尤廠長說了,這錢由廠辦的招待費出,你就別管了。”張主任說道。

  買完布,又去了煙酒柜臺,張主任一口氣買了好幾條紅塔山香煙和幾瓶五糧液酒,這些商品都是憑票供應的,但紅星瓷廠本身就是輕工系統的企業,廠辦手里有不少供應票。

  “張主任,你不會說這些煙也是給我的吧?”林振華怯生生地問道。

  “當然是給你的。”

  “可是我…我已經戒煙了。”林振華道,作為研究生的他,的確是不會抽煙的,不過前世那個退伍兵林振華會抽煙,他現在只好說自己戒了煙。

  “現在這個社會,煙酒不分家,你剛回廠,不給領導、同事什么的送點煙酒怎么行?”

  “張主任,花這么多錢,我實在不敢收啊。”林振華說道。

  張主任擺擺手:“尤廠長說了,這些東西都是廠里感謝你的,算在招待費里。”

  “要不,這酒,主任你拿回去自己喝吧…”

  “小林,你想讓我犯錯誤呢?”

  “不是不是,廠里送給我,我再送給張主任,怎么算是錯誤呢?”

  “小林,你的心意我領了,不過這些東西,你還是要拿走。你剛從部隊退伍回去,各方面的關系都有打點,這些東西,都用得上的。”張主任語重心長地說道。

  買完東西,已經到了中午時分,張主任帶著林振華回到吉普車上,吩咐司機道:“去東風瓷廠。”

  “張主任,咱們不回紅星廠嗎?”

  “不回,今天中午是東風瓷廠的王胖子請客,尤廠長和何處長都已經在那等著了。”張主任說道。

  吉普車開進東風瓷廠,熟門熟路地來到小食堂。林振華看到,尤建民和何海峰早已等待在那里了,和他們站在一起的,還有另外幾個人,想必應當是東風瓷廠的領導了。

  “小林,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東風瓷廠的王廠長。”尤建民熱情地拉著林振華的手,把他帶到一個大胖子面前。向林振華介紹完之后,尤建民又對那胖子說道:“王胖子,這就是我電話里跟你說的專家,小林,林振華,他也是何處長的朋友。”

  “他…”王胖子看看林振華那一臉稚氣的樣子,有些懷疑,“這么年輕?”

  “小林好像才18歲吧,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尤建民道。

  “是你解決了老尤他們的技術難題?”王胖子對林振華問道。紅星陶瓷廠遇到難題的時候,也曾向東風瓷廠求助,所以王胖子多少知道一些這件事。聽說林振華只說一句話就解決了這個難題,王胖子覺得頗有些震驚。不過,現在看到林振華如此年輕的樣子,王胖子又開始有些懷疑了。

  林振華淡淡一笑,道:“王廠長,其實我也不是什么專家,我只是瞎說了幾句,主要問題還是尤廠長帶著汪科長他們一起解決的。”

  “哦,瞎說了幾句。”王胖子點點頭,“能夠瞎說幾句就解決問題,也算是不易了。老尤他們今年的出口任務,差一點就要泡湯了,你這幾句話,可算是救了老尤的命了。”

  “王胖子,你還打算不打算請我們吃飯了?”尤建民不滿地說道,“你如果舍不得酒,我就帶小林和何處長回紅星瓷廠去了。”

  “哪里,哪里。”王胖子道,“飯菜都準備好了,請各位入席吧。”

  林振華不知道尤建民為什么要在東風瓷廠請他吃飯,不過,他也懶得多問,反正欠下人情也是由尤建民去還的。眾人進了小食堂,照例又是一桌子好酒菜,大家觥籌交錯地喝了起來。酒桌上,尤建民和何海峰不斷地給林振華勸酒,王胖子卻只是平平淡淡的樣子,似乎對于林振華并不看重。

  “王胖子,你是什么意思?”酒過三巡,尤建民用筷子頭敲敲王胖子的酒杯,不滿地說道,“你讓我把小林請過來,現在怎么一句話都不說了?”

  王胖子尷尬地笑笑,道:“這個…我一開始的確有些事想麻煩一下林專家,后來,覺得還是算了,林專家也挺累的。”

  何海峰聽出了王胖子的言不由衷,知道他原本是想向林振華請教一些技術問題,但看到林振華過于年輕,又起了輕視之意。對于林振華到底有什么本事,何海峰也沒底,不過,既然酒菜都已經吃了,不讓王胖子說出來,總不太合適。

  “王廠長,你有什么問題,就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吧。小林年紀比較輕,又沒有陶瓷方面的工作經驗,也不一定能解決什么問題,但老尤好歹也是老陶瓷了,我多少也學過一點,說不定三個臭皮匠,也能幫你出點主意呢。”何海峰非常藝術地說道。

  王胖子也覺得自己不吱聲有些不合適,雖然他看不上林振華,但總不好把這種輕視露在面上。他放下酒杯,笑著說道:“我們這么點事,估計林專家也不會感興趣。不過嘛,這個技術難題也是困擾了我們很長時間了。”

  “還是你那個絕緣瓷瓶的事情吧?”尤建民問道,大家都是一個圈子里的,誰的事都互相清楚,“你給小林說說看吧,沒準他能給你點建議呢。”

  “是這樣的…”王胖子轉過頭對林振華說道,“我們廠有一種產品,是變電站用的絕緣瓷瓶。可是產品拿到用戶那里去之后,他們反映說,有些瓷瓶絕緣性不好,在高壓條件下會漏電。因為這一點,我們的產品不得不按次品,降價才能賣出去。我們也查了很多原因,可是始終沒能解決這個問題。”

  “瓷瓶漏電?”林振華沉吟道,這個問題多少還是有點難度的,他回憶著自己看過的文獻,想著問題可能出在什么環節上。

  “小林,先吃飯吧。”何海峰打著圓場,其實東風廠這件事情,他也是知道的,省工學院的幾個專家也去看過,也沒有能夠解決。他并不認為林振華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想著大家吃完飯,他找個借口把林振華拉走就完了。

  “王廠長,你能不能把咱們的生產工藝給我講一下?咱們的窯爐是什么結構?”林振華說道。

  坐在王胖子身邊的是東風廠的技術科長,王胖子對他使了個眼色,技術科長便走到林振華身邊,拿出紙筆,給林振華畫了一個窯爐的示意圖。

  “這里是敞開的嗎?”林振華指了指示意圖上的一個地方。

  “對,是敞開的。”

  “我估摸著,你們把這里封閉起來為好。”林振華道,“要讓整個窯爐全密封,然后,在燒制之前,向窯內充一些氮氣。”

  技術科長一愣,“我們的爐子一向都是開口的啊。”

  林振華道:“這個我也不敢確信,不過,從你剛才說的工藝流程來看,這些瓷瓶不應當會導電,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燒結的過程中,混入了氧離子。氧離子是會導電的,這一點你應當知道吧?我讓你把窯爐封閉起來,再充入氮氣,趕走氧氣,就是為了避免氧離子的影響。”

  “陳科長,林專家說的,有道理嗎?”王胖子對技術科長問道,林振華說的東西有點玄,王胖子是聽不懂的,不過技術科長是60年代的大學生,肯定能聽得懂。

  技術科長的嘴巴張得能放進一個饅頭,半晌才說了一句與紅星廠的汪科長同樣的話:“我這個老糊涂,怎么就沒想到這點呢!”

  何海峰在一旁微微地笑了,不管林振華有沒有解決這個問題,至少剛才這番話,是足夠專業的,憑著這幾句話,王胖子今天這頓飯算是沒有白請了。何海峰心里對林振華產生了一些興趣,這不過是一個初中文憑的退伍兵,怎么會懂得這么多東西呢?

  王胖子聽到技術科長的評價,對林振華頓時就改變了觀感,他接連向林振華敬了好幾杯酒,然后盛情邀請林振華下午去車間指導工作。

  到了車間之后,大家開始相信,林振華從前肯定是沒有干過陶瓷行業的,因為他對于車間里的窯爐等設備一點也不熟悉。但是當經過他改造的窯爐終于生產出一爐絕緣性能良好的瓷瓶的時候,眾人都嘆服了,王胖子一改此前的冷漠態度,揮著一雙肉厚多汁的熊掌在林振華肩膀上拍了數十次之多,林振華暗想,如果換成過去那個文弱的自己,這會肯定已經被拍成斷臂的維納斯了。

  “小林啊,你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是一個連初中畢業證都差點拿不到的退伍兵。”何海峰對林振華說道,“像你這樣水平的人,在湘平省輕工廳系統內,恐怕也找不出幾個了。”

  “何處長過獎了,我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耗子的確是死耗子,可是我們這么多貓都沒逮著,你一來就逮著了。你如果是瞎貓,那我們這些工程師豈不成了死貓了?”何海峰呵呵笑著說道。

  林振華道:“也許這就是運氣吧。”

  “你這些知識,都是在哪學的?”何海峰追問道。

  林振華對這個問題早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他知道,自己未來將要展現出來的知識水平,肯定會讓人覺得懷疑的,為此,他已經編好了一套說辭。

  “這個嘛,我是從一位下放的老教授那里學的。”林振華道,“在我們部隊的駐地邊上,住著一位老右派,據說原來是華青大學的教授。我服役的時候,經常利用業余時間去照顧他,所以他就教了我一些文化知識。”

  “他叫什么名字?”何海峰問道。

  “他叫夏漢民,當然,這個名字也可能是假冒的。”林振華道,“他當了右派,可能也不會用自己本來的姓名了。”

  “那他現在呢?”

  “他已經過世了。”林振華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不過心里卻是暗自得意。一個使用假名的老教授,而且已經入土為安,誰也查不出什么破綻來了。在沒有互聯網的年代里,你想搞人肉搜索也沒可能啊。

  “太可惜了。”何海峰果然嘆道,“這都是寶貴的人才啊。你看,他只是教了你兩年時間,而且還是利用你的業余時間教的,你就如此出色,可以想象得出,他本人是多么睿智啊。”

  “這都是四人幫造的孽啊…”

  林振華幫東風瓷廠解決了技術難題,廠長王胖子高興異常,當天晚上,在小食堂再次安排下酒菜,宴請林振華。這一次,酒菜的檔次又上了一層,一些山珍海味連何海峰都很少吃到。

  “小林,我是托你的福啊。”何海峰對林振華說道。

  “哪里哪里,人家是看何處長的面子。”林振華客氣道。

  王胖子聽到他倆的對話,笑著端起酒說道:“這一頓飯,超標準了,如果是何處長來,我還真舍不得請。這頓飯是招待我們林專家的,林專家年紀不大,水平很高,我們廠領導集體同意,這頓飯,提高接待標準。”

  “哎呀,那我可真不好意思,其實,我真的沒做什么。”林振華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后世的他作為華青大學的研究生,隨導師出去做課題的機會很多,也算是經歷過不少場面了。以后世的標準來看,現在這一桌子菜只能用寒酸二字來形容,不過,以當時的物價,這應當也是一戶工人家庭半個月的生活費了。

  王胖子道:“小林,你就說了三個字,叫什么什么…對,氧離子,就這三個字,解決了我們一兩年來的技術難題。我們的產品從此又可以按一級品銷售了,光這一項,今年我們全廠的工人每人可以多拿20塊錢的年終獎,你說,你的貢獻大不大?這頓飯,我是代表我們全廠工人請你的。”

  “鄧大人說過,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嘛。”林振華隨口應道。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說得太好了。”何海峰點點頭,“小林,這是鄧副主席說的?我怎么沒聽說過?”

  “這個…可能是…我也記不清了。”林振華連忙否認,作為一個穿越者,最大的麻煩就是經常會說出一些超越時代的話。

  “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不管是誰說的,這話都是說得太好了。”何海峰拍案稱道。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紅星廠和東風廠都派出了辦公室主任送林振華上火車,何海峰正好有空,也跟著一起到了火車站。紅星廠的辦公室主任幫林振華拿著兩個大紙箱,里面自然是裝著頭一天在商店買的那些禮品。東風廠的主任沒有拿東西,但在林振華上車后,塞給他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

  “這是啥?”林振華嚇了一跳。

  “這是王廠長給你發的獎金,一共是100塊錢,你過一下數,再給我簽個字。”東風廠的主任說道。

  “這可不行,我不過就是說了一句話,怎么能收你們的錢呢?”

  “林專家,你就拿著吧。其實,這筆錢本來就是我們廠許諾的獎金,從去年就已經設立了,誰能夠解決瓷瓶漏電的問題,就能夠拿到這100塊錢。現在你解決了,獎金自然是歸你了。”

  林振華用眼睛看著何海峰,請教如何處理。

  “小林,你就拿著吧。”何海峰道,“這筆錢,東風廠是向輕工廳請示過的,屬于合法的獎金。無論是誰解決了這個難題,都可以拿到。獎金的金額是高了一點,不過,輕工廳已經批準了,所以不算犯錯誤。”

  “那我就收下了,替我謝謝王廠長。”林振華樂滋滋地把錢收下了,100塊錢,相當于一個新進廠的工人三個月的工資,不收白不收。紅星廠送他的東西,價值也超過100塊錢了,不過林振華還是覺得現金更為實惠。

  “小林,他們都給了你禮物,我可什么都沒送你。”何海峰有些抱歉地說道,“嵐嵐的媽媽給你做了幾個雞蛋,你帶著路上吃吧。”

  “那我就謝謝何夫人了。”林振華接過雞蛋,笑著說道,“其實,何處長給我安排了吃住,還給我創造了掙錢的機會,這已經足夠了。”

  “你我之間,就不要客氣了。”何海峰道,“你還是稱呼我老何就可以了。小林,你回去之后,如果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一定要來信告訴我。你工作那個廠子,漢華機械廠,是歸江南省輕工廳管的,我在江南省輕工廳還認識幾個人,有什么事情,能說上點話。”

  “多謝何處長…呵呵,多謝老何。”林振華拱拱手說道,他知道,何海峰這個交代,價值并不比兩個廠子送給自己的錢物少。有一些上層的關系,對于一個普通工人來說,在很多時候是能夠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的。

  一聲氣笛聲響,火車緩緩駛離了潭州站,向著江南省開去。何海峰站在月臺上,看著火車離去,心里頗有些遺憾。如果他有權力的話,他真想把林振華留在自己手下,不過,當年要調動一個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從潭州到林振華要去的豐華縣,鐵路只有不到300公里,可是當年的綠皮車愣是咣當咣當地開了6個小時才到。林振華腰酸背疼地提著大包小包下了火車,不禁有些發愁,漢華機械廠是在縣城的東郊,而火車站在縣城的西南角上,兩地相距五公里遠。林振華原先的行李不過是一包被子加上一個旅行袋,拎著走回去也沒什么困難。但現在多出了紅星廠送的兩大紙箱禮品,其中有一箱好像還是紅星廠自己產的54頭餐具,沉重無比,林振華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把這些東西搬回家去。

  “哥!”

  一聲清脆的呼喚在林振華的耳邊響起,緊接著,一個紅衣少女出現在他面前,眼睛里含著激動的淚水,怔怔地看著他。

  “小芳!”

  林振華把手里的東西扔在地上,情不自禁地伸開雙臂抱住了那名少女。他認得,這正是自己的妹妹,16歲的林芳華。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有著一種無法割斷的血脈親情。

  “干嘛呀,你放開我。”林芳華一下子適應不了這種表達親近的方式,連忙從哥哥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紅著臉在林振華的胸前捶了兩拳,“你干嘛呢,這么多人看著呢。”

  林振華這才意識到,在那個年代,似乎人們還不太習慣于這樣親昵的舉動,即使是親兄妹之間,這種擁抱的禮節也算是比較駭世驚俗的。

  “呃,這是少數民族的禮節。”林振華掩飾道,“我們部隊在云南住了半年多,學了一些當地風俗。”

  “那你可得趕緊改掉,這次是對我,倒無所謂。如果你對別的女生這樣,人家會說你是流氓的。”林芳華把林振華的話當了真,憂心忡忡地提醒道。

  “小芳,你是來接我的嗎?”林振華奇怪地問道。

  “是啊,我不接你,還能接誰?”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坐這趟車回來?”

  “不是你發的電報嗎?”林芳華晃著手里的一張電報紙問道。

  “不是我發的…不過,我知道了,是我的一個朋友發的。”林振華道,他的親人只有這一個妹妹,所以根本沒想過讓林芳華來接他。他猜想,肯定是何海峰看到他行李太多,好心好意地替他給妹妹發了電報。

  “哥,你怎么有這么多行李啊?你搬家嗎?”林芳華看著林振華的行李,大驚小怪地問道。

  “這個嘛,一言難盡啊。小芳,你是怎么來的?”

  “我和楊欣騎自行車來的。”

  “楊欣?”林振華扭過頭去,只見一個身材修長、面容姣好的女孩子站在不遠處,正看著他倆,女孩子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既有幾分喜悅,又有些許的害羞。

  林振華當然認識她,只不過,兩年前,林振華離開漢華機械廠的時候,楊欣還是一個青澀的小丫頭,現在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楊欣的父親叫楊春山,母親叫魏素萍,兩口子都是廠里的工人,與林振華的父母交情甚密。林振華的父母遇難后,楊家對這小兄妹倆十分照顧,經常讓他們去家里吃飯,所以林振華與楊欣也算是十分熟悉的。楊欣比林振華小兩歲,與林芳華同年。林振華出去當兵時,楊欣還在讀初中,那時候學校里的男女生相互之間是不說話的,所以林振華雖然經常在楊欣家里吃飯,而且楊欣與林芳華親如姐妹,但林振華與楊欣之間幾乎也是不說話的,更多的時候,只是像現在這樣隔著遠遠地看著。

  “楊欣,謝謝你陪小芳來接我。”林振華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向楊欣打著招呼。他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半大小子了,無論是在戰場浴過血的退伍兵林振華,還是穿越過來的研究生林振華,都已經是成年人,不再受到學校里那條“三八線”的約束了。

  “小華…你回來了。”楊欣用低低的聲音回答道,話沒說完,臉上已經有了一絲紅暈。

  “三個人,兩個箱子,一個背包,兩輛自行車,怎么走?”林芳華苦惱地對林振華問道。

  “要不,把行李放在車上,我們推著走吧。”楊欣看著林芳華說,但語氣里卻是向林振華征詢的意思。

  呵呵,女主閃亮登場,給點推薦票?

  林振華當然不會讓兩個女孩子陪著他走五公里路,他自己騎上林芳華的自行車,把背包捆在自行車頭上,讓林芳華抱著那箱子瓷器坐在車后架上。至于楊欣,則只需要在后架上馱一個紙箱就可以了。當年的地球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中國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是自行車高手,楊欣這樣一個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女孩子,騎著車馱著一個紙箱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從火車站到漢華機械廠的一路上,楊欣沉默不語,林芳華則不停地問著哥哥當兵、復員的種種往事。林振華經過幾天時間,已經基本上把前一個身體的記憶消化得差不多了,此時說起來自然是十分流利。聽到動人之處,林芳華忍不住都掉下眼淚了,這讓林振華深深地感到,在這個看起來挺大大咧咧的妹妹心里,對于哥哥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

  林振華離開豐華縣兩年時間,縣城里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道路依然是原來的道路,行人的言談也依然是熟悉的鄉音。

  進入漢華廠,林振華開始看到一些熟悉的人,有些是廠子里的工人師傅,有些則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工廠子弟。大家以各種方式向林振華打著招呼,有些人平平淡淡地說一聲“回來了”,也有些人親親熱熱地叫林振華有空一定要去家里坐一坐。

  “魏阿姨說,你回來先到她家去吃飯。”林芳華提醒道。

  “哦。”林振華答應一聲,騎著自行車駛向楊春山的家,他知道,林芳華說的魏阿姨,就是楊欣的母親魏素萍。

  來到楊家門口,就見魏素萍已經站在門口等著了,她一見林振華,便欣喜地喊道:“小華回來了!”

  林振華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支好車,走到魏素萍的面前,魏素萍一把拉住林振華的手,上下打亮著他,“哎呀,長高了,也長結實了。聽說你上前線了,我和老楊都擔心死了,小芳天天哭,就怕你有個閃失的。”

  “阿姨,我哪有…”林芳華在一旁忸怩地說道,不過林振華可以看到,她的眼里真的閃著一絲淚光,看來這個妹妹的確沒有少替自己擔心。

  “阿姨,讓你操心了。還有,我聽說小芳一直住在你家里,真是多謝了。”林振華由衷地對魏素萍說道。

  魏素萍挺高興:“哎呀,小華真的懂事了,比過去會說話了。”

  林振華寒了一個,看來自己的前身還真不怎么樣,跟人家說句感謝都能讓人家這么高興。

  “進屋吧,進屋吧,把東西放下,喝點水。”魏素萍連忙招呼道。

  林振華和林芳華一起進了屋,楊欣已經早進屋了,見到林振華進來,也不吱聲,只是站在角落里看著。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林振華的腳下,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觀察著林振華的一舉一動。

  “楊欣,給小華倒點水啊。”魏素萍喊道。

  楊欣這才慢吞吞地倒了一杯水,端到林振華面前。

  “小華,你先休息一會,我熱一下菜。你原來不是寫信說大前天就到家的嗎,怎么又耽誤了三天,是不是火車票不好買?”魏素萍一邊嘮叨,一邊手腳麻利地從碗櫥里拿出菜來,楊欣在一旁給她打下手。這個魏素萍一向是一個風風火火的人,熱心腸,直性子,好相處。

  “我哥在湘平省見義勇為,一個人打倒了三個劫車的歹徒,還受了傷呢。”林芳華說道。

  “真的?傷哪了,嚴重不嚴重?”魏素萍關切地問道。

  “呃,都是皮外傷,沒事了。”林振華道,“只是當時救了一個潭州市的干部,他很熱情,非要留我在潭州呆了兩天。”

  這時候,楊春山也回來了,一進屋就喊道:“小華回來了,什么時候到的?”

  林振華連忙站起身,迎著楊春山而去:“楊叔,我剛到。”

  楊春山走到林振華面前,像魏素萍剛剛做的那樣,上下打亮了林振華一會,又在他臂膀上拍了幾下,滿意地說:“嗯,真的長結實了,老林也該放心了。”

  “說這些干嘛。”魏素萍瞪了丈夫一眼,嫌他這個時候提起林振華的父母有些不合時宜。

  “那個…楊叔,我從部隊回來,也沒什么東西帶給你,這有兩條煙和兩瓶酒,你留著慢慢用。”林振華打開一個紙箱子,取出兩條紅塔山煙和兩瓶五糧液酒,這是紅星廠送他的禮品,紅星廠那個精明的辦公室主任在給他買這些東西的時候,就已經說明了該送給誰了。

  “這孩子,還帶什么東西?”魏素萍客套地說,不過,林振華能想著給楊春山帶東西,說明這孩子真的是懂事了,這還是讓她很高興的。

  楊春山接過煙和酒看了一眼,眼睛一亮:“這是紅塔山,還有五糧液,都是好東西啊,很貴的。不行不行,我不能收,小華,你自己留著吧。”說罷,他把煙和酒又塞回了林振華的手上,不過,林振華能夠看得出,楊春山的眼里有些戀戀不舍的意思。

  林振華當然知道這是好煙和好酒,即使在后世,拿這種煙酒送人也是很厚的禮物了。不過,這東西反正也是沒花錢來的,他覺得楊春山一家對自己兄妹不薄,送再好的東西也是應當的。

  “楊叔,這是潭州的朋友送的,你看,我小小年紀,煙…咳咳,煙也戒了,留著有什么用?”林振華一邊說著,一邊拆開了一條紅塔山煙,拿出一包遞到楊春山面前,說道,“楊叔,你就抽一支吧,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楊春山見林振華已經把煙拆了封,便呵呵笑著接過來,取出一支叼在嘴里,又拿出打火機打著火,點燃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贊道:“不錯,真是好煙。唉,我也算抽上小華送我的煙了。”

  “楊叔,你都留著吧。”林振華把剩下的煙酒一股腦都放到了桌上。

  “不用不用。”楊春山晃著手上那包煙說,“我留一包抽抽品個味道就可以了。”他隨即壓低了聲音對林振華說:“小華,你這些煙酒都留著,你退伍回廠,這些留著送給廠長和書記,爭取分一個好工種。”

  “免了免了,給我分什么工種,我就干什么工種。”林振華道,說著,他直接拉開楊家的碗櫥,把兩條煙和一瓶酒放了進去,留下一瓶放在桌上。

  “這瓶酒留著,今天中午,我陪楊叔喝一杯。”林振華道。

  “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楊春山佯嗔道,“自己家里吃飯,喝這么好的酒浪費了。”

  林振華微微一笑道:“楊叔,就算是慶祝我凱旋歸來,咱們一家人團聚,也該喝兩口的。您放心吧,我回來了,以后天天讓您喝這么好的酒。”

  “那還不喝窮了。”楊春山笑著說道,他權當林振華是開玩笑了,那個年代里,大家都是掙死工資的,能夠天天喝點廉價白酒的人都不多,何況是這種好酒。不過,看到林振華態度堅決,他也就不再推辭了。

  楊春山記得,林振華當兵之前可是一個頑劣的孩子,不但不會給他送煙送酒,時不時還偷偷摸摸地自己買煙抽。如果不是他們夫婦幫忙管著,廠里每月給的那點撫恤金都不夠林振華兄妹生活的了。現在林振華能夠一下子送他兩條煙和兩瓶酒,而且似乎自己也戒了煙,可謂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哥,有沒有給我的禮物啊?”林芳華看到林振華給楊春山送東西,不由得也有些心癢,雖然自知無望,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

  “有。”林振華道,趁著魏素萍熱菜的工夫,他正好分發一下禮品。

  “小芳,這塊花布拿著。”林振華從箱子里取出紅星廠張主任替他買的那塊花布,遞給林芳華,“你去問一下魏阿姨,看看夠不夠做兩件襯衣的,你和楊欣,一人一件。”

  “哇,的確涼啊!”林芳華歡喜地喊起來,她急不可待地抖開花布,在身上比劃著,“魏阿姨,你快來看,我哥給我和楊欣買了的確涼!”

  魏素萍已經出去做飯去了,聽到林芳華的叫聲,便跑進屋來,她摸了摸那塊花布,又目測了一下布料的長短,點點頭道:“嗯,真是一塊好布,夠做兩件還有多,一洗一換,能穿好幾年呢。”

  “我哥說了,我和楊欣,一人一件。”林芳華糾正道。

  “給楊欣干嘛,她有衣服穿。”魏素萍道,她轉頭對林振華說道:“你一個月十幾塊錢津貼,省下來買塊布也不容易,都給小芳留著吧。”

  “阿姨,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過去也給我和小芳做過衣服的,我送一件衣服給楊欣算什么?楊欣也是我的妹妹嘛。”林振華的嘴真是甜得很,這句妹妹一出口,站在一旁的楊欣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魏素萍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楊春山,等著當家人發話。楊春山點點頭,對楊欣說道:“楊欣,還不謝謝小華。”

  楊欣看著那花布,早已有些眼饞了,聽到父親答應了,她忍不住臉上綻出了笑容。不過,讓她直接向林振華道謝,她可說不出來,她只是沖著林振華靦腆地笑了一下,大辮子一甩就躲出去了。

  “呵呵,這孩子,知道害羞了。”魏素萍嗔怪地說道。

  “嗯…大家都有禮物了,就是沒給你帶禮物,阿姨,對不起啊。”林振華對魏素萍說道,他的紙箱里還真是沒有什么送給魏素萍的禮物。

  “一家人還說這些干什么,你送禮物給你楊叔叔和楊欣,不就是等于送給我了嗎?”魏素萍道,兩條煙、兩瓶酒,加上楊欣的一塊花布,可是一份很厚的禮了,魏素萍哪里還會惦記自己有沒有禮物。她現在只是想著在以后如何對林家兄妹多照顧一點,來還這份禮。她沒把此前幾年自己對林家兄妹做的事情算進去,她覺得那都是她應該做的。

  在楊家吃過飯,林芳華帶著林振華回自己的家去了。在林振華當兵期間,林芳華一直是住在楊家的,占了楊欣的弟弟楊濤的床,楊濤則是住在林家。現在林振華回來了,林芳華自然要住回自己家里去,林振華也算一個成年人了,可以自己當家立業。

  林振華兄妹的家是在漢華機械廠家屬區的最后一排,有兩間平房,各有十幾平米,中間開了一個門,兩個房間可以互通。屋子外面和其他人家一樣,也搭了小廚房和放柴火的小儲藏間。廚房和儲藏間都是用鋼管、角鐵、油毛苫之類的東西搭的,這些全是從車間里弄來的材料,這叫靠廠吃廠,家家戶戶都是如此,算不上什么錯誤了。

  楊濤已經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正等著林振華來辦交接。林芳華告訴林振華,楊濤現在是14歲,在縣中讀初二,成績一般,不過為人很老實,算是繼承了他父親的傳統。

  “楊濤,不好意思啊,把你趕走了。”林振華走到楊濤面前,伸出手來,要和楊濤握手。

  楊濤有些意外,臉有點紅,也許是從來沒有接受過這種成年人的禮節,也可能是沒想到林振華會這樣跟他打招呼。林振華當兵去的時候,楊濤只有12歲,還是一個小屁孩,當然,他現在依然是一個小屁孩。

  “小華…哥,門鎖放在桌上,我走了。”楊濤訥訥地說道,他過去一直是對林振華直呼“小華”的,現在看到林振華儼然有點大人的模樣,一時竟不好意思,在小華二字背后又勉強地加上了一個哥字。

  “別急,這個送給你。”林振華掏出一把子彈殼遞給楊濤,算是給他的禮物了。

  “謝謝小華哥。”楊濤這回嘴巴利索了,子彈殼可是一個稀罕物,同學里有人家里是武裝部的,平時能夠弄到幾個民兵訓練時用過的子彈殼,但清一色都是56式步槍的。而林振華給他的,有手槍的,還有高射機槍的,拿到學校去足夠讓大家羨慕死了。

  送走楊濤,林芳華把林振華帶進屋,開始拾掇他的行李。林振華帶回來的行李不多,只有幾件衣服和一床被子,還有就是部隊里用的茶缸、水壺之類。林芳華讓林振華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上家里的衣服,然后連同他帶回來的其他衣服一起,都泡在大腳盆里,端到外面的水龍頭邊去了。這個年代,家家戶戶都沒有衛生間,廁所是公共的,用水也是在外面的公共水龍頭。

  林振華趁著這些時間,認認真真地觀察著自己的家。用后世的標準來看,這個家幾乎可以算是家徒四壁了。

  一個房間里有一張大床,是過去父母睡的。另一個房間是兩張小床,是林振華和林芳華睡的。父母過世之后,林振華自己占了大床,林芳華住在另一個房間,睡一張小床,另一張小床上就用來放雜物了。

  父母的房間里有一個簡陋的衣柜,里面有一些父母的衣服。其中父親的衣服現在正適合林振華穿,他過去穿過的衣服倒反而顯得有些小了,在部隊的兩年里,他的個子長了不少。

  房間里其他的家具還有一張吃飯的桌子,一張做作業用的課桌,一個碗櫥、兩個樟木箱和幾個凳子。一些書堆在課桌上,林振華過去看了一眼,發現都是課本,再不就是毛選一類的學習材料,唯一的一本小說是浩然的《金光大道》,翻得都快爛了。

  家用電器有兩件:一臺聲音吱啦吱啦響的電子管收音機,一支手電筒。

  墻上貼著一些獎狀,林振華仔細看了半天,發現屬于自己的只有一張,是初中時候參加運動會得的一個獎,其余的都是妹妹林芳華的。林振華把獎狀的項目和時間全部讀了一遍,再用華青大學研究生的頭腦進行了一下分析,發現了其中的規律,林芳華在小學時候得的獎是三好學生和全勤,進入初中之后,就只剩下全勤獎了,沒得過三好學生。由此來看,林芳華在學校是個乖乖女,不遲到、不早退,不曠課,甚至于不請假,但學習成績一般,所以與三好學生無緣。至于林振華自己,從來就是個問題少年,連全勤獎都得不到。

  林芳華把林振華的衣服放上洗衣粉泡上,從水龍頭邊回來,看到林振華在研究獎狀,不由得問了一聲:“哥,你干嘛呢?”

  林振華問道:“小芳,你現在讀幾年級?”

  “開學就高一了。”

  “成績怎么樣?”

  “一般吧。”林芳華的回答正與林振華分析的一樣。

  “一般是什么意思?在班上排第幾?”

  “什么第幾,就是中間嘛,初中的時候,在班上三十多名。”林芳華不以為然地答道。

  三十多名?還是班上。林振華有些郁悶,他當年可是以全縣第一的名次考上華青大學的,轉世認了個妹妹,居然在班上只能排三十多名。

  “嗯,也不要緊,等我安頓下來,給你好好補補課。”林振華承諾道。

  “你給我補課?”林芳華像看個怪物一樣地看著林振華,笑道,“哥,你初中畢業證都是廠里武裝部的蘇叔叔幫你走關系弄來的,你還給我補課?”

  “呵呵,這個這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林振華道,“你哥我雖然當年學習不怎么樣,但是在解放軍這個大熔爐里已經鍛煉過了,現在教你這個高中生也沒什么問題了。”

  “你就吹吧,你當年英語都沒學過,我們現在還要學英語呢。How_are_誘,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林芳華鄙夷道,這兄妹倆過去也沒少斗嘴,林芳華并不怕這個哥哥。

  “All_right,and_誘。”林振華隨口就是一句,開玩笑,自己連雅思都考過的人,玩這種幼兒園的對話還不是白給。

  “咦,你的英語發音好準哦,比我們老師發音都好聽,你在哪學的?”林芳華服了。

  “我是偵察兵嘛,外語不行,怎么抓俘虜啊?”林振華開始信口胡說。

  林芳華可不傻:“你們不是打越南鬼子嗎,怎么要學英語?”

  “越南鬼子過去也被美國鬼子統治過,所以他們也會說英語。”林振華繼續忽悠。

  “嗯,就算你會英語吧。可是數學呢,你也懂嗎?還有物理、化學,你都沒學過的。”林芳華問道。

  “你放心吧,你們老師能出得來的題,我就能做出來。”林振華道,“我在部隊的時候,我們連長就是大學生,我跟他學了很多知識的。”

  “那太好了。”林芳華半信半疑,不過這個哥哥今天已經給了她不少驚喜了,她寧可相信林振華說的都是真的,“我們同學好多都有哥哥姐姐能夠幫著補課的,你如果能幫我補課的話,我爭取考進全班前二十名。”

  “不會吧?你就這點理想?”林振華連哭的心都有了,全班前20名,不要太丟人哦。

  “那你說多少名嘛?”

  “一年時間,爭取進全年級前三吧。”林振華保守地說道。

  “你就瞎說吧。”這回林芳華直接選擇了否定,要說這個哥哥在部隊里學了一點東西,她信,但要說能夠把她教成全年級前三,這牛皮吹得也太懸乎了吧?

  “我說到做到。”林振華道,“對了,楊欣是不是也上高一?要不,你們倆我一塊教,以后你們一個是第一名,一個是第二名。”

  “楊欣沒上高中,她初中畢業就進廠當臨時工了,現在都上了兩個月的班了。”林芳華道。

  “為什么呀?”

  “她成績不好啊,上高中也沒用。”林芳華道,“其實我也想進廠當臨時工,可是沒指標了,楊叔讓我先讀兩年高中,畢業再頂替咱們爹媽的指標,可以當正式工。”

  “為什么不是讀三年高中呢?”林振華問。

  “你咒我留級啊?”林芳華俏眼生慍道。

  對了,那時候高中只有兩年,林振華想起來了,需要切換的思維實在是太多了。

  “哥,你現在有多少錢?”林芳華轉向了一個更現實的問題。

  “有200多塊錢,怎么啦?”林振華問道。

  “有這么多錢啊?”林芳華喜道。

  “嗯,我的退伍金,還有我在潭州掙的一筆錢。”

  “你還能掙錢呢?”林芳華詫異道。

  林振華語焉不詳地把在潭州的事情說了一下,不過,他把功勞全歸于那位子虛烏有的老右派教授了,說自己曾經聽教授說過這樣的事情,所以才能夠解決人家的技術難題。

  “哥,你太厲害了。”林芳華說道,“我也存了30塊錢,回頭我們存到一起吧。”

  “你哪來的錢?”

  “廠里不是一個月給我們各15塊錢的撫恤金嗎?你當兵去了,就沒有了。我每個月15塊錢,交10塊錢給魏阿姨當飯費,剩下的5塊錢零用,這兩年,就存了30塊錢了。”林芳華道。

  “你存的錢,留著花吧。”林振華大大咧咧地說,“我回來了,我負責養你。”

  “哥,你的錢要歸我管。”林芳華道,她像個小管家婆一般地掰著手指頭算道:“你上班以后,一個月有37塊錢,轉正了才有43塊錢。我還有15塊錢撫恤金,加起來就是52塊錢,我們兩個人吃飯,一個月要30塊錢,零用不超過10塊錢,每個月要存12塊錢。”

  這回輪到林振華像看妖怪一樣地看著妹妹了:“不會吧,妹妹,你多大了?”

  “十六啊。”

  “我怎么覺得你是六十啊。”

  “呸呸呸!”林芳華道,“你當兵以前,我們兩個人的撫恤金有30塊錢,你還拿去買煙抽,每個月的錢都不夠用,還要魏阿姨家里補貼我們。這回你回來之前,魏阿姨說了,讓我把你的錢管起來,如果你不同意,她就跟廠里說,讓廠里把你的工資交給她,她負責管。你說吧,是要我管,還是要魏阿姨管?”

  林振華知道,這個年代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是純潔到讓人嘆服。大家都知道他們兄妹無父無母,而過去的那個林振華又是一個不讓人省心的小混混,所以都擔心他們兄妹的生活能不能支撐下去。看起來,如果林振華沒有改頭換面,魏素萍真的會到廠子里要求代管他的工資,而且廠里也會大力,估計林振華想找個地方打官司都沒戲。

  “好好,我的錢歸你管。”林振華連聲答應著,他從兜里掏出自己的錢,數出20張大團結交給林芳華:“給你,200塊,剩下的我留著零用,剛回來,肯定有很多事情要辦。錢都歸你了,你負責管家吧。”

  “這么多錢啊?”林芳華還真是長這么大都沒見過200塊錢,她連忙把錢揣進懷里,轉身就往外跑:“我現在就去銀行存錢,哥,你跟別人千萬別說我們家有錢啊。”

  “有沒有搞錯啊。”林振華看著林芳華慌慌張張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后世的他,雖然只是一個研究生,但手上幾萬塊錢也是拿過的,還從來沒有想過200塊錢會讓妹妹興奮和緊張成這個樣子。

  不行,得想辦法掙錢,林振華默默地想到,按照后世的生活習慣,自己這點退伍金根本經不起幾天折騰,未來如果單靠兄妹倆每月52塊錢的收入生活,豈不要苦死?等等,好像妹妹的意思是這52塊錢還得拿出12塊來存著,一個月就只剩下40塊了。40塊錢,按東風廠那頓晚餐的標準,得存幾個月的錢才能吃上一回呢?

  “振華,振華!”屋外傳來一陣喊聲,沒等林振華答應,門就被推開了,緊接著幾個小青年一涌而入,把林振華圍在垓心,親親熱熱地問長問短起來。

  “勇群,紅陽,少哲!”林振華激動地喊著朋友們的名字,和他們互相拍打著。這幾個人,都是廠里的職工子弟,在林振華當兵之前,是和他一塊在社會上瞎混的鐵哥們。

  趙勇群,老爹是翻砂工,他自己也有一把好力氣,人高馬大,熱衷于用拳頭擺平各種事情,當然,事后往往就是被老爹拎過去再擺平一次。

  褚紅陽,老爹是供銷科長,家里有點小錢,他喜歡滿世界交朋友,經常偷家里的煙酒出來請客,人緣不錯。

  彭少哲,老爹是技術科的,他從小讀過幾本書,見識比其他的伙伴多一些,喜歡自稱自己是智多星。每次幾個人出去尋釁打架,壞點子都是他出的。但每次惹了事回來,唯一能夠不挨家里打的就是他。

  “振華,我聽人說你回來了,怎么也不去找我們?”褚紅陽抱怨道。

  “我回來以后在魏阿姨家里吃的飯,這才剛到家,家里還得收拾收拾。”林振華解釋道。

  “去她家吃什么飯,接風的飯應當和我們哥們吃嘛。”趙勇群道。

  彭少哲橫了他一眼,道:“我們哪有錢請振華吃飯?我看楊欣她媽前兩天就買了很多菜,早就準備好了的。”

  “那也不如我們哥們一起吃得開心,對不對?”褚紅陽道。

  “要不,晚上這頓咱們一起吃?”趙勇群提議道,“我還有兩塊錢,你們再湊點,我們去買點菜來在振華家里做。”

  “我出一瓶酒。”褚紅陽說著,變戲法一般地從身后拿出一瓶酒來。林振華看了一眼,是最普通的那種白酒,酒瓶蓋還不是原裝的,而是換了一個木塞子。林振華知道,褚紅陽的父親在廠里負責供銷,經常有些接來送往的業務,要陪客人吃飯。送走客人之后,酒桌上剩下的白酒他是有權利帶回家去喝的,不過,拿走這樣的酒,每瓶也要給食堂交兩毛錢,否則就屬于貪污了。褚紅陽拿來的酒,就是這種來歷。

  “不用你們破費了,這頓飯算我的吧。”林振華說道。他看到妹妹從外面回來,便喊了一聲:“小芳,你去買點菜,我箱子里還有酒,今天晚上,我和勇群、紅陽他們聚一聚。”

  林芳華看了趙勇群等人一眼,倒也沒什么反感的表示,這些江湖混混對于家里人都是挺不錯的,林振華去當兵這兩年,有時候林芳華在學校里有些小麻煩的時候,也都是趙勇群他們幾個幫她擺平的。

  “小芳,買點好菜,弄只雞。”林振華把妹妹拉到屋外,小聲地對交代道。

  “你瘋了,不過年不過節,哪有吃雞的?”林芳華瞪著眼睛斥道。

  “呃,那就來點排骨吧。”

  “沒肉票了。”林芳華道,現在已經是月底了,肉票早就用完了。

  “那你說有什么吧?”林振華一籌莫展,只好把決定權交給妹妹。

  林芳華倒也不愿意讓哥哥失望,說了聲:“我去看看吧。”然后便挎上菜籃子走了,廠子外面就有一個小菜場,有些周圍的農民在那里賣菜。

  “怎么樣,哥幾個現在都在哪混著呢?”林振華回到屋里,對幾個哥們問道,他現在也要開始習慣于使用工人的語言來與人交流了。

  “還能在哪,都在當臨時工唄。”趙勇群道,“你走了以后沒多久,我們就都進廠當臨時工了,紅陽在管倉庫,少哲在曬圖室,都是好地方,就是我苦了,跟著我老爸在翻砂車間,負責運砂箱。”

  “這叫人盡其才嘛。”彭少哲笑道,“我們三個人,就數你身體好,力氣大,你不搬砂箱,誰搬?”

  林振華道:“還不知道我會分一個什么工種呢。”

  褚紅陽道:“你不管分什么工種,也比我們強。你是正式工,一進廠就是37塊錢。我們是臨時工,一個月24塊半。就這些錢,財務科還不直接發給我們,都是我們老爸代領的。”

  “你們怎么不當正式工?”林振華傻乎乎地問道,對于當年的制度,他基本上就是個白癡。

  “你以為正式工這么好當?”彭少哲道,“你是退伍軍人,又有你爹媽的指標空著,所以你一進廠就能當正式工。我們要轉正式工,得等老爹老娘有一個退休,才能有名額。”

  “我爸才42歲,等他退休,我自己就先退休了。”褚紅陽郁悶地說。

  “你愁什么?”趙勇群道,“你爸好歹也是中層干部,如果有招工名額,肯定是優先照顧你們這些人的,我爸就是一個工人,真正苦的是我們。”

  趙勇群的話雖是這樣說著,但對褚紅陽卻沒有一絲反感的意思,那年頭,能搞不正之風是人家的本事,自己沒本事也不會怨別人。

  褚紅陽估計也是認同趙勇群的話,所以也沒有反駁,而是直接把話題拉回到林振華的身上:“振華,你去找廠長沒有,給你分了什么工種?”

  這是一天之內第二個跟他談工種的人了,看來廠里的人對于工種這個問題真是挺敏感的。林振華搖了搖頭:“明天上班再說吧,分我什么工種,就干什么工種唄。”

  林振華這樣說,也是這樣想的。廠子里的人都已經習慣于計劃經濟的模式了,一個工種一旦確定下來,就是終身的事情,所以大家對分工種十分重視。但林振華知道,幾年之后,整個國家的經濟管理模式將會發生天翻地覆般的變化,農民會變成炒房客,八級鉗工會去開早點鋪,教授會變成老板,老板也會到高校去當什么客座教授,現在費這么多力氣去定一個什么工種,未來會顯得很可笑的。

  “振華,你是不是當兵當傻了?”彭少哲納悶地說,“你應該還有點退伍金吧?沒全部花掉吧?還不趕緊去買點好煙好酒,晚上提到廠長家去。現在要攻個山頭,沒有二十響和手榴彈是不行的。”

  “二十響和手榴彈?”林振華一愣,我倒啊,這還是工廠嗎。

  “怎么,你們在部隊里不這樣說嗎?”彭少哲問道,“二十響就是香煙,手榴彈就是酒瓶子啊。”

  林振華呵呵笑道:“我哪有錢給他們送禮,我不會留著錢娶媳婦啊?再說了,過兩年我妹要上大學,也得留點錢吧。”

  “上大學?”褚紅陽笑了,“小芳的成績跟我妹妹一樣,還上得了大學?你別開玩笑了。今年高考,咱們廠的子弟連一個中專都沒上,你還想著小芳能上大學?”

  林振華徹底無語了,他實在無法跟這幫哥們說,自己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林振華了,自己是華青大學的研究生,指導個把高中生高考跟玩兒似的。

  林芳華買菜回來了,菜籃子里除了有幾樣青菜之外,居然還有一條三斤多重的大草魚,豐華縣有章江流過,盛產淡水魚。那個年代里商品經濟不發達,捕魚的人少,所以經常能夠捕到一些很大的魚。廠子里的工人們收入都不高,平時少有人會買這樣大的魚吃,林芳華也是為了不掃哥哥的興,才咬咬牙買了一條大魚。

  “喲,有魚啊,不錯。”林振華喜道,“這條魚歸我做,我給大家露一手絕活。”

  “你會做飯?”包括林芳華在內,所有的人都露出一臉不信任的樣子。

  林振華笑著說:“毛主席說過,解放軍是一所大學校,我當了兩年兵,好歹也算是大專畢業吧。做條魚有何難的。這樣吧,青菜由小芳做,魚交給我了,保證讓大家吃得滿意。”

  林振華做的麻辣水煮魚贏得了滿堂喝彩,這道菜是他讀研究生期間為了泡女友而苦心鉆研過的,效果自然不同凡響。據林振華自己評價,這盆水煮魚只達到了他穿越前做的不到三分之一的水平,因為缺乏各式調料,尤其是缺少食用油。如果不是林芳華及時奪過油瓶,林振華差不多要把全家一個月定量供應的油都倒進鍋里去了。

  “小華,你到部隊可真是脫胎換骨了,原來你只會吃飯,哪會做飯啊。想不到現在竟然能做出這么好吃的菜來,小食堂的劉大廚也不如你啊。”禇紅陽啃著最后一塊魚骨頭,意猶未已地說道。

  “其實我也就會做這一道菜。”林振華謙虛地說,“自衛還擊戰的時候,我們部隊在云南呆了半年,我就是在那里學的。”

  “這魚真的不錯。”趙勇群說,“還有這五糧液酒,比咱們縣出的高粱酒好喝多了。”

  褚紅陽白了趙勇群一眼:“你懂個啥,這酒三塊多錢一瓶呢,我爸在供銷科搞這么多年的接待,也沒喝過幾回。”

  “三塊多錢?”彭少哲咂著舌,“小華,你發財了?”

  “呵呵,朋友送的。”林振華道,“我在回來的路上,救了個湘平省的干部,他送的。”

  “這樣的好事,什么時候能輪到我們啊?”趙勇群道,“吃得太飽了,得回去睡覺去。咱們都走吧,讓小華也早點睡覺。”

  幾個損友打著飽嗝告辭走了,兜里還放著林振華塞給他們的幾盒紅雙喜香煙。他們都是當年和林振華一起逃課打架的鐵哥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林振華有好煙好酒,他們可是不會客氣的。

  “哥,你做的魚真的很好吃,我還沒吃夠呢。以后我們每個月吃一次好不好?”送走禇紅陽等人,林芳華一邊收拾著碗筷,一邊對林振華訴說著自己的遠大理想,剛才她礙于有這么多人在場,沒意思多吃,現在看著空空的菜盆,好生留戀。也怪林振華的這幫損友太能吃了,連盆里的辣油都喝了個精光。

  林振華伸手在林芳華頭上胡擼了一通,笑著說:“你想吃,明天再買一條魚來就是了,我給你做,做了你一個人吃個飽。”

  林芳華現在已經開始有些適應哥哥的親昵動作了,兄妹倆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親昵過了,這種感覺讓林芳華覺得心里暖暖的。對于哥哥的提議,她卻并不以為然:“好東西哪能天天吃,這條魚一塊多錢呢,還不算你用了那么多油。”

  林振華道:“小芳,現在我已經回來了,我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的。我向你保證,用不了一年,我一定會讓你都能吃上這樣的魚,直到你吃膩了為止。”

  “你在說夢話吧。”林芳華說道,“我們在學校里寫作文,寫2000年的一天,我們也沒敢說都吃這樣的魚。”

  “那你們寫什么?”林振華饒有興趣地問道,他很想知道,在當時的人心目中,2000年的一天是什么樣子的。

  “我寫的不告訴你,我們班老師念的范文寫的是說,早上起來,把飯放到一個特制的鍋里,插上電就上班去了。等到中午下班回來的時候,飯就已經做熟了,還熱著呢。你說是不是很神奇啊?”林芳華說道。

  林振華哭笑不得:“妹妹,你們的理想就是擁有一個電飯煲嗎?”

  “什么電飯煲?”林芳華納悶道。

  林振華想了想,點點頭:“這個理想不用到2000年,1980年我就給你實現了。等我找到合適的材料,我給你做一個這樣的鍋。”

  “哥,你真的好會吹牛了。”林芳華覺得自己徹底認清了這個哥哥的真面目,“你以為這是一個電爐啊?人家把飯煮熟了就會自動斷電的,是要用機器人控制的。”

  “這哪用得著什么機器人啊。”林振華讓林芳華給說樂了,“電飯鍋的控溫器就是一塊普通的雙金屬片而已,一邊是鐵,一邊是銅,它們熱膨脹的系數不同,所以溫度一高,就會彎曲,把電源斷開。純粹的機械產品,一個晶體管都用不上。”

  林芳華聽林振華說得那么認真,不由得也有幾分信了:“哥,你真的懂這些嗎?不是吹牛?”

  “切,我哪有這閑心去吹牛。如果給我一頭牛,我肯定是拿來宰著吃了。對了,小芳,改天我給你做水煮牛肉,比水煮魚還好吃…”

  洗過碗,又收拾了一下屋子,兄妹倆便分頭睡了。依著林振華過去的習慣,基本上十一點之前是不會上床的,但穿越到這個年代,也只能與時俱退了。這年代里沒有互聯網、沒有電視,廠里的青工唯一的夜生活就是打牌。林振華的前身倒是很熱衷于打牌的,但現在這個林振華對于打牌沒有什么興趣,于是就只能睡覺了。

  睡覺前,林振華才發現,他和林芳華住的兩個房間之間只有一道布簾,而沒有門,這讓林振華覺得有些尷尬。林振華在前世的時候是獨子,沒有姐妹,他與女友也完全沒有到同居的地步,所以對于和一個女孩子同住在一套房子里頗有一些不適。

  “這樣會不會不太方便,要不,我改天做一扇門吧。”林振華對林芳華說道。

  “做門干什么?”林芳華詫異道,她完全沒有想過這樣有什么不方便,在父母去世之前,她一直是和林振華住在同一個房間里的。如今廠子里仍有不少十六七歲的兄妹或者姐弟是住在一個房間里的,在那個人均居住面積只有八平米的年代里,這種現象根本算不上什么奇怪。

  “你一個女孩子家…”

  “梆!”林振華的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就被林芳華敲了一下,林芳華杏眼圓翻,瞪著林振華道:“你當兩年兵當成傻瓜了?我是你妹妹耶,有什么不方便的?”

  “呃…主要是我這些年都和男的住在一起,要慢慢習慣一下。”林振華在心里暗暗罵著自己,關了燈,鉆到床上睡去了。

  半夜時分,林振華醒了,聽著隔壁林芳華熟睡中發出的均勻的呼吸聲,他情不自禁地爬起身來,走到林芳華的房間里,坐在她的床頭,借著窗外投進來的路燈光,細細地端詳著這個前世修來的妹妹。

  這是一張十六歲少女如春花般嬌艷的小臉,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不知正在夢見什么開心的事情。她的秀發披散在枕頭上,整個屋里都彌散著一絲隱隱的發香。此時正是暑天,林芳華上身只穿了一件家常的短袖襯衫,兩條潔白的胳膊露在外面。下身穿的是一條七分長褲,露出一小截小腿和圓潤的腳丫,她的每一個腳趾都那么豐腴精巧,如晶瑩的瑪瑙一般。

  看著這個酣睡的女孩子,林振華只覺得心里像被清水洗過一樣干凈,一點邪念也沒有。他輕輕地對自己說道:這是我的妹妹,是我的親妹妹。既然上天讓我來到了這個年代,又給了我這樣一個美麗的妹妹,我一定要照顧好她,讓她每一天都過得快樂、幸福…

  “懶蟲,起床了!”

  一聲嬌叱驚醒了睡夢中的林振華,睜眼一看,眼前正是風風火火的林芳華。與昨天晚上那個恬然熟睡的妹妹相比,現在這個林芳華讓林振華覺得更為熟悉。

  “幾點了?”林振華迷迷糊糊地問道。

  “七點半了。”

  “才七點半,叫什么叫?”林振華嘀咕著,把眼睛又閉上了。華青大學的研究生都是“九三學社”的成員,晚上三點睡覺,早上九點起床,哪有七點半鐘擾人清夢的。

  林芳華伸手揪著林振華的耳朵往上拉,林振華吃疼不過,不得不坐了起來:“我說,小芳小姐,你這么早叫我起來干什么?”

  林芳華惱道:“我說小華少爺,現在是七點半,不是早。八點鐘上班,你現在還不起來,想什么時候起來?”

  上班?林振華摸了摸腦袋,問道:“我還沒報到呢,上什么班?”

  “那你還不趕緊報到去?”林芳華道。

  “急什么?報到證上寫著9月15日前報到,今天是…8月29日吧,還早呢。”

  “你傻呀。”林芳華道,“楊叔說了,你要趕快去報到,現在報到能夠拿半個月的工資,而且以后調工資什么的,都算你是8月份報到的。晚兩天就只能算9月份報到的了。”

  這都什么規矩啊,林振華在心里詆毀著,不過他也知道輕重,多半個月工資也是好事,至少夠給小芳做幾頓水煮魚吃了。現在還沒想到什么掙錢的辦法,能拿到手的錢還是要盡量去拿的。

  林芳華頗有些當家庭主婦的樣子,已經早早地起來熬好了粥。林振華喝了兩碗粥,在林芳華的指導下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便準備上班去了。

  “小華走了嗎?”楊春山出現在林振華家門口,探頭問了一聲。

  “楊叔,進來吧,我哥還沒走呢。”林芳華連忙把楊春山讓了進來。

  楊春山手里拎著一個布袋,他走進屋來,把布袋里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林振華定睛一看,原來是他昨天送給楊春山的煙和酒,兩瓶酒昨天已經喝掉了一瓶,另外一瓶楊春山給他拿回來了。

  “楊叔,這是什么意思?”林振華問道。

  楊春山小聲地說:“小華,你一會去廠辦,找梁廣平,梁廠長,他是管人事的副廠長。你找他報到,然后把這瓶酒給他,再給他…五包煙。其余的煙留著給車間主任,還有組長什么的,一人得給一包。師傅得給兩包,其他的工友只要散一兩支就可以了。”

  “這個梁…”林振華一時沒聽明白。

  “梁廣平。”林芳華提醒道,“他是管人事的,過去你在廠子里的時候,得罪過他呢。”

  “是嗎?”林振華拍拍腦袋,似乎想起來了,梁廣平是個牛哄哄的副廠長,曾有一次在廠子里罵林振華等人淘氣,結果林振華便與趙勇群一道,爬上他家的屋頂,把他家的煙囪給堵了,弄得他家做飯的時候滿屋子的煙。

  楊春山道:“過去的事情,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梁廠長也不會跟你計較。可是你分工種的事情,就是他一句話說了算,你說幾句客氣話,把煙和酒給他。這么好的煙和酒,他不會不考慮一下的。”

  林振華搖搖頭道:“楊叔,這煙和酒是我孝敬你的,哪有一份禮送兩家人的道理。”

  楊春山道:“酒我昨天已經喝過一瓶了,你的心意我也領了。這一瓶酒你拿去送給廠長,這對你很重要。分工不好,以后會吃一輩子虧的,連找對象都受影響。”

  林振華道:“楊叔,我說到做到,我絕對不會去給廠長送禮的。至于說找對象,你放心,我肯定能找到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你這孩子怎么不聽話。”楊春山有些惱了,“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我還不知道,你現在不是在部隊里了,在地方上,就興這一套,你不這樣做是會吃虧的。如果你覺得抹不開面子,我去替你送,反正大家也知道你相當于我半個兒子,我替你出面也合適。”

  我怎么就相當于你半個兒子了?林振華心里暗暗好笑,半個兒子可就是女婿了,莫非這老爺子想把姑娘許給我?那個楊欣,和小芳同年,也是十六歲,昨天看了幾眼,倒也的確是有些花容月貌的潛質,好好培養幾年,應當是很不錯的喲…

  “小華,你說說看,是你送還是我替你送?”楊春山打斷了林振華的暇想,把他一下子拉回到現實中來。

  “都不送。”林振華道,他到林芳華屋里拿過來一支筆,不容分說地在酒瓶的標簽上寫道“敬獻給敬愛的楊春山叔叔,其余人誰喝誰是王八蛋”,寫完,他把筆一放,笑著對楊春山說道:“楊叔,你看,誰還敢喝?”

  “你…”楊春山氣不打一處來,可又無法發作。人家孩子堅持要把酒送給自己,也是一片好心,自己還能說什么呢。他氣惱地跺了一下腳,轉過身走了。

  “小芳,一會你把煙和酒給楊叔再送回去。”林振華說道,“我報到去了。”

  “哥,你不送東西也行,千萬跟梁廠長說幾句好話,讓他給你分個好工種。”林芳華追在后面叮囑道。

  林振華晃晃悠悠地來到廠部,機關里有不少人是認識他的,紛紛喊著他的小名,他也就只好挨個地叫著叔叔阿姨,陪出去無數的笑臉。

  梁廣平的辦公室是在二樓,林振華來到辦公室門口,只見屋里一位頭上有點禿頂的中年人正在澆著窗臺上的幾盆花,看起來十分怡然的樣子。林振華認得,他就是梁廣平,與兩年前相比,他的模樣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頭發又少了一些。

  “梁廠長,您好。”林振華站在門口恭恭敬敬地說道,他倒不是對梁廣平有多少敬意,只是出于一種禮貌的習慣而已。

  梁廣平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林振華,然后點點頭:“哦,你不是老林家的孩子嗎?叫…”

  “我叫林振華。”

  “哦,對,林振華。”梁廣平放下澆花的噴壺,走上前來,伸出手和林振華握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又指了指邊上的椅子,示意林振華坐下,然后繼續說道:“勞資科已經跟我說過了,你退伍了,按照規定,可以回廠工作。”

  “是的,梁廠長,我今天來報到來了。”林振華小心翼翼地說道。

  “報到的事情,找勞資科就可以了。”梁廣平道,“我這里主要是給你安排一下工種。怎么樣,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我服從安排。”林振華道,他倒不是說漂亮話,而是他的確對于分工并不怎么看重,身為穿越人士,買買彩票啥的也能中幾百萬大獎,還在乎什么工種嗎?對了,1979年的時候,還沒彩票呢,就算有彩票,林振華也從來沒有背過中獎號碼。

  梁廣平上下打亮了林振華一通,發現他是空著兩只手來的,身上什么也沒帶,不禁有些不悅。身為一個管人事的副廠長,他可以決定許多人的位置和工資,所以廠子里無論是工人還是干部,對于他都是很尊重的。且不說為了要辦什么事而對他行賄,就是平日里沒什么事情,也要給他遞支好煙啥的,像這種面臨著分工而卻大喇喇什么東西都不帶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你當兵之前是初中畢業,不過好像當時拿畢業證還有一點困難,是武裝部長老蘇幫你去搞到的吧?”梁廣平像拉家常一般地說道。

  “呃,好像是這樣吧。”林振華答道,這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無法回答得理直氣壯。不過,他這話在梁廣平的耳朵里就成了十足的耍嘴皮,你自己的畢業證是如何拿到的,還要“好像”嗎?

  “你這些年在部隊當兵,文化學習應當是不太足吧?”梁廣平繼續說道。

  “還可以吧,我自學了一些東西。”林振華回答道,開玩笑,自己前身可是華青大學的研究生,文化水平鋼鋼的。

  “自學成才是好事,現在黨中央也提倡自學成才嘛。”梁廣平打著官腔道,“不過,部隊里的知識,和工廠里的知識不太一樣,你在部隊學的東西,在工廠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沒關系,我還可以繼續自學。廠長,你也不用為難,車銑刨磨,我學哪一樣都可以。”林振華說道,讀書的時候,每學期都有金工實習,工廠里的活他還真沒幾樣不會的。

  “車銑刨磨?”梁廣平幾乎要笑出來了,這個傻大兵不要覺得自己是輕化廳的子弟吧,空著兩只手來找廠長,就想干車銑刨磨?

  “電焊、探傷、化驗,這些我也能干。”林振華渾然不覺,依然在替廠長出著主意。工種真的不重要,就算他沒學過的,以他的智商,加上機械專業的背景,還有什么干不好的?

  “這些技工的崗位都已經滿了。”梁廣平打斷了林振華的話,不能再讓這個傻子繼續做夢了,“小林啊,你剛剛從部隊回來,還需要多一些鍛煉,所以還是從普工做起。這樣吧,你到金工車間去當搬運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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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振華終于為他的傲氣買了單,成為一名光榮的搬運工。梁廣平承諾說,以后有了技工的崗位,還可以再給他調整,不過前提是他通過自學成才,能夠證明自己具備了當技工的水平。林振華知道,這種承諾不過是一個姿態而已,如果沒有什么變故,自己估計是要當一輩子搬運工了,這個廠子里,并不缺乏這樣的先例。

  “什么?讓你當搬運工?”在金工車間門口,林振華遇到了一身藍布工作服的楊欣。林振華聽妹妹說過,楊欣初中畢業就進廠當了臨時工,現在就在金工車間學銑工。楊欣本來不太好意思和他說話的,但聽說他當了搬運工,還是吃了一驚,也顧不上考慮男女大防了。

  “都是革命工作嘛。”林振華苦笑著說起了大話。

  “你現在知道了吧?”楊欣怒道,“我爸跟你說的話,你就當成耳旁風。你把我爸氣壞了,知道嗎?”

  “這個這個,我知道錯了,我辜負了咱爸的一片好意。”林振華看著小蘿莉一面嚴肅的樣子,不由得開起玩笑來了。

  “什么咱爸?”楊欣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爸說了,我算他半個兒子,你看,可不就是咱爸嗎?”

  “你就貧嘴吧!”楊欣罵道。

  “真的,自從咱爸說了這話之后,我就覺得自己有責任了。所以,廠長問我到哪個車間,我就說,到金工車間,當搬運工也行。于是就來了。”

  “那為什么要到金工車間呀。”楊欣沒反應過來。

  “因為我妹在金工車間啊。我這個當哥的,不得來照顧著點,萬一有人欺負我妹怎么辦?”林振華滿嘴胡柴。

  “小芳怎么…”楊欣說到這,突然明白過來,林振華說的妹妹并不是指林芳華,而是指她楊欣,她的臉驀然一下紅了:“死小華,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呢。”

  “妹妹,我該去找誰報到啊?”林振華欣賞著姑娘漲紅的俏臉,呵呵笑著問道。

  “你還是先別報到了,我去跟我爸說說,讓他給你想想辦法,換個工種。”楊欣真心實意地說道,“要不,你到容器車間去跟我爸學電焊吧。”

  “不必了,我就從搬運工做起吧。”林振華答道。

  楊欣還想說點什么,這時車間里有人喊道:“楊欣,怎么你還不去拿材料來?”

  楊欣吐了吐舌頭,應了一聲:“師傅,我馬上就去。”然后轉過臉對林振華道:“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去拿材料去。”

  “去哪拿?我幫你吧。”林振華道,這是在學校里養成的習慣,華青大學的女生少,但凡女生有點什么事情,男生都是很踴躍地幫忙的。

  楊欣道:“那就一起走吧,我去倉庫,你如果當了搬運工,以后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你做的,你連幫忙都不算。”

  兩個人一起來到倉庫,在那里遇到了金工車間的搬運班長鐘如林,這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看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樣子。楊欣有心不讓林振華報到,但林振華還是走上前去向鐘如林介紹了自己的身份,說自己由梁廠長分配來當搬運工了。

  “這個姓梁的,是不是你沒給他送禮?”鐘如林憤憤地問道,鐘如林和林振華不熟,但他認識林振華的父母,所以也是把林振華當成子侄一輩的。工人的感情是非常樸素的,他本能地覺得,這是梁廣平在欺負林振華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

  林振華道:“鐘師傅,也別這樣說吧,什么工作不也得有人做嗎?”

  “你傻呀。”鐘如林道,“搬運工和技工能一樣嗎?”

  “那你不也當搬運工了嗎?”林振華道。

  “我是個大老粗,過去也學過技工的,學不會,沒辦法才干了搬運工。你這么年輕,還讀過初中,活動一下,學個技術多好。”鐘如林由衷地建議道,那年代里,初中畢業勉強也算是高學歷了,屬于有資格學技工的。

  “鐘師傅,當搬運工到底哪樣不好?”林振華虛心請教道。

  “首先,工資低,技工能夠長級,普工一輩子就這樣了,八級技工能拿100多塊錢,你聽說過八級搬運工嗎?”鐘如林問道。

  “這個…真沒有。”

  “還有,搬運工辛苦,出大力,流大汗。回到家,老婆都嫌你身上臭。像你這樣的小年輕,如果干上搬運工,找老婆就只能找鄉下的了,有戶口的姑娘誰愿意嫁你?”

  “這個倒不一定吧?”林振華嘀咕道。

  鐘如林見林振華不相信自己的話,覺得有些沒面子,她扭頭看見楊欣在一旁旁聽,便指著楊欣現身說法道:“小欣,你愿意嫁一個搬運工嗎?”

  “鐘師傅,你亂說什么呢!”楊欣羞紅了臉,呸了一聲就跑了。

  林振華笑瞇瞇地看著楊欣苗條的背影,對鐘如林說道:“鐘師傅,這么說來,我想和楊欣處對象也沒戲了?”

  “肯定沒戲了。”鐘如林道,“這丫頭長得多水靈,隨便嫁一個也不會嫁給搬運工的。我們原來還跟老楊開過玩笑,說他拿你們兄妹兩個當親生的養,是不是打算招你當上門女婿,現在肯定沒戲了。”

  “看來我真是不懂事了。”林振華裝出一副誠懇的表情說道,“我原來還以為什么工種無所謂呢,誰知道有這么多門道。”

  “門道多了。”鐘如林見林振華終于接受了他的觀點,覺得十分滿意,作為一個搬運工,他平日里很少有什么發言權的,現在林振華一來就如此尊重他,他覺得很是受用:“小華,我跟你說,你先干幾天,等發了工資,省點錢,買點東西到梁廠長家里走一趟,求求他,說不定他能給你換個工種。”

  “好,我聽你的。”林振華口是心非的答應道。

  鐘如林見林振華什么事都答應得如此爽快,不由得生了幾分喜愛之心。他親自帶著林振華去領了工作服、紗手套、翻毛牛皮鞋,還訛著保管員給林振華發了全套的勞保用品,包括肥皂、香皂、洗衣粉之類。這些勞保用品是每季度初的時候發一次,林振華已經錯過了領三季度勞保用品的時間,按照規定是不能領的。可是,任何規定都有變通之處,搬運工在別的地方沒地位,但跟倉庫保管員的關系是非常好的,鐘如林一說,保管員就給林振華把東西拿來了。

  “你肥皂不用領這么多,換幾塊香皂吧。”保管員鄭明霞好心好意地建議道。

  “為什么?我不用那么多香皂。”林振華道。

  “你就管你自己啊?”鄭明霞瞪著眼睛道,“你家小芳是大姑娘了,還不要多用幾塊香皂?這些年小芳都是用魏姐的勞保用品,你現在回來了,還不要照顧好你妹妹?我跟你說,小華,我們都是你父母的老同事,你如果敢不照顧好你妹妹,我們都會跟你沒完的。”

  “鄭師傅,多謝你。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好小芳的。”林振華是真真切切地被感動了。鄭明霞自稱是他父母的同事,但其實在他父母在世時,大家也只是普通工友而已,并沒有太深的交往。但現在他父母已經不在了,廠子里所有的工人師傅都自然而然地覺得自己有義務照料他們這一對兄妹,而且都是以這種長輩的姿態出現的。

  “好了,小華,跟我去車間送材料去。”鐘如林對林振華說道,“我帶你去認識一下各位師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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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振華低調的表現,給了鐘如林很好的印象,作為一個搬運工,鐘如林心眼不多,他評價一個人好壞的標準,就是對他是否尊重。搬運工在整個工廠都屬于地位比較低的工種,因此鐘如林對于別人的態度是十分敏感的。林振華自己當了搬運工,一點也不懊惱,對于鐘如林也恭恭敬敬,這就足夠讓鐘如林覺得這個年輕人人品出眾了。

  鐘如林帶著林振華回到金工車間,一邊把領來的材料分發到各臺機床上去,一邊給林振華介紹車間里的工人師傅。漢華機械廠是一個500多人的中型企業,林振華作為廠里的子弟,認識的人也是很有限的,有些師傅的名字他曾經聽說過,但只是今天經鐘如林介紹,他才能把人和名字對上。

  師傅們對于林振華倒反而更熟悉一些,當年林振華的父母雙雙在事故中遇難,也是一件轟動全廠的大事,大家平時常會議論一下林振華兄妹倆的處境,所以對他并不陌生。當然,大家熟悉林振華,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比較讓人汗顏了,那就是林振華當年在廠子里調皮搗蛋出了名,三天兩頭被保衛科長蘇永盛抓去教訓,一來二去也成就了一些惡名。

  “小華,這是周厚成,周師傅,八級車工。”鐘如林指著一位年近60的老工人對林振華介紹道。

  “周師傅好。”林振華規規矩矩地向周厚成鞠了個躬。

  周厚成點點頭:“哎,你是老林家的孩子吧?剛當兵回來?”

  “是的,我剛退伍。”

  “嗯,當了兩年兵,有長進。”周厚成道。

  林振華只好苦笑了,這兩天時間里,他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有長進”,沒辦法,原來的自己實在是太不堪了。

  林振華跟著鐘如林一路鞠躬過去,不覺有些頭昏腦脹了,恍惚間,他覺得有一個哀怨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掠過,猛一抬頭,只見楊欣站在一臺萬能銑床邊,正偷眼看著他。在楊欣身邊,有一位中年女工正在埋頭操作著銑床,楊欣顯然是在給她打下手。

  “這是姜鐵梅,姜師傅。”鐘如林指著那名中年女工向林振華介紹道。

  “姜師傅。”林振華依然客氣地打著招呼。

  姜鐵梅面無表情地抬起頭看了林振華一眼,然后扭回頭對楊欣說道:“楊欣,不是讓你拿卡尺給我的嗎?”

  楊欣本來正在偷看林振華,聽到姜鐵梅發問,而且語氣中還頗有些不悅,連忙把目光收回來,慌慌張張地到工具箱里去找卡尺。姜鐵梅伸手從旁邊的架子上拿起一把卡尺,不滿地說道:“你上哪找呢,卡尺放在架子上都沒看見?”

  楊欣臉上頓時有了一些難堪,訥訥地說道:“師傅,我沒看見。”

  姜鐵梅沒再理她,拿著卡尺開始測量銑床上的工件。整個過程中,她都沒給林振華一個好臉。

  林振華撓了撓頭皮,回頭看了看鐘如林。鐘如林也尷尬地笑笑,小聲道:“姜師傅就這樣,脾氣不好。”

  “那個…我是不是得罪過她啊?”林振華同樣小聲地問道。

  鐘如林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你過去…嗯,就算有,起碼也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林振華用抱歉的目光看了楊欣一眼,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楊欣,惹得姜鐵梅向她發難。不過,楊欣已經不敢再看林振華了,站在姜鐵梅身邊,仔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又犯了什么小錯。

  林振華在車間里走了一圈,不但認了一遍車間里的人,同時也觀察了一遍車間里的設備。金工車間由兩間相通的單層廠房構成,每間廠房里分成兩列擺放著各種機床,有什么萬能車床、萬能銑床、龍門刨床、砂輪機、搖臂鉆床、深孔鏜床之類,其中大多數的設備林振華都曾在華青大學的實習工廠里見過。當然,林振華更為熟悉的那些數控機床,在這個車間里根本看不見的,當時在全國也很難找出幾臺來。

  唉,真是落后啊,林振華在心里哀嘆著,就靠這樣的設備,能玩出什么花樣來。虧這些人還擠破頭地要當什么技工,當技術操作這樣的設備,能有什么成熟感嗎?

  “小華,這些機床,你都不認識吧?”鐘如林見林振華看著設備發愣,以為他是被震住了,“我在這里當了這么多年搬運工,這些床子我也只是叫得出名字,具體是干什么的,我就不清楚了。你看,那個叫車床,這個叫銑床,我覺得都差不多少嘛。”

  “哦,這個我倒知道一些。”林振華道,“車床的主運動是工件的旋轉,刀具移動是進給運動。銑床正相反,刀具旋轉是主運動,工件運動是進給運動…”

  他這番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絲毫也沒有什么藏拙的念頭。鐘如林聽了個似懂非懂,不過隱約覺得林振華能夠這樣說出來,應當是有幾分把握的。他正待問一問林振華是從什么地方學來的這些,忽聽得背后有人用宏亮的聲音說道:“說得不錯,小伙子,你是誰的徒弟?”

  鐘如林和林振華回過頭來,只見在他們身后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大約40來歲的年齡,腰板挺直,頗有些軍人氣質,臉上不怒自威,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林振華。

  林振華不認識這位中年人,但鐘如林卻趕緊向中年人打著招呼:“朱廠長,哎呀,我剛才沒看到你。”

  “朱廠長?”林振華用征詢的眼光看著鐘如林,他是廠里的子弟,廠領導多少還是知道的,卻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一位朱廠長。

  “我叫朱鐵軍,去年轉業到咱們廠子來當副廠長的。你是新進廠的吧?現在跟誰學技術呢?”朱廠長自我介紹道。

  “報告,我叫林振華,是退伍軍人,分配到本廠工作,今天剛報道。我是…鐘師傅的徒弟。”林振華本能地向朱鐵軍打了一個立正,用部隊里的語言習慣回答道。不過,在說到自己是誰的徒弟時,他還是打了一個沉,因為搬運工是普工,沒什么技術,所以也就沒有師傅徒弟一說。

  “退伍軍人?”朱鐵軍明顯地對林振華有了一些親近感,“你是哪個部隊退伍的?”

  “我退伍前是某軍某師偵察連的。”林振華答道。

  “哦,我正好有戰友在某師。你們師應當是參加了自衛還擊戰的吧?”

  “是!我們師一直打到了諒山。”

  “不錯不錯。”朱鐵軍道,“可惜我轉業太早,要不也能趕上這一仗了。你說你今天剛報道,那你剛才說的那些機床知識,是誰教你的?”

  其實林振華剛才說的那些,都是入門級的機械加工常識,隨便一個機床工也都知道的。但能夠說得這樣流利,就很不容易了,朱鐵軍因此而對林振華產生了興趣。

  “這個嘛…”林振華有些語塞了,“報告朱廠長,我本來就是咱們廠的子弟,所以多少知道一些。還有,在部隊的時候,也學了一點。”

  “嗯,喜歡學習是一件好事。”朱鐵軍道,“你現在跟鐘師傅學徒,那就是當搬運工了?”

  “是的。”

  “愿不愿意?”

  “愿意,都是革命工作,我服從分配。”林振華冠冕堂皇地說道,他對于朱鐵軍的性格不了解,覺得說點革命語言總是沒錯的。

  朱鐵軍卻沒有被林振華的大話所感動,他皺了皺眉,說道:“年輕人,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學點技術好。你先做好本職工作,空余時間多看看書,找個師傅學學技術。如果你學得好的話,未來也是可以轉為技工的。”

  林振華在心里對于朱鐵軍的鼓勵很是不以為然,以他的能力,這個車間里所有的機床他都能玩轉,雖然不敢跟周厚成這樣的八級工比,但比一般的四五級工,應當是毫不遜色的。其實機床的基本操作并不難,要成為一個高級技工,一是需要有豐富的實踐經驗,二就是需要對機械有領悟能力,林振華在后一項上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鐘如林見林振華不吭聲,連忙替他答道:“朱廠長,小華肯定會努力的,他腦子很聰明的,當一個普工實在是太可惜了。”

  林振華這才反應過來,也接著鐘如林的話頭說道:“朱廠長,謝謝你的鼓勵,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

  朱鐵軍點點頭:“嗯,希望你別給我們當兵的丟臉吧。”

  說罷這些,朱鐵軍轉身走向其他工人,開始問起有關生產的一些事情了。

  “朱廠長,好人。”鐘如林小聲地對林振華說道。

  “不會吧?”林振華道,“他不是說去年才來嗎?怎么你就認準他是好人了?”

  “平時沒架子,到車間里,跟我們工人完全平等的。跟我們工人開會的時候,隨便找個鐵疙瘩都能坐下,不管臟不臟。換了別的廠長,這么臟的地方肯定不肯坐的。”鐘如林道。

  “這倒也算是一個好廠長吧,不過,也不能光憑這一點就說他好吧?”

  “還有啊,他做事公道,不管誰找他辦什么事情,能辦他馬上就給辦,不能辦說什么他也不辦。誰給他送禮他都不收。你想想看,不收禮的廠長,還有哪個?”

  林振華想起了昨天回來之后就有無數人讓他拿點東西去送給主管廠長,以便分一個好工種,不由得點點頭:“嗯,憑這一點,倒是比那個梁廠長強多了。”

  “就是啊!”鐘如林見林振華認可了他的話,很是高興,“我再跟你說一件事,咱們廠有一個老右派,叫畢萬奎的,你知道嗎?”

  林振華點點頭:“我聽過這個名字,好像是住在豬圈邊上的小黑屋里的吧?”

  “就是他。”鐘如林繼續說道,“今年春節的時候,廠領導到各家工人家里去拜年,路過豬圈邊上,其他的廠長都說,那是一個老右派,沒必要跟他拜年,朱廠長說了,右派怎么啦,右派也要過年,然后就拉著大家一起去給老畢拜年了。老畢感動得都哭了,說這么多年都沒有廠領導來看過他,這是第一次。”

  “能做到這一點,倒真是不容易。”林振華開始對朱鐵軍有了一些好感,在那個年代里,大家在政治上的弦繃得還是很緊的,朱鐵軍能夠這樣做,說明在他心里,人的尊嚴遠比政治角色要重要得多,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干部,的確是很難得的。

  “所以啊。”鐘如林總結道,“他剛才跟你說,好好學點技術,未來也能轉成技工,你不要不當一回事。如果你真的學了點技術,朱廠長看中你了,他到廠務會上說一說,給你轉成技工完全是有可能的。”

  “那我要不要給朱廠長送點啥?”林振華笑著說道,“二十響、手榴彈啥的。”

  “千萬別送。”鐘如林鄭重地說,“你如果有這些東西,送給梁廠長吧,朱廠長可不吃這一套。”

  “那,鐘師傅,我這把二十響,就先送給你吧。”林振華說著,從兜里掏出一盒紅雙喜香煙,硬塞到了鐘如林的口袋里。

  雖然有朱鐵軍的承諾,但林振華并不著急要把自己的本事表現出來。搬運工的工作,對于林振華來說,也不算什么苦活,他的前身雖然是一個文弱書生,但繼承的這個身體卻是精銳部隊里的偵察兵,有一把子力氣,干這點活根本就累不著。他有意先當一段時間的搬運工,以便適應一下現在的這個社會。

  搬運班里除了鐘如林和林振華之外,還有其他的三個搬運工,分別叫作許占華,呂保安和熊立軍。許占華和呂保安與鐘如林一樣,屬于腦子比較笨,學不懂技術的中年工人,只能干點不需要動腦的搬運工作。熊立軍卻是恰恰相反,屬于腦子好得過了頭,所以干什么都不能專心致志,最后被發配到了搬運班,讓他徹底沒什么發揮智商的希望。

  “小林,還有紅雙喜嗎?再給一根,再給一根。”熊立軍挨著林振華,賴皮涎臉地向他討要著紅雙喜香煙。林振華從潭州帶回來幾條煙,送了兩條給楊春山,又拆開送了幾包給褚紅陽等幾個死黨,剩下的便帶到車間來分發給新同事了。鐘如林等中年工人各抽了兩支,就不好意思再要了,但熊立軍的臉皮是足夠厚的,看著林振華好說話,便時不時向他討煙抽。

  “老熊,我也沒剩幾根了。來,再給你一根吧。”林振華苦著臉,從兜里掏出癟了一半的煙盒,抽出一支,作出心疼的樣子,遞給了熊立軍。

  林振華現在對于這個時代的物資短缺已經有些感覺了,如果放在30年后,像熊立軍這樣苦哈哈地向他討煙,他鐵定會掏出整包煙直接塞到熊立軍的手上,但現在,他只能是一根一根地給熊立軍。如果他把整包煙都塞給這樣一位認識沒幾天的普通同事,反而會讓人覺得奇怪。

  熊立軍如獲至寶地拉過煙,劃支火柴點著,叼在嘴里,手里舉著還在燃燒的火柴,向林振華示意著,意思是要幫林振華點煙。

  “我這幾天嗓子不舒服,先不抽了。”林振華擺擺手道。

  “不抽你還帶著煙干啥?”熊立軍詫異地問道。

  林振華笑道:“我要不帶,你抽啥?”

  “那是,那是。”熊立軍連忙應道,他美美地深吸了一口煙,陶醉了一會,然后才對林振華說道:“小林,你這個人,真不錯。”

  “得得,你是不是抽完這支還想要?”林振華道。

  “煙酒不分家嘛。”熊立軍用頗為仗義的口吻說道,“我告訴你,等我發了財,我請你抽五塊錢一包的煙,抽美國進口的那種,萬寶路。”

  “萬寶路也算不上什么好煙,真正的好煙還是咱們國產的,小熊貓,你聽說過嗎?”林振華道。

  “小熊貓?沒聽說過。”

  “那就是了,這是中央領導的特供煙。”

  “中央領導的煙我是沒希望抽上了。不過,如果發了財,我真想去買一包美國煙來嘗嘗。”熊立軍說到發財二字的時候,眼睛里閃著光芒。

  “小熊,你什么時候能發財?”許占華鄙夷地說道。他對這個熊立軍可是再了解不過了,20郎當歲的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那種,每個月工資花個精光,一到月底就到處找人借錢,屬于中國第一代月光族。由于平時沒什么好吃的,所以誰有點吃的東西他都會蹭過去,臉皮又厚又硬,像那種50毫米的鋼板,可以這樣說,只要給他點吃喝,讓他磕頭作揖都沒問題。

  熊立軍聽到許占華的質問,當即就泄了氣:“唉,我是沒希望了。一個月30多塊錢,連包好煙都買不起,這日子過得有什么意思。”

  鐘如林勸道:“小熊,這就是你的不對的。你看人家郭海鵬,跟你同時進廠的吧,人家學技術學得好,現在都拿48塊錢工資了,而且生活還那么節儉。”

  熊立軍一臉鄙視的樣子:“老鐘,你別我提郭海鵬,我混得再不濟,也不會跟他一樣,當個湯司令吧。”

  “湯司令?”林振華有些犯暈,“郭海鵬和湯司令有什么關系?”

  “湯司令你不知道?”另一個搬運工呂保安道,“就是《戰上海》那個電影里,那個大胖子,一出場就有人喊‘湯司令到’,你沒看過?”

  “我看過呀,就是湯恩伯嘛。”林振華道,“他和郭海鵬有什么相似之處?”

  呂保安道:“你不知道,小郭要結婚,要存錢買家具什么的,所以吃飯特別節省。每頓到飯堂里,只買一份湯下飯,一份湯才五分錢嘛,這不就省下錢了?小熊他們幾個單身漢就笑話小郭,說他只喝湯,是湯司令。”

  “還有這樣的事情?”林振華愕然了,在他的年代里,聽說過房奴啥的,網上常有人抱怨,說為了存錢買房,好幾個月沒舍得下館子,這已經算是那個年代里很凄慘的事情了。想不到這個年代,居然還有這種為了省錢買家具而每頓只喝五分錢湯的年輕人。要知道,這可不是某一頓飯不吃菜,而是年復一年地靠一份菜湯來下飯。飯堂里那種五分錢的湯,林振華是見過的,基本上就是幾片白菜葉,再飄著幾粒針尖大的油花。

  “現在年輕人結婚太講究。”呂保安總結道,“什么一套家具帶沙發,要48條腿,還有什么三轉一按,就是自行車、手表、縫紉機,加上照相機。小郭一個月才40多塊錢,要買下這些東西,不從嘴里省,還能從哪省?”

  “什么叫48條腿啊?”林振華趕緊請教,這可是關系到一輩子幸福的大事,提前打聽一下沒壞處的。

  “就是家具的件數,按每件家具四條腿計算,其實還不止48條呢。”呂保安道,“沒聽人說嗎?大衣柜,小衣柜,中衣柜,高低柜,樟木箱子來四對,梳妝臺,寫字臺,電鍍圓桌支起來,折疊椅子來六把,支好了就打撲克牌…”

  “靠工資來省出這些東西?”林振華直咂舌,一套48條腿的家具,最起碼也得上千塊錢,自行車、手表、縫紉機、照相機,每一樣都是100多塊,全部算起來,要結婚的全套東西得奔著2000塊錢了,相當于一個普通工人三四年的工資。關鍵在于,這三四年時間里,這個工人還得吃飯、穿衣、洗漱,不可能一點支出都沒有,所以,要想存下這筆錢,實在是一項龐大的工程。

  熊立軍冷笑道:“我才不會這么傻呢,老婆再親,能比自己的肚子親?我寧可當一輩子單身漢,也不愿意虧待自己的肚子。你看郭海鵬,現在瘦得剩一把骨頭,我真懷疑,他把老婆娶回家,還能弄得動嗎?搞不好,還得請我幫忙…”

  “這個…人家沒打算請你幫忙,你還是管好自己吧。”林振華一腦子汗地說道。

  熊立軍從貶損郭海鵬的過程中找回了自信,他對林振華諂媚地笑道:“小林,那個…能不能再來一根?你看,還抽上癮了呢。”

  林振華掏出煙來,給眾人都發了一支,幾名中年工人都擺手表示拒絕,見林振華態度堅決,才不好意思地接了過去。熊立軍則是飛快地接過煙,先給自己點上,又幫其他幾個人點上,然后說道:“我喜歡小林這種人,這么好的煙,一點都不藏著。你讓湯司令買一盒紅雙喜試試,還不心疼死他。好不容易買盒黃金葉,還藏著掖著生怕別人抽他一根。”

  林振華看著貪婪地吸著煙的熊立軍,一時有些感慨,他試探著問道:“老熊,你說如果有一天,你能掙到10倍于現在的工資…”

  “打死我都行!”熊立軍不等林振華說完,就搶先回答了,“小林,你說吧,什么地方有這樣的機會?別說10倍,就算是5倍,我也豁出命去了。”

  “呵呵,我想,會有這樣的機會吧。”林振華顧左右而言他。老實說,林振華自己也想去找一個這樣的機會,可是,機會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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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你怎么又去買了魚?”

  看到林振華拎著一條大草魚從外面回來,林芳華滿臉不高興地埋怨著。這是又一個周末,林振華告訴妹妹說要改善一下生活,然后就自己親自上街買菜去了。

  在過去一個星期里,林芳華當家庭主婦,飯桌上見不到一點葷菜,林振華已經快要崩潰了。林芳華這是第一次當家,她把周圍大人們教她的勤儉持家思想發揮到了極致,每一分錢都攥得緊緊的,以至于林家的伙食比其他家都要簡單,這讓習慣于頓頓有肉的林振華如何能夠適應。

  “咦,上星期給你做的水煮魚,你不是說沒吃夠嗎?今天我專門再做一次,盡你吃夠,剩下的我再吃。”林振華興致勃勃地說道。

  “好東西哪能這樣吃啊。魏阿姨說了,過日子要細水長流才行。”

  “不會吧,我不過就是買了一條魚而已,才兩塊錢,這如果不算細水,那得多細才算細水啊?”

  “你就知道浪費錢。”林芳華道,“兩塊錢不是錢嗎?我們家才兩個人吃飯,一頓飯就吃掉兩塊錢,那得有多少錢來吃啊?”

  林振華氣不打一處來:“我說小芳,我是哥哥還是你是哥哥?掙錢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只負責吃就行了。我花兩塊錢你就在這里唧唧歪歪的,你打算讓我變成湯司令呢?”

  “什么是湯司令啊?”林芳華腦子也轉不過來了。

  林振華把湯司令的典故給林芳華講了一遍,林芳華哈哈大笑:“這也太節省了吧?”

  “沒錯,我告訴你,錢不是省出來的,錢是掙出來的。等過了這一段,我出去掙點錢,別說草魚,鮑魚我都能天天弄給你吃。”

  “你就吹牛吧。”林芳華嘟噥道,不過,她馬上又想到了一件事:“哥,你如果做水煮魚的話,我把楊欣請來一起吃好不好?”

  林振華一時沒適應過妹妹的意識流,剛剛還抱怨說不該買魚吃,一轉眼就想著要請客人來吃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林芳華道,“她有什么好東西都要叫上我一起吃的,水煮魚這么好吃的東西,我怎么能不叫她?”

  “叫她的話,那楊叔和魏阿姨怎么辦?還有楊濤?”林振華擔心道,這條魚雖說也有三斤多重,但如果來的人多了,可就不夠分了。林振華自己吃不吃無所謂,他是希望能夠讓林芳華吃得盡興。在后世的時候,七八個人聚餐,飯桌上有一條三斤重的魚當然是夠吃的,那是因為還有其他的菜,加上大家肚子里的油水多,所以飯量小。在這個年代,三個人吃一條魚都已經不夠了,如果來了六七個人,小芳估計只能撈到幾片魚骨頭吃了。

  “我也叫他們一下,他們如果不來就算了。”林芳華說道,她知道,另外幾個人肯定是不會來的,畢竟小兄妹倆做點吃的也不容易,大人怎么好意思來分著吃?

  “去吧。”林振華大手一揮,林芳華像只小鳥似地飛了出去。

  當水煮魚里的辣椒發出濃香的時候,林芳華拉著楊欣走進了家門,楊欣在林振華面前還是有些拘束,不過當她看到滿滿一盆泛著油光的水煮魚時,也不禁食指大動了。

  “小華哥,這是你做的?”楊欣不相信地問道。

  “那是當然,這里又沒有別人,難道是什么田螺姑娘爬出來做的?”林振華笑道。

  林芳華手腳麻利地拿來了碗筷,分了一套給楊欣,叫道:“楊欣,快動手吧,晚了可就只剩下魚骨頭了。”

  楊欣夾起一塊片得薄薄的魚肉,擱進嘴里,鮮嫩的魚肉頓時就融化在她的舌尖上了,只留下滿口辣辣的香氣。她哈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又往嘴里夾了一塊,強烈的辣味讓她的眼睛里泛出了一些淚光,她就用這迷離的眼睛看了林振華一眼,覺得眼前這個少年似乎多了一些什么異樣的東西。

  “怎么樣,楊欣,好吃吧?我跟你說過的,我哥做的水煮魚特別好吃。”林芳華的嘴一刻也沒停,雖然被辣得絲絲叫,但興致卻是越來越高。剛看到林振華買魚回來時,她還有些埋怨,現在已經把這埋怨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楊欣有些害羞地笑笑,小聲說道:“嗯,真的很好吃,我回去讓我媽也做來嘗嘗。不過嘛,我媽估計不會做的,放了這么多油,夠我們家半個月的量了。”

  林芳華指著林振華對楊欣說道:“楊欣,你不知道,這個花花公子,花錢像流水一樣。他竟然跑到黑市上去買高價油來做魚吃。這條魚花了兩塊多錢,這起碼用了半斤油,也得一塊多錢呢。”

  林振華看著兩個小姑娘吃得如此開心的樣子,心里倒比自己吃了多少魚還要高興。他忍著自己的食欲,只是象征性地夾了幾塊魚骨在嘴里品了品,把大多數的魚都留給了林芳華和楊欣。他發現,楊欣雖然滿臉不好意思的樣子,但吃的也是一點也不少,看起來她是真的很喜歡吃這道菜,以至于食欲戰勝了羞澀。

  “你們吃得開心就好,下星期我再給你們做。”

  “什么?”林芳華抬頭看著林振華,嘴里塞著魚肉,含含糊糊地說道,“不行不行,這樣的東西,一個月吃一回就可以了,不許你再去買了。”

  楊欣也勸道:“小華哥,你真的要節省一點用錢。你現在有點退伍費,可是遲早是要用完的。我爹媽還說呢,你買那么好的煙和酒,真是不會過日子,以后你用錢的機會還多得很呢。”

  林振華道:“得得得,小芳管我還不夠,又多了一個你來管我。你們放心,我有本事花錢,自然就有本事掙錢。你們就放心吧。”

  楊欣聽到林振華說起掙錢的事,猛然想起自己還有話要對林振華說。她放下筷子,鄭重地問道:“小華哥,我聽說前些天朱廠長跟你說,只要你好好學技術,他可以想辦法讓你去當技工,有這事嗎?”

  林振華點點頭:“有啊。”

  “那你還不抓緊時間去學點技術?”

  “我現在當著搬運工呢,哪有機會學技術?”林振華故意裝蒜。

  楊欣遲疑地說:“其實,你可以找個師傅教教你的。如果你實在找不到師傅,要不,我把我會的,先教你,我再跟我師傅學新的,你看怎么樣?”

  “你教我?”林振華瞪大了眼睛,這玩笑可開大了,堂堂華青大學機械系的研究生,拜一個初中畢業的小蘿莉當老師?這似乎有點像唐伯虎自降身份去當家奴,可是人家的目的是勾引秋香,自己呢?莫非要勾引楊欣,這小姑娘才16歲啊。

  “其實我也不一定能教你,我自己學得也不太好的,不過…不過…”楊欣頗有些為難的樣子,看起來她是真的想幫林振華,卻擔心自己的能力還達不到這個程度。

  林振華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對了,楊欣,我怎么覺得你師傅姜鐵梅對我有意見啊?那天我在車間跟她打招呼,她連理都不帶理的。”

  “她就是這樣的脾氣。”楊欣道,“其實,姜師傅人挺好的,就是家里的負擔太重了,然后脾氣就不太好了。她不單對你這樣,對我也…”

  “這就是傳說中的更年期綜合癥啊。”林振華嘆道,“對于你在她手下學技術,我深表同情。”

  “什么綜合癥?”林芳華追問道,那年代還不流行更年期這個詞,所以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這個這個…說了你也不懂,快吃魚吧。”林振華打著馬虎眼。

  楊欣卻是依然認真地盯著林振華道:“小華哥,我是說真的,你如果找不到師傅,要不,下班以后,你晚一點走,我把我會的東西教給你,然后我再去向師傅學新的,你看好不好?”

  “楊欣,你不會是認真的吧?”林振華真的郁悶了。

  楊欣臉一紅,斥道:“我當然是認真的。”

  “想不到一盆水煮魚還這么有效果。”林振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轉過頭對妹妹說道:“小芳,要不你現在去請一下梁廣平,看他吃完這盆水煮魚以后,會不會調我去廠部給他當秘書。”

  “梆!”林振華的腦袋挨了一下筷子頭的敲擊,他定睛一看,只見妹妹杏眼圓翻,正對著他運氣呢。

  “林振華,你還想不想學好!”林芳華學著死去的父母的腔調喝道。

  “我想,我想,我錯了,我改…”林振華只好連連點頭,他在天性里是很怕女孩子發飚的。過去在實驗室里,他可以隨便和師姐師妹們開玩笑,但一旦這些美女丑女們開始發飚,林振華就立刻斷電,把頭一抱,心甘情愿地充當美女丑女們敲打的木魚。

  林芳華取得了勝利,滿意地坐下來,挑了一塊魚肉放到碗里,說道:“我告訴你,林振華,楊欣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答應教你技術。你給我好好地跟楊…師傅學技術,要不的話…”

  “我學,我學。”林振華扭過頭看著楊欣,“要不,楊師傅,我們要不要搞個拜師儀式之類的。孔老二招學生的時候,要收六條臘肉,你收一條辣魚就可以了吧?”

  楊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正想說什么,卻不料一口辣油嗆進了嗓子里,一下子劇烈地咳嗽起來,真咳得天旋地轉。林振華坐在楊欣身邊,見她咳得厲害,下意識地伸出手,在她背上拍了幾下。

  “哎呀,嗆死我了。小芳,謝謝你。”楊欣好不容易才咳停,想到剛才有人拍自己的后背,本能地認為是林芳華在幫她。

  林芳華眼睛瞪得老大,她沒想到林振華會以這樣親昵的方式去幫楊欣拍背,想制止又不知如何說起,現在見楊欣向她表示感謝,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手指著林振華道:“不是我,是他…”

  “是他!”楊欣這才想到,剛才給她拍背的那只手,是來自于另一個方向。他們三個人坐在桌子邊上,正好形成一個三角形,一邊是林振華,另一邊是林芳華,而剛才給她拍背的那個人,分明應當是坐在林振華這個方向的。

  “咳,咳,這個這個…我的飯吃完了,我去盛飯。”林振華知道自己剛才出手已經涉嫌騷擾小蘿莉了,連忙找個借口土遁了。。

  “哈哈哈哈…”楊欣和林芳華看到林振華那尷尬的嘴臉,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在她們看來,林振華剛才拍楊欣的后背雖然有些不妥,但也絕對算不上什么冒犯,倒是林振華羞得掩面而逃的表情,讓人覺得實在是開心極了。

  小姑娘的后背,拍起來真軟啊…林振華逃到屋外,忍不住捏捏自己剛剛拍過楊欣后背的那只手,手上似乎還殘留著一些淡淡的香氣。

  “老楊,你覺得小華可靠嗎?”

  “原來是挺調皮的,不過這次當兵回來,好像是穩重多了。”

  “我總擔心他過幾天還會變回去,你想,他原來多調皮啊。”

  “男孩子,小時候都是這樣的,老林兩口子又不在了,沒人管他,他當然會調皮一些。可是他回來這幾天,我聽好幾個師傅說他懂事多了,變得有禮貌了。”

  “就算他性格上變好了,可是他沒什么文化,直接就當了搬運工,這以后怎么辦啊?”

  “這個小華,就是這一點還沒改,還是一個糨脾氣。我叫他去給梁廣平送點禮,爭取分個好工種,他死活不干。這一當上搬運工,再想換工種就不容易了。”

  “是啊,如果他就是當一個搬運工,我可不愿意拿小欣給他。”

  “小欣還小呢,現在搞對象還太早吧?”

  “她今天去小華家里吃魚了,回來直說小華的魚做得好吃,三句話里就有兩句在說小華的,不會是小華想追她吧?”

  “不會吧,我看小華現在應該還沒有這個想法。”

  “唉,小欣小的時候,我還真的想過把小欣拿給小華,老林兩口子都是蠻好的人,小欣過去也不會吃虧。可是后來看到小華那個樣子,我就不情愿了。現在如果小華不是當個搬運工,憑著他退伍軍人的身份,和小欣也算班配,可是當了搬運工…”

  “睡吧睡吧,現在想這個太早了…”

  夜深了,由林家一頓水煮魚而引發的楊家兩口子的臥談會結束了,兩口子沉沉睡去的時候,住在隔壁房間里的楊欣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楊春山一家住的也是兩間平房,兩口子一間,一對兒女一間。雖說楊欣已經16歲,楊濤有14歲,姐弟倆住在一個房間里已經有些不便,但當時全國上下都是這樣的居住條件,漢華廠的條件,比起其他單位已經算是不錯的了。楊欣的房間與父母的房間只隔一堵薄墻,兩個房間中間還有一個只以布簾分隔的門。兩口子雖然是壓低了聲音說話,但隔壁假寐的楊欣還是把這些話聽了個真切。

  什么?父母懷疑自己在和小華搞對象?這怎么可能呢,說出去豈不是羞死人。可是,自己真的是三句話里就有兩句說到小華嗎?小華,小華…

  “小華哥,有蛇!”

  “楊欣別怕,看我打蛇英雄來了!”

  “小華哥,你真勇敢…你的腳怎么出血了…”

  小華哥蛇口救美,其結果是自己的腳被蛇養腫了,幸好不是很毒的蛇,不過也讓小華哥結結實實地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小華哥,大胖揪我辮子!”

  “楊欣別怕,看我去揍大胖!”

  “小華哥,你的褲子撕破了,我去跟阿姨說…”

  小華哥勇斗小歹徒,其結果是小華哥和小歹徒一起打得鼻青臉腫,回去讓父母好一通教訓。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沒有哥哥的楊欣,從小就和好朋友林芳華一起,共享著同一個哥哥。再往后,大家慢慢長大了,小孩子之間也知道男女有別了,楊欣不再遇到啥事就叫小華哥來幫著出頭,但在內心里,卻始終知道一點,那就是如果真有什么麻煩的事情,小華哥是會來幫助自己的。

  小華哥的父母出事了,楊欣的父母念著林家的小兄妹可憐,經常叫他們來家里吃飯。楊欣看著林振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許多的樣子,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憐惜。她很想去撫慰一下這個可憐的小哥哥,但又礙于小女孩子的羞澀,而從來不敢付諸行動。

  小華哥變得越來越調皮了,經常逃學和朋友去玩,或者跑到地里去偷農民的甘蔗等東西。廠子里的師傅們也開始對著小華哥皺眉頭,紛紛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像小華那樣不求上進。但在楊欣的心里,小華哥依然是過去那個小華哥,是會跑過來幫她打蛇或者幫她趕走討厭的小男孩的那個小華哥。

  小華哥當兵走了,楊欣心里空空落落的。小華哥好幾個月才會給小芳來一封信,楊欣總是想方設法地要讓小芳把信拿給她看。可是,小華哥的信寫得那樣簡單,字跡潦草,而且從來沒有一次問起過她,似乎她從來也不曾在小華哥的心里存在過一般。

  有一天,小華哥在信里說道:他所在的部隊要去西南執行任務了,任務是保密的。一個月后,西南邊陲戰火驟起,楊欣猛然醒悟,她的小華哥就在那里,在血里、在火里、在槍林彈雨里…她不敢在人前表現出擔心,可是她不止一次地夢見穿著草綠色軍裝的小華哥渾身是血,手捂著胸口緩緩倒地,就像電影里的英雄那樣。她在夢里哭得死去活來,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枕巾都是濕漉漉的。

  小華哥又來了信,說自己已經平安地從戰場上歸來,即將退伍回廠工作。楊欣歡喜得好幾天都哼著歌曲,讓父母都覺得莫名其妙。

  等啊,等啊,小華哥終于回來了,而且破天荒地送給自己一塊花布,說可以做一件襯衣。她知道,這種布是時下最流行的的確涼,價錢很貴。她還聽到,小華哥在她的父母面前說:楊欣也是我的妹妹。那一刻,楊欣覺得心都要跳出胸口了,臉很熱很熱,像是喝醉了酒一樣。

  小華哥到了金工車間,他說是因為楊欣在金工車間,所以他也要來金工車間。楊欣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一時覺得他只是在開玩笑,一時又真心地希望他說的全是真的。過去的小華哥從來也不會這樣跟她說話,而現在的小華哥,真的變了一個人一般,會逗她笑了,會向她說一些讓人面紅耳熱的話了,還會做水煮魚,還會在她咳嗽的時候輕輕地為她拍背…自己當時為什么不多咳一會呢。

  難道,這就是大人們說的搞對象嗎?可是,自己如果要搞對象,是不是應該找一個坐辦公室的干部啊,就算找個工人,最起碼也應當是個技工吧,小華只是一個搬運工啊,自己怎么能和一個搬運工搞對象呢?

  唉,小華啊小華,你就不能好好學學技術嗎,我知道,你從小就很聰明,除了功課以外,其他的什么東西都是一學就會。如果你能夠把你的聰明分出一點來,好好學學技術,當一個技工,不是很好嗎?

  楊欣思前想后,患得患失,最后下了一個決心,不管別人怎么說,不管林振華怎么拒絕,她都要教林振華技術,一定要把他培養成一個技工。為了把林振華教好,她一定要向自己的師傅姜鐵梅好好學,自己學得越多,能夠教林振華的就越多。

  楊欣終于睡著了,就像歌里唱的那樣,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那啥,推薦票實在是太少了,大家能給幾張不?

  林振華沒有楊欣那樣多的心思,他現在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如何掙錢。小芳的話提醒了他,他現在雖然有點錢,但數量十分有限。他記得自己現在的財產就是100多塊錢的退伍費,加上在潭州幫東風瓷廠改造窯爐而掙的100塊錢獎金。擁有200多塊錢的財產,在整個漢華機械廠也算是一個款爺了,當然,肯定比不上天天喝湯存錢的郭海鵬之流。可是,如果照著后世的生活方式來消費,這200多塊錢恐怕撐不到半年就要花得一干二凈了。

  林振華想不出這個年代里還有什么掙錢的方法,像東風瓷廠這樣的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先別說人家會不會找他來解決問題,就算找到他門上,哪里所有的難題都會是這種一點就透的事?自己的前身雖說是華青大學的研究生,但能力總是有限的,天底下哪有這么好掙的錢?

  他當然想像其他的穿越者那樣買100張必中的彩票去發財,可惜這個年代里根本就沒有彩票,他的腦子里也沒有記住過任何一期彩票的號碼。他還想過是不是可以造點肥皂、玻璃之類的東西去賣錢,不過到商店一看,才想起來自己很悲慘的不是清穿,也不是明穿,而是穿越到了一個現代工業還過得去的年代,肥皂和玻璃的生產技術都比較非常成熟了,已經不需要他再費心去發明出來了。

  這個年代里,國家已經開始允許私人經商了,可惜林振華沒什么可以拿出來賣的產品,也沒有本錢去搞長途販運。抄襲點后世的文學佳作去投稿可能會是一個很不錯的點子,不過他打聽了一下,雜志的稿酬最高的標準大概是千字10塊錢,他得抄襲多少佳作、毀掉多少天才作家的前程才能達到讓小芳天天吃水煮魚的目標啊。

  唉,時運不濟啊…林振華嘆著氣,去找褚紅陽聊天去了。褚紅陽現在在倉庫做臨時工,和他這個搬運工倒是天天見面的。

  “紅陽啊,你知道有什么掙錢的辦法沒有?”林振華拿著困擾自己的問題去請教褚紅陽。

  褚紅陽大大咧咧地抽著林振華遞過來的紅雙喜香煙,說道:“你小子當了兩年兵,現在天天兜里放著紅雙喜,還說什么掙錢?”

  “這都是人家送的,就剩下最后幾包了。”

  “你要真缺錢,這煙就不會這樣抽了,你不會拿到小商店去賣掉?”

  “這沒必要吧?”林振華從來也沒想過這樣的事情,“我想掙錢也是為了花錢,把好東西都拿去賣掉,那我掙錢干什么?”

  “說得好。這才是咱們哥們的想法。”褚紅陽對林振華大加贊賞。

  “可是,我現在也是坐吃山空啊,一個月才37塊錢的工資,別說抽煙了,連吃飯都緊張啊,上星期吃條水煮魚,就花了我…”

  “什么,上星期你家又吃水煮魚了?怎么沒叫我?”褚紅陽眼睛瞪著林振華,口水流了一地,林振華做的水煮魚實在是太好吃了,他至今還覺得口齒留香。

  “我靠!”林振華來了一句后現代的國罵,“上次我請你們吃魚,我妹妹都沒吃上幾口,我不要補她一條魚嗎?你們幾個土匪去了,我妹哪還能吃上?”

  “就你們兄妹倆關起門來吃的?”褚紅陽問道。

  “呃…我妹還請了楊欣。”

  “你請楊欣都不請我?”褚紅陽大搖其頭,“我知道彭少哲為什么說你了。”

  “他說我什么了?”

  “他說你重色輕友,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想跟楊欣搞對象?”

  “你們也太早熟了吧?”林振華反擊道,“我才18歲哎,還是花骨朵一樣的年紀,很純潔的。”

  “你拉倒吧。”褚紅陽哈哈大笑起來,其實,他也沒把自己的話當真,十七八歲的男孩子,還真不到迷戀女孩子的時候。林振華的心理年齡倒是有二十五六歲了,但他看著年僅16歲的楊欣,總是有點不忍心往戀愛二字上去想。

  “你想掙錢嘛,倒也有些辦法。”褚紅陽笑完,開始給林振華出主意。

  “什么辦法?”

  “你可以去參加基干民兵,每個禮拜有兩個晚上要巡邏,每次能夠掙五毛錢,一個月也有四塊錢了。”

  “每次巡邏多久?”

  “四個鐘頭吧。”

  “四個鐘頭掙五毛錢?”林振華道,“這也太廉價了吧?”

  “說是巡邏四個鐘頭,其實也不一定,很多時候,出去轉一圈就可以了,回來就坐到保衛科的屋子里打牌,反正就是要坐滿四個鐘頭就可以了。”

  “拉倒吧,我有那工夫還不如在家教我妹妹學習呢。”林振華一臉不屑地說道。

  褚紅陽道:“你不想掙這個錢,有多少人想掙還掙不到呢。基干民兵不是誰想當都能當的,你是退伍兵,蘇永盛肯定會來找你參加,其他人想參加就沒那么容易了。”

  “算了算了,這個錢我沒興趣。一個月巡邏八天,掙的錢剛夠買一條魚。”

  “還有就是下工地了,也是一個能掙錢的機會,到工地干一個月,補助五塊錢。不過嘛,你這個搬運工,如果要下工地去,非得有領導幫忙說話才行。”

  “不干!”

  “還有當電焊工,有健康補助。”

  “不干!”

  “探傷工,說是有什么射線,也有健康補助。”

  “不干!”

  褚紅陽冷笑道:“你這個也不干,那個也不干,你就別想掙錢的事情了。其實我跟你說的電焊工和探傷工,你想干都干不上,大家搶破頭要去干呢。”

  “這就叫人為財死啊。”林振華感慨道,他對于那個年代的生產技術有所了解,知道當時的勞動保護措施不夠全面,像電焊、探傷這類工種,對身體的損害是很大的。電焊工要接觸焊絲產生的廢氣,探傷工則會受到X射線的照射,長期從事這類工作,會引發許多職業疾病。但就是這樣的工種,因為有額外的健康補助,大家還是趨之若鶩,甚至于還要為獲得這樣的工種而給領導送禮。

  “小華,你就已經挺不錯了,一進廠就是正式工,不像我們幾個還要當幾十年臨時工,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你現在天天抽紅雙喜,當然覺得錢不夠用。以后你改抽黃金葉了,你的工資還是夠的。”褚紅陽拍著林振華的肩膀安慰道。

  一個月30多塊錢工資,吃條水煮魚還要被妹妹嘮叨,請個準女友吃飯還要擔心準老丈人跟著來,這樣的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唉,算了,到下班的時間了,回家吧。”林振華長吁短嘆道。

  “怎么樣,晚上叫上勇群、少哲他們一起打牌?”禇紅陽提議道。

  “打牌莫意義。”林振華脫口而出,說完了才發現自己盜竊的是許三多的專利。

  禇紅陽上下打亮著林振華:“小華,我發現你當了兵回來,真的變化挺大的,這回來已經十天了吧?一次牌都沒打過,你真的不喜歡打牌了?”

  “你們幾個也少打點牌吧,有時間學點技術什么的,過幾年國家的形勢肯定會有變化,到那時候,如果沒技術就苦了。”林振華規勸道。他記得在90年代中期,下崗最嚴重的時候,有一個詞叫作“四零五零人員”,也就是當時年齡在40歲至50歲之間的工人,這些工人文化水平不高,技術也不過硬,原來的國營工廠已經倒閉了,新興的私營企業又不要,成為社會上最苦的一群人。往回倒推十幾年,今天這些剛進廠的青工,可不就是十幾年后的四零五零嗎?

  “你說得也對。”禇紅陽點點頭,他父親是供銷科長,給他遺傳了一個精明的大腦,他知道林振華說的這些是有道理的,如果換成趙勇群,聽到這番話估計就得覺得林振華在裝腔作勢了。

  “我爸說了,讓我在倉庫先呆一段時間,過些天給我調個工種,學點技術去。小華,你既然這么明白事情,為什么不想辦法換一個好工種,你難道不想學學技術嗎?”禇紅陽說道。

  林振華呵呵一笑:“我剛進廠,等一兩年再說吧。至于技術,其實我在部隊的時候學過一點。你們幾個如果有興趣,以后晚上少打點牌,我給你們講講。”

  禇紅陽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林振華,“你在部隊里也能學到技術?”

  “嗯,鄧副主席提倡培養軍地兩用人才嘛,所以我也學了一點工廠的知識。部隊里學的東西比較新一些,有機會我講給你們聽聽吧。”

  “好,我去跟勇群和少哲說說,我爸一天到晚說我們幾個人湊在一起不學好,現在我也讓他看看,我們還能湊在一起學技術呢。”

  我知道求票很丟人,可是到現在總共才500張推薦票,這不是更丟人嗎?求票啊,求票啊…

  林振華跟禇紅陽說了句“拜拜”,然后就回金工車間去了。此時下班時間已經過了,車間里機器的轟響已經停歇下來,工人們都已下班回家,整個車間空空蕩蕩的。

  林振華走進搬運班的休息室,拿了自己的衣物,鎖上門正要走,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一個嬌弱的身影,正站在一臺X62W萬能銑床邊上,不知在忙著什么。

  “楊欣。”林振華走過去喊了一聲,猛然想起前幾天楊欣說起過要教他技術的事情。現在全車間的工人都下班了,楊欣還留在車間里,莫非就是等著要教他技術?林振華只覺得一陣慚愧,自己成天渾渾噩噩地只想著掙錢,實在是太對不起這個天真爛漫的小蘿莉了。

  “小華哥…”楊欣回過頭來,眼睛里閃著一絲憂郁。

  “那個那個,你是在等我吧?實在對不起啊,我這些天,呃,人不太舒服,所以一下班就跑回家了,沒想到你還在等著我。”林振華仗著臉皮厚,磕磕巴巴地編著瞎話。

  楊欣弱弱地答道:“哦,我也沒怎么等你。我看你走了,也就走了。我想你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辦的。”

  “這樣吧,今天我正好沒事,要不,楊師傅現在就教我吧。你面前這個很神秘的機器,是干什么用的啊?”林振華指著銑床,對楊欣問道,同時眼睛里透出一些迷茫之色,讓人不禁懷疑他的腦袋是否剛剛被行車撞了一下。

  楊欣當然知道林振華是在裝傻,就算他不懂技術,在金工車間呆了一個多星期,車床、銑床還是能分得清的。不過,今天楊欣似乎有什么心事,林振華的玩笑沒有讓她輕松起來,她只是很為難地答道:“小華哥,今天有點不湊巧,我師傅讓我銑完這六個齒輪,我怕沒時間教你了。”

  “哦,那太好了。”林振華如釋重負,不過,話剛出口,他就知道說錯了,連忙補充道:“我是說,我正好也沒事,要不你忙你的,我在這陪著你。”

  “小華哥,你還是先回去吧,我…我這里可能要很晚才能銑完呢。”楊欣漲紅了臉說道。

  林振華撓撓頭:“不會吧?不就是六個齒輪嗎?”他拿過楊欣放在一旁的圖紙看了看,道:“這六個齒輪就是普通齒輪呀,分分鐘搞定的事情。”

  “什么叫分分鐘搞定?”楊欣很懷疑林振華說的是不是漢語,她把注意力都集中于林振華的語法了,一時竟沒有注意到林振華居然能夠看懂圖紙。

  “呃,這是云南的方言,就是很快就能夠完成的意思。”

  “可是…可是…”楊欣說了兩個可是,話就說不出來了,眼淚很不爭氣地在眼眶里轉了幾下,然后就吧嗒吧嗒地滴了下來。

  “別哭,別哭,楊欣,怎么回事,你哭什么?”

  “我師傅也說這很簡單,可是她給我講了兩遍我也沒聽懂。她跟我說要調這個分度頭,可是我沒聽懂怎么調。”楊欣抽抽搭搭地哭訴起來。

  “沒聽懂也不是什么錯吧?”林振華大抱不平,“沒聽懂你可以繼續問啊,還有,既然你不懂,她怎么能留下你單獨做呢,她哪去了?”

  楊欣說的分度頭是銑床上的一個附件,在銑齒輪的時候,工人要通過轉動分度頭,保證銑出來的齒輪的若干個齒均勻分布。根據齒輪齒數的不同,轉動分度頭的圈數也不同,這里涉及到一些計算問題。這種計算本身需要的數學知識并不復雜,最多也就是分數和整除的知識,但有些工人的文化水平低,數學思維不行,所以覺得分度頭的使用還是挺麻煩的。楊欣雖然有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但不屬于數學成績很好的那類學生。她的師傅姜鐵梅文化水平更不怎么樣,對于分度頭的使用僅限于擁有經驗,無法解釋清楚,所以楊欣弄不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師傅說我笨,說我不用心,然后她就跟我說,如果不銑完這六個齒輪,就別回家。如果我不銑,她明天就去找主任,說不帶我了…”楊欣說到此,幾乎就要放聲大哭了,只是擔心哭的聲音太大,被車間外面的人聽到。

  “這個滅絕師太!”林振華罵了一聲。

  楊欣同樣不知道啥叫滅絕師太,不過聽林振華的意思,似乎也是云南那邊的什么女巫一類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她掏出手絹擦了擦淚,對林振華說道:“小華哥,你先回去吧,我自己琢磨一下,反正,今天如果做不出來,我就在車間里想一個晚上。”

  “別別別。”林振華道,“有困難,找小華。不就是一個分度頭嗎,我教你就是了。”

  “你教我!?”楊欣的眼睛瞪得比分度頭還大,她寧可相信林振華能夠把這個純鋼的分度頭用手捏成鋼錠,她也不相信他能把分度頭設定到正確的位置上。

  沒奈何,林振華又把那個軍地兩用人才的瞎話說了一遍,其實當時這個概念還根本就沒人提出過。

  “你真的開過銑床?”楊欣終于由徹底不相信變成了半信半疑。

  “讓個地方。”林振華不客氣地撥拉了一下楊欣,手在楊欣的手臂上觸了一下,楊欣臉一紅,連忙讓出位置。

  林振華站在銑床前,沉默了一小會,讓后世的記憶重新回到腦子里來,然后便開始操作了。他搖動手柄,熟練地把工件卡在夾具上。隨后,他看了一眼圖紙,在分度頭的刻度盤上選定了一個刻度,不假思索地轉動起來。把工件轉到正確位置后,林振華啟動銑床,銑刀發出歡快的吱吱聲,在工件上削出一條一條黑亮的鐵屑。

  “天啊,你比我師傅還熟練啊!”楊欣這一刻的感覺,只能用震驚二字來形容了。林振華這一趟操作,可謂行云流水,中間連一點磕絆都沒有。楊欣記得,平時師傅在操作的時候,調分度頭是要掰著手指頭算上好半天的,哪像林振華這樣麻利。

  林振華得意地笑笑,當年他在華青大學的實習工廠里整整學過一個暑假的銑工,他的師傅是全國都排得上號的一位銑工技師。師傅事后給他的實習鑒定上寫著:對機械加工具有極高的悟性,如果放在工廠里,鐵定是一個好工人。他還記得師傅遞給他鑒定的時候那一臉遺憾的樣子,似乎在說,這么好的一個工人,怎么去當研究生了,實在是可惜啊…

  沒等楊欣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林振華已經把第一個銑好的齒輪從卡具上卸下來了,放在一旁的成品箱里。他退到一邊,對楊欣說道:“好了,該你了。”

  “我?”

  “對啊,你不自己干,什么時候能學會?別怕,我教你怎么做。”

  楊欣在一剎那間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拖著小鼻涕的男孩子在任何時候都對她這樣說:別怕,我教你…

  “卡工件的時候,各個卡爪受力要均勻,卡完之后,可以轉一圈,看一下軸有沒有偏…對,就是這樣轉。分度頭的算法是這樣的,刻度數除以齒輪的齒數,余數再選擇其他的刻度…”

  林振華言傳身教,手把手地指導著楊欣操作。他根本沒意識到什么男女大防,在后世的時候,他曾無數次在實習工廠教本科生做金工實習,無論男生女生,他都是這樣手把著手教的,從來也沒覺得別扭。當然,那些八零后、九零后的女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授受不親這樣的事情,她們會毫不忌諱貼在林振華身上看他操作,全然不顧某些柔軟的部位和林振華的身體發生緊密的接觸。

  楊欣卻是從來不曾這樣被一個男孩子拉著手做事,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林振華手掌的溫度。這種溫暖的感覺讓她覺得有些羞澀,同時又覺得有一種讓人踏實的安全感。她強行讓自己的腦子不要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是全神貫注地聽林振華的講解。

  第一個齒輪,林振華指導了她十次,糾正了五處錯誤;

  第二個齒輪,林振華指導了五次,糾正了兩處錯誤;

  第三個齒輪,林振華只說了一句話;

  第四個齒輪,林振華自始至終沒有吭聲。

  楊欣戰戰兢兢地用卡尺測量著這個她擁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齒輪,當把最后一個齒的寬度量完之后,楊欣的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成功了,成功了!小華哥,你真的太厲害了。”

  “呵呵,這個好像是你自己銑出來的,我可沒說話喲。”林振華謙虛起來。

  “是你教得好呀!”楊欣道,“我師傅說的那些,我都聽不懂。可是你一說,我就全懂了。東西還是這些東西,你講得就是比她好。”

  名師出高徒,姜鐵梅本人雖然是個熟練工,但她的技術是靠多年的實踐熬出來的,本人的悟性遠遠不及林振華,以這樣的技術來教楊欣,自然只能讓楊欣覺得痛苦不堪。林振華是吃透了機械加工原理的,他一看就知道楊欣哪個地方不明白,總是能夠恰到好處地給予提示,所以楊欣在短短一個小時的時間里所學到的東西,比她一個星期學到的還要多。

  “還有最后一個齒輪,完成它就可以回去吃飯了。”林振華笑著說道。

  “放心吧,我分分鐘就可以搞定。”楊欣不但學到了林振華教的銑工知識,捎帶著連他說的“云南方言”也學會了。

  我看銑工教程是很多年的事情了,分度頭的事情,不知道有沒有說錯,說錯的地方大家多包涵。

  10.15修改說明:感謝“清脆欲滴”網友嚴厲批評橙子不懂機床操作,他指出,機床操作是嚴禁戴手套的。經查的確如此,特此更正,刪去戴手套一句。

  (有前輩建議我,要在章節前面求,不要放在后面…俺的推薦票實在是太少太少了,大家看著忍心嗎?)

  林振華和楊欣兩個人走出車間的時候,發現天已經黑了,天空中掛著一輪皎潔的明月,月光如水銀泄地一般,灑在兩個年輕人的身上。

  “哎呀,今天這么好的月亮啊!”楊欣歡喜地說道,她現在心里充滿了喜悅,看到什么都覺得無比美好。

  “嗯,好像昨天是鬼節吧,今天應當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嘛。”林振華道。

  “小華哥,你記得嗎,我們小時候出去玩,看到我們走,月亮也走,覺得特別好玩。”

  “有首歌不就是這樣唱的嗎?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

  “哪有這樣的歌?我怎么不知道?”

  “呃…這是云南民歌。”林振華不得不再次給云南增加神秘感。

  “真的呀,怎么唱的?”

  “我總不能在這給你唱吧?”

  “小聲唱嘛。”楊欣撒著嬌。

  “好吧,小聲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林振華小聲地哼唱著,歌曲的旋律優美,彌補了他嗓音上的缺憾,讓楊欣聽得如醉如癡的。

  “真好聽,可惜我沒帶歌本來。小華哥,你明天再唱給我聽,我要記下來。”

  “那什么,楊欣,你好像到家了。”

  “呀,這么快就到家了?”楊欣失望地說道。從生產區到生活區,也不過就是區區五六百米的距離,楊欣刻意壓著腳步,幾乎以龜速行進,但終于還是走到家門口了。她很想對林振華建議說,咱們要不繞著家屬區再走上十圈吧,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可不想讓林振華覺得她是花癡。

  “明天見,拜拜。”林振華揮一揮手,無意帶走任何的云彩。

  “拜拜。”

  “對了,楊欣,我教你技術的事情,你千萬別說出去。”林振華想到一事,連忙湊到楊欣耳邊小聲說道。

  “為什么呀?”楊欣大惑不解,她剛才還在想,以林振華如此出色的技術,只要向朱副廠長一說,還不是立馬就能調成技術工種了,而且一過來就能定級到五級以上。18歲就能成為五級工,媽媽該沒什么話說了吧…

  “我現在不想太張揚了。”

  “可是,你不想當技工嗎?”

  “當技工哪有當普工自由。”林振華的回答差點讓楊欣崩潰。

  “可是,可是…當技工錢拿得比普工高啊。”楊欣想起了林振華的遠大理想就是多掙錢,只好拿錢來說服他了。

  “這倒也是。”林振華有點心動,“不過,以后再說吧,我如果想當技工,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

  “嗯,好吧,拜拜。”楊欣無奈地屈服了。

  目送著林振華走遠,楊欣推開自家的家門,卻發現父母都坐在屋里,正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

  “哎呀,你們干嘛呀,嚇我一跳。”楊欣心里有鬼,這一驚可一點也沒作假。

  “你剛才和誰在外面說話?”魏素萍裝作無意地問道。

  “小華呀。”

  “你這么晚回來,一直和小華在一起?”

  “對呀。”楊欣答道,答完才發現母親的問話里有玄機,而自己的回答顯然給了人想象的余地,“不是的,我們一直在車間里加班呢。”

  “加什么班?”

  “今天我師傅讓我加工六個齒輪,可是我沒搞懂分度頭怎么設,到下班時間還沒弄完。正好小華看到我,就過來教我。”楊欣說道。

  “小華教你?”楊家兩口子一齊問道,小丫頭,你談戀愛我們不反對,你談戀愛談得智商下降也是正常,我們都是過來人,知道戀愛中的少男少女智商都會出現不同程度的下降。可是你如果覺得爹娘的智商也會隨之下降,可就大錯特錯了。

  “是啊。”楊欣坐到桌前,端起給她留的飯,眼睛看著父母,略帶得意地說道:“爸,媽,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小華不但會開銑床,而且技術比我師傅還好。”

  “你說的是真的?”楊春山問道,女兒就算要撒謊,也應當會編一個比這更可信的謊言才是,看女兒這個樣子,似乎不像說謊啊。

  楊欣美美地往嘴里扒了一口飯,說道:“一開始我也不相信,可是他一上銑床開始操作,我就相信了,他切出來的鐵屑,比我師傅切出來的好看多了。”

  “他有這么好的技術,為什么不跟領導說呢?”魏素萍質疑道。

  “我不知道,他讓我保密,不要跟別人講。爸,媽,你們也別跟別人講,我覺得小華哥肯定是有什么想法,他不想讓人知道,肯定有他的道理。”

  “嗯,好吧。”楊春山點頭道,沒等楊欣高興,他又補充了一句:“其實,就算我說出去,那些廠領導也不會相信。”

  “哼,那些廠領導都是瞎了眼!”楊欣憤憤然地把最后一口飯塞進嘴里,拿著碗筷出門清洗去了。

  楊春山和魏素萍面面相覷,楊春山問道:“素萍,你相信嗎?”

  “看小欣這個樣子,不像是說假話。”

  “小華在哪學的技術?”

  “小欣不是說他是在部隊里學的嗎?部隊里可能也要學技術吧?”

  “小欣好像真的在和小華搞對象。”

  “如果小華真的懂技術的話,倒也可以…”

  就在楊家的兩口子精明算計的同時,在林家,兄妹倆也正在就林振華與楊欣是否正在搞對象的問題進行一場激烈的辯論。

  “哥,你是不是在跟楊欣搞對象呢?”林振華一進門,妹妹小芳就劈頭來了這么一句。

  “小芳啊,廠里的醫務所沒搬地方吧?”

  “沒有啊?怎么,你生病了?”林芳華一驚。

  林振華大搖其頭:“我沒病,我倒是覺得你有病,趁早去一趟醫務所吧。”

  “不許回避問題!”林芳華很是執著,“你這么晚回來,我問了禇紅陽,他說看到你和楊欣在車間里搞對象。”

  “這個損友!”林振華哀嘆,所謂兄弟,就是用來出賣的。自己不過就是做了一盆水煮魚沒請禇紅陽吃,禇紅陽居然跑到家里造他的謠來了。

  “你說吧,有沒有?”林芳華擺出一副宜將剩勇追窮寇的陣勢。

  “我說妹妹,你才多大一點的人啊,就知道搞對象了?”林振華擺出哥哥的權威,把手按在妹妹頭上,胡擼著她的頭發,“我告訴你,我知道你是什么目的。你試圖通過誣陷我和楊欣搞對象,以便為你自己早戀提供借口,因為楊欣和你同年,如果楊欣可以搞對象,你也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搞對象了。我以哥哥的身份警告你,如果你在20歲之前敢搞對象,我就把你對象的腿打折!”

  “我…”林芳華被哥哥一頓義正辭嚴的訓斥弄懵了,明明是哥哥的錯,怎么成了自己的錯了?不對,肯定有哪個地方出差錯了,哥哥這一招,叫作明修什么,暗渡什么來著。這個林振華,當了幾年兵,實在是變得太狡滑了。

  “說說吧,今天學了什么東西?學懂沒有?”林振華把水攪渾,讓妹妹不再有機會追問他與楊欣的關系,然后得意洋洋地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盤問著妹妹的學業。

  “今天講了正弦函數,我不太懂。”林芳華投降了,在林振華當兵去的兩年中,她無數次想過將來要當一個管家婆,把哥哥管起來,讓他不再胡鬧。可是當哥哥回來之后,她才發現,自己那點心計,在哥哥面前根本就毫無用武之地,還是當一個乖乖女,讓哥哥罩著更愉快。

  “拿書過來,我給你講講。”

  “你的飯還沒吃完。”

  “不就是一個正弦函數嗎,別說吃飯,我就是一邊睡覺都能一邊給你講。”林振華信心滿滿地說道。

  “你吹牛吧。”林芳華不相信地說道。

  半個小時以后,林芳華目瞪口呆:“哥,你比我們老師講的清楚多了,你這么好的數學,如果去考大學,肯定能考上春陽師范…”

  林振華舉起手里的數學書,恨不得用書把妹妹拍死:我堂堂華青的研究生,你讓我去考一個地區師專?

  “小華,你晚上有事沒有?”

  這天下班時分,楊春山在生產區門外截住剛剛出來的林振華,向他問道。

  “楊叔,我沒什么事,怎么,你有事要找我?”

  “嗯,有一個鄉鎮企業,有些事情要找人做,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打野雞掙點錢?”楊春山小聲地說道。

  打野雞是廠子里的一句俗語,就是撈外快的意思。漢華機械廠的工人手上有技術,鄰近的一些鄉鎮小企業有時候遇到技術問題就要私下里找漢華廠的工人去幫忙,這種幫忙當然不會是義務的。廠領導們對于這種事情也是心知肚明的,但這些工人沒有耽誤工廠里的事情,只是利用業余時間去掙外快,廠領導也不好干涉什么。前些年政策上對于工人在外面干私活是有限制的,現在這些政策也都逐漸放開了,廠領導樂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當然,工人出去干私活,并非對于工作就沒有影響。有些工人晚上去鄉鎮企業做事,干一通宵,第二天再趕回廠里上班,在上班時間里,自然是精神恍惚,迷迷蹬蹬的。還有一些工人更加過分,偷偷地帶著工廠里的一些小工具去鄉鎮企業幫忙,這種事情如果被廠里發現了,那就是肯定要扣工資加上通報批評的。

  楊春山是廠里的電焊工,技術非常不錯,在周圍的鄉鎮企業里也是頗有名氣的,找他干私活的人不少。他接的私活有時候一個人干不完,便要邀幾個工友一起去,這一次邀請林振華和他去,自然是因為楊欣的緣故。楊春山現在已經開始以一個女婿的要求看待林振華了,他邀林振華和他一起去干私活,一方面是給林振華一些掙錢的機會,以便他將來有錢來娶楊欣,另一方面則是想通過這樣的機會,再考察一下林振華的人品和能力。

  “楊叔,能掙錢的事情,我當然愿意干。”林振華樂呵呵地說道,“不過,我就是一個普工,能干什么呀?”

  “我聽小欣說,你在部隊里學過銑工,技術還挺不錯的。我帶你出去見識見識,萬一以后人家有銑工方面的活,也可以介紹你去。不過,這一次是一個電焊的活,你有沒有學過電焊?”

  “電焊嘛,稍微學過一點點,能打著火吧。”林振華極其謙虛地說道,能把焊絲打著火,這是電焊的第一個步驟,實在算不上是什么本事。當然,徹底沒接觸過電焊的人,要想把焊絲打著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沒關系,貪多嚼不爛,你能學好銑工也就可以了。電焊這一塊,有時間我教你一點,有時候能就應付一下事情就夠了。”楊春山說道,“你回去吃下飯,等下我叫你,我們一起騎自行車去。”

  楊春山去“打野雞”的那家鄉鎮企業在小港公社,離漢華廠有10公里遠,準翁婿二人騎著自行車,走了大約40分鐘,就來到了這家叫作小港農機配件廠的小企業。

  “楊師傅來了。”一個農民打扮的人站在廠子門口迎接著楊春山和林振華。

  “毛廠長。”楊春山向那人打著招呼,隨后回過頭指了指林振華,向毛廠長介紹道:“這是我徒弟,叫林振華,我帶他過來幫忙。”

  “哦,好好,名師出高徒。”毛廠長向林振華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后便把二人帶進了廠區。

  說是廠區,其實就是一個農家院,東邊的屋子是車間,有兩三臺不知道哪個廠子淘汰下來的舊機床,西邊的屋子是倉庫。院子中間雜七雜八地堆著一些鐵器,由于晚上要在院子里干活,所以臨時用長竹竿挑了一盞200瓦的白熾燈在院子里照著。

  “就是這些東西?”楊春山指著那一堆鐵器問毛廠長道。

  毛廠長道:“就是這些,都是要焊接起來的。你看,一個晚上能不能做完?”

  楊春山估計了一下,點點頭:“嗯,差不多就是一個晚上的量,我和我徒弟兩個人。”

  “還是老規矩,大工4塊,小工2塊,怎么樣?”

  “沒問題,都是老關系了。”

  在來的路上,楊春山已經跟林振華介紹過了,這個小港農機配件廠名義上是小港公社的社辦企業,但已經被毛廠長包下來了。整個廠子除了毛廠長一家人之外,只有3名工人,沒有人懂得電焊。遇到有電焊方面的活,毛廠長就要積攢下來,攢到大概相當于一晚上工作量的時候,就請楊春山過去處理一次。楊春山有技術,算是大工,干一晚上掙4塊錢;每一次楊春山還要帶一個徒弟來幫忙,算是小工,一個晚上是2塊錢,這已經是慣例了。

  楊春山帶誰來做小工,毛廠長是不干涉的,相當于是給楊春山一個做人情的機會。楊春山過去來做的事情,有時候是帶自己的徒弟,有時候則是帶上關系比較好的其他工友,無論帶上誰,對方都會很高興,因為一個晚上能夠掙2塊錢,還是很不錯的。楊春山這一次把機會給林振華,告訴他有2塊錢掙的時候,心里帶的是一種施恩的念頭,他絲毫不認為林振華會覺得2塊錢不夠自己的付出。

  毛廠長和楊春山講完價錢,便自己干別的活去了。楊春山拉過放在一旁的電焊機,打開電源,開始干活。給私營企業干活可與在國營工廠里不一樣,人家付了錢,自然是希望你每一分鐘都在做事,如果你拖拖拉拉,下一次人家就不會再找你了。

  林振華作為小工,其任務是把要焊接的工件上的鐵銹用砂紙磨掉,然后再把工件搬到楊春山身邊。在焊接大件的時候,他還要負責幫楊春山扶著其中一邊的工件。這些活沒什么技術含量,基本上是個人就能做的。

  “楊叔,你喝口水吧。”

  林振華把一杯水端到楊春山面前,楊春山停下焊機,接過水喝了一口,問道:“工件還有多少沒擦好?”

  “都擦好了。”林振華答道。

  “都擦好了?”楊春山有些吃驚,他回頭看了看,果然,所有工件上需要焊接的部位都已經用砂紙擦過了,打磨的標準也達到了焊接的要求,說明林振華沒有投機取巧。楊春山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小華,干活蠻勤快的。”

  “呵呵,楊叔,你也累了吧,要不,我替你焊一會?”

  “這可不行。”楊春山搖搖頭,“這些沒焊好,老毛要跟我急的。小華,你如果想學電焊,以后下了班到容器車間來找我,我找點廢鐵給你練練手。”

  林振華道:“楊叔,其實我在部隊里也學過一點電焊的,你看這個件不過就是一個鐵柵欄,也沒什么太高的技術要求,我替你焊幾個點吧。”

  楊春山想了想,把焊鉗遞了過去,說道:“好吧,我就看看你在部隊里學得怎么樣。小欣說你技術很好,我還真有點不相信呢。部隊里就算有機會學技術,也不如…”

  他說到這里,突然頓住了,他看到林振華用焊鉗夾著電焊絲輕輕地在工件上觸了一下,便打著了火,一串電焊火花飛濺開來,一道平整的焊縫緩緩地在焊絲下流淌出來。

  “楊叔,你看看,這樣焊行不行?”林振華拿開焊絲,指著自己的作品,對楊春山說道。

  楊春山伸出手指去,在還有余溫的焊縫上來回摸了兩道,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好,好!下一次你可以拿大工的錢了。”

  “這么說,我合格了?”林振華問道,在楊春山面前,他可不敢像在楊欣面前那樣狂妄,不過他自己也知道,普通的電焊對于他來說實在也是沒什么難度的。

  “小華,你在部隊里學了多長時間的電焊?”

  “嗯…個把月吧。”林振華答道,這個時間是他在華青機械廠參加電焊實習的時間,不過,那段時間里他可不止是學了這種普通的手弧焊,諸如什么埋弧焊、氣體保護電弧焊之類的都接觸過。有些高級的電焊技術根本就不需要工人親自去拿焊鉗,而是完全由機械手進行操作的。

  “個把月時間就能練成這個樣子,實在是不錯。”楊春山滿意地說道,電焊也是一項很講究經驗和悟性的技術,把兩塊鐵焊在一起并不困難,但要讓焊出來的焊縫如此平滑,那就需要操作者能夠良好地把握點焊的力度和焊絲移動的速度,個把月時間能夠練成林振華這樣的水平,的確是很不易的。

  “來,剩下這幾個東西你有沒有把握,如果有把握,就全部交給你焊了。”楊春山興致勃勃地說道,他現在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順眼。

  “沒問題,楊叔,你到邊上歇會吧,我一個人包圓了。”林振華說道。

  毛廠長陪著楊春山二人一起熬夜,還從家里拿來了年糕給他們當夜宵。林振華想起妹妹小芳最喜歡吃這種鄉下的年糕,便從自己的那份里省下了兩塊,問毛廠長要張紙包起來,準備帶回去給小芳吃。

  楊春山估計要做一晚上的活,自然不是指一夜做到通宵。由于有了林振華幫忙,兩個人換著班做,效率更高,到凌晨一點多鐘的時候,所有的活就都干完了。

  “不錯不錯。”毛廠長逐個地檢查了一遍焊好的工件,滿意地點著頭。他在此前看到林振華代替楊春山燒電焊,還頗有些不放心,現在看到林振華焊出來的東西質量與楊春山也差不了多少,便把擔心改成了竊喜。這意味著他今天晚上付的是一個大工和一個小工的工資,但是來干活的,卻是兩個大工。

  “楊師傅,你徒弟不錯啊,快出師了吧?”毛廠長對楊春山恭維道。

  “照這個樣子,再磨一磨,應該能夠出師了。”楊春山裝作平淡的樣子答道,內心卻很是高興。

  “來,這是六塊錢,你收好。錢不多,不好意思啊。”

  “哪里哪里,毛廠長每次給錢都這么爽快,多謝了。”

  “下次有事情還要再麻煩楊師傅哈。”

  “不麻煩,不麻煩,有事你盡管說話就是了。”

  楊春山打著哈哈告別毛廠長,和林振華一起騎上車返回漢華廠。剛剛騎離小港公社的范圍,楊春山就從兜里拿出了兩張票子塞到林振華的手上。

  “小華,這是你這份。”楊春山說道,其實,這錢等回去以后再分也是可以的,但楊春山是第一次帶林振華出來干活,所以不想讓林振華心存疑慮。

  “謝謝楊叔。”林振華接過錢,借著月光看了一眼,發現其中有一張是一塊的,另一張卻是兩塊的,他趕緊說道:“楊叔,你拿錯了,這張是兩塊的。”

  “沒錯,沒錯,我們兩個人六塊錢,一人三塊,正好。”楊春山說道。

  “楊叔,我是小工,該拿兩塊的。”

  “你不是小工了,今天晚上你做的事情,不比我少,可以算一個大工了。咱們兩個人一樣就好了。”

  “不行不行。”林振華硬是把一塊錢塞回了楊春山的口袋里,“楊叔,你帶我出來做事就是給我機會了,我哪能再多拿錢。”

  “哎,你這個孩子。算了,等禮拜天的時候,讓你魏阿姨做幾個菜,你帶上小芳來家里吃飯吧。”楊春山選擇了一個折衷的方案,言下之意,是這多余的一塊錢將拿來作為請林振華兄妹倆吃飯的飯資。

  “抓小偷!”

  “攔住他!”

  “打!打死他!”

  兩人正往前走著,前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借著淡淡的月光,林振華能夠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從路邊的田里竄出來,試圖沿著公路逃跑。另有幾個人一邊大喊著抓賊,一邊從幾個方向向那身影截去。逃跑的那人措不及防,無法脫身,他猶豫了一下,便抱著頭往地上一躺,作出任人宰割的樣子。幾個抓賊的人撲上前去,噼噼啪啪地對著那賊拳打腳踢起來。

  “怎么回事?”林振華吃驚地問楊春山。

  楊春山道:“估計是到田里偷老鄉種的菜,讓老鄉抓住了。”

  “這樣打,不要打死人?”林振華道,隔著老遠,他也能聽到拳腳落在那小偷身上所發出的砰砰聲,聽得他心驚肉跳的。

  “不那么容易打死的,不過這樣打下去,搞不好會打殘了。”楊春山對此頗有些經驗,知道農民們打小偷只是為了懲戒,一般不會往致命的地方打。但如果不小心,出手重了一點,打斷手腳甚至傷及眼睛之類的情況也是有的。

  “打殘了,也算犯法吧?”

  楊春山用詫異的口氣反問道:“打小偷犯什么法?”

  “…”林振華無語了,那個年代大家的法律觀念還真是如此,濫用私刑不犯法,而且還能夠起到震懾作用。相比把小偷送到派出所去,暴打一頓既省事又有效,所以大家都樂此不疲。

  “楊叔,咱們是不是過去干涉一下,小偷也是人,真打殘了,人家以后不是更沒辦法謀生了?”林振華和楊春山商量道。

  楊春山本性上也是很善良的,聽到林振華的建議,他點點頭道:“好吧,我們過去說說。”

  兩個人騎著車,向著那一群人走去,隔著十幾步遠,楊春山大喊了一聲:“你們干什么呢!都給我住手!”

  這一嗓子,霸氣十足,不但讓正在打人的那一群農民當即停了手,連林振華都嚇了一跳,一時間隱隱覺得,身邊這個看起來憨厚老實的中年工人沒準就是傳說中的警方臥底,關鍵時候才露出真容來。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來到了那群人身邊,楊春山下了自行車,把車支好,用手電筒照著那一群人,官氣十足地問道:“你們怎么回事?是聚眾斗毆嗎?”

  “不是,同志,我們抓住了一個小偷,偷我們的蘿卜。”一名農民答道。他看過來的這兩個人穿著整齊,自行車看起來也挺新的,手里還有手電筒,顯然是吃公家飯的。吃公家飯的人,不管自己的職業是什么,與政府部門,像什么公安、法院之類的就必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就不是農民能夠惹得起的人了,所以他在回答楊春山的問話時,語氣里多少有了一些尊敬和惶恐。

  “你偷了老鄉的蘿卜,是嗎?”楊春山走到那小偷身邊,居高臨下地問道。

  小偷躺在地上,勾婁著身體,小聲地答道:“沒錯,我偷了蘿卜,我再也不敢了。”他嘴里雖然說著求饒的話,但語氣中卻聽不出半點假裝可憐的味道,只是讓人覺得有一種深深的無奈。

  “你為什么偷蘿卜?”林振華也走上前來,幫著楊春山問話。

  “我餓。”小偷簡單地答了兩個字,不過這兩個字也已經足夠了,還有比餓了偷東西吃更充分的理由嗎?林振華一時覺得有些心酸。

  “他偷的蘿卜呢?”楊春山問農民們。

  一名農民亮出手里一截杯口粗細的蘿卜,說道:“就是這個,我們追他,他就扔下了,我揀過來當個證據。”

  “好了好了,就這么一截蘿卜,也就兩分錢的事情。你們打也打了,就這樣散了吧。”楊春山說道,“以后抓小偷不能打,打人是犯法的,知道嗎?”他不自覺地把林振華剛剛說的話復述了出來。

  “打壞人犯什么法?”一名農民問道,與剛才楊春山自己的疑問一樣。

  林振華只好上前了:“各位鄉親們,我們國家是一個法制國家,前些年,因為四人幫破壞,砸爛了公檢法,所以才導致社會上無法可依。現在打倒四人幫了,我們國家今年七月份發布了新刑法,以后不管是小偷還是殺人犯,都要由法律來決定如何處罰,隨意毆打小偷,本身就是違法行為。”

  “同志,你別嚇唬我們,照你這樣說,抓住四人幫也不能打了?”一個農民自以為聰明地反駁道。

  林振華道:“當然不能打。你們不知道嗎,黨中央已經成立了專門的法庭,要依法審判四人幫。中央還專門給四人幫指定了辯護律師,目的就是為了保證審判的公正、合法。大家想想,連四人幫都要公正地審判,何況一個小偷呢?”

  林振華這番話,顯然把農民們都唬住了,在一個沒有互聯網的年代里,動不動就能夠說出高層動向的人,那是相當有神秘感的。農民們沉默下來,不敢再多嘴。

  “沒錯,現在國家講法律了。如果你們把人打殘了,以后醫藥費、營養費、撫恤金,都得由你們來負擔。”楊春山狐假虎威,開始嚇唬這些農民。與林振華不同,他知道農民們最怕的不是違法,而是出錢,威脅他們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警告他們未來可能要承擔經濟損失。

  果然,農民們開始退縮了,原來抱著不打白不打的心態,現在發現打人原來還是有風險的,誰會為了一小截蘿卜去擔這個風險。

  “我們也沒怎么打他,只是教育他一下。你看,他不是沒事嗎?”農民們辯解道。

  “好了,你們都回去吧,這個人交給我們處理。”楊春山道,“反正他偷的蘿卜你們也已經搶回來了,都回家吧。”

  農民們也不愿多事,嘴里絮絮叨叨地,一齊轉身走了。那名手里拿著蘿卜的農民把半截蘿卜往那小偷面前一扔,說道:“都咬成這樣子了,誰還要。”然后也抬腿走了。

  等到農民們的腳步聲遠去,林振華蹲下來,問那依然抱著頭的小偷道:“怎么樣,兄弟,能起來嗎?”

  那小偷松開抱著頭的手,緩緩地坐起來。借著楊春山的手電筒光,林振華能夠看到,小偷在坐起來的過程中,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著,顯然是身上被打的地方十分疼痛。不過,他卻始終咬著牙,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多謝兩位大哥。”小偷歇了一口氣之后,向楊春山和林振華拱了拱手。他當然知道,如果不是這兩個人出來干預,他要挨的打還會厲害得多。

  林振華仔細打亮著這名小偷,只見他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臉上稚氣未消。他面容消瘦,頭發似乎很長時間沒理了,身上的衣服也是補丁疊著補丁,顯然是家境貧寒的樣子。不過,從他的臉上,林振華看不到一絲慚愧或者惶恐的表情,也沒有任何一點憤懣,似乎他覺得自己偷東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別人打他也同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對于面前的兩位救命恩人,小偷也僅僅是淡淡地說了一聲感謝,好像在他身上根本就沒有了任何人類應有的七情六欲。

  “為什么偷東西?”林振華再一次問道。

  “我餓。”小偷依然用兩個字回答道,他四下摸索了一下,摸到剛才農民扔下的那半截蘿卜,便揀起來,用袖子擦了擦,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口。

  “小華,走吧。”楊春山對林振華說道,對于一個小偷,他能做的也不過就是把他從農民手上救下來,其他的事他可管不著。如果當時不是林振華在場,楊春山連這些都不樂意管。

  “好吧。”林振華點點頭,又向小偷關切地問了一聲:“兄弟,你真的沒事?能自己回家嗎?”

  “沒事,大哥。”小偷答道,剛說完,他突然把臉扭向一邊,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口清水。他空著肚子吃了半截蘿卜,胃里此刻正如翻江倒海一般。

  林振華頓時起了惻隱之心,他想起自己的兜里還有從毛廠長那里拿來準備帶回去給小芳吃的兩塊年糕,便拿了出來,遞到小偷手邊:“兄弟,肚子餓的時候,別吃生蘿卜。這有兩塊年糕,給你吧。”

  小偷愣了一下,伸出手接過年糕,打開紙包,一股香味撲鼻而來。這種年糕是鄉下農民用青菜和糯米放在一起捶出來的,吃的時候用茶油煎一下,清香無比。小偷也不客氣,他拿起一個年糕,三口并作兩口地吃下去,眼睛里開始恢復了活力,不再是剛才那種漠然的樣子了。

  “唉,你年紀輕輕,應該去做點事情,怎么能偷東西呢。”楊春山也蹲了下來,用一個長輩的口吻對小偷說道。他見林振華拿了東西給小偷吃,也就不著急走了,索性和小偷聊上幾句。

  “我是個黑戶,沒工作。”小偷說道。

  “那你的戶口呢?”楊春山問。

  “我是個知青,戶口在云南,我是跑回來的。”小偷道。

  云南知青的事情,林振華是知道一點的。從1968年起,云南的農墾系統就在接收安置各地的知識青年,前后總計接納了10萬余人,主要來自于北京、上海、成都、重慶、昆明等地。江南省的知青本來并不是安置到云南去的,但某一年江南省有位領導人不知怎么突發奇想,把本省那一年的一部分知青也送到云南去了,看來,蘭武峰應當就是那一批倒霉的實驗品中的一個。按時間來算,蘭武峰去的時候,應當只有十四五歲的年齡,也就是初中剛畢業的樣子吧。

  在后世,云南知青是一個非常著名的群體,其原因一是在云南知青中誕生了如王小波、阿城、陳凱歌等一大批文化名人,第二則是因為轟轟烈烈的知青大返城就是從云南發端的。1978年底,云南知青因為一名女知青在醫療事務中身亡一事,臥軌攔火車前往北京告狀,一直到血諫中央,這才促成了知青政策的轉變,使得全國千萬知青得以全部返城。

  知青返城的風波最早出在云南,也有其特定的原因,那就是云南知青的生活環境十分惡劣,已經超出了青年們能夠承受的底線。

  當然,關于云南知青,還有另外一個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傳奇,在后面我們將會說到。

  “中央有政策,知青已經開始返城了,其實你不用逃跑的。”楊春山說道。

  小偷道:“我是去年跑回來的,那時候我媽身體有病,沒人照顧,我想請假也不行,沒辦法,就偷跑回來了。現在我的戶口和檔案都沒有了,想做事也沒地方要我。”

  “你家沒有其他人嗎?”林振華問。

  “我爸死得早,是工傷,那時候我才三歲,是獨子。”

  “哦。”楊春山輕輕應了一聲,忍不住扭頭看了看林振華,林振華的父母也是工傷身亡,不過林振華的命運比這個小偷要好,主要是因為他父母所在的這個工廠家大業大,給家屬的撫恤金比較慷慨。

  “獨子不是不用當知青嗎?”楊春山懷疑地問道。

  蘭武峰淡淡一笑:“這只是政策而已,去不去,還不是當官的一句話?”

  林振華一時對這個小偷有了一些同命相憐的意思,他繼續問道:“那你和你母親,平時靠什么生活?”

  “我爸單位上給我媽一個月發10塊錢的撫恤金,原來我媽還能做臨時工,這樣把我養大了。去年她生了病,臨時工也做不了了,現在我和我媽每個月就靠這10塊錢生活。”

  “就10塊錢生活?”林振華驚了。

  小偷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光靠這10塊錢,當然活不下去,我只好跟我媽說,我能出去做小工掙點錢。”

  “你做什么小工?”

  小偷笑而不語,笑容中透著對自己的揶揄之色。林振華明白了,他說的小工,其實就是偷東西。

  “我讓派出所抓了十幾次,每一次進去,關了兩個鐘頭又放出來了。警察也知道我家的情況,如果把我關起來,我媽就算不是病死,也要餓死了。有的時候,偷東西讓人家抓住了,就像這樣,打一頓,打得比這重的時候也有。”小偷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平平淡淡地。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蘭武峰,插隊的時候,大家叫我峰子。”

  “瘋子?”林振華沒反應過來,“什么意思?”

  蘭武峰糾正道:“是我名字里的峰,山峰的峰。不過,叫的時間長了,我也分不清楚是哪個峰了,說是瘋子的瘋也可以。”

  “為什么呢?”

  “我打架打得狠,敢拼命,所以知青點的朋友們都叫我瘋子。其實,如果我真想打的話,剛才那幾個老鄉根本攔不住我。不過,我偷了他們的東西,他們打我是應該的,我不能還手。”

  “盜亦有道啊。”林振華不知怎么,想起了這樣一句話。

  “什么叫盜亦有道。”蘭武峰問道。

  “就是說,即使是小偷,也有小偷的道德標準,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當小偷還不算什么可恥的事情,可恥的是不守小偷的規矩。你能想到偷了東西就應該挨打,說明你是一個嚴守規矩的小偷。”

  林振華此言,在當時算是有些駭世驚俗了。那年代里,大家評價一個人只有好和壞兩個值,非此即彼。而到了后世,人們對世界的認識變得多元化了,對于各種各樣的事情有了新的評價標準。林振華記得,網上曾流傳過這樣的段子,一個賣春的女子對一名貪官說道:我雖然是出來賣的,但我賣的是自己的身體,我比你更干凈。

  “盜亦有道…”蘭武峰喃喃地念著這個詞,忍不住沉思起來。這一年多來,他聽慣了眾人的辱罵,對自己的命運也早已是自暴自棄。如果不是牽掛著生病的母親,也許他早已選擇了更為荒唐的不歸之路了。然而,面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一兩歲的年輕人,卻口口聲聲地稱他為兄弟,而且還說出了盜亦有道這樣的道理。不錯,林振華說的道是指道德,但在蘭武峰的心里,卻想到了另一個詞,那就是道義。

  “好吧,你吃完東西早點回家吧,別讓你母親惦記。”林振華說道,他在兜里又掏了一下,摸出剛剛掙來的兩塊錢,塞到蘭武峰的手里,“拿著吧,給你母親買點營養品。我叫林振華,是漢華機械廠的,你實在困難的時候,可以來廠里找我。”

  蘭武峰接過錢,沒有拒絕,也沒說感謝二字。他文化水平不高,不知道世間還有“大恩不言謝”這樣文縐縐的說法,但他也知道這個時候說感謝二字實在是太輕了。

  “林大哥,我家住在陸家巷16號,如果大哥有什么要小弟做的事情,盡管吩咐,小弟愿意兩肋插刀。”蘭武峰著重地承諾道。他現在什么東西都沒有,只有自己的一條爛命,要想報答林振華,也只有兩肋插刀這樣的方式了。

  林振華看著蘭武峰一臉的孩子氣,聽著這滿是滄桑的承諾,不覺得有些感慨,他拍了拍蘭武峰的肩膀,說道:“我現在沒什么要你做的事情,不過,我倒是希望你以后別干這種事情了,換點正經事情做做吧。”

  “做正經事情,哪那么容易。”蘭武峰嘆道,“其實,我媽也知道我在外面偷東西,她一開始是打我,后來就只能抱著我哭。我想答應她,說我再也不干這個了,可是我做不到,不干這個,一家人都要餓死。我舍不得讓我媽餓死,我媽舍不得讓我餓死。”

  林振華道:“峰子,你先回家去吧。過幾天等我閑一點會去找你,到時候我們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辦法掙點干凈的錢。”

  “多謝大哥。”蘭武峰向林振華抱抱拳,用江湖禮節謝道。

  林振華與蘭武峰的這一番對話,以及最后把辛苦掙來的兩塊錢塞到蘭武峰手里的這個舉動,楊春山都看在眼里,但他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林振華心地善良,連一個小偷都能施以同情心,這說起來是一件好事,楊春山本人也是一個忠厚善良的工人,對于林振華這種做法,他從內心來說是贊成的。但另一方面,這件事也反映出林振華過于單純,隨便路上遇到一個人也能真心相待,尤其是這種來歷不明的小偷,萬一遇上心術不正之輩,林振華是要吃虧的,這又是讓楊春山擔心的地方。

  “小華,你把自己的名字和工作單位都告訴這個小偷,難道不怕有什么麻煩?”在離開蘭武峰回廠的路上,楊春山用不經意的語氣問道。

  “楊叔,我覺得這個蘭武峰本質上不壞,如果有人幫他一把,他應該能夠走上正路的。”林振華答道。

  “你打算幫他?”

  “如果他需要的話。”

  “可是,你打算怎么幫他?他從知青點跑回來,現在戶口、檔案什么都沒有,如果公安要抓他,他就算盲流,是要遣送回去的。他除了當小偷,沒別的掙錢的辦法。”楊春山道。

  林振華道:“我覺得,政策應當是會變化的。我們在云南邊防的時候,了解到當地的知青已經全部返城了,其實蘭武峰偷跑回家的事情,已經不算什么罪過了,他要補一個戶口應當是有可能的。”

  “就算能補上戶口,他想找個工作也很難啊,現在滿街都是待業青年,沒點關系,想當個臨時工都困難。”

  “他可以做個體戶啊。”林振華想當然地說道。后世的電影電視里看得太多了,待業青年,倒騰點服裝、電子表之類的,幾個月就成了大款。

  “個體戶是啥?”楊春山聽不懂林振華嘴里的新詞。

  “就是私人去做生意,從廣州那邊批發點便宜商品,到這邊來賣。”

  “你是說做投機倒把?”

  “我暈…”林振華的確有點想暈的意思,“楊叔,時代不同了,現在國家鼓勵搞活流通領域,投機倒把這個詞,已經過時了。”

  楊春山讓林振華說得有點糊涂了,他是個工人,關心的是工廠里有什么活,能拿多少獎金,還有就是在外面能不能接到一些私活,對于這種政策上的變化,并不那么敏感。聽林振華說得言之鑿鑿的樣子,他不由得又多相信了幾分,與此同時,對于林振華,他越發地覺得看不懂了。

  “小華,你當了兩年兵,見多識廣,楊叔呆在這小縣城里,懂的東西少。不過,你做事的時候,真的要三思而行,別給自己惹上麻煩,知道嗎?”楊春山祭出一套萬能說辭,這句“三思而行”可是古人留下的金玉良言,什么時候這樣說都成立,而且都顯得那么深刻。

  “楊叔,我會的。”林振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這一個晚上的事情,楊春山沒有告訴其他人,甚至于連魏素萍和楊欣也沒有告訴,他怕林振華與小偷有瓜葛的事情傳出去,對林振華不好。至于林振華在毛廠長那里所顯示出的電焊技術,楊春山也沒有外傳,既然林振華自己不愿意張揚,楊春山自然也不會多事。

  不過,打那之后,楊春山遇到外面有私活的時候,都是帶著林振華去的,而且每次到對方那里,都聲明是兩個大工,讓林振華也能拿到每次四塊錢的工資。林振華也的確沒讓楊春山失望,他不但電焊技術過得去,遇到臨時要客串一下鉗工、車工之類的情況,也能應付自如。鄉鎮企業里的活,對技術的要求并不太高,林振華在機械加工方面是多面手,有時候還能夠給對方提一些合理化建議,到最后,他在客戶那里的地位竟然比楊春山還要高了。

  有了接私活的外快,林振華感覺手頭松快了許多。他沒有存錢的欲望,掙到多少錢,就全都拿來吃掉。每一次干完私活回來,他都能給小芳做上一頓水煮魚,當然,這兄妹倆不會吃獨食,大多數的時候,他們會請上楊欣、楊濤姐弟來分享,偶爾則是請褚紅陽等人來打一回牙祭,省得他們又說重色輕友一類的閑話。

  吃了若干回水煮魚之后,小芳終于覺得吃膩了,在她的強烈要求下,林振華又開發了酸菜魚、豆花魚、水煮牛肉等新品種。雖然他的手藝不怎么樣,但真材實料的這些大菜,還是讓小芳以及其他人吃得眉開眼笑。小芳漸漸地被哥哥給養嬌了,幾天沒有葷菜,眼睛里便會發出狼一般饑渴的光芒。由于吃得好,小姑娘迅速地長得豐滿起來,隱隱有成為一個胖丫頭的意思,林振華只好又逼著她加強鍛煉,控制體重。

  對于林振華的技術,楊春山一直都有些不解,他不止一次地對林振華問道:“小華,你當兩年兵,怎么能學到這么多技術?咱們整個漢華廠,也找不出幾個像你這樣技術全面的工人來了。”

  這倒不是楊春山這個準丈人謬贊,在漢華機械廠,單項技術比林振華更好的工人雖然不少,但技術如此全面的,卻只有林振華一人。更讓人震驚的是,這個車銑刨磨、電焊鉗工樣樣熟練的工人,竟然只有18歲。如果他再練上十幾年,那該是多么牛氣的一個高級技工啊。

  “我們部隊里,也要搞機械加工的,我們有修械所,要修各種裝備,所以我就學了一些技術。至于說為什么技術掌握得這么好,那主要是因為部隊里要求比較嚴格。我學這些技術,那也是吃了不少苦的。”林振華糊弄道。

  楊春山點點頭:“就算是這樣,那也得你愿意學啊。我們廠子里退伍兵也有不少,誰也沒有你這樣的技術。你這些技術,起碼是人家學了十幾年的水平,而且還得那些教你的師傅本人技術過硬才行。”

  “這倒是,我們那里的師傅,都是頂尖的工人技師。”林振華感嘆道,他說的是華青實習基地的那些師傅,那些人的確都是技術尖子。

  “小華,你有這么好的技術,為什么不愿意讓廠領導知道呢?你隨便哪一項技術拿出來,都夠四五級工的標準了。有這樣的技術在那里放著,就算你不給梁廣平送禮,他也不可能再讓你當普工的。”楊春山對于這個問題實在是無法理解。

  林振華道:“楊叔,我剛退伍回來,還沒想好以后做什么呢。現在我當普工,以后不管往哪個方向轉,都比較容易。反之,如果我現在當了技工,大家就認準我是某個工種了,以后要換,反而不容易。”

  林振華這番說辭,其實也是為了應付楊春山的需要,就他的本意來說,他是對剛剛穿越過來的生活不適應,還在想著未來是靠玩高科技發家,還是靠經商發家。林振華堅信,他不會在永遠在漢華機械廠當一個工人,長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他肯定是要借著穿越者的金手指離開這個廠子去闖出一片天地的。既然存了這樣的心思,現在削尖腦袋去弄個好工種,又有什么必要呢?

  楊春山的腦子沒有林振華那樣多的彎彎繞,林振華這番話,他聽著像是有點道理,但又覺得什么地方不太對。無奈何,楊春山只好說道:“小華,你是個有文化的人,楊叔我沒什么文化,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你自己把握好就是了。不過有一點你要記住,我是一直把你當成半個兒子來對待的,你可別辜負了我和你魏姨的一片心意。”

  在說到“半個兒子”的時候,楊春山刻意加重了一些語氣,希望林振華能夠聽出其中的潛臺詞。

  “這個嘛,呵呵,楊叔,你放心吧,我一直在努力的。”林振華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

  楊春山在林振華面前強調“半個兒子”這樣的話,林振華自然是能夠聽懂的。他說自己一直在努力,也并非完全是敷衍。別的不說,就說現在,林振華正在絞盡腦汁地為楊欣設計著一臺山寨版的滾齒機,以便把楊欣從大山一般沉重的工作中解放出來。

  自從林振華教會楊欣使用分度頭之后,加工齒輪這樣的活就難不住楊欣了。但古語說得好,福兮,禍之所倚,楊欣學會了加工齒輪,卻讓自己陷入了能者多勞的窘境。

  廠子里最近接了一批訂單,光是各式齒輪就有一千多個。廠子里總共才十幾個銑工,還要承擔其他零件的加工,所以分配到楊欣師傅姜鐵梅名下的齒輪加工任務,多達五六百個。姜鐵梅家的孩子,卻恰在此時出了麻疹,姜鐵梅一看楊欣會銑齒輪,便把這些任務全交給了楊欣,自己請假回家照顧孩子去了。

  楊欣是個乖乖女,接到師傅交代的任務,也不知申辯,只是傻傻地照著做,一直做到廢寢忘食的狀態,但離完成任務還是遙遙無期。

  “小華哥,你跟我爸媽說一句,說我加班,要晚點回家吃飯了。”楊欣一邊揮汗如雨地調著分度頭,一邊對正要下班的林振華說道。小姑娘的劉海都被汗水浸濕,粘在前額上了,讓林振華看了好生覺得心疼。

  “不會吧,妹妹,你這可是連著加了四五天班了,怎么,你準備競爭今年的生產標兵了?”林振華嘻皮笑臉地說道。

  “我哪有心思想這個,我師傅的任務還差著一大截呢。”楊欣帶著鼻音說道,分不清到底是累得感冒了,還是忍不住想哭了。

  “我看你這些天一直都在銑齒輪了,怎么還沒銑完?”

  “五百多個呢,現在才完成了一百多。”

  “不會吧?”林振華道,“拿萬能銑床銑五百多個齒輪?這活應該是拿滾齒機來做的呀。”

  “什么叫滾齒機呀?”楊欣問道。

  “滾齒機嘛…”林振華撓撓頭,“我跟你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專門用來加工齒輪的機器。”

  “我聽都沒聽過。”楊欣沮喪地說道。

  其實這也不能怪楊欣無知,滾齒機是一種用來加工齒輪的專用機械,具有加工精度高、速度快等優點,一般適用于齒輪的大批量生產。在當時的中國,各種機械裝備都十分缺乏,滾齒機只有少數大型機械企業才有,像漢華機械廠這樣的中型企業,根本就不可能使用。在漢華機械廠,如果需要加工齒輪,只能像上次林振華教楊欣做的那樣,用萬能銑床結合分度頭來實現。

  用萬能銑床加分度頭來加工齒輪,數量少的時候無所謂,但一次要加工幾百個齒輪,就顯得十分麻煩了。加工每一個齒輪都要重復地轉動幾十次分度頭,每轉一次,都要重新對刀,然后才能銑出一個齒。再轉一次,再對刀,再銑一個齒,循環往復,工作量十分恐怖。楊欣這些天光轉分度頭就已經把自己轉暈了。

  “小華,你有這工夫,幫我銑幾個吧?”楊欣看著林振華無所事事的樣子,忍不住說道。她知道林振華的技術過硬,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我才不干這種沒技術含量的事情呢。”林振華很不給面子地說道。

  “死小華,你真的不肯幫我?”楊欣柳眉倒豎,工廠里的女孩子都有點小脾氣,她已經算是比較溫柔的那種了。

  林振華搖搖頭:“我可沒說不幫你,我只是說我不干這種沒技術含量的事情而已。這樣吧,你今天先下班回家,我琢磨琢磨,給你設計一臺山寨版的滾齒機,一天就把你這500個齒輪都加工出來。”

  “什么叫山寨?”

  “山寨嘛,就是…農村包圍城市你知不知道?山寨就是小米加步槍的意思。”林振華用當時的人能夠理解的語言說道。

  “你是說土辦法,是嗎?”

  “你這樣理解也可以吧。”

  “你說一天就能加工500個齒輪?”

  “呃,可能沒那么快,不過400多個,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真的?那我現在就下班了,明天等你的那個什么山寨機。”楊欣歡天喜地地關掉機床,把紗手套往工具箱里一扔,跟著林振華回家去了。

  這些天來,楊欣經常在家里聽到楊春山感嘆,說林振華的技術真是深不可測,不僅是會銑工、電焊,其他各種工種看起來也都會做一些,他就沒見著有哪一樣技術是林振華完全不會的。楊欣對于林振華本來就有幾分盲目的信任,聽父親這樣一講,直接就把自己對林振華的看法由崇拜上升到了迷信。現在林振華說能夠幫她設計一臺機器,至于是叫什么滾齒機還是山寨機,她并不關心,她只知道,小華哥答應的事情,肯定不會掉鏈子。小華哥的人品就像變速箱里的齒輪一樣,那是精確可靠的。

  林振華答應給楊欣設計一臺山寨滾齒機,并不是一時興起,他在過去曾經看過相關的文獻,知道用萬能銑床是可以改造成簡易滾齒機的。他回到家,把整個原理反復思考了幾遍,又在圖上推演了半天,最后畫出了幾張圖紙。第二天,他就夾著圖紙來到翻砂車間找死黨趙勇群,讓他幫自己鑄幾個工件。

  在漢華機械廠,工人利用廠里的設備和材料干點私活是很常見的事情。比如說,廠子里家家戶戶用的煤球爐子,就沒有一個是從商店里買的,而是工人們弄點廢鐵皮、廢鋼筋之類的東西自己焊出來的。廠領導對于工人干這種私活并不會干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身為工廠里的工人,怎么能不從工廠里占點小便宜呢。事實上,廠領導自己家里的煤球爐子也是讓工人們幫著做的,這上梁如此,下梁有必要那么正嗎?

  “勇群,有幾個這樣的工件,你能幫我鑄出來嗎?”林振華掏出圖紙,遞到趙勇群面前。

  趙勇群拿過圖紙看了看,用手模擬著工件的樣子,疑惑地問道:“這是干什么用的?”

  林振華呵呵一笑:“不錯,兄弟,現在看圖紙有點模樣了。”

  趙勇群道:“還不是你教得好。你不會是想夸你自己吧?”

  趙勇群在翻砂車間是個普工,平時不需要看圖紙,也沒師傅教他如何看圖紙。林振華回來之后,把他和褚紅陽、彭少哲等湊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學習小組,沒事就給他們講授機械原理以及其他的一些相關知識。趙勇群就是跟著林振華學會了機械識圖,否則他也無法從一張三視圖就能想象出工件的模樣。

  林振華沒有跟趙勇群解釋什么,只是問道:“這東西我有用,關系到兄弟我后半生的性…幸福呢。你說句痛快話,能不能幫我鑄出來。”

  趙勇群點點頭道:“這幾個小東西倒也用不了多少鐵水,等會看哪一爐多了點鐵水,讓我爸幫你鑄一個就是了。”

  趙勇群的父親趙大偉就是翻砂工,鑄工件的時候,有時候一爐鐵水會有一些剩余,這種剩余的鐵水是沒什么用的,用來給林振華鑄一個工件,算不上違反規定。

  “那就多謝你爸爸了。”林振華說著,轉身就要走。

  “你就這樣走了?”趙勇群喊道。

  林振華道:“怎么,兄弟請你干活,還要給你付小費呀?”

  趙勇群道:“你要鑄工件,木模在哪呢?我爸是翻砂工,他只會做砂模,可不管做木模。”

  “對哦,還有這個環節。”林振華拍拍腦袋。

  “你得去木模班找人幫著做木模,再拿給我爸做砂模。這樣吧,你去找老胡,老胡技術好,人也好,好說話。”趙勇群建議道。

  “老胡是誰?”林振華問道。

  “就是胡楊啊?你不認識他嗎?”

  “胡揚?有點印象,他在哪呢?”

  “木模班,我帶你去。”

  工廠里鑄造工件的流程是這樣的:先用木頭做出一個工件的模型,然后用砂子、粘結劑和水調成的砂型原料裹住木模。等砂型原料凝固后,把木模拆下來,就形成了一個砂型空腔。隨后,把1300度的鐵水注入砂型空腔,冷卻之后就形成了鑄鐵工件。

  專門制作木頭模型的工種,稱為木模工,與農村的木匠相比,木模工的技術水平更為過硬,因為木模的精度要求遠遠高于普通的家具。在工廠里,工人們家里要做家具往往就是請廠里的木模工幫忙的,當然,雖然大家都是同事,做家具的費用也是要照付的。

  胡楊就是漢華機械廠的一個木模工,40來歲的年齡,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看起來有點文氣,與他的身份很不相符。林振華從前也認識胡楊,他不清楚胡楊是什么時候到漢華機械廠來工作的,印象中,自從林振華懂事的時候起,廠子里就已經有胡楊這個人了。

  胡楊的妻子叫秦瑛,也在漢華機械廠,擔任容器車間的統計員。在林振華的腦子里,胡楊一家給人的印象十分模糊,似乎他們從來沒有參與過廠子里的任何糾紛,也沒有受過什么表彰或者處罰,總之,是那種極其默默無聞的一家人。

  胡楊一家只有一件事是能夠引起他人注意的,那就是他們的孩子沒有隨胡楊的姓,而是隨秦瑛的姓,分別叫作秦波和秦濤。在漢華機械廠,子女隨母姓的事情當然也是有的,但一般來說,是有多個孩子,其中一個或者幾個隨母姓,不會像胡楊家里這樣,所有的孩子都隨了母姓。有人猜測說,可能胡楊是秦家的入贅女婿,所以生下來的孩子要隨岳丈家的姓。這些好事者還刻意地想去打聽秦瑛家是什么樣的一個家庭,結果大失所望,無論是胡楊還是秦瑛,都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根本就找不到他們的家庭背景信息。

  秦波和秦濤年齡都不大,與林振華差出六七歲,所以林振華與他們并無交情。不過,他也曾聽人說起過,這姐弟二人在廠子弟小學讀書的成績異常地好,如果漢華機械廠未來有什么子弟能夠考上重點大學,那么這姐弟二人應當是最有希望的人選。大家都說,胡楊兩口子窩窩囊囊的,想不到兩個孩子如此出息,也算是替父母出了頭了。

  現在,林振華和趙勇群,就正站在胡楊的面前,央求他幫忙做幾個木模。

  “胡師傅,你看有沒有時間,幫我這么一個忙。”林振華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盒未啟封的紅雙喜香煙擱在胡楊的工具箱里。

  胡楊瞥了那香煙一眼,也沒拒絕,只是接過林振華遞過來的圖紙,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還在想著什么。林振華要求人辦事,自然也不敢催促,只是站在一旁等著。

  胡楊看了好一會,伸出手來,對林振華說道:“你其他的圖紙呢,我再看看。”

  “沒了,就這幾個件。”趙勇群搶著說道,林振華剛才讓他幫忙鑄的,就是這幾個件,所以他并不知道還有其他的圖紙。

  林振華卻是猶豫了一下,然后從口袋里把另外幾張圖紙掏了出來,這是他打算下班后到金工車間加工的幾個零件,由于是不需要鑄造的,所以他沒有拿給趙勇群看。現在胡楊提出要看他其他的圖紙,他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但也沒有隱藏的意思,畢竟求人辦事,遮遮掩掩是不行的。

  胡楊接過圖紙,又看了看,搖了搖頭,指著圖紙上的一處地方對林振華說道:“小林,你這張圖紙上的設計有點問題,萬能銑床的X軸輸出功率不夠,這一組齒輪不一定能夠帶得動萬能分度頭,最好改一下齒輪的組合關系。”

  林振華把嘴張得老大,好半天才回過味來:“胡師傅,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不就是在萬能銑床上加裝一套齒輪,改裝成簡易的滾齒機嗎?這種作法,二十年前就已經有人提出過了。”胡楊輕描淡寫地說道。

  “咱們廠有人這樣做過?”林振華覺得滿心沮喪,本來想顯擺一下自己的本事,博美人一笑,想不到是揀別人的剩飯了。

  胡楊搖搖頭:“咱們廠倒是沒有人這樣做過,我也只是在書上看到過有人介紹。”

  “可是,你居然能想到輸出功率的問題,我反而是忽略了。”林振華很是不服氣,他忘了自己只是一個18歲的青工,而且還是普工。胡楊雖然是個木匠,好歹也算是技工了,再說,歲數在那放著,吃過的鹽…咳,比自己吃過的鹽要多得多。

  “什么,你忽略了?”胡楊把這個“你”字咬得很重,他用認真的眼神看著林振華,“小林,你是說,這張圖紙是你設計的?”

  林振華點點頭:“是我。”

  “你師傅是誰?”

  “我…我師傅算是鐘如林師傅吧。”

  “鐘師傅?他不是搬運工嗎?”

  “對呀,我現在就在金工車間的搬運班。”

  “你是個搬運工,怎么想到改裝銑床了?而且,你怎么能夠想到這樣做的?不對,你肯定是在什么地方看到過吧?”胡楊大惑不解地扔出了一串問題。

  林振華也知道自己這樣做的確有些逆天,一個18歲的退伍兵,一個光榮的搬運工,居然設計出一套簡易滾齒機來,擱誰來看,也是不信的。

  “胡師傅,其實吧,這個真不是我自己的創意,我是在部隊里學的,我們部隊的修械所就有一個這樣的裝置,我當時看到過,所以…”

  胡楊哦了一聲,道:“我說嘛,你如果沒有看過,應該也不會想到這樣做的。不過,你的機械制圖掌握得不錯,非常規范,像是科班出身的。莫非你們在部隊里還要學這個?”

  林振華只好把過去用來騙何海峰的那套說辭又找了出來:“這個嘛,其實是一個華青大學的教授教我的。他是一個右派,下放到農村去,就住在我們部隊附近。我因為一個偶然的機遇認識了他,我這些技術,都是他教我的。”

  “華青大學的教授?他叫什么名字?”胡楊問道。

  “叫夏漢民。”

  “夏漢民?沒聽說過啊。”胡楊自言自語道。

  林振華眼睛里直冒金星:“胡師傅,你不會說華青大學所有的教授你都認識吧?”

  胡楊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失言,連忙說道:“當然不是,我只是比較喜歡看書,所以,如果是華青大學比較著名的教授,我肯定應當有些印象的。”

  林振華道:“這個夏教授,也可能用的是化名,他是右派嘛,也許就隱姓埋名了。可惜,他已經故去了,我也沒法再問他了。”最后一句話他是必須說出來的,否則萬一未來有人要求他去找找這位華青大學的教授,他可找不出來。

  胡楊道:“你說的也有可能,那么,你說的這位教授,長什么樣子呢?”

  林振華想了想自己在后世見過的教授的模樣,隨口編了幾句,胡楊倒當真了,他琢磨了片刻,緩緩說道:“小林,聽你描述的這個樣子,倒有些像是機械系的姚鶴良教授,難道他也故去了?”

  姚鶴良!林振華幾乎要跳起來了,經胡楊這樣一提,他還真想起來,自己在描述的時候,不自覺地是按著自己的研究生導師姚鶴良教授的形象說的。在那個十年浩劫的年代里,姚教授的確曾經下放過,當然,他并沒有在下放時故去。林振華萬萬沒有想到,在漢華機械廠的木模班里,居然有人能夠從他描述的幾句話中就想到了姚鶴良。

  “胡師傅,我問你一個問題,騎白馬的,除了王子之外,還可能是誰?”林振華問道。

  胡楊一愣,想了想,答道:“唐僧也騎白馬吧?”

  “啊!”林振華不知是喜是憂,“那么再問你一個問題,有翅膀的除了天使之外,還可能是什么人?”

  “鳥人?”

  林振華雷倒:“我暈,老胡,你的QQ號是多少,平時用百度還是谷歌,你穿過來那年是哪年?”

  胡楊莫名其妙:“小林,你說什么呢?什么QQ?什么擺渡?還有,你說什么穿?”

  林振華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問道:“老胡,你真的不是穿越過來的?”

  “你說的穿越是什么意思?”胡楊完全不懂。

  林振華這才放心:“沒事了,胡師傅,我剛才想岔了。對了,你怎么會對華青大學這么熟悉?你說的這個姚…什么教授,很出名嗎?”

  胡楊道:“哦,我也是瞎猜的,姚教授算是一個比較知名的機械專家,我曾經在報紙上看過他的照片的,當然,那是10幾年前的事情了。”

  “胡師傅,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會了解這么多事情?”林振華刨根問底,今天胡楊的表現,足以讓他大吃一驚了。

  胡楊微微一笑:“我就是一個普通工人而已,要說,也就是比別人更喜歡看點書。這些都不足一提的。小林,你設計的這個滾齒機非常不錯,稍微修改一下就可以了,你要的這幾個件,我馬上給你做木模。”

  告別胡楊,林振華和趙勇群往外走的時候,林振華小聲地問趙勇群:“勇群,胡師傅到底是什么來頭?我看他那樣子,好像是有點背景。”

  趙勇群道:“背景什么的,我倒不知道,不過,胡師傅喜歡看書,那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們好多技術問題,廠里的工程師解決不了的,有時候都要請教他呢。其實,廠辦一直想調他去技術科當技術員,他堅決不去,就愿意當木模工。”

  “原來如此。”林振華微微點頭道。的確,在工人里就有這樣的一種人,天資聰穎,而且酷愛鉆研,雖然學歷不高,技術水平卻非同一般。林振華還記得,過去在華青大學讀書的時候,食堂里有一個賣饅頭的勤雜工,利用業務時間苦學英語,竟然考過了英語四級,口語發音比一般學生都強,在學校中一時傳為美談。胡楊此人,大概就是這種自學成才的典型吧。

  胡楊對于林振華的設計十分欣賞,不但幫他做了木模,還親自給他修改了幾處設計上的缺陷。林振華本來還有些心高氣傲,覺得自己一個堂堂的華青大學研究生,在漢華機械廠應當是無人可比的,但胡楊給他點撥的幾處,讓他徹底折服了。

  “老胡,你是什么學歷?”林振華忍不住打聽道。

  “呃,算是高中吧。”胡楊說道。

  “你讀高中的時候,應該是在50年代吧?了不起,50年代的高中生,也算是高學歷了,比現在的大學生還牛呢。”

  “唉,我倒是希望自己的學歷低一些。知識越多越反動,我就是吃了有文化的虧了。”胡楊略帶著一些感傷地說道。

  “老胡,你家是干什么的,50年代能夠讀高中的,應當也不是一般的家庭了。”

  “我家嘛,我家成份比較高,不提也罷,不提也罷。”胡楊斷然地回避了這個話題。

  林振華知道,雖然已經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但大家的心里還是有一些顧忌的,涉及到一些敏感話題,往往采取回避的態度。他也不便于對胡楊的身世進行深究,只是認準了一點,這個胡楊絕對是一個人才,未來自己說不定還要多向他請教。

  趙勇群把胡楊做的木模拿給父親趙大偉,趙大偉一點都沒耽擱,直接就做了一個砂模,給林振華鑄出一套鑄件。林振華拿著鑄件回到金工車間的時候,已經到了下班時分,車間里的工人都走了,只剩下楊欣在等著他。

  “小華哥,你說給我做的東西呢?”楊欣問道。

  “呶,我剛從翻砂車間過來,把幾個主要的工件鑄出來了。”林振華說道。

  “那下一步干什么?”

  “你瞧好吧。”

  林振華說著,打開楊欣的銑床,開始加工其他的部件。遇到有些部件,還要跑到旁邊的車床上去加工。車間里對于設備的管理沒那么嚴格,不會使用設備的人,自然也不會去開設備,而會使用的人,開動設備干點私活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這就像在后世的辦公室里,誰在下班之后用用計算機、復印機、傳真機之類的,單位領導即使看見,也不會多說什么的。

  林振華使用的材料,都是從廢鐵堆里搜集來的邊角料,不用花費廠里的一分錢,所以自然也是沒人干涉的。你如果有這個本事,自己用邊角料加工出一臺汽車來,廠領導也只會夸你能干,而不會想到什么侵占公物之類的事情上去。

  不一會,齒輪、軸、連桿、撥片之類的東西都做好了。林振華把所有的部件組裝起來,其中一組齒輪接在銑床的X軸上,另一組齒輪連在萬能分度頭上,一臺簡易的滾齒機就此誕生了。這種滾齒機的原理其實就是利用銑床自身的X軸,帶動萬能分度頭自動旋轉,從而把本應由操作員來完成的旋轉分度頭的工作,轉由機器自動完成,這樣一來,整個銑齒輪的操作就實現了全部機械化,效率自然也就大幅度提高了。

  “這就是你說的滾齒機?”楊欣看著這個怪里怪氣的附件,不信任地問道。也難怪,林振華制作的這個滾齒機只考慮了實用性,根本無法顧及美觀。幾個鑄件本來應當進行拋光等處理,林振華也都給省略掉了,使得這個山寨滾齒機看起來更顯得面目猙獰。

  “來,我給你演示一下。”林振華說道。他拿起一個齒輪毛坯,卡在萬能分度頭上,接著直接啟動了銑床。

  只見銑刀飛速地旋轉著,在毛坯上切出了一個齒牙,隨后,毛坯工件緩緩地向一旁退去,離開銑刀的加工區域,萬能分度頭同時緩緩地轉動起來,帶動工件旋轉了一個角度。待工件轉到合適的角度后,進給運動重新開始,工件再次迎著銑刀而去,又一個漂亮的齒牙在銑刀下綻放開來。

  “太神奇了!”楊欣歡叫起來,“小華哥,它怎么知道要轉多少角度的,怎么這么巧?”

  林振華幾乎想掩面而走:“楊欣,你有點良心好不好,這些角度都是要算出來的,你知道我昨天晚上算到幾點?”

  “有了這個東西,加工齒輪實在是太容易了!”

  “廢話,要不我辛辛苦苦給你做這個滾齒機干什么?”

  “謝謝你,小華哥。”楊欣甜甜地說道。

  “好了,試機成功。”林振華停下銑床,把一個已經銑好的齒輪從卡盤上卸下來,然后對楊欣說道:“現在你放心了吧,你肯定能夠提前完成任務。”

  “我試試看。”

  “楊欣,現在已經下班了呀,而且很晚了。”林振華提醒道。

  “小華哥,你先回家吧,我要試一試這個新機器。”楊欣像得了一件新玩具的孩子一般,忍不住要先用為快。

  “好吧,我先回了,實在是餓慘了。”林振華向楊欣擺了擺手,便徑自走了。他倒不用擔心楊欣太晚下班是否安全這樣的問題,其他車間里還有上夜班的工人,廠區里也有巡邏的民兵,治安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第二天早上,林振華如往常一樣,踩著上班的鈴聲走進車間,卻見到所有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在看著他。他下意識地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以為是臉上沾了機油,或者是出現了一個口紅印子啥的。

  “怎么啦,大家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林振華鉆進搬運班的小屋子,問熊立軍道。

  “小林,你沒干什么違法的事情吧?”熊立軍問。

  “沒有吧?”林振華自己也不確信。

  “今天一早,駱主任已經到搬運班找了你三趟了,讓我們通知你,只要你一到車間,馬上就去找他。”熊立軍道,他說的駱主任,是指金工車間的主任駱沁生,是一位20多年工齡的老車工。

  林振華不知何故,忐忑不安地來到車間主任辦公室,一進門,就見駱沁生和另外幾個工人正在研究著一個齒輪,其中還有銑工班長彭鋼,這是整個漢華機械廠最牛的銑工,四十七八歲,念過初中,精通各型銑床的操作。

  “駱主任,你找我?”林振華問道。

  “小林,來來來,沒錯,正是我找你。”駱沁生說道,林振華從他的口氣里,能夠聽出似乎不是什么壞事。

  “駱主任,有什么事情嗎?”

  “這個齒輪,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駱沁生把手上的齒輪拿給林振華看。

  林振華看了一眼,認出這正是出自于他給楊欣改造的滾齒機的產品,便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呀,這應該是楊欣加工的吧。”

  “對呀!”駱沁生一拍大腿,“小林,你知道昨天晚上楊欣加工了多少個齒輪?整整250個,相當于我們一個老師傅一星期的工作量。”

  彭鋼補充道:“我一開始還不相信,以為她是偷工減料,結果拿卡尺量了十幾個,全部合格,而且就像是同一次走刀銑出來的一樣,一點差別都沒有。”

  這很正常啊,林振華在心里頗為不屑地想到,有了滾齒機,整個齒輪加工的過程都是機器自動完成的,沒有人工參與,別說加工250個,就算加工2500個,也是同樣的質量。

  “小林,楊欣說了,她所以能夠這么快地加工出這么多齒輪,是因為你給她做了一個滾齒機,是不是這樣?”駱沁生接著說道。

  林振華知道這事肯定是瞞不住人的,于是點點頭道:“是這樣的,不過嘛,這個滾齒機也不是我一個人設計出來的,翻砂車間的胡楊師傅也參與了設計。”

  “老胡?”駱沁生道,“難怪,他可是一個天才。”

  不會吧?林振華暗自叫屈,胡楊是一個天才,我林振華也不是蠢才啊,我說胡楊參加了設計,只是為了謙虛一下而已,你不能把我的功勞全算到胡楊頭上去吧。

  “呃,這個滾齒機嘛,主要是我過去在部隊的時候看到別人這樣做過,然后就模仿了一下。胡師傅在一些地方也點撥了我一下。”林振華道。

  駱沁生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小林,你做的這件事,實在是太好了。我們現在加工任務非常緊張,你設計的滾齒機一下子就把齒輪加工的問題解決了,我們就可以騰出其他的銑工來完成其他任務了。你真是我們的功臣啊。”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林振華道。

  “太不容易了。小林,像你這種主動搞技術革新的情況,我們打算上報給廠部,廠部一定會給你獎勵的。”

  “有獎勵?”林振華眼前冒著金光,“駱主任,你是說有獎金可拿嗎?”

  “當然有!”駱沁生說道,“現在葉副主席提倡科技攻關,我們廠也設立了技術革新獎。像你現在發明的這個滾齒機,肯定是能夠得獎的。至于獎金嘛…”

  “一等獎是三塊。”彭鋼說道,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泛著光芒,似乎看到了三張一元錢的鈔票正在眼前飄蕩。彭鋼家的大兒子正在準備結婚,家里經濟條件很緊張,三塊錢對于他來說也是很有誘惑力的。

  “三塊?”林振華在那一剎那只想把廠長的腦袋卡到滾齒機上去削幾刀,以便能夠開開竅。他這一個設計,提高了十倍的生產效率,相當于節約了幾十個人日的工作量,獎金居然只有三塊錢!

  駱沁生沒有注意到林振華的失望,他覺得三塊錢也是挺不錯的一筆錢了,每個月底,工人們為了少算五毛錢加班費的事情,都能夠吵得天翻地覆的,林振華一個小青工,能夠拿到三塊錢獎金還不樂壞了?他對林振華說道:“小林,你放心,我肯定能夠給你爭取一個一等獎的,不過,你這兩天是不是辛苦一下,再給我們做兩套滾齒機,裝到其他的銑床上去。”

  有了官方的認可,林振華再制造滾齒機就容易得多了,他只要提供圖紙和關鍵環節的技術指導即可,各個零部件都可以直接交給各個工種的工人去加工出來。漢華機械廠是一家化工設備制造企業,無論是機械加工,還是壓力容器制造,都有很強的實力,制造一部山寨版的滾齒機自然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由于有了專業化的加工,加上使用的材料也不再是林振華先前所用的邊角料,新制造出來的幾臺滾齒機看起來比林振華制造的那臺好了不止一個檔次,最起碼所有的部件都經過了打磨、拋光,看起來賞心悅目,裝配在銑床上,簡直就像是原本就有的配件一般。

  林振華做的那臺滾齒機只用了一天時間,就光榮地退役了。一臺新的滾齒機裝在楊欣的銑床上,林振華做的那臺,則被扔在一邊,只等著由他這個搬運工給運到廢鐵堆里去了。

  “唉,這可是我在漢華機械廠做的第一件產品啊。”林振華抱著這個鐵疙瘩一般的滾齒機郁悶地說道。

  車間主任駱沁生走過來,鄙夷地說道:“小林,你設計的圖紙是不錯,可是加工的工藝太糙了,這樣的東西,放在我們車間里,不是丟人嗎?”

  林振華爭辯道:“駱主任,你可冤枉我了,如果給我足夠的時間,我也能把各個零件都做得漂漂亮亮的,問題在于,我是用業余時間做的,而且材料也不行。”

  “好了,這個東西就扔了吧。這種廢鐵,咱們車間里有的是。”

  “多可惜啊。”林振華嘆著氣道。

  楊欣插嘴道:“我倒是想把這臺滾齒機留著,可以做一個紀念。”

  “紀念?”林振華一驚,不會吧,人家追小姑娘送的定情信物是戒指,我就送一臺滾齒機?

  “不是啦。”楊欣似乎看出了林振華在想什么,連忙紅著臉糾正他的不良想法,“我是說,我是用這臺滾齒機第一次獨立完成了這么多的任務,還得到了駱主任的表揚,所以,我想把它留下來。”

  “那你留著吧。”林振華為自己的滾齒機找到了一個好歸宿而高興。他把這個死沉死沉的玩藝扔到楊欣腳下:“你抱回家擱床底下吧,要不,放到廚房當個鍋架也挺合適的。”

  幾臺新制造出來的滾齒機很快就安裝到位了,駱沁生把所有的銑工都召集在一起,讓林振華給他們講解滾齒機的用法。這是一個十分詭異的場面,一群年齡在三十歲至六十歲不等的技工,圍著一名18歲的搬運工,聽他講如何設置銑刀的轉速,如何調節分度頭的刻度。

  “小華,你這是跟誰學的?你怎么會懂這么多?”

  所有的銑工都發出了同樣的疑問,雖說林振華是工廠里的孩子,懂一點機械是很正常的,但他的表現,顯然已經不能用這種遺傳因素來解釋了。但如果要說林振華是什么天才,恐怕大家都不會相信的。

  “這個,我是在部隊里學的,在各位師傅面前獻丑了。”林振華向師傅們作著揖,以示謙虛。

  不過,林振華在培訓的時候,也深深地體會到了深藏在工人之中的智慧,當然,這只限于一部分工人,像姜鐵梅這種腦子里只有鍋臺灶臺的家庭婦女,那基本上就是得過且過,不會過多思考的。在其中,又尤以彭鋼的悟性最好,林振華說的東西,彭鋼總是能夠舉一反三,提出一些新的想法,有些想法是如此精妙,讓林振華都覺得自慚形穢。

  滾齒機的事情并沒有因此而結束,幾個星期后,管生產的副廠長朱鐵軍興沖沖地來到金工車間,找到駱沁生,對他說道:“老駱,你們搞的那個滾齒機,能不能再加工20套出來?”

  “干什么?”駱沁生嚇了一跳,他們加工一千多個齒輪也只用了三臺滾齒機,現在朱鐵軍一張嘴就是20套,莫非他又攬了幾萬個齒輪的加工任務過來?

  “你聽我說,昨天我去輕化廳開會,在會上說起我們自己搞出了滾齒機,結果好幾個廠子的領導會下都來找我,說要麻煩我們也幫他們搞幾套出來。”朱鐵軍說道。他的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在頭一天的會上,漢華機械廠因為滾齒機的事情而小小地出了一個風頭,讓兄弟企業都艷羨不已,朱鐵軍直到現在還處于興奮之中。

  “不給他們搞,教會了他們,我們豈不是餓死了。”駱沁生也笑著說道,他這番話當然只是開玩笑而已,輕化廳下屬的這些機械廠相互之間關系都不錯,平時也有不少協作的,像滾齒機這樣的東西,漢華廠不可能自己捂著不放。

  “還有一點,我們不但要幫他們搞出滾齒機來,還得派人去給他們培訓。我聽說這個滾齒機的設置還是有一些講究的,如果沒人去給他們培訓,他們不一定會用。”朱鐵軍補充道。

  駱沁生道:“這個事情,就只能讓小林去了,他對滾齒機是最清楚的。”

  “怎么,你們車間這么多技工,就沒人比小林更懂這個滾齒機?”朱鐵軍詫異地問道,他光知道金工車間搞了一項技術革命,是自己研制出了滾齒機,卻沒想到這項革新的核心人物竟然是林振華。

  “彭師傅的操作比小林要熟悉,不過,滾齒機是小林設計的,所以,這種安裝和培訓的事情還是讓他去吧。”駱沁生道,去外廠做培訓是有出差補助的,算是一個美差,駱沁生決定把這個美差派給林振華,以示獎勵。

  林振華被叫來了,朱鐵軍拍拍他的肩膀,稱贊道:“小林啊,你不錯,我都聽駱主任說過了,看不出來,你年紀輕輕地,技術學得這么好。”

  “這個嘛,其實我只是曾經看過這東西,然后就模仿出來了。”林振華道。

  “嗯,有了成績還不驕不躁,這樣很好。”朱鐵軍滿意地點點頭,“現在我們有一個光榮的任務,就是派你到幾個兄弟企業去,給他們安裝調試一下滾齒機,同時還要培訓一下他們的操作工。怎么樣,有困難嗎?”

  “怎么,咱們的滾齒機已經賣到兄弟企業那里去了?”林振華喜道,他可從來沒想過這個東西還能賣錢。

  “不是賣,只是幫他們造幾套。像豐南機械廠,他們日常的齒輪加工任務也很重,又買不起專門的滾齒機,一聽說我們能夠把萬能銑床改造成滾齒機,他們廠長樂壞了,拉著我非要讓我們幫忙不可。”

  “給錢嗎?”林振華關心地問道。

  “當然會給,你到豐南機械廠去給他們進行技術指導,有出差補助的,一天有五毛錢哦。”駱沁生在一旁插嘴道,他以為林振華問的是自己的待遇問題。

  林振華搖搖頭:“不是,我是問,我們給豐南機械廠造滾齒機,還派人去給他們安裝、培訓,他們給不給我們廠子錢?”

  朱鐵軍道:“錢的問題沒法解決。咱們這個滾齒機算是搞技術革新,不算我們的產品,所以也不能銷售,這樣我們也就沒名目收錢了。”

  林振華惱道:“這么說來,咱們豈不是虧了?咱們出材料,出設備,生產出來以后還要派人去給他們安裝、調試,還要培訓,最后一分錢都落不著,這不是白干了嗎?”

  朱鐵軍呵呵一笑:“我才沒那么傻呢。我們雖然不能收錢,但也不能白白給他們干啊。豐南機械廠答應了,事成之后,給我們兩車當地特產的蜜桔。他們和蜜桔加工廠有協作關系,桔子有的是。”

  “兩車是多少?”林振華沒這個概念。

  “八噸啊。”朱鐵軍用手比劃了一個八字,“咱們全廠500職工,一人能夠分到30斤桔子。”

  “這可賺了。”駱沁生也樂了,“豐南的蜜桔,在古代是進貢給皇帝吃的,街上賣兩毛錢一斤呢。一人30斤,合著6塊錢呢。”

  “我暈,這樣也行啊?”林振華笑道,看起來,這個朱廠長還真不是那么木訥的人,不會動輒發揚什么共產主義風格之類的。他不知道,從部隊里轉業的干部都有這樣的特點,那就是特別能夠為自己的小集體撈利益。部隊里爭裝備、爭榮譽、爭好兵源等,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爭反而奇怪了。到了地方上,這些干部還是保留著這樣的傳統,絕對不會干沒利益的事情的。

  “朱廠長,我有個不情之請。”林振華哼哼唧唧地說道。

  “說。”

  “我是滾齒機的設計者,算是出力最多的,我能不能分60斤桔子啊?”

  “你這個小鬼頭。”朱廠長笑著罵道,“你還需要在廠子里爭這個嗎?派你去豐南機械廠當技術指導,他們還不給你弄一兩筐桔子侍候著你?”

  “倒也是哦。”林振華憨憨地笑起來,“對了,朱廠長,除了豐南機械廠之外,還有什么廠子?他們又能出點什么東西?”

  “還有瑞平機械廠,他們和當地糖廠的關系非常不錯,答應給我們一車白糖。”朱廠長呵呵笑道,“老駱,你們金工車間這回可是給廠里立了大功了,全廠工人今年的年貨,有一半就是你們的滾齒機換來的。”

  “朱廠長,駱主任,這買賣倒是挺劃算的。怎么樣,以后咱們再弄點啥新鮮玩藝,以物換物,給大家改善一下生活啥的。”林振華來了情緒,美美地設想道。

  朱鐵軍笑道:“好啊,你這個小林,腦子里還有什么好東西,一塊倒出來吧,你負責出想法,我負責去給你推銷。”

  林振華搖搖頭:“朱廠長,你這可錯了,我是要先問一下你有什么銷路,然后我們以銷定產。比如說,大家都缺電視機,你去問問看,哪家電視機廠缺什么設備的,咱們給他們開發一套,換500臺電視來…”

  “說你胖你還真喘上了。”朱鐵軍道,“現在全國才兩家電視機廠,再說,人家的設備還輪得到咱們做?別耍貧嘴了,準備去豐南機械廠當老師吧。”

  說明一下,明天上午要外出開會,來不及更新,所以今晚加更一章,算明天上午的任務。

  新的一周,好像沒有推薦了,請各位多吧,好歹保證俺能夠在新書榜上站住腳。

  另外,有人在龍-空的推書試讀區里推薦了本書,結果居然有人噴本書的作者是“沒畢業的學生”,真是郁悶啊,哪位喜歡本書的讀者去幫著正正名去。

  隨著豐南機械廠派出的兩輛解放牌大卡車滿載蜜桔緩緩開進漢華廠,林振華一夜成名,成為全廠男女老幼熱議的對象。對林振華這個名字最有好感的,莫過于全廠的孩子們,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握著一把乒乓球大小的豐南蜜桔,吃得津津有味,同時崇拜著那個當年只會打架,而現在卻能憑借一張圖紙給全廠換來八噸桔子的小華。

  “小華這孩子有出息了,這是老林兩口子在天上照顧他啊。”這是當年與林振華父母交好的那些老工人們的評論。

  “看人家小華多有出息,哪像你,天天就知道打牌。”這是家里有待業青年的家庭里經常發出的一句話。

  “好好讀書,將來哪怕考不上大學,能像小華那樣搞發明創造也好啊。”這是家里的孩子還在讀中小學的那些家長的叮囑。

  “小華好像還沒對象吧,咱們家小花…”這是夢想成為林振華岳父岳母的那些人的想象。

  “小華當了幾年兵,真的變了好多耶。當年跟我同桌的時候,我還借過他的橡皮呢…”這是妙齡少女們的心聲。

  “林振華這個同志,技術非常全面,據金工車間的駱主任評價,他對車工和銑工這兩個工種都非常熟悉,起碼相當于三級工以上的水平。此外,他畫的圖紙,技術科的同志也看過了,認為達到專業制圖的水平。所以,我認為,讓林振華繼續做搬運工,實在是浪費人才,應當給他調換一個工種。”這是分管生產的副廠長朱鐵軍的講話,講話的地點是在廠部的會議室里,參加會議的是全體廠領導。

  “老梁,你是什么意見?”廠長陳偉國指了指梁廣平說道。

  梁廣平是分管人事工作的,工種調配的問題是他的工作范圍。在朱鐵軍講話的時候,他一直在欣賞著手里的一個玻璃旅行杯,杯子外面還套著尼龍絲編的杯套,這樣既能夠防滑,也能夠防燙。這種杯子在時下非常流行,梁廣平家里有好幾個,都是廠里的工人以不同的名目送給他的。

  聽到陳偉國點了自己的名,梁廣平放下杯子,輕咳了一聲,說道:“老朱說的情況,我不太了解,有點官僚主義了。林振華這個同志,可能老朱不太了解,其他幾位廠領導應當是比較了解的。他本來就是廠里的子弟,剛剛退伍回來。他在參軍之前,是非常調皮的,幾乎和報紙上說的失足青年差不多。他的初中畢業證,也是保衛科的老蘇通過私人關系幫他辦出來的,可見他的文化程度非常低。鑒于這種情況,我當時安排他到金工車間當搬運工,希望他在當搬運工期間能夠學習一些文化知識,如果有所成效,再調換工種也可以。這一點我當時就跟他說得很清楚,他也是同意了的。”

  “老梁,這是過去的事情了。”朱鐵軍道,他自然能夠猜到梁廣平安排林振華去當搬運工的原因是林振華沒有送禮。但凡沒有給梁廣平送禮的人,幾乎都分不到好工種,這在廠子里是公開的秘密了。不過,朱鐵軍倒不想和梁廣平就這個問題發生沖突,他想保的也只是林振華一個人而已:“老梁,現在看來,小林這個同志在部隊服役兩年,有很大的長進,不但技術非常全面,而且做事也非常得體。這一次廠里派他去豐南機械廠指導安排滾齒機,對方對他的評價非常好。”

  “毛主席說,軍隊是一所大學校。像小華這樣一個調皮的孩子,在部隊里呆了兩年,也變得懂事了。”黨委書記鄒世成說道,“浪子回頭金不換,既然小華變好了,我們就應當給他機會嘛。”

  梁廣平當然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林振華而和同僚們沖突,他前面說的那番話,只是要證明自己并沒有什么錯誤而已。聽到廠長和書記都傾向于提拔林振華,他自然也是順水推舟:“這個沒什么問題,他的工種可以調換一下,具體換成什么工種,還是回頭請老駱來安排一下吧,他畢竟是金工車間的主任嘛。不過,林振華即使換成技術工種,也只能從學徒工算起,這個定級是有規定的,工作年限不夠,不能提級。”

  “這個規定真是太僵化了。”朱鐵軍悻悻地說道,他知道他無力挑戰規則,工人提級意味著漲工資,國家在這方面管得是非常嚴的,你有技術也不行,不到年限就是不能給你提起來。

  “好吧,這件事就這樣吧。”陳偉國道,“老朱,你上次說起那個二類壓力容器的事情,你是怎么考慮的,趁這個機會,也跟大家講一講吧。”

  朱鐵軍道:“這件事,我考慮了很長時間了。咱們廠的前身是化工設備安裝公司,后來才慢慢地形成了設備制造的能力。但到目前為止,我們還只有一類壓力容器的生產許可證,而石化機已經有三類容器的許可證了。現在咱們的容器車間任務不足,一大幫工人閑著沒事干。我聽說有些人現在白天在車間里睡覺,晚上去給鄉鎮企業干私活掙錢。可是人家石化機現在是任務多得干不完,想分給我們,我們還拿不下。所以,我想我們應當想辦法把二類壓力容器的許可證辦下來。”

  所謂壓力容器,是指盛裝氣體或者液體,承載一定壓力的密閉設備,包括貯運容器、反應容器、換熱容器和分離容器等。根據壓力容器的工作壓力、介質危害性及其在生產中的作用等,可以把壓力容器分為三類,其中第三類是要求最高的,第一類則是要求最低的。目前,漢華機械廠只能達到生產一類壓力容器的標準。

  至于朱鐵軍在這里說到的石化機,則是江南省的一家大型企業,全稱是江南省石油化工機械廠,有好幾千人,生產能力和技術水平都遠在漢華機械廠之上,是擁有第三類壓力容器的生產和設計許可證的,這在整個江南省是絕無僅有的一家。石化機的廠長到省輕化廳去開會的時候,與廳里的領導都是平起平坐的。

  分管后勤工作的副廠長蔣滿慶感慨地說:“老朱說的這個情況,我也了解。如果我們能拿下二類容器的許可證,那么任務起碼能夠比現在多出兩倍。而且二類容器的生產企業少,利潤比一類容器高得多。石化機隨便賣一個大罐子就是十幾萬的利潤,抵得上我們生產三機一泵全年的利潤了。”

  “三機一泵”這個說法最早是指農業中最常用的柴油機、拖拉機、電動機和水泵,后來各個行業都引申出了自己的三機一泵的說法。蔣滿慶在這里說到的“三機一泵”是指漢華機械廠的幾件主打產品,分別是氣體壓縮機、冰機、離心機和離心泵,是化工行業的常用設備。

  漢華廠的領導,沒一個對工業是完全外行的。陳偉國皺著眉頭說:“老朱這個想法,其實早些年我們也是討論過的,但要生產二類壓力容器,有很多要求,我們恐怕一時還達不到。”

  朱鐵軍道:“關于這個問題,我和技術科以及容器車間的同志們討論過多次,國家對于二類壓力容器生產制造企業有一些資質方面的要求,我們已經逐項對照過了,大部分都能夠滿足。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就是自動埋弧焊。石化機的自動埋弧焊機是從日本進口的,咱們過去向輕化廳打過報告,申請給我們也進口一臺,但輕化廳一直沒批,所以這個問題就一直拖下來了。”

  陳偉國道:“這個事情我知道,現在你有什么辦法能夠解決?”

  朱鐵軍道:“我從小林設計滾齒機這件事情上得到啟發,我覺得,既然輕化廳不同意給我們進口埋弧焊機,我們能不能自己開發一臺?”

  “自己開發?”蔣滿慶瞪大了眼睛,“這么高級的設備,我們怎么可能開發出來?”

  朱鐵軍微微一笑:“我原來也以為埋弧焊很復雜,那天在金工車間和小林談了一下,他說其實這東西原理非常簡單,他就能夠設計得出來。”

  “太吹牛了吧?”梁廣平放下他心愛的旅行杯,不屑地說道,“他的確是設計了一個滾齒機,但他自己不是也說了嗎,這只是他在別的地方看到過,依葫蘆畫瓢才搞出來的。埋弧焊這個東西,他也看過?”

  朱鐵軍點點頭:“我也不知道這個小伙子腦子里都裝了些什么東西,總之,沒過兩天,他就交了一套圖紙給我,我讓技術科的老范看過了,他覺得好像是對的。”

  老范是技術科的科長范世斌,是50年代的大學生,算是漢華機械廠的技術權威了,他能夠認可的東西,應當還是有點靠譜的。

  “這個小林,這兩年是去當兵了還是去念大學了?”黨委書記鄒世成嘀咕道,“我聽說他還參加了自衛還擊戰,他哪有這么多時間學了這些歪門邪道的技術啊?”

  陳偉國呵呵笑道:“老鄒,小林學的這個,可不是歪門邪道。不管他是怎么學來的,既然老范也覺得可行,我們就試一試吧。這樣,老朱負責抓這個事情,讓容器車間和技術科派出得力的人員,組成一個技術攻關小組,專門攻這個埋弧焊,讓小林參加這個小組。他畫的這個圖紙如果正確,當然最好。如果不正確,我們還有其他人嘛,大家也不是吃干飯的。”

  “讓翻砂車間的胡楊也參加吧。”蔣滿慶插話道,“我聽說,他搞技術也有一套。”

  人們日常所看到的電焊火花也叫作電弧,如果在進行焊接的時候,用一層焊劑把焊接點覆蓋起來,則電弧就會被埋在焊劑之下無法看見,這種焊接工藝被稱為埋弧焊。埋弧焊的這一特點使得焊接熔池受到焊劑的保護,焊縫中雜質較少,從而焊接質量較高。埋弧焊很少采取手工操作的方法,而是由專門的埋弧焊機自動完成,因此也稱為埋弧自動焊。對于二類壓力容器制造企業來說,擁有埋弧焊機是重要的考察指標之一。

  技術科長范世斌和容器車間主任馮旭都曾經在石化機參觀過埋弧焊,對于埋弧焊機的工作原理有一些感性的認識,但具體到內部是如何工作的,他們就說不清楚了。

  林振華作為一名機械專業的研究生,對于埋弧焊的工作原理自然是十分熟悉的。埋弧焊在那個年代算是一項比較新的技術,但到了林振華生活的年代,就是非常普通的技術了,隨便一本焊接工藝教程上也會有焊機的原理圖。朱鐵軍無意中向林振華說起埋弧焊的事情,本來還只是想問問林振華是否聽說過這項技術,誰知幾天以后,林振華居然直接就把一套焊機的圖紙交到了他的手上。

  有了圖紙,并不意味著就能馬上制造出一臺埋弧焊機,許多相關的技術參數,例如焊接電流、電弧電壓、焊絲直徑、焊絲傾角、焊接速度等,都需要經過實驗才能確定。后世的教材上當然也有這些參數的內容,但林振華不可能記得如此清楚。更何況,有些參數是要根據實踐情況進行調整的,焊劑的成份不同、鋼材的種類不同,都會影響到參數的選擇,這些問題只能通過反復的實驗來解決。

  攻關小組在朱鐵軍的帶領下成立了,林振華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家上課,講解埋弧焊的原理和工藝要領,漢華機械廠最有水平的一群工程師和電焊工都坐在下面聽課,其中包括了林振華的準丈人楊春山。朱鐵軍也抱了個筆記本坐在邊上記錄,這小老頭雖然是行伍出身,但對于工業技術也有著深厚的興趣。

  “小林,聽你介紹完,我覺得心里就有數了。不過,你說這么多參數都要測試,那我們豈不是要做幾千次實驗?”范世斌質疑道。

  “幾千次實驗?那得做到什么時候去啊?”電焊工郝松林嘀咕道。

  “幾千次實驗也不算多。”胡楊插話道,“掌握一項技術,幾千次實驗是非常正常的事情。過去咱們國家從蘇聯引進某項魚雷技術的時候,為了掌握魚雷的航跡,生生打了幾百枚魚雷,一枚就是好幾萬塊錢呢。”

  “既然胡師傅都這樣說了,那咱們就開始試吧。小華,你開出工作單來,我們按著你的要求做就是了。我們十幾個電焊工,大家一起上,幾千次實驗也快得很的。”楊春山爽快地說道,他是林振華的鐵桿后盾。

  朱鐵軍猶豫道:“幾千次實驗,得花多少錢啊?小林,有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最好能少做一些實驗。”

  林振華嘆了口氣,說道:“唉,其實也可以不用實驗這么多次的,如果能夠構造出幾個參數的變化曲線,那么選擇少數節點來進行實驗就足夠了。”

  朱鐵軍問道:“小林,你說的什么曲線,我不懂。不過,你說怎么樣才能像你說的那樣,什么構造出曲線什么的。”

  林振華道:“構造這些曲線需要涉及到一些計算,如果有計算機的話,這些計算倒也是挺容易。可是,現在上哪去弄計算機啊。”

  范世斌咂舌道:“這個還是算了吧,我光聽說省計算中心有一臺計算機,用一個小時就要好幾百塊錢,而且還得開介紹信才能用,咱們哪用得起。”

  胡楊問道:“小林,你說的計算,需要用到什么知識。咱們沒有計算機,如果發動全廠有點文化的工人一起來算,是不是可以?”

  林振華搖搖頭:“老胡,這個計算可不是四則運算,我是要做一個有限元分析…”

  “你說什么?有限元?”胡楊眼睛里冒出異樣的光芒。

  “呃,反正就是一種計算方法吧,叫什么名字無所謂。”林振華趕緊打著馬虎眼,有限元這個詞對于漢華廠的人來說,實在太有難度了。

  誰知,胡楊卻是咬住了不放:“小林,我曾經在機械雜志上看到過有限元這個概念,可是不知道具體怎么回事,莫非你會?”

  林振華硬著頭皮道:“我也是勉強知道一些,不過,要做一個最簡單的有限元分析,也得涉及到矩陣、微分方程之類的運算,這個恐怕…”

  胡楊轉頭對朱鐵軍和范世斌說道:“朱廠長,范科長,你們都知道的,我有高中學歷,而且這些年也比較喜歡看點書,小林說的矩陣和微分方程,我都懂一點。要不,我主動請纓,配合小林做有限元分析,你們看可以嗎?”

  “當然可以。”范世斌和朱鐵軍對了一下眼神,當即表態道:“要說起來,這些東西我在念大學的時候也是學過的,可是這十多二十年沒用,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我剛才盤算了一下,咱們廠能夠做矩陣運算的,估計一個巴掌就能算得過來,他們的情況和我都差不多。如果胡師傅還能記得,幫著小林做這個運算,那是再好不過了。”

  朱鐵軍站起身來,說道:“好,今天就到這吧,胡師傅,你和小林討論一下這個叫什么元的,看看能不能幫著小林做下來。埋弧焊這個事情,我們是一定要做的。如果你們通過計算,能夠少做一些實驗,那是最好的。實在不行,幾千次實驗就幾千次實驗吧,能把二類容器證書拿下來,我們花點錢也是值得的。”

  眾人都帶著對林振華的崇拜之情散去了,只有胡楊留了下來。林振華看看胡楊,愁眉苦臉地說道:“胡師傅,你真的打算手工來做有限元分析?”

  胡楊點頭道:“沒錯,計算機能做的事情,人也能做。只是,我沒學過有限元分析,具體是怎么回事,我還不清楚呢,你能給我說說嗎?”

  林振華道:“胡師傅,你先告訴我,你對于矩陣和微分方程到底掌握到什么程度,你說你是高中學歷,這些東西可不是高中的知識哦。”

  胡楊微笑道:“小林,我這個人沒別的愛好,就是比較喜歡學點新鮮玩藝。我雖然只有高中學歷,可是高等數學的東西,我也都自學過。我說句大話吧,矩陣和微分方程這些,一般的題目肯定難不住我。”

  “那好,我就給你講講有限元分析吧。”林振華道,“所謂有限元分析,就是用一些比較簡單的問題代替復雜問題后再求解。它的核心思想,是把一個復雜問題的解域看成是由許多稱為有限元的小的互連子域組成,對每一單元假定一個合適的而且是比較簡單的近似解,然后推導求解這個域總的滿足條件,從而得到問題的解。”

  胡楊認真地聽著林振華的講解,嘴里念念有辭地重復著,像是要強行把這些知識填到腦子里去。

  林振華說完這些,有些不放心地問道:“胡師傅,你看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胡楊點點頭:“我大致明白了,這個思想其實應當有很長時間的歷史了,微積分的思想,不就是這樣嗎?”

  林振華道,“不過,有限元方法正式被提出來,還是在60年代的時候。短短十幾年時間,現在這個方法在西方工程學界已經被普遍應用,幾乎涉及到了所有的技術領域。”

  胡楊眼睛里掠過一陣陰霾:“唉,看看咱們這十幾年,凈是瞎折騰了,也不知道國外都已經跑得多遠了。”

  林振華連忙安慰他道:“胡師傅,你也別急,咱們現在開始追也來得及。黨中央不是已經提出科學的春天了嗎?像你這樣自學成才的工程師,肯定會大有用武之地的。”

  “不說這個了。”胡楊擺擺手,“小林,你還是跟我說說,有限元分析具體是如何做的。”

  “好的,我們先從一個簡單的例子來看…”林振華攤開一張紙,給胡楊寫了一個模型,然后開始循序漸進地向胡楊介紹有限元分析的基本思路。

  啊,我得在新書榜上站住腳,才有可能得到強推,才有可能上架…

  林振華整整給胡楊講了兩個小時,講完之后,兩個人面面相覷,都是一臉不可思議的神色。

  胡楊感覺到的不可思議是因為他對于有限元分析一直只限于聽說,今天才真正知道了具體的算法。這種全新的分析理論讓他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像是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天地一般。

  林振華感覺到的不可思議則是他發現胡楊的數學功底好得驚人,讓人根本不能相信胡楊的學歷只是高中畢業而已。許多非常復雜的運算思路,在胡楊看來簡直就像是四則運算一般自然。在林振華的整個講述過程中,胡楊幾乎沒有一點猶豫的樣子,仿佛不是林振華在教他一種新方法,而是他在聽林振華的畢業答辯。林振華再次懷疑,胡楊沒準也是一位穿越客。

  “胡師傅,我說的這些,你是不是都學過?”林振華小心翼翼地問道。

  胡楊搖搖頭:“不是,我今天是第一次聽你說,實在是受益菲淺。”

  “我怎么覺得你根本就沒有一點學習的痕跡啊。”

  “是嗎?”胡楊反問道,他思索了一下,笑著答道:“也許是因為這些方法過去我也曾經想到過,只是沒有形成一個系統的思路。今天聽你這樣一說,把我零星的思路都串起來了。這個有限元分析方法,實在是太有用了,我想,它在很多領域都能夠發揮非常巨大的作用的。”

  林振華道,對于后世的機械專業學生來說,有限元分析幾乎就像工人的游標卡尺一樣,屬于不可或缺的工具。不過,后世做有限元分析都是借助于計算機來實現的,從來沒聽說過手工算有限元的情況。

  “胡師傅,我們要做的分析大致就是如此,你想想看,這其中的運算,我們用手工能算出來嗎?”林振華說道。

  胡楊盤算了一下,答道:“沒問題,我有把握算出來。這樣吧,林老師,這道題就算是我的家庭作業了,我負責把它算出來交給你就是了,你也可以順便檢驗一下我是不是真的掌握了有限元分析的方法。”

  “好吧。”林振華點頭答應了,他不知道胡楊打算怎么去做微積分,反正他是不打算做的,作為一個21世紀的青年人,他早就喪失了手算的能力。

  胡楊從林振華手里領了任務,先去了一趟倉庫,要了兩刀白紙,讓保管員鄭明霞記在埋弧焊聯合攻關小組的帳上。鄭明霞以為胡楊是假公濟私,這些紙沒準是幫兒女預備的草稿紙。只有林振華知道,這兩刀紙是胡楊打算用來做有限元分析的,如果真要把幾條曲線都算出來,沒準兩刀紙還不夠用呢。

  林振華懶得去替胡楊操心,他騎上自行車,拎著一袋桔子和兩斤白糖,來到了豐華縣城里的陸家巷,拜訪蘭武峰的家。

  “大媽,峰子在家嗎?”林振華踏進16號院,對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蘭大媽問道。在此前,林振華已經來過幾次,與蘭大媽也已經很熟悉了。

  “喲,是小華來了。”蘭大媽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艱難地站起身來,招呼著林振華。林振華已經聽蘭武峰說過了,蘭大媽多年來一直在一個工廠的食堂里做臨時工,天天在水里泡著,得了嚴重的關節炎,現在幾乎是喪失勞動能力了。蘭武峰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從云南的知青點跑回來的。

  林振華攙著蘭大媽,跟著她進了屋,然后把手里拎的東西遞給她:“大媽,我們廠里發的一點桔子和白糖,你嘗嘗鮮。”

  “哎呀,小華,你又拿東西來,這讓我們怎么還啊。”蘭大媽感激地說道,林振華每一回來都要帶上一些東西,這已經成為慣例了。這次拿來的桔子算不上什么,但兩斤白糖可是很厚的禮物,要知道,白糖是憑票供應的商品,一個人一個月才供應四兩。在那個年月里,小孩子喝一杯白糖水都是很奢侈的享受。

  林振華把東西放下,然后攔住正張羅著要給他倒水的蘭大媽,自己提起熱水瓶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笑著問道:“大媽,峰子這一段時間在干什么呢?”

  蘭大媽道:“上次你給峰子做了一個蜂窩煤模子以后,他現在天天騎個自行車在外面轉,看哪家要做蜂窩煤的,他就幫人家做。好的時候,一天能掙一塊多錢呢。”

  “這個峰子,還真舍得下力氣。”林振華呵呵笑道。

  豐華縣是南方少有的幾個產煤縣之一,縣城里燒煤炭的人家不少。過去,大家是把煤做成煤餅燒,近幾年來,一些家庭陸續開始改燒蜂窩煤,因為蜂窩煤的爐子火比較旺,換煤也比較容易。

  縣城里沒有專門制作蜂窩煤的工廠,各家各戶用的蜂窩煤,都是自己用模子做的。蜂窩煤的模具是一個有長柄的套筒,套筒里有七根圓柱,是用來生成蜂窩煤的七個氣孔的。制作蜂窩煤時,要先把煤粉和粘土按一定比例混合,揉勻,然后按進模具里,按緊之后,再推動模具上的套桿,把成形的蜂窩煤推出來,碼在地上晾干。

  這種制作蜂窩煤的模具在市場上是買不到的,其實,即使市場上有,也不會有哪個家庭舍得花錢去買。漢華機械廠的工人在這方面又是有得天獨厚的優勢的,他們能夠在廠里找一些廢料制作成模具。縣城里的居民沒有這樣的條件,有時候就需要從工廠的工人那里借模具來使用。

  蘭武峰決定不做小偷了,但一時又找不出什么好的就業渠道。林振華給他出了個主意,先幫他做了一套蜂窩煤模具,然后讓他帶著模具在縣城專門幫人做蜂窩煤。縣城的有些居民家里沒有會干這種活的勞動力,同時也缺乏工具,所以也愿意花點錢請人來幫忙。蘭武峰從幫人和煤開始,直到把蜂窩煤做好,一個蜂窩煤只收兩厘錢的加工費,這對于許多人家來說,還是一個可以接受的價格。蘭武峰干活舍得出力,一天下來能做好幾百塊蜂窩煤,有時的確能掙到一塊多錢。

  “小林,我真要謝謝你。峰子原來做的那些事情,我也知道,那都是見不得人的。自從認識你以后,峰子跟我說,他也要自食其力,不能再干偷雞摸狗的事情了。”蘭大媽說道。

  “峰子這個人,很有孝心。我總覺得,有孝心的人肯定不會是壞人。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一定能夠讓大家為他驕傲的。”林振華道。

  “希望有那一天就好啊。”蘭大媽道。

  “林哥,林哥。”正說著蘭武峰,院子里就傳來了他的喊聲,林振華走出門來一看,只見蘭武峰推著自行車走了進來,渾身像是從煤堆里爬出來一般,只剩下一排牙還是白色的。

  “哎呀,峰子,怎么又弄得一身灰啊?”蘭大媽心疼地說道。

  蘭武峰呵呵一笑:“沒事,我沖個澡就成了。”

  說著,他也不嫌天冷,直接就在院子里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然后拿臉盆接著水龍頭里的涼水往頭上澆。時下已經是十二月份的天了,雖說不至于滴水成冰,但也寒氣逼人。蘭武峰把冷水澆在身上,隱隱地能看到騰起一縷蒸氣。

  “峰子天天就這樣洗,習慣了。”蘭大媽見林振華有些愕然的樣子,笑著解釋道。

  蘭武峰沖了幾盆水,把身上洗干凈了,蘭大媽給他拿過來一條大毛巾,他一邊擦著身子,一邊對林振華問道:“林哥,你今天怎么有空過來了?”

  “小華給咱們拿了桔子和白糖來,起碼有兩斤白糖呢。”蘭大媽一邊收拾著蘭武峰的臟衣服一邊說道。

  “林哥,你讓我怎么敢收呢。要不,桔子你留下,白糖你拿回去吧?”蘭武峰道。

  林振華道:“峰子,你就收著吧,也不是什么貴重東西。這些白糖是我去瑞平機械廠做培訓的時候,他們送的,給了我十幾斤呢。我們廠里又發了幾斤,我就想著給你們帶點過來了。”

  “那就多謝林哥了。”蘭武峰道,“反正也欠你這么多了。唉,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得起。”

  “呵呵,放心吧,會有機會的。”林振華道,“你再堅持一段時間,國家的政策馬上就要放開了,到時候有你大展身手的機會。”

  “我相信林哥的話。”蘭武峰道。

  “峰子,你要記住你林哥的恩,如果真的有一天發達了,絕對不能忘了林哥,知道嗎?如果你敢忘了林哥,我第一個就不放過你。”蘭大媽叮囑道。

  蘭武峰對著林振華呵呵一笑:“林哥,你覺得我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嗎?”

  林振華道:“什么恩啊義的,大家都是朋友,互相照應一下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如果當成債,就沒意思了。你如果有朝一日發達了,能照樣認我這個朋友,我自然很高興。如果你有自己的天地,和我沒什么瓜葛了,我也照樣高興。”

  蘭武峰道:“我知道林哥不喜歡聽這種感謝的話,所以我就不說了。以后會怎么樣,現在說再多也沒用。我只說一句,林哥,你應該相信自己,你不會看錯人的。”

  在林振華想來,胡楊要用手工算完那幾條曲線,怎么也得花上一個星期的時間,在這一個星期里,攻關的事情只能先停下來,大家各自忙各自的就好了。

  誰料想,在林振華給胡楊講完有限元分析后僅僅隔了一天,胡楊就抱著一摞草稿紙跑到金工車間來找林振華了。

  “小林,我算完了,你來幫我看看,有沒有問題。”胡楊語氣里透著幾分亢奮。

  “不會吧?”林振華驚得目瞪口呆,“老胡,你算了多長時間?”

  “前天你跟我講完以后,我就回家開始算了。昨天我請了一天假,然后一直算到剛才,差不多也就是一個白天加兩個晚上吧。”胡楊輕松地說道,因為持續的熬夜,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身上還散發著一股煙草的味道,想必是一直在以香煙提神的緣故。

  “你真的沒有什么計算設備,就是純粹用手算的?”林振華翻看著胡楊演算的結果,越看越是心驚。他雖然沒有進行驗算,但從數據間的關系和曲線的形狀來看,胡楊的演算應當是正確的。不單如此,他還發現,胡楊書寫的算式非常流暢,像是常年做這種運算一樣。

  胡楊笑道:“習慣了,比這更難的數我也算過呢。當然,我也不純粹是手算,我們老祖宗不是還留下了算盤嗎?還有,秦瑛也幫我算了一部分。”

  “秦師傅也會算?”林振華問道。

  胡楊道:“她不懂微分,不過她是統計員,打算盤是沒問題的。我把算式寫出來給她,她就用算盤把結果求出來。”

  林振華抱歉地說道:“胡師傅,其實,我真沒想到你會算得這么辛苦,要不,我怎么也該和你一起算的。咱們這個埋弧焊的項目,也沒這么緊張吧,讓朱廠長給你批幾天假,你坐在家里慢慢算也可以的。”

  胡楊搖搖頭:“不光是為了埋弧焊,小林,我是真的喜歡這個有限元分析,我越算越覺得這東西實在是太好用了,這人一興奮,也就不覺得困和累了。”

  林振華感動地說道:“胡師傅,其實有限元分析還有很多東西,如果你感興趣,改天我把我知道的都講給你聽。”

  “一言為定!”胡楊高興地說,“小林,我就拜你為師了。”

  林振華連連擺手:“胡師傅折煞我了,我不過是機緣巧合,學到了這個東西而已。要論對這個方法的領悟程度,我可是遠遠不及你的。我想,如果你當年能夠讀一個麻省理工的博士,再給你一個實驗室,那么發明有限元分析的就不是老外,而是你胡師傅了。”

  有了初步的計算結果,后面的事情就簡單了。林振華設計了一套實驗方案,列出不同的焊劑、鋼材、電流等參數的組合,交給范世斌和馮旭,讓他們組織電焊工們去逐一進行實驗。探傷員拿著超聲波探傷儀在一旁等待著,每焊完一條焊縫,探傷員就要上前進行檢驗,并記錄下詳細的結果。

  林振華和胡楊專門負責對結果進行分析,建立實驗曲線。胡楊在跟著林振華學了幾天之后,竟然后來居上,分析數據比林振華做得還好。林振華先是慚愧了幾天,然后就接受了現實,他給自己找的一個借口是,自己前生習慣于電腦計算,離開電腦就干不了活,而胡楊作為一個業余的數學愛好者,從來都是習慣于手算的,所以在條件惡劣的情況下,表現就比自己好得多了。

  實驗曲線完全建立起來之后,林振華開始修改原來畫的埋弧焊機設計圖,根據實驗的結果,許多電子元件的參數都需要重設,機械部分也需要調整。胡楊以及技術科的工程師們也加入了修改圖紙的工作,他們在機械設計方面的經驗比林振華更為豐富,有些林振華解決不了的技術問題,放在他們手里不一會就能迎刃而解。

  林振華有時候覺得自己挺悲摧的,在無數的穿越傳說中,穿越人士無不是走到哪里都傲視群雄的,武功第一、智商第一、連對少女少婦的殺傷力都是第一。可是自己的穿越眾,雖然有著超前了幾十年的見識,但別人只要稍微一學,就超過了自己。一個自稱只有高中學歷的胡楊,跟他學了幾天有限元分析,現在已經是后來居上了。技術科一幫工程師,過去從來沒有見過埋弧焊的圖紙,現在干了幾天,提出來的方案也比他林振華要強得多。

  其實,出現這種情況并不奇怪,林振華在穿越之前也不過只是一個研究生而已,見識是足夠了,但基本功和經驗遠不是別人的對手。他的長處只在于使用先知先覺這個作弊器,其他的才能不是隨便能夠補上的。

  “現在情況怎么樣?”朱鐵軍都要這樣向攻關小組發問。

  “進展非常順利,最終的圖紙今天就能夠完成,明天就可以下單開始加工了。”范世斌樂呵呵地回答道。

  “好啊,這一次你們技術科可是立了大功了。”

  “哪里哪里,首功還是小林。”范世斌拉著林振華說道。

  “那倒是,小林是首功。”朱鐵軍點頭道。

  林振華搖了搖頭:“朱廠長,范科長,你們就別挖苦我了。現在整個攻關小組,就我最閑了,我發現大家對于埋弧焊的了解都比我深刻。相比之下,我當初畫的那個圖,簡直就是垃圾。”

  范世斌道:“小林,你這就錯了。埋弧焊的原理,最早我們都是聽你說的,要不到現在我們還搞不清楚呢。相關的參數都是你設計了實驗才測出來的,你的作用是誰也替代不了的。”

  朱鐵軍拍拍林振華的肩膀,說道:“小林,你眼界很寬,懂的東西很多,這是你的長處。埋弧焊這個項目,如果不是你,大家肯定現在還在黑暗中摸索。不過,你畢竟太年輕,有些方面經驗不足,而老同志們經驗豐富,他們一旦掌握了原理,自然就能找出更好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在這方面,你還是需要虛心地向老同志學習才對。”

  “我明白,我明白。”林振華鄭重地說道。

  林振華這個態度,倒并不是裝樣,而是由衷的感觸。他想起自己在華青大學讀研究生的時候,導師姚鶴良教授也曾這樣說過,他說其實真正的大師是在生產第一線的,實踐出真知,這并不是一句空洞的場面話。

  “小伙子,不錯,沒給我們部隊丟臉。”朱鐵軍說道,“前些天,廠務會已經同意了,給你調換一個工種。像你這樣技術全面的年輕人,當搬運工太屈才了。你考慮一下,看看想做什么工種,等到埋弧焊試車成功,我就給你辦。”

  林振華搖搖頭:“朱廠長,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倒覺得現在這樣也挺不錯。我還是挺喜歡搬運工這個工種的。”

  “真是一個扶不起來的阿斗!”朱鐵軍罵道。

  范世斌在一旁插話道:“朱廠長,我倒覺得,像小林這樣優秀的人才,不應該放在車間里,應當到我們技術科來,先以工代干,未來廠辦應當爭取給他解決一個干部編制。我覺得,小林雖然只有初中文憑,但他的水平,比我們很多大學生還高呢。”

  “這倒也是一個辦法,小林,你的意思呢?”朱鐵軍看著林振華,問道。

  林振華現在對于這個時代的事情已經了解不少了,他知道,這個社會是分了很多等級的。首先,城鄉差別就是一個最大的等級差別,城里的人叫作職工,農村的人叫作農民,二者相比,絕對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的。再具體到職工內部,又有另外一個臺階,那就是干部和工人的區分。干部歸人事部門管,工人歸勞動部門管,工資待遇等等都有所不同。

  不過,正因為干部身份代表著更好的待遇,所以一個工人要變為干部身份,難度是非常大的。在許多單位,都有“以工代干”這種名目,也就是以工人的身份,先做干部的工作,過一段時間,等到有指標了,再正式轉為干部。能夠以工代干,對于許多工人來說也算是上了一個臺階,別的不說,搞對象都比普通工人要搶手得多。

  范世斌的這個提議,對于其他的工人來說也許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對于林振華,卻沒有一點作用。林振華知道所有這些工人、干部、以工代干等其實都是浮云,一旦走向市場化,這些身份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朱廠長,范科長,這個問題先擱下吧,一切等搞完二類壓力容器取證再說吧。”林振華采取了一個拖延的方法,回避了范世斌的邀請。

  埋弧焊機試車的時間終于到來了,兩塊開好了坡口的鋼板擺放在容器車間的正中央,兩條用來支撐焊機的導軌也已經沿著鋼板的接縫部位鋪好,一臺做工精巧的小車停放在導軌的一端,這就是埋弧焊機。在焊機的下方,伸出一小截鋼柱,這是焊機的導電嘴,焊絲從導電嘴中探出來,懸在焊縫之上,等待著焊接作業的開始。

  容器車間的工人們全都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圍在試車現場的周圍。林振華、胡楊、范世斌等人反反復復地對焊機檢查了多遍,力求萬無一失。

  “好了,朱廠長,現在可以開始試車了。”容器車間主任馮旭向朱鐵軍報告道。

  “第一次由誰來操作?”朱鐵軍問道。

  林振華等人互相看看,都笑著不說話。

  “怎么,是都不敢上前,還是都想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朱鐵軍奇怪地問道。

  “朱廠長,你這就是明知故問了。像這種剪彩的機會,肯定是要交給領導的。”林振華忍不住提醒道。

  朱鐵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林振華說的是什么意思,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怎么,你們是想讓我來燒第一條縫?”

  “正是如此。朱廠長,我們就等著你來剪彩了。”馮旭說道。

  朱鐵軍哈哈大笑起來:“好,這個彩我愿意來剪。”說罷,他走上前去,按動了埋弧焊機上的電鈕。

  傳動馬達輕輕地響了起來,焊機沿著導軌緩緩前行。送絲輪輕盈地轉動著,向下推送著焊絲,一旁的焊劑盒也打開了,焊劑按設定的速度流淌下來,正好蓋住了焊絲接觸工件所迸出的電焊火花。焊機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如魚鱗般平整的焊縫。

  “啪啪啪!”馮旭帶頭拍起了巴掌,工人們跟著鼓起掌來,車間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朱廠長,這條焊縫焊得太漂亮了,簡直是八級電焊工的水平啊!”馮旭一邊鼓掌一邊恭維著朱鐵軍,馬屁拍得比掌聲還響。

  朱鐵軍當然知道這條焊縫的好壞與自己是否英明神武根本沒有任何關聯,林振華等人已經把各項參數都設好了,他只是按了一下電鈕而已。不過,看到焊機的效果如此出色,朱鐵軍還是十分興奮,不管怎么說,埋弧焊攻關是他一手抓的項目,這個項目的成功,其中當然有他這個領導者的功勞。

  “祝賀你們!”朱鐵軍挨個地與攻關小組的成員們握手,然后宣布道:“大家都辛苦了,我給大家放三天假。三天以后,老范,老馮,小林,還有楊春山師傅,咱們幾個人一起帶上這臺埋弧焊機去石化機,接受檢驗。”

  石化機位于江南省的省會南都市郊區,建于50年代初期,是一座擁有2000多工人的國營大廠。這種大企業,在當年絕對是風光無限的,工人旱澇保收,到月底就能拿到工資,還有各種福利。廠子規模大,光廠區面積就有5000多畝,各種設施十分齊全,有自己的幼兒園、小學、中學,還有一所技工學校,工會俱樂部每周都放電影,廠醫院甚至能做闌尾等小手術。可以這樣說,除了沒有公墓之外,一個人生老病死所需要的一切條件這里都能夠提供。

  漢華機械廠在豐華縣算是一個大企業了,廠子里的人走到縣城里去都是昂首挺胸,底氣十足的。但當林振華和朱鐵軍等人一起站在石化機門口的時候,他腦子里只想到一句話: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人家這才叫國有大型企業啊。

  漢華廠與石化機同屬于輕化廳系統,相互之間走動得比較勤,除了林振華之外,其他的人過去都到過石化機,所以對石化機的規模并不覺得有什么驚奇。載著漢華廠一行人的解放牌大卡車開到石化機門口,馮旭從駕駛室里下來,在門衛那里說了幾句什么,門衛便按動電鈕,拉開了伸縮式的大門,放漢華廠的一行人進去。

  “石化機這個電動門硬是很氣派,什么時候我們廠也搞一個這樣的大門才好。”楊春山站在卡車的車斗里,對身邊的林振華說道。

  “這個大門倒是一般般,不過,石化機的廠區可真是夠大的。”林振華感慨道。

  這種伸縮式的大門,在當年的確是一個稀罕玩藝,連省政府用的都是那種大鐵柵欄門。這就是當年的一個有趣的反差,政府部門往往不如工廠有錢,也不如工廠氣派。因為工廠擁有各種資源,要做一個大門,只需要找點邊角料焊一焊就可以了,政府就沒有這樣的條件的。

  不過,林振華對于這樣的大門沒什么興趣,在后世,隨便哪個住宅小區都有幾個這種門,而且還是帶遙控的。林振華感興趣的,是石化機這幾千畝廠區的環境。一排排整齊的平房,寬闊的廠區道路,20多年前建廠時種下的樹木,現在已經長得十分高大,他們所乘坐的卡車,就在這茂密的樹蔭下面駛過。

  在后世的大城市里,像這種幾十年樹齡的大樹已經是十分珍貴了,如果一個新開發的小區里能夠有幾棵這樣的樹,開發商必定要在宣傳材料的醒目位置上標明:小區內有原生樹五株,讓您盡享森林生活…在石化機的廠區里,這種珍貴的“原生樹”豈止千株。雖然已經是深冬時節,但南方的樹木很多是四季常青的,放眼望去,滿目蒼翠,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多好的地方啊,以后如果經營不下去,光把廠區這些地皮拿來開發房地產,也夠全廠的工人舒舒服服過上一輩子了,林振華惡惡地想到。他前生對于江南省的情況不太了解,不知道這家石化機最終的命運如何,是不是與其他許多國企一樣,在90年代的國企破產風潮中黯然倒閉,然后成了開發商的盤中之餐。

  “到了,小華,下車吧。”

  楊春山打斷了林振華的暇想,林振華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只見卡車已經開進了石化機的生產區,停在一處廠房門口。從廠房的結構來看,林振華能夠判斷出,這應當是石化機的容器車間,比漢華廠的容器車間要高得多,也大得多。

  車一停下,幾名石化機的職工便迎上來,當先一人頗有些領導氣質,臉上帶著傲漫的微笑,正與從駕駛室里出來的朱鐵軍握手。

  坐在車斗里的范世斌、楊春山、林振華等人都下來了,同時放下車斗的擋板,把他們自己制作的埋弧焊機小心翼翼地抬下來。石化機在壓力容器制造方面是全省的No1,漢華廠要想通過二類容器認證,有許多環節都要經過石化機的測試。他們這一次來的目的,就是讓石化機的技術人員審查他們的埋弧焊機。

  “這是我們廠的技術科長,范世斌,老范。”朱鐵軍領著對方那位領導來到林振華等人面前,向他介紹著自己的手下。

  “哦,好啊。”對方領導漫不經心地答道,直接忽略了范世斌向他伸出去的手,似乎覺得對方的一個小科長不值得他去握手。這一個小細節讓范世斌覺得好生尷尬,朱鐵軍的臉上也有了一些難堪。

  “林振華,小林,退伍軍人,革新能手。”朱鐵軍指著林振華向對方介紹道。

  “你好。”林振華汲取了范世斌的教訓,沒有試圖去與對方握手,而只是淡淡地點了一下頭。即便是點這一下頭,他也是看在朱鐵軍的面子上,他才不管對方是個什么牛人呢。

  “老朱,你們把東西放下,我讓小王給你們安排一下吃飯和住宿,明天再安排測試的事情。我這幾天有點事情在忙,就不陪你們了。有什么事,你就跟小王說就行了。”對方領導打斷了朱鐵軍繼續介紹其他人的打算,隨意地對朱鐵軍說道。他說的那名小王估計是一個什么秘書之類的,站在他的身后,朝朱鐵軍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那就謝謝牛廠長了。”朱鐵軍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對那牛人說道。

  “這廝是個什么玩藝?”看著那位牛廠長昂首離去,林振華小聲地問馮旭。

  馮旭道:“石化機的一個副廠長,叫牛北生。”

  “怎么這么牛?連咱們廠長的面子都不給。”

  馮旭解釋道:“有什么辦法,人家是大廠子,級別也比我們高。石化機是副地級單位,牛北生這個副職,相當于縣團級,咱們朱廠長是副縣團級,所以他就顯得牛了。”

  “沒必要吧?”林振華嘀咕道,“好歹也是兄弟單位,山不轉水轉,誰知道以后誰求誰啊?”

  馮旭拍拍林振華的肩膀,道:“小林,你這話說得好。不過,眼下還是咱們求人家,所以也只能陪著笑臉了。你以為朱廠長愿意?”

  朱鐵軍是否愿意,林振華很快就知道了。在被安排到招待所住下之后,朱鐵軍在屋子里破口大罵:“媽拉個巴子,依著我以前的脾氣,非扇這個姓牛的兩巴掌不可,什么東西。”

  “朱廠長,你別生氣。”馮旭連忙勸道。

  “這個王八蛋,過去在輕化廳開會的時候也是這樣,像是誰欠了他家的錢一樣,不單對我們漢華廠,對其他廠子的領導也是這樣,覺得天下就是他石化機最大,我們都是小嘍羅。”朱鐵軍牢騷滿腹。

  馮旭道:“朱廠長,沒辦法,我們現在還指望著他們給我們蓋章呢。”

  “我實在是不想因為他的緣故耽誤了你們一個多月的心血,如果今天是因為我自己的事情求他,我肯定要跟他翻臉。”朱鐵軍道。

  “弱國無外交,誰讓咱們廠子不如他們大呢?”林振華也勸說道。

  朱鐵軍嚷完,氣消了一點,他看看眾人,說道:“這個姓牛的事情,不要影響到你們。你們明天要好好表現,把這一關過去了,我們就不用再求他們了。”

  “放心吧,朱廠長,我們不會掉鏈子的。”林振華拍著胸脯說道。

  石化機的秘書小王帶著眾人在食堂吃了一頓飯,飯是從窗口打的。很顯然,石化機并沒有把漢華廠這個兄弟單位當成一回事,否則,對方的副廠長帶隊來了,按當時的規矩,無論如何是應當招待一次便宴的。

  飯后,范世斌組織眾人開始準備第二天測試的材料,還有各種各樣的表格要事先填寫好。馮旭卻不知到哪去了,直到很晚才回來,他過去和石化機走動比較多,估計是有一些朋友之類的要去拜訪拜訪。

  第二天,漢華廠的一干人等前往石化機的容器車間,準備接受埋弧焊機的測試。到了現場,眾人意外地發現,那位聲稱自己很忙的牛廠長居然也來了,而且臉上明顯有了一些笑容。

  “老朱,你們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樣?”牛北生主動向朱鐵軍招呼道。

  “還好,多謝牛廠長,小王秘書給我們安排得很好。”朱鐵軍說道,不管他心里對牛北生有什么不滿,也只能裝出一副愉快的樣子。更何況,牛北生今天的態度明顯比昨天要好得多了。

  “我們這邊條件比較簡單,你們各位就將就兩個晚上吧。”牛北生虛套地說道。

  “條件很好,條件很好。”朱鐵軍也同樣虛頭虛腦地應道。

  “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牛北生指著一位穿了電焊防護服的女工向漢華廠的眾人介紹道:“這是小沈,沈佳樂,別看她年輕,那是我們廠電焊工的頭把交椅,在日本培訓過半年的。今天就由她來負責測試工作。”

  說罷,他又轉向沈佳樂,吩咐道:“小沈,漢華廠也是咱們的兄弟單位了,測試的時候,適當把握就可以了,不要為難兄弟單位。”

  這位坐著頭把交椅的沈佳樂看起來的確年輕得過分,大約也就是20歲上下。剪著短發,戴著工作帽,身著電焊工作服,手里戴著紗手套,一副老工人的樣子。她的身材和長相看起來都還挺順眼的,就是臉上表情木然,冷若冰霜。

  聽到牛北生的吩咐,沈佳樂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道:“知道了,牛廠長。不過,二類壓力容器是有質量要求的,如果弄不好,出了事是會死人的。廠里指定由我來簽字驗收,我不得不嚴格要求。”

  “我知道,我知道。”牛北生連聲說,“我沒讓你不嚴格,我只是說,要適當。嗯,適當懂不懂?”

  “我懂了。”沈佳樂木然地說。

  牛北生轉頭向著朱鐵軍,干笑著說道:“小沈就是這個脾氣,對工作非常認真,你們多擔待。”

  朱鐵軍連忙答道:“認真是應該的,我們完全。”

  漢華廠的各位也都不是傻子,當然能夠看出沈佳樂顯然是不愿意放水的,牛北生這一番話,也只是給漢華廠的人做了一個空頭人情,未來沈佳樂如何評分,牛北生肯定是不會再插手的。不過,不管人情是不是空頭,牛北生能夠這樣做,也算是給了漢華廠面子了,眾人的心里覺得暖和了一些。

  “馮主任,這個牛廠長今天吃錯什么藥了,嘴怎么這么甜?”林振華站在人群背后,小聲地問馮旭。

  馮旭微微一笑:“我昨天晚上給他提了20斤白糖去,要不他的嘴能有這么甜。”

  呵呵,這個姓牛的可真夠便宜的,20斤白糖,按市價還不到20塊錢,居然就把他給收買了,好歹也是一個正處級的國企副總啊,你多少有些身價好不好?林振華不禁暗自稱道:這個時代的社會風氣,真是太…那什么好了。

  “朱廠長知道嗎?”

  “我跟他匯報過了,他說他不管這事。他那個脾氣,干不來這些事,我這是征得蔣廠長同意的。上次,咱們廠從瑞平那邊弄了一車白糖,這事石化機的人也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著呢。所以,這一次過來,我就從蔣廠長那里要了100斤過來,昨天晚上,各個有關系的人都打點好了。”馮旭沒有瞞著林振華,這種事也實在沒什么可瞞的,在當年,拉關系走后門是公開的秘密。

  “那這個沈姑娘,你沒有去打點一下?”

  “哪能不去?”馮旭道,“昨天我已經都打聽好了,這個姓沈的丫頭,是我們檢測的關鍵人物,昨天晚上我去了她家,結果吃了閉門羹。”

  “哦,如此說來,這姑娘還挺廉潔的?”

  “誰知道啊,小丫頭,有點倔脾氣。我也問過了,這丫頭眼睛里只有技術,只要我們的技術能夠過關,她應該不會為難我們的。”

  “這丫頭,年紀輕輕的,就成了檢測的關鍵人物了,是不是背后有人啊?不會是什么高干子女吧?”林振華天馬行空地猜測道。

  話說:某位書友大大一氣投了五張催更票,要我日更12000,實在是狠啊。橙子還有一點點存稿,日更12000倒沒什么困難。問題是,存稿如果用完了,后面乍辦?各位以后催更這種事情就不必了,橙子平均一天更6000字是比較正常的,再高質量就不能保證了。

  還有…我今天如果能更12000字,你們能給我砸1200張推薦票不?

  林振華的猜測完全錯了,沈佳樂并不是什么高干子女,她的父母都是石化機的工人,是那種一點權勢都沒有的工人。

  沈佳樂的電焊技術是跟著她的父親學來的,早在她還只有五六歲的時候,她父親找不到什么玩具來對付她,便把她帶到了車間,讓她拿著一個電焊面罩,看自己燒電焊。

  絢麗的電焊火花成了小姑娘的至愛,她磨著父親,非要自己親手試一試電焊不可。于是,父親便握著她的小手,教她焊出了一條焊縫。

  這一試可就不可收拾了,沈家丫頭從此迷上了電焊,她覺得再也沒有比把兩塊鋼鐵粘在一起更有趣的游戲了。在別的孩子都在玩積木的時候,她卻在拼搭著那些鋼板、鋼筋、角鐵,這些冷涼、沉重的大家伙就是她的積木。

  沈佳樂從小就沒有穿過什么花衣服、裙子之類小姑娘喜歡的服裝,她一年四季的服裝都是用父母的工作服改的,是那種袖子上有收口,胸前有兩個兜的工裝服。這倒并不完全是因為家里沒錢,而是因為她只喜歡這樣的衣服。她也從來沒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留過長辮子,而是常年一頭短發。因為在車間里留長辮是很忌諱的,萬一長辮被機器卷中,會有生命危險。

  在十幾年的時間里,沈佳樂沒事就跟著父親燒電焊,一開始是幫著焊一些無關緊要的工件,慢慢就開始上手燒一些質量要求更高的焊件了。父親驚異地發現,自己這個女兒似乎天生就是一個電焊工,還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她燒出來的電焊就已經能夠與車間里一把年紀的老工人相媲美了。

  18歲那年,沈佳樂進廠當了電焊工,從廠領導到普通工人,無人不知她是一個電焊天才,剛進廠就被破格定了三級工,其實,以她的能力來說,定一個五級也是完全可以的。

  第二年,輕化工業系統組織一批工人赴日本學習,省輕化廳給了石化機一個電焊工的名額,這個名額毫無懸念地落到了沈佳樂的頭上,因為派老工人去有些浪費,而年輕工人里,技術能夠達到沈佳樂這個水平的根本就找不出來。

  沈佳樂去了日本,到了日本的一家化工設備制造企業實地學習。她驟然發現,自己曾經引以為豪的電焊技術在人家這里早已是落伍的東西了,日本的電焊技術已經到了如此高超的水平,許多焊接方法她別說見,就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沈佳樂在日本呆了半年,連一次街都沒有逛過。她只睡四個小時,白天跟著日本的師傅學技術,晚上就抱著一堆資料,翻著日文辭典苦讀。她的刻苦精神讓以發明“過勞死”一詞而著稱的日本人都自愧不如,而她對于電焊技術的悟性,更是折服了對方工廠里所有的電焊技師。

  沈佳樂再回到石化機時,已經是當之無愧的電焊技師了,許多新式的電焊技術,在整個江南省只有她一個人掌握,這使得她在廠子里具備了可以不看領導臉色的資本,這一年,她年方19歲。

  這一回漢華機械廠來測試埋弧焊機,廠領導事先就通知了沈佳樂。沈佳樂到車間看了一眼漢華廠搬來的焊機,不由得便有了幾分反感。在林振華看來,這臺埋弧焊機做得也算是很漂亮了,各個部件都經過了拋光,零件表面上泛著淡淡的藍光,看起來很有些工業革命時代的粗獷感覺。這樣的設備,如果放到后世京城的后海酒吧里去,絕對可以掛上一個“重金屬時代”的標簽,很是賣座的。但在沈佳樂的眼里,這臺機器簡直就是一個廢鐵疙瘩,她甚至懷疑漢華機械廠的這幫人是不是走錯了地方,本來要去廢品收購站的,結果誤走到石化機來了。

  石化機也有幾臺埋弧焊機,那都是從日本進口而來的,整個機器的外殼都噴著漂亮的烤漆,每一個部件看起來都那小巧精致。沈佳樂認為,只有這樣的設備才能稱得上是高技術設備,漢華機械廠拿過來的,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傻大黑粗。

  沈佳樂生在工廠,長在工廠,對于工業技術有著一種神圣的感情。她父親在她小的時候就不斷地給她灌輸一種質量至上的觀念,告訴她如果產品的質量不好,那是會出人命的。沈佳樂接受了這樣的觀念,并讓它融在了自己的骨子里。

  “沈師傅,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范世斌走上前去,向沈佳樂請示道。雖然眼前這個小姑娘的年齡比范世斌的女兒還要小一點,但范世斌也是聽說過她的大名的,再加上自己的合格證還在人家手上捏著,這就由不得他不畢恭畢敬了。

  沈佳樂問道:“你們這臺機器,就是埋弧焊機?”

  “是的,這是我們廠自己研制的埋弧焊機。”范世斌說道,也許是自覺慚愧吧,他又補充道:“這臺焊機做工上的確是粗糙了一點,不過焊接的質量還是不錯的。”

  “范科長,我剛才跟我們牛廠長已經說過了,二類壓力容器的制造,是來不得半點差錯的,如果焊接質量不好,容器發生爆炸或者泄露,后果是非常嚴重的,這一點,你也清楚吧。”沈佳樂繃著臉說道,剛才眾人已經做過了介紹,她知道眼前這位中年人是漢華廠的技術科長。

  范世斌被她這樣嗆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是一個搞技術的人,本來就不擅長斗嘴,加上自己處于弱勢,也不知道是否應當回擊。

  林振華站在一旁,聽到沈佳樂的話,不由得有些惱了。在所有的人中,他其實是心理負擔最輕的一個,加上年輕氣盛,忍不住就上前一步,對沈佳樂說道:“丫頭,你說話客氣點。我們范科長好歹也是搞了二十多年壓力容器了,這點道理不需要你來教訓他。”

  “你叫我什么?”沈佳樂俏臉生慍。一個陌生人管她叫丫頭,已經足夠讓她不悅了,更何況眼前這個陌生人看起來一臉稚氣,沒準年齡比自己還小呢。

  “叫你丫頭,有什么不對嗎?”林振華道,和小女孩子耍貧嘴,可是他最喜歡的娛樂的方式了,“中國人都是這樣叫的,別覺得你在日本呆過幾天,就不接受中國人的語言習慣了。對了,日本鬼子管女孩子叫花姑娘,莫非你喜歡這樣的稱呼?”

  林振華一邊說著便宜話,一邊上下打亮著沈佳樂。他發現,這姑娘其實長得還真是挺不錯的,細眉大眼,鼻梁挺拔,下巴頦略帶了一點瓜子型,如果略施一些薄妝,混個港姐第三也沒什么問題了。他邪惡地想到,在日本眼里,你可不是什么花姑娘,而是小蘿莉。不對,歲數稍大了一點,離御姐啥的,好像又還有點距離…

  “你胡說什么呢?你們不想通過檢測了是不是?”沈佳樂威脅道,也難怪她要發飚,在她從日本回來以后,這一年來,經手的各種檢測也有十幾次了,哪個單位敢這樣對她不敬的。還有,眼前這個小伙子,眼睛始終在自己的臉上打轉,怎么看怎么透著一股色迷迷的味道,實在是可惡之極。

  林振華呵呵一樂:“丫頭,你是不是想告訴我,說如果姑奶奶你不高興,我們就檢測不過?試問,你剛才口口聲聲說什么壓力容器的重要性,擺出一副為國家和人民生命財產負擔的樣子,現在露出原形了吧?說到底,我們能不能通過,不是看我們的技術是否過關,而是看我們對你是否恭敬,是這樣嗎?”

  “你…”沈佳樂無意之中讓林振華抓住了把柄,一時也語塞了,她辯解道:“誰說要你們恭敬了,我是對事不對人的,我只看你們的技術是不是過硬,其他的根本就不管,也不想管。”

  “那不就結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嗎?”林振華問道。

  “開始吧。”沈佳樂敗下陣來。

  聽到沈佳樂說可以開始,楊春山和另外幾名同來的電焊工連忙動手,把各種測試材料安放到位。這種測試,其實就是指定幾種不同材質和厚度的鋼材,用埋弧焊機進行焊接,然后再經目測、超聲波探傷、X光探傷等方式進行檢驗,如果檢驗合格,就說明漢華廠掌握了埋弧焊技術,這一項就算過關了。

  馮旭一直站在旁邊聽著林振華與沈佳樂斗嘴,趁沈佳樂不注意的時候,他悄悄拉了林振華一把:“小林,這個丫頭可是管著蓋章的,你剛才是不是太得罪她了?”

  林振華道:“馮主任,我這是行一個激將法。你不是說這丫頭很清廉嗎,我就利用她這一點,故意把她得罪狠了,再用話將住她。這樣,即使測試里面有點什么小問題,她也不好太過于大做文章,否則就會落下挾私報復的嫌疑。我相信,她是寧死也不愿意擔這樣一個嫌疑的。”

  馮旭看看林振華:“小林,我發現你這個人不但技術上有兩下子,搞陰謀也有兩下子,在哪學的?”

  林振華道:“馮主任,別忘了,我可是偵察兵出身。如果傻不拉嘰的,還不讓敵人給發現了?”

  “也是。”馮旭點點頭,“原來偵察兵還要學這個呢?”

  林振華覺得好生羞愧,狼牙、龍組、總參三部的英雄們,我對不起你們啊。

  今天第二更,晚上21點以后還有5000字,總會完成任務就是了。

  順便說一句:我不缺催更票,我缺推薦票…很缺,很缺。

  “低碳鋼,10毫米板材…”

  “結構鋼,T型材…”

  埋弧焊機在導軌上來回地移動著,在金屬材料上留下一條條焊縫。楊春山等幾名電焊工揮汗如雨,不斷地把焊接好的工件搬走,再把待焊的工件搬過來,重新鋪導軌、架焊機,然后小心翼翼地啟動焊機,完成焊接工作。

  沈佳樂站在一旁,手里拿著一個紙夾子,一邊觀察著焊接的過程,一邊在表格上填寫著相關的內容。與現場熱火朝天的場面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她臉上和聲音里的寒意。不過,隨著測試結果不斷報出,沈佳樂冷冷的語氣似乎也有了一些松動。

  “佳樂,又是一級,怎么辦?”石化機的探傷員拿著報告單對沈佳樂說道,她真的很希望漢華廠的焊機能出一點小缺陷,出現一兩條二級或者三級焊縫,以便讓沈佳樂臉上不至于那樣難看。其實這種測試并不需要每次都完成得這樣完美,只要二級焊縫的比率不超過一定限度就可以了。可是,漢華廠的人們似乎就這樣精益求精,從頭到尾,所有的焊縫檢驗結果都是一級,連一點機會都沒給沈佳樂留下。

  “一級不是更好嗎?”沈佳樂打腫臉充胖子,“他們的質量好,我們也高興啊。”

  “真看不出來,他們這么難看的一臺機器,焊出來的質量這么好。”探傷員嘀咕道。

  沈佳樂忍不住又看了看那臺傻大黑粗的機器,點點頭道:“看來漢華廠還真有點本事,能自己搞出埋弧焊機了,咱們廠都不敢自己搞。很多參數,咱們根本就確定不下來,也不知道漢華廠的人是怎么弄清楚的。”

  “佳樂,我聽說,這臺焊機就是那個姓林的小伙子設計的。”探傷員頗具有八卦潛質,短短一會工夫,她就從楊春山等人那里探聽到了核心機密。

  “不會吧?”沈佳樂有些愕然,“我怎么覺得,他看起來年齡很小啊。”

  “我問過了,他才18歲,比你還小2歲。”

  “那…他是哪個技校畢業的?或者,上過大學?”沈佳樂也耐不住好奇心了,像她這樣的才女,對于有才或者貌似有才的人都有一種本能的關注。

  “聽說他只有初中文化,當兵回來的。”

  “這就奇怪了,別是傳錯了吧。”沈佳樂搖搖頭說道。她忘記了,其實她自己也只有初中文化,她的本事都是在多年的實踐中培養起來的,當然,還有從父輩那里遺傳過來的DNA。

  全部指定的項目都測試完畢了,漢華廠的埋弧焊機焊出的所有焊縫全部為一級,達到了優秀的標準。沈佳樂自然也不好說什么,只得掏出自己的私章,在檢測報告上蓋章通過。

  “丫頭,多謝了。”林振華拿著檢測報告,得意洋洋地對沈佳樂說道。

  林振華這個人有個小毛病,就是看不慣女孩子滿臉冰霜的樣子。有些人很欣賞那種所謂冰山美女,覺得冷冷的很有味道,林振華覺得這實在是自虐。在他心目中,女孩子就應當溫柔、開朗的,成天繃著個臉,有什么意思呢?在前世的時候,他對于這類冰山屬于見一回就要欺負一回的。

  “得意什么?”沈佳樂果然被林振華給挑逗起來了,她白了林振華一眼,說道:“埋弧焊在現在已經是非常簡單的技術了,你們現在搞的這些技術,在人家日本十幾年前就已經有了。”

  林振華脖子一梗:“別又顯擺你去過日本了,好像誰沒去過似的。”

  “你去過?”

  “我…”林振華有心說自己真的去過,他是跟著導師去日本開過國際會議的,還參觀過日本的工廠,可是,這樣逆天的事情,他怎么能解釋得清。無奈何,他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就算我沒去過,見識也不見得比你少吧?我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你沒去過當然不知道,人家日本人搞的技術,你聽都沒聽過。”沈佳樂說道。

  “喲喲,看你那一臉自豪的樣子,丫頭,你好像是個中國人吧?替日本人自豪個什么勁?”

  “誰替日本人自豪了?我只是說,人家日本人的技術,你根本就沒聽說過而已。”

  “你牛,那你說說看,日本人現在玩出什么我沒聽說過的技術了?氬弧焊,電渣焊,激光焊,等離子焊,爆炸焊…”林振華如數家珍地念叨道。

  小樣,你一個生活在1980年的人,跟我這21世紀的新青年講新技術?隨便蹦幾個新名詞出來也能嚇你一跟頭了。林振華惡惡地想到。

  “會說有什么用,你光知道氬弧焊,可是你見過嗎?”沈佳樂被林振華的大話惹急了,她畢竟也就是一個20歲的小女孩而已,再加上有一個電焊才女的名頭,哪里經得起林振華這樣的激將法。氬弧焊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很高深的技術,它只是在電焊的時候,在焊點附近通上氬氣作為保護氣體,避免金屬的氧化。氬弧焊主要用于焊接如鋁材、不銹鋼等材料,在普通企業里使用并不很多。

  林振華撇撇嘴:“氬弧焊很牛嗎?我玩氬弧焊的時候…哼!”

  林振華本來想說一句諸如“我玩什么什么的時候,你還在撒尿和泥”之類的狠話,這是作為一名大牛人的經典語法。可是細一想,不由得汗顏了,如果不是玩穿越,在1980年1月,這個世界上不但沒有他林振華,甚至于他的父母還沒開始談戀愛呢。他自知在資歷方面是無法與現在的任何一個人叫板的,于是只好以一個哼字來打馬虎眼了。

  “你玩過氬弧焊?”沈佳樂幾乎要暴走了,“我們車間就有氬弧焊機,你如果能燒一條合格的焊縫出來,我跟你姓。”

  “你跟我姓?那豈不是打算改名叫林沈氏?”林振華抓住一切機會占便宜。

  “你…如果你燒不出來怎么辦?”沈佳樂當然不傻,知道自己被語言騷擾了,但又不便于點破,只好氣勢洶洶地逼問道。

  “我如果燒不出來,那我就允許你姓我的姓。”林振華慷慨地說。

  “好!就這么定了!”沈佳樂這一回可沒聽出林振華話里的玄機,馬上答應了這個包輸不贏的賭局。林振華心里暗想:唉,勝之不武啊,作為一個在互聯網上身經百戰的宅男,這樣調戲80年代初的清純少女,罪過啊。

  “姓林的,你別嘴硬,你先找找哪個是氬弧焊機吧。”沈佳樂說道。

  “不就是那臺紅彤彤的機器嗎?日本西乎公司出產,逆變直流,型號應該是叫什么YT-700C吧?有低頻和中頻兩檔。”林振華指著不遠處的一臺設備說道,這種型號的氬弧焊機算是很經典的一款了,當年林振華在華青機械廠實習的時候,就用過這個型號。

  沈佳樂的臉色有些發白,她沒想到林振華居然真的認識氬弧焊機,而且看他這種神氣,沒準還真的會用。沈佳樂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可能,江南省僅有的幾個會燒氬弧焊的電焊工,都是她教出來的,而且技術都還不夠熟練,這個林振華是從什么地方學來的?

  沈佳樂暈暈乎乎地隨著林振華走到焊機前,幫他接上了電源,又拿來焊絲和氬氣瓶,還有兩塊不銹鋼的邊角料,既然說好了要比試,這些條件必須是由她來提供的。

  聽說漢華廠的一個小青工要跟沈佳樂比試燒氬弧焊,石化機容器車間里閑著的工人們都圍過來了。有的工人與漢華廠的人也認識,便偷偷地向漢華廠各位打聽站在氬弧焊機跟前的這位年輕人叫什么,是什么背景,誰的徒弟等等。等聽說此君只有18歲,卻是漢華廠埋弧焊機的設計者的時候,大家都驚嘆不已。

  沈佳樂現在開始后悔自己的沖動了,堂堂一個電焊才女,跟個退伍軍人賭什么氣?看對方那胸有成竹的樣子,她預感到自己已經輸定了。慘了慘了,萬一真的輸了,這面子可怎么能圓得起來啊。

  林振華把兩塊不銹鋼擺好,打開了氬弧焊機,熟練地通氣、引弧、焊接。焊絲在電弧之下忸怩地熔化成鋼水,在不銹鋼工件的坡口上形成一個電焊熔池,隨后又迅速地凝結成晶亮的金屬層,留下一條平整的焊縫。

  “干得真漂亮。”

  “比小沈師傅也不差了。”

  “這小伙子不會也是從日本學習回來的吧?”

  石化機的工人們小聲地議論起來,這些話一字不漏地傳進了沈佳樂的耳朵里,她只覺得心煩意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像是被電弧映照著的一般。

  林振華忙里偷閑地抬眼看了沈佳樂一眼,正把她那尷尬的表情看在了眼中。林振華心念一動,突然起了一絲惜香憐玉之心,他臉上不動聲色,手里卻做了一個小動作,焊鉗稍稍地提高了一點點,只聽得啪地一聲,電弧熄滅了。

  “哎呀,可惜!”楊春山等人在一旁扼腕道。

  “唉,火候還是欠一點。”石化機的工人們不知道是惋惜還是慶幸地說道。

  林振華關掉氬氣,又關掉焊機上的電源開關,放下焊鉗,對還沒回過味來的沈佳樂笑著說道:“慚愧,沈丫頭,我輸了。”

  “你…”沈佳樂百感交集,不知說什么好。

  以沈佳樂的眼光,自然能夠看出林振華在最后一刻是故意放水的。氬弧焊最難的一點是引弧,因為有氬氣保護,引弧要比普通的手弧焊更難一些。但氬弧焊一旦引弧成功,焊接的過程中電弧卻是非常穩定的,輕易不會熄滅。林振華引弧的過程非常嫻熟,焊接的手法也非常到位,卻無緣無故地突然熄弧了,如果不是非常意外的失誤,那就只能用放水來解釋了。

  石化機的工人們看到比試已經結束,便紛紛散去了。漢華廠的工人們也趕緊去收拾自己的埋弧焊機,只留下沈佳樂和林振華兩個人站在氬弧焊機跟前,互相對著眼。

  “姓林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你是故意輸給我的。”沈佳樂繃著臉說道,她既感謝林振華沒有讓她在眾人面前丟臉,又覺得林振華此舉太過于小看人,是對她人品、智商、信仰等等一系列東西的侮辱。

  林振華呵呵一樂:“喲,你還能看出來,還有點良心嘛。”

  “你這樣認輸,那你說的賭注怎么辦?”

  “什么賭注?”

  “你說過,如果你輸了,就允許我姓你的姓。”沈佳樂對于賭注倒是記得挺清楚,其實她倒并不是想糾纏賭注的事情,只是沒話找話說,來掩飾自己的落暮。

  “沒錯啊,我輸了,你可以姓我的姓了,你以后改名叫林沈氏吧。”

  “…”沈佳樂這才想起了林振華的原話里居然藏著這樣的陰謀,她甚至還記起了在林振華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的那種壞壞的表情。

  “你這個人,怎么這么卑鄙啊!”小姑娘跺著腳小聲地罵道。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你沒聽說過?”

  “什么意思?”沈佳樂不懂,這不是她這樣的文化程度能理解的東西。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計較了。你不樂意姓我的姓,我也沒意見。不過,以后見到漢華廠的事情,你多多關照就是了。”林振華大度地說道。

  “哎,林振華,我很奇怪,你是在哪學的氬弧焊?我知道,你們廠根本就沒有氬弧焊機。”沈佳樂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小聲地問道。

  “我說林沈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個世界上并不只有你學過電焊的。我會的可不止是氬弧焊,如果你愿意拜我為師,什么時候我高興了,也許還可以教你幾樣沒見過的技術呢。”林振華顯擺成功,自然是得意非凡。

  “你真是可惡!我記住你了!”沈佳樂惡狠狠地說了一聲,氣乎乎地轉身走了。自己打賭打輸了,這個林沈氏的頭銜算是跟定自己了,她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再也別讓我見到這個討厭的家伙了。

  “小林,你剛才露這一手,可真是太棒了,這丫頭算是栽了。”馮旭湊上前來,向林振華表示祝賀。

  剛才林振華與沈佳樂打賭,大家都在邊上看著的,對于林振華最后的放水,大家稍微驚愕了一下之后,也就都明白過來了。在搞埋弧焊攻關的時候,大家已經知道林振華是會燒電焊的,像這種中途熄弧的錯誤,他是絕不可能犯的。只是,對于林振華放水的原因,大家沒有往才子佳人這樣的橋段上去解讀,而是認為林振華大概是不想過于得罪沈佳樂,畢竟沈佳樂手上還是有一些權力的。

  范世斌則是不斷地咂著舌頭:“嘖嘖,小林,我越來越看不懂你了,連氬弧焊你都會,咱們全省都沒有幾個人會這個的。”

  “是啊,我連見都沒見過,這叫什么來著?”楊春山半是驚奇半是自豪地問著林振華,他覺得自豪的原因在于已經打定主意要讓林振華成為自己的女婿了。

  林振華在自家人面前自然不會再裝樣,他平淡地說道:“其實氬弧焊沒什么難度,不外乎就是氬氣要先放后收,電流要后放先收,熄弧的時候不要太快,掌握了這幾個要點,多做幾次就會了。這個沈丫頭會這項技術,也只是因為石化機有氬弧焊設備,其他企業沒有這個設備,自然也就沒人會了。”

  “那你是怎么會的?”范世斌問道。

  “在部隊里…”林振華毫不猶豫地搬出萬能擋箭牌,有本事,你上部隊去查我的案底去?再說了,就算你能查,我也可以說這是軍事秘密,除了少數人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你能奈我何?

  “好,小林今天給咱們廠子爭了一口氣,又是一個首功。”朱鐵軍欣慰地說道。埋弧焊機測試通過,自然是一件大好事,但這畢竟是事先有了充分的準備,也算是有驚無險的事情。林振華能夠在技術上讓石化機的頭牌吃癟,這才是大家覺得最開心的事情,總算是把這兩天受歧視而積下來的惡氣吐出來了。

  “今天天晚了,咱們先不回豐華了,在石化機再住一晚。晚上咱們也別吃食堂了,我請你們下館子。”朱鐵軍興致勃勃地說。

  “是該高興高興了,朱廠長,我們這次埋弧焊能夠成功,主要是你領導有方,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多喝幾杯。”馮旭用諂媚的證據說道。不過大家對此倒都沒覺得惡心,朱鐵軍雖然不懂什么技術,但這些天也是沒日沒夜地陪著大家攻關,經常弄得一身油跡,馮旭的恭維,也不算是夸大其辭了。

  三更完成,13000字了。大家鼓勵一下吧。

  朱鐵軍揚言要下館子,不過,石化機周圍并沒有什么好館子,反而是廠子里自己辦的招待食堂檔次不錯,也可以點菜,所以一干人等便在馮旭的引導下,來到了招待食堂。

  “想吃什么,隨便點。”服務員把菜單拿上來之后,朱鐵軍對大家說道。

  菜單只是一張紙,上面是手寫的二三十個菜名。那年月,打印、復印、塑封等技術都沒有,一個挺不錯的招待食堂里的菜單,比后世的農家樂都不如。至于菜的種類,就更加乏善可陳了,不外乎什么溜肉片、炒肉片、紅燒肉、小炒魚之類的,其豐富程度,還不如林振華家的家宴。

  “這么多菜?挑花眼了。”楊春山看著菜單嘀咕道。

  “就這么點菜,有什么花眼的?”林振華很是不屑,“要不,也別點了,讓大師傅按著單子一樣上一份就完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最終還是點了六個菜,要了三瓶白酒。楊春山等電焊工平時很少有參加公款吃喝的機會,見到滿桌子的菜,不由得眼睛放光,像是電焊火花一般。象征性地請朱鐵軍先動了一下筷子之后,大家便如狼似虎地開吃了。

  正在吃著,從食堂外又走進來一群人,一邊走一邊還在說著什么。作為招待食堂,人來人往本來也是很正常的,但這群人卻很不一般,因為在眾人的交談之中,竟然還混著幾句外語。

  “小華,快看,有外國人。”楊春山的位置正好對著食堂的門,所以第一個看到在那群人中混著一個高鼻子、藍眼睛的老外,趕緊提醒林振華參觀。那年代,外國人可是一種稀罕的動物,走到哪都是會引起眾人圍觀的,以至于當時還有一條文明規定,就是“不要圍觀外賓”。

  漢華廠的一群人都扭頭去看老外,林振華雖然對于老外并不感興趣,但還是跟著大家一起回頭。這一回頭不要緊,他發現跟在老外身邊充當翻譯的,竟然是一個熟人:湘平省輕工廳的何海峰。

  “老何…”林振華脫口而出,但說到“何”字時,就已經咽回去了一半,他不知道這個時候與何海峰打招呼是否恰當。

  何海峰卻是一眼就看到了林振華,他對身邊的其他人說了一句什么,估計是讓他們先去點菜吃飯,然后向漢華廠這一桌走過來,親熱地向林振華打著招呼:“小林,你怎么會在這?”

  “我們搞了一臺埋弧焊機,送到石化機來做檢測。”林振華趕緊站起身,先向何海峰說明了自己到石化機來的情況,隨后,又趕緊給眾人做著相互的介紹:“何處長,這是我們漢華機械廠的副廠長朱鐵軍。…朱廠長,這是湘平省輕工廳的何海峰處長。”

  “你好。”

  “你好。”

  何海峰和朱鐵軍互相問了一句好,又握了握手,寒暄了幾句。這倆人一個正處,一個是副處,級別差不多,而且又都是比較隨和的人,所以聊了幾句之后還頗有些相互欣賞的樣子。何海峰當即邀請朱鐵軍有去潭州出差的時候務必去輕工廳坐一坐,朱鐵軍則揚言任何時候何海峰去豐華縣他都會盛情款待。

  和朱鐵軍客氣完之后,何海峰轉頭對林振華說:“小林,真沒想到,會在這里碰上你。我還想著等這邊的事情結束之后,抽時間去一趟豐華縣看看你呢。”

  林振華知道何海峰并不是虛套,連忙說道:“多謝何處長還記得我。對了,你怎么到江南省來了?這外賓是你帶來的?”

  何海峰嘆道:“唉,別提了。你們江南省輕化廳進口了一臺美國的數控機床,這位外賓叫福特,是美方來的技術人員,負責進行技術培訓的。你們省從師范大學找了一個英語老師來給福特先生做翻譯,結果她的英語應付日常生活會話沒什么問題,涉及到專業詞匯就抓瞎了。你們輕化廳向我們求援,我好歹過去學過一點點專業英語,就被抓過來當差了。說來慚愧,福特先生說的很多詞匯,我也翻不出來,天天拿著一本英漢機械大辭典,臨時抱佛腳。”

  “機械英語的確比較麻煩。”林振華深有感觸,“師范大學的老師,估計也就會點什么Long_live_Chairman_Mao吧?”

  何海峰眼睛一亮:“小林,你懂英語?”

  “呃…”林振華支吾起來,有心藏拙,又不忍心看到何海峰失望的樣子。他能想象得出來,何海峰的英語肯定也只是勉強能對付而已,抱著英漢辭典當翻譯,實在是很難堪的事情。林振華對于自己的英語水平當然是頗有自信,他曾陪著導師在國內外參加過若干次機械行業的各類學術會議,在會上用英語宣讀論文,以及與各國機械專家交流,那都是沒有一點障礙的。

  “何處長,我在部隊的時候,稍微學過一點點英語吧。”林振華含蓄地說道。

  “那么,與機械技術相關的英語,你懂嗎?”

  林振華點點頭:“也有所涉獵,不過,管不上精通。”

  何海峰大喜,林振華在潭州露的兩手,實在是太漂亮了,這讓何海峰對于林振華有了一種特別的信心。他想到,林振華既然敢說有所涉獵,那就肯定是心里有把握的。

  “走走,和我一起去和福特聊幾句。”何海峰拉著林振華說道。他扭頭看看朱鐵軍,想起人家的領導還在場,便又連忙換了商量的口氣說道:“朱廠長,我想請小林幫我接待一下外賓,你看合適不合適?這件事情,其實也是你們江南省輕化廳的事情,剛才你也看到了,陪著外賓一起的,還有你們輕化廳的謝春艷處長。”

  朱鐵軍剛才的確見到了在那一群人中有他所認識的謝春艷處長,知道何海峰所言不虛,只是,他對于林振華是否懂英語,還有些不踏實。他看著林振華問道:“小林,你行不行?別耽誤了何處長的事情,你可不能開國際玩笑啊。”

  林振華點點頭:“朱廠長,我在部隊稍微學過幾天英語,也不知道行不行。要不,我跟何處長去試一試吧。一切不是還有何處長把關嗎?”

  “沒問題的,朱廠長,我對小林有信心,只要他說可以的事情,肯定不會有問題。”何海峰說著,拉著林振華就往自己那一桌走去。

  “各位,抱歉,我剛才遇到一個熟人了。”何海峰來到自己桌邊,向眾人打著招呼,他一指林振華:“這位是自衛還擊戰的英雄,林振華同志,現在已經退伍了,就在漢華機械廠工作。正好,他還學過一點英語,我想請他過來試試,看看能不能給福特先生當翻譯。”

  眾人都向林振華點了點頭,雖然心里犯著嘀咕,但看在何海峰的面子上,也不便于表現出來。林振華看到那位叫福特的美國人身邊有一位戴著眼鏡、老師打扮的中年婦女,正在向福特翻譯著何海峰剛才說的那番話,估計這位中年婦女就是何海峰說的師范大學的英語老師了。

  福特聽完英語老師的翻譯,也向林振華點了點頭,用英語說道:“剛才何先生說你可以給我做翻譯,是這樣嗎?”

  林振華微微一笑,用流利的英語答道:“是的,福特先生。不過我的英語水平可能不太高,還請你多包涵。”

  “不不不,你的英語非常棒!”福特激動得幾乎都要蹦起來了,到中國十幾天了,聽著師大老師以及何海峰那極具東方魅力的英語,福特已經快要崩潰了。林振華的英語是標準的美音,甚至于比福特自己的英語發音還要標準,這讓福特有了一種見著親人的感覺。

  “他說的英語,對嗎?”坐在英語老師身邊的另一名中年婦女小聲地向英語老師打聽道,她是這桌上僅有的兩名女性之一,林振華能判斷得出來,她應當就是何海峰說的江南省輕化廳來的處長謝春艷。

  英語老師點點頭:“他說的很對,有一個地方的語法和我們平時上課要求的不一樣,但很符合美國人說話的習慣。從發音來看,我覺得他的發音與福特先生的發音最為接近,應當屬于比較標準的美式英語。而我們學校里學的,一般都是英式口語,與福特先生交流的時候有一些障礙。”

  “漢華機械廠還有這等人才?”謝春艷有些意外,她見林振華與福特已經打完招呼,便伸手示意林振華坐下,讓服務員給他添上了一套碗筷。

  “你叫林…”謝春艷遲疑地問道,剛才何海峰介紹的時候,她沒記住林振華的名字。

  “我叫林振華,是漢華機械廠的工人。”林振華恭敬地答道,謝春艷可是省廳的領導,他不敢造次。

  “哦,漢華廠我也很熟悉的。”謝春艷道,“你是哪里畢業的?聽李老師說,你的英語非常好。”

  林振華道:“哪里哪里,李老師過獎了。我只有初中文化,我的英語是在部隊里當兵的時候學的。我在部隊是偵察兵,所以學的東西比較雜。”

  “小林的知識面非常廣。”何海峰說道,林振華剛才與福特對了幾句話,讓何海峰心里徹底踏實了,知道林振華的英語絕對不會讓他這個推薦人丟臉的。

  “小林在潭州的時候,曾經幫我們解決過兩個重大的技術難題。”何海峰接著介紹道,他把林振華在潭州幫助兩家瓷廠解決技術問題的過程簡單說了一下,在座的都是明白人,一聽就知道這個小伙子的確有兩下子,能夠如此迅速地抓住問題的核心。

  “這樣的人才,我們過去怎么沒有發現?”謝春艷看林振華的眼神有些變了,她這些天與何海峰接觸不少,知道何海峰輕易不會亂說話的,既然他在夸獎林振華,可見這個林振華的確有些不同凡響。

  坐在謝春艷旁邊的一名男子插話道:“林振華同志,你是在部隊學的英語,那么你對機械專業的英語是否了解呢?你要知道,如果只是日常會話,我們這邊已經有李老師擔任翻譯了,李老師是師范大學的英語老師,英語水平是非常高的。我們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有些機械專業的英語詞匯找不到合適的人來進行翻譯,否則也不會大老遠地到湘平省請何處長來幫忙了。”

  “小林,他是石化機的技術科長,韋東齊,韋科長。”何海峰在一旁介紹道。

  “哦,韋科長,你好。”林振華禮節性地向韋東齊點了一下頭,然后說道:“巧了,我在部隊的時候,教我們偵察兵英語的,恰好是地方上的一名教授,他就是教機械專業的,所以,機械專業的英語,我多少了解一些。”

  師范大學那位李老師一直擔任著翻譯,林振華與韋東齊的這番對話,她也如實地譯了過去。福特聽到一半,便連連擺手道:“我希望請這位林先生擔任我的翻譯,不管他對于機械英語是否熟悉,我相信我和他能夠很好地交流的。”

  以福特的意思,你懂不懂機械英語也無所謂,只要能夠讓我不必都聽那種帶著中國江南水鄉口音的英語就行了。實在不行,我可以把專業單詞說得簡單一些,你想辦法譯過去就是了。

  謝春艷聽到福特這樣說了,也就不再懷疑了,她對林振華說道:“那么好,小林同志,我正式以輕化廳的名義,通知你擔任福特先生的翻譯,幫助福特先生完成他在中國的設備安裝、調試和培訓工作。你們廠那邊,我會打招呼的,你在石化機這些天,可以按出差處理。”

  “謝處長,小林他們的廠長就在那邊那一桌,一會你過去親自跟他說一下吧。”何海峰說道,他想通過這樣的舉動,讓漢華廠的領導認識到林振華的重要性,這也是幫林振華爭取一個更好條件的手段。

  謝春艷點點頭:“哦,好的,一會吃完飯我就過去打個招呼。我看他們來的好像是朱副廠長吧?我和他打過交道的。”

  林振華見大家在討論他的工作安排時,根本就不和他商量什么,直接把他當成了透明體,只覺得好生無奈。不過,那年月就是這樣的,你是企業的職工,上級領導要安排你干事,還需要跟你商量什么?不管怎么說,謝春艷剛才還說了他在石化機盤桓期間可以按出差處理,這就意味著能夠有五毛錢的出差補助,這怎么也算是美差了。

  “謝處長,我服從安排。對了,福特先生這次來安裝的,是什么設備,我能了解一下嗎?”林振華問道。

  “是一種新式的銑床,全部用電腦控制的。”韋東齊答道,他并不認為林振華知道啥叫數控機床。

  “哦,是數控機床吧。”林振華道,他忽然腦子里靈光一閃,想起一事,便忍不住問道:“韋科長,你剛才說進口的是數字銑床?莫非是斯皮舍爾公司的MK800?”

  “沒錯,正是MK800,你怎么知道的?”韋東齊震驚了,林振華會說英語,這還不足以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但林振華能夠僅僅憑著美國、銑床這樣兩個關鍵詞就判斷出銑床的型號是MK800,這是何等的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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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MK800!林振華心中一陣狂喜。韋東齊作為一家省屬企業里的技術科長,眼界有限,自然不知道林振華是怎么猜出這臺銑床的型號的。林振華卻是非常清楚,在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中國利用與日本、美國建交的機會,從西方引進了不少技術裝備,包括一些在巴黎統籌委員會限運名單之外的低精度數控機床,型號十分復雜。但是,當年從美國進口的數控銑床卻只有一個型號,那就是MK800。這種數控銑床在當時十分流行,世界各國的銷售量都有不少。

  如果僅僅是這些,林振華還不一定能夠記住它。最為關鍵的是,林振華讀研究生時的導師姚鶴良教授在當年曾經花費很長時間研究過這種型號的數控銑床,時隔十幾年之后,他還經常自豪地向自己的弟子們吹噓當年自己的研究成果,林振華想不知道它都不可能。

  說話間,大家已經吃完飯了。韋東齊和師大的李老師陪著福特去招待所休息,謝春艷則起身向朱鐵軍那一桌走去,何海峰也跟在她身邊。

  “朱廠長,不好意思,剛剛要陪外賓,沒有過來向你們敬酒啊。”謝春艷客氣地向朱鐵軍打著招呼。她雖然是廳里的領導,但行事較為低調,對下屬企業的領導十分尊重。

  朱鐵軍趕緊領著自己的手下都站起來,向謝春艷打招呼。

  謝春艷道:“朱廠長,有件事很不好意思,我剛才沒和你商量就先做主了。你們這位小林同志,英語非常不錯,我想借他在石化機呆幾天,幫著做外國專家的翻譯,你看行不行?”

  “小林可是我們廠的寶貝啊,不過,既然謝處長親自點名,我們也只能忍痛割愛了。”朱鐵軍滿心欣慰地說道。自己廠里的人能夠得到輕化廳領導的青睞,作為廠長,他的臉上也是很有光的。此外,社會上不少人對于部隊的退伍轉業軍人很有些歧視,認為他們沒有專業技術,林振華的表現,也算是為軍人爭了光。

  “小林在你們廠,具體是做什么工作的?”謝春艷問道,“想不到,你們漢華廠還藏著一個這樣的寶貝,怎么從來也沒聽你們說起過啊?”

  “哦,我是搬…”林振華冒冒失失地說道,不過,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馮旭搶先打斷了:

  “小林在我們廠,是金工車間的搬…班長,對吧,朱廠長?”馮旭拼命向朱鐵軍使著眼色。

  朱鐵軍當然聽出馮旭的意思,像林振華這樣一個人才,居然只是一個搬運工,說出去怎么也是不好聽的,朱鐵軍倒是挺佩服馮旭的機智了。

  “沒錯,小林是金工車間的技工班長。本來我們還打算給他安排一個更重要的崗位的,不過他自己說自己還很年輕,又剛從部隊退伍回來,還是多在基礎做一些工作為好。”朱鐵軍半真半假地說道,關于想在基層多做一段的話,的確是林振華的意思。

  謝春艷點點頭:“不錯,不錯,年輕人有能力而不驕傲,非常不容易。不過,現在中央提出要尊重人才,放手提拔年輕有為的同志,像小林這樣自學成才,一專多能的人才,你們廠應當大膽地予以使用,這一點,輕化廳也是會的。”

  何海峰站在謝春艷身后,微微笑著向林振華表示著無聲的祝賀,有了謝春艷這番話,林振華未來在漢華廠的前途可就有保障了。

  朱鐵軍把話題轉了回來,他問謝春艷道:“謝處長,你留小林下來,具體是有什么工作?”

  謝春艷把引進國外設備卻沒人懂得專業英語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朱鐵軍面帶不滿地說道:“謝處長,輕化廳太偏心了,什么好東西都留給石化機。像你說的這個什么數控機床,什么時候也能給我們配上一臺啊?”

  謝春艷露出一個職業的笑臉:“朱廠長,你們的心情我很理解,其實作為輕化廳來說,也是希望全面提高下屬各企業的技術水平的。不過,你也知道,我們國家經過十年浩劫,現在家底很薄,外匯非常短缺,所以進口設備的數量十分有限。要知道,這一臺數控機床就要13000美金,可不是青菜蘿卜,可以人人有份的。石化機畢竟是骨干大廠,輕化廳的想法,也是把好鋼用在刀刃上嘛。”

  “唉,謝處長,手心手背都是肉,輕化廳也不能每次有好東西都忘記我們吧?”朱鐵軍拖著長腔說道。

  這也是一種向上級伸手要條件的技巧了,雖然明知像數控機床這樣的東西是要不到的,但你還是得堅持不懈地表示不滿。這樣下一次再有什么機會的時候,上級就不得不考慮你的感受了。如果你每次都心情愉快地表示服從上級的安排,那以后也別想有得到好東西的機會。

  “不會的,不會的。”謝春艷敷衍道,“以后如果再有什么進口的設備,我們會盡量考慮一下像你們漢華機械廠這樣的企業的。”

  大家打了一陣哈哈,便握手告別了。朱鐵軍看著謝春艷等人走遠,才回過頭來對范世斌問道:“范科長,剛才謝處長說的那個數控機床,是怎么回事?真的很高級嗎?”

  范世斌把數控機床的原理簡單地說了一下,然后感嘆道:“唉,我也只是從雜志上看到過,真正的數控機床是什么樣子,我還沒見過呢。聽說現在外國的工廠里,都是這種數控機床,工人只要按電鈕就能完成工作,什么時候才能輪到我們啊。”

  朱鐵軍給他打氣道:“別抱怨了,咱們國家窮嘛,以后總會改善的。”

  林振華站在一旁聽著兩位領導唉聲嘆氣,不由得呵呵笑道:“朱廠長,范科長,你們是不是真的特別想要一臺這樣的數控機床啊?”

  “廢話,好東西誰不想要。”朱鐵軍說道。

  林振華點點頭:“那好辦,我想辦法給廠里弄一臺來就是了。”

  “你?”范世斌驚訝地問道,旋即,他就恍然大悟似地說道:“小林,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可以自己造一臺數控機床?怎么,你連數控機床的圖紙也會畫?”

  我會,我當然會,林振華在心里說道,前提是你給我一個CAD工作站,還有什么Catia,UG,Pro/E之類的。你總不能讓我拿著鴨嘴筆去畫數控機床的圖紙吧?

  不過,這些話只能是在心里想想。對于范世斌的話,林振華搖搖頭道:“自己造的難度大了點,咱們沒有電腦芯片,還有什么伺服電機之類的,也不是咱們現在能搞出來的。我的意思是說,我想辦法讓美國人送咱們一臺。”

  “小林,你這可真是開國際玩笑了。”馮旭笑道。

  朱鐵軍卻當了真,他看著林振華問道:“小林,你不是開玩笑吧?莫非你真有什么辦法能夠從美國手里弄到一臺數控機床?”

  林振華道:“我現在還不確定。石化機進口的這臺機床,叫作MK800,我過去也聽說過的。謝處長讓我當美國人的翻譯,我想辦法和他多交流一下,說不定他一高興,真的咱們一臺,也是有可能的。”

  “哪有這么容易。”范世斌大搖其頭,“你沒聽謝處長剛才說的嗎,這一臺數控機床,要一萬三千美元呢。現在雖然官方價是一美元換一塊七毛錢人民幣,黑市上已經換到一比十了,也就是說,這一臺數控機床合著黑市價要十三萬人民幣呢,你能說得他送我們一臺?”

  朱鐵軍倒是對林振華更為了解一些,他知道林振華雖然花花腸子多,但說話還是比較靠譜的。雖然他想不透林振華能夠如何說服美國人送一臺機床給漢華廠,但他總覺得沒準林振華真能辦到。他看著林振華,說道:“小林,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不過,如果你真的能夠幫廠里弄到一臺數控機床,我會為你記功,到時候,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會在廠務會上給你爭到。不過,你可千萬不能犯錯誤,那種有損國格的事情,絕對不能做,知道嗎?”

  “沒問題,你們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林振華說道,他轉向楊春山,說道:“楊叔,我明天不能跟你們回去了,麻煩你照顧一下小芳,要不,讓楊欣到我家去住幾天,陪一下小芳吧。”

  楊春山見林振華風光無限,心里比自己出風頭還美,聽到林振華這樣說,他拍著胸脯保證道:“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朱鐵軍也對林振華說道:“小林,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有什么困難,讓你妹妹跟廠里說。你畢竟是代表我們廠來給輕化廳幫忙的,廠里不會虧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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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朱鐵軍一行離開石化機,坐著解放牌卡車返回漢華機械廠去了。林振華在韋東齊的帶領下,來到精密加工車間,開始給外國專家福特擔任翻譯工作。

  福特是斯皮舍爾公司在亞洲區的售后服務經理,雖然年齡只有二十五六歲,卻已經是公司里的資深工程師了。早些年,他一直都在日本、韓國、臺灣、香港等地負責公司產品的安裝、調試和技術培訓工作,這一次是他第一次到中國大陸來工作。

  福特從香港過境進入廣東寶安,隨即便被請上了一輛大客車,顛簸幾個小時到了廣州,接著坐火車來到江南省,隨后再換汽車到了石化機。在一路上,他所乘坐的車輛都拉著窗簾,而且陪同的中國人非常委婉地建議他不要拉開窗簾觀看外面的景色。出于對神秘中國的敬畏,他接受了這個建議,暈暈乎乎地來到了石化機。

  進入石化機之后,他獲得了在廠區活動的自由,但離開廠區仍然是被勸阻的。他知道,這里的主人不愿意讓他看到社會上貧困的一面,對于這一點,一些來過中國的美國新聞記者已經披露過了。事實上,關于紅色中國,在美國有許多傳聞,比如說有人認為在中國有許多的情報人員,他們會在任何場合監視外國人,同時還會監聽外國人的電話。出于對這類事情的擔心,福特很自覺地不在電話中談論任何機密的事情。

  福特對于自己受到的限制并沒有什么抱怨,他覺得中國人這種要面子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他是那種很率真的美國人,在他的眼里,中國是一片很有人情味的土地,他在石化機的家屬區走動的時候,選擇性地忽略了工人們生活的簡陋,卻對人們之間融洽的人際關系十分欣賞,他覺得,這種人與人之間的融洽,是發達的工業國家所缺乏的。他甚至有些覺得不理解,這個國家為什么不保留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牧歌式生活,非要搞什么現代化呢?

  江南省輕化廳對于他這個外賓十分重視,石化機也給他安排了最好的住宿條件和最好的伙食。其中,住宿一項并不能讓福特滿意,最起碼,他希望自己的房間應當是帶衛生間和沐浴裝置的,但石化機最好的客房也達不到這個要求。伙食方面,則讓福特贊不絕口,中國菜本來就比西餐更為精美,而使用的肉類、蔬菜也是不含任何激素和化學肥料的,這讓福特的味蕾得到了極大的享受。有時候,福特會認為中國才是真正的發達國家,而美國更像中國家,因為中國人天天能夠吃這種綠色無公害的蔬菜,美國人卻不得不忍受高科技帶來的味同嚼蠟的生活。

  在石化機的這些天,唯一讓福特無法忍受的事情,就是中方派出的翻譯人員蹩腳的英語。先前安排的那位女教師,應付點日常會話倒是沒有問題,只是英語從她嘴里說出來的時候,總帶著些南都方言的味道。為了翻譯機械專業的英語,中國人據說是從鄰省請來了一位姓何的專家。這位何專家只是在十多年前讀大學的時候學過英語,在給福特當翻譯時,何專家經常要停下來緊張地翻手上的一本辭典,而福特就不得不停下來等著,那種感覺就像是聽一盤不斷卡帶的音樂一般,讓人痛苦不堪。

  突然之間,一個姓林的年輕人出現了,他操著一口流利的美國英語,而且諳熟機械專業的冷僻詞匯。在他的幫助下,福特的工作效率大為提高,培訓效果的提升十分明顯。這還不算,福特發現,這位林先生對于MK800這種機型似乎早就接觸過,他在機床上的示范有時甚至比福特本人還要熟練。

  “林,非常感謝你的工作,有了你的幫助之后,我覺得工作變成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了。”在一天的培訓完成后,福特用美國人的方式向林振華表示著感謝。中國人說話一般都會比較含蓄,而美國人是非常直白的,甚至于是比較夸張的。比如說,他明明只是想說林振華的翻譯做得好,但話從嘴里出來的時候,就讓人覺得林振華簡直偉大到極點了。

  他們此時正走在石化機的林蔭道上,兩邊來來往往的工人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們,小聲議論。這種情況在每一次福特出現的時候都會發生,只不過過去大家議論的是福特,現在議論的焦點越來越集中于林振華。石化機許多人都知道了,漢華廠有一個很牛的小伙子,能夠給美國專家當翻譯,水平比從湘平省輕工廳請來的一個處長還高。

  林振華沒有理會周圍的目光,也沒有被福特的夸張言語所傾倒,他微笑著回答道:“福特先生,這是我應該做的。”

  “林先生,我們這些天的培訓效率非常高,我想,再有三天時間,我的工作就可以完成了,到時候,我就可以返回香港去了。”福特說道。

  林振華裝出驚訝的樣子,說道:“是嗎?真是太可惜了,福特先生,這些天我光忙著給你做翻譯工作,有一些原本想請教你的問題,還沒來得及問呢。”

  “哦?是什么方面的問題?”

  “當然是關于MK800的操作方面的一些問題。”

  “操作方法的問題,在培訓的時候不都已經說過了嗎?你是擔任翻譯的,難道還有什么不理解的?”福特好奇地問道。

  林振華的臉上泛著一種人畜無害的笑意,他拿出一張紙,遞給福特,說道:“是這樣的,其實我的問題很小,我在使用MK800,按這組參數加工27齒的齒輪的時候,發現各個齒的分布不是均勻的,你能告訴我,我的操作在哪里有錯誤嗎?”

  福特一開始還在微笑著,但當他聽到林振華說起27個齒的時候,他的笑容就僵住了。他接過林振華遞過來的參數看了一眼,不由得聲音顫抖地問道:“林先生,你是怎么知道MK800存在這個缺陷的?”

  林振華心中暗笑,早在他聽說石化機買入的數控機床是MK800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MK800的控制芯片是大名鼎鼎的Z80,這款芯片堪稱是工控芯片中的里程碑,有不少數控機床都是使用這款芯片的。然而,斯皮舍爾公司在推出MK800的時候,編程人員所編寫的控制程序出現了幾處嚴重的BUG,當參數設定為某幾個特殊值的時候,程序會出現錯誤,導致加工出來的零件尺度出現偏離。特定參數下27齒齒輪的加工就是其中一種出錯的情況。

  由于這一組參數的組合比較特殊,許多企業并不一定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所以MK800的這個隱性BUG便長期不為人所關注,有些企業即使出現了差錯,也往往是歸因于操作人員的失誤,而很少想到這是機器本身的缺陷。在時隔幾年之后,終于有人發現了這個問題,并把問題捅到了機械學報上,一時引起軒然大波。斯皮舍爾公司不得不花費巨資召回一大批MK800,同時在聲譽上也遭受了巨大的損失。

  作為斯皮舍爾公司內部的工程師,福特自己是知道機器存在缺陷的,因為在某一次偶然的內部測試中,這種錯誤已經出現過了。斯皮舍爾公司把這件事當成核心機密,禁止知情者向外泄露,同時偷偷地組織人馬研究出錯的原因,試圖在問題曝光之前在內部進行解決,然后再以系統升級的名義,把賣出去的MK800機器上的程序芯片換掉,從而避免一場丑聞。

  福特萬萬沒有想到,平日里跟他嘻嘻哈哈的這個年輕人居然掌握了這樣隱密的信息,而且以一種這樣的方式向他提了出來。他當然不會相信林振華只是無意中發現這個秘密的,那張紙上的參數設定與斯皮舍爾公司內部測試時設定的完全相同,世界上哪有這樣湊巧的事情?更何況,從林振華的臉上,他看不到一點求教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

  “林先生,你把這件事向誰透露過嗎?”福特提心吊膽地問道。

  “福特先生,我們是朋友,我怎么可能把這樣的事情先向別人說呢?”林振華表現得頗為仗義。

  福特松了一口氣:“哦,那太好了,這件事,我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

  “不過…”林振華繼續說道:“我聽說國際機床學會有一份刊物,叫作《數控機床》,如果我寫一篇論文討論一下MK800的設計缺陷問題,并且提供出詳實的數據,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感興趣?”

  “不行!你不能這樣做!”福特脫口而出,引得周圍路過的幾名工人側目以視,不知道這個老外和那個外廠來的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么糾紛。福特喊完之后,才發現自己過于冒失了,連忙壓低聲音說道:“林先生,你應該知道的,如果這樣一篇文章在雜志上發表出來,我們公司將會遭受什么樣的損失。”

  “我想,損失也不算很大吧?”林振華裝傻道,“我記得你說過,MK800到現在為止,賣了也不到一千臺,也就是1300萬美元左右,貴公司全部召回,應當也能承受吧。”

  “1300萬還不是大事?”福特苦著臉說道,“更何況,這不單是召回MK800的問題,我們公司所有的產品都會受到質疑,公司的品牌損失將會遠遠超過1300萬。”

  “那你說怎么辦?”林振華一臉天真爛漫的表情。

  福特道:“林先生,你能不能把你要寫的這篇論文賣給我?然后就裝作不知道這件事曾經發生過。價錢方面,你是可以隨便開的。”

  林振華問道:“怎么,你的意思是說,你們斯皮舍爾公司打算出錢讓我封口?”

  “這…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福特說道,“不過,我們只是希望你能夠給我們一些時間,我們現在正在組織人員修正這個問題,我相信,在此期間,這個問題不會給貴國的工業帶來什么損失的。當然,對于讓你保持沉默這一點,我們覺得十分歉疚,所以我可以請求公司給你一筆非常豐厚的補償費,比如說,兩千美元。”

  兩千美元在當年可就是一筆巨款了,黑市上美元已經賣到了1比10的比價,林振華如果拿到這兩千美元,一轉手就可以在黑市上換回兩萬元人民幣,一下子變成雙萬元戶。福特對于中國工人的收入水平是有所了解的,他相信,這樣一筆巨款,一定能夠讓林振華心動的。

  可惜的是,福特遇到的,是一位穿越人士,到了2011年,兩千美元對于一個中國白領來說,已經構不成什么誘惑了,更何況,林振華知道,自己掌握的這個秘密,價值遠在兩千美元之上,如果以兩千美元就賣掉了,那不是傻瓜了嗎?

  “福特先生,我是講原則的人,收錢封口這種事情,我是絕對不會做的。”林振華大義凜然地說道。

  “我知道…可是…”福特語塞了,除了花錢,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能夠讓林振華沉默。殺人滅口這種事情,福特從來沒有干過,也不敢往這個方向去想。在他印象中,中國人都是練過功夫的,在中國殺人滅口…腦子生銹了?

  林振華擺擺手:“為了中美人民之間的友誼,同時也出于對貴公司的崇敬,我決定分文不收,暫時不發表我的論文。”

  “這太好了!”福特恨不得抱著林振華親上一口,“林先生,我們不會用錢來污辱你的人格的,不過,為了我們之間的友誼,我可以請公司對你和你的家人提供一定的生活資助。”

  “我還沒有說完。”林振華打斷福特的話,繼續說道:“事實上,我不但發現了貴公司的產品中存在著缺陷,而且對于缺陷產生的原因也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得出了一些成果。我為你們的控制系統重新寫了一段程序,能夠完美地解決迄今為止所發現的問題。我很想知道,貴公司是否有興趣購買我編寫的這段程序?”

  “你是說,你找到了程序中的BUG,而且給出了修正的補丁?”福特驚訝地問道,他隨即大搖其頭道:“這不可能,我們的程序源碼從來也沒有發布過,你不可能知道代碼中存在什么樣的問題。”

  林振華又拿出一張紙,遞給福特道:“福特先生,你不要過于主觀了。這是我發現的一處BUG和我設計的補丁,你可以發給你們的軟件編程人員看看,如果他們認為我的觀點正確,而我設計的補丁也有效,那么我們再來討論交易的問題,如何?”

  福特接過那張紙,遲疑地問道:“林先生,你就這樣放心地把你的成果交給我?你不怕我失信嗎?”

  林振華道:“我知道美國人是最講信用的,和美國人做生意,我還有什么不放心嗎?”

  福特欣慰地笑道:“是的,是的,我們當然是講信用的。”

  林振華話鋒一轉:“當然,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是不會讓自己冒風險的。事實上,我在貴公司生產的MK800的控制程序里,一共發現了四處BUG,涉及到四種不同的參數設定。現在我提交給你的,只是其中一處而已。其他三處,我會在我們之間簽訂合同之后,再提交給你們的。當然,你們也可以拒絕與我合作,我想,國際數控機床雜志的編輯們,對于與我合作還是有一些興趣的。”

  “不不,林先生,這種情況是不會出現的。”雖然是一月份的天氣,但福特覺得汗流浹背,眼前這個年輕人,實在是太恐怖了,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訛詐啊。不管怎么說,自己的痛腳被人家捏住了,人家想怎么訛詐都可以,自己只有認栽一條路。

  “我會給貴公司三天時間的,我想,測試一個程序補丁,應該花不了這么多時間吧?”林振華說道。

  “多謝林先生,我馬上就把這些內容傳回公司去!在此之前…”

  “放心吧,福特先生,我們是朋友,我不會讓朋友為難的。”林振華和藹可親地說道。

  三更完畢,12000字,大家給點鼓勵?

  告別林振華,福特幾乎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回了招待所,他把負責給他做生活翻譯的師大李老師拉出來,連哄帶騙地向著石化機廠內的郵電局跑去。

  郵電局此時正準備下班,福特不管青紅皂白,硬是擠到了柜臺前,對著正在收拾東西的營業員大喊大叫起來,倒是把營業員給嚇了一跳。

  “營業員同志,我們這位外賓有緊急的事情,要向美國打國際長途,能不能麻煩你給接通一下?”李老師為難地向營業員解釋道。

  “外賓有要求?沒問題,我馬上就辦。”

  聽說是外賓的事情,營業員態度極好,二話不說就放下手里的東西,拿出單子遞出來,讓福特填寫。

  其實,善待外賓這件事,與什么自卑心態沒什么太大的關系,相反,越是自卑的人,在發跡之后越喜歡裝腔作勢,真正的貴族對于任何人都是謙和禮讓的,尤其是對于遠道而來的客人。

  中國是一個文明古國,早在幾千年前,中國人就習慣于對夷人、番人禮敬有加。在中國國力最強盛的漢唐時期,周邊弱小國家到中國來朝覲天子的時候,往往也能得到良好的招待,而且還會被賜予豐厚的賞賜。這種尊重外賓的傳統其實反映了一個強勢民族的雍容氣度,只有那些暴發戶才會在鄉下窮親戚面前頤指氣使。

  當年的越洋長途電話,不是直接拿起撥號盤撥個001就能夠接通的,而是需要由長話局進行人工撥號,撥通之后再通知這邊的人接聽。在郵電局營業員與長話局接線員聯系期間,福特像只困獸一般在小小的營業廳里來回轉悠著,那種焦急上火的樣子,讓人懷疑美國是不是有兩幢高樓讓誰家的飛機給撞塌了。

  仿佛過了半個世紀的時間,營業員終于發話了:“福特先生,您的電話接通了,對方同意承擔通話費,請您到那個電話間去通話。”

  福特奔進電話間,拿起話筒,對著遠在大洋彼岸的公司副總經理敘說起來:“彼特,出大事情了,關于27的那件事…對對,你不需要重復,你要知道,我是從中國打電話回來,你明白就好…我是說,我得到了消息,有人打算就27這件事寫一篇論文,向數控機床雜志投稿。沒錯,我沒喝醉,我已經看過這篇論文了,我相信,數控機床雜志對于這樣的論文是會非常感興趣的…哦,你先不要著急,我已經把他勸住了,他是我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他答應在三天之內不這樣做,不過,他寫了一段程序補丁送給我,讓我拿回公司去測試一下,如果公司感興趣的話,他愿意把這段補丁賣給我們。彼特,你馬上把技術部的經理從床上叫起來,我要把程序念給那個混蛋聽,讓他記錄下來。沒錯,技術部的所有的人都是混蛋,他們的編程能力甚至不如一個18歲的中國人…”

  這一個電話,整整打了兩個小時,幸好是由對方付費的,否則福特在入關時換的那些外匯券根本就付不起電話費。在福特精疲力竭地從電話室里出來的時候,他看到營業員和李老師都在吃驚地望著他。

  “呃,只是一個技術問題,我解決不了,所以需要請教一下公司的技術人員。”福特掩飾道,“不好意思,耽誤你們下班了,這是一點小意思,請你們務必收下。”

  說著,他掏出兩張10美元的綠色紙幣,分別遞到營業員和李老師的手中。兩個女人互相對望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收下了。

  美國人真是好有錢啊,一出手就是200塊人民幣…今天加班,真是賺翻了,營業員心里美滋滋的。

  此刻的美國斯皮舍爾公司里,卻是亂成了一團,MK800機床存在缺陷這件事情,如果真的曝了光,對于公司來說,幾乎就是滅頂之災。技術部經理拿著電話聽筒記錄福特口述的程序代碼時,就已經知道,這段程序是完全正確的,這說明對方已經吃透了MK800的控制程序,甚至于比整個斯皮舍爾公司所有的程序員理解得都更為透徹。

  程序中的BUG,有時候就是一層窗戶紙。在捅破之前,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經捅破,大家便會發現,其實事情十分簡單。林振華指出的這個BUG,不外乎就是有一個子程序在參數設定為某一組的時候會發生一個被零除的溢出錯誤,但如果不是有人指出來,誰也不會發現隱藏得如此深的這個錯誤的。

  在真實的歷史上,MK800的程序錯誤先是在實踐環節被發現并且曝光的,但程序具體錯在什么地方,誰也查不出來。若干年之后,華青大學的姚鶴良教授借助于高速計算機對數以億計的參數組合進行了模擬,這才找出了問題所在,并且提出了修正方案。不過,這個時候MK800的公案已經了結,斯皮舍爾公司已經損失幾千萬美元了。

  作為姚鶴良的學生,林振華記得這個案例的許多細節,他雖然無法利用未來的反匯編技術完整還原出MK800中的Z80程序,但幾處BUG的補丁他是完全能夠寫出來的。這幾天,他呆在招待所里拼命地回憶本科時候作為業余愛好學過的Z80語法,把幾個補丁寫了出來,然后就拿著這個殺手锏去向福特發難了。

  斯皮舍爾公司的技術部門進行了緊急測試,測試結果表明,從中國發回來的這個補丁十分成功,完美地解決了特殊參數下的缺陷。然而,福特傳回來的另一句話讓他們膽戰心驚,那就是MK800并不只有這一處缺陷,對方要求斯皮舍爾公司在48小時內提出合作方案,否則,他們就只有到雜志上去找缺陷補丁了,屆時,來自于全球的索賠要求將會把整個公司淹沒。

  “不行,我們必須拿到這個中國人手里所有的缺陷補丁,然后主動地為客戶升級控制電路版,把丑聞扼殺在搖籃里。”公司董事長威爾森下令道。

  副總經理彼特道:“威爾森先生,福特說,那名中國人非常有商業意識,他提出希望我們公司能夠出錢購買他手里的程序。”

  “給他錢!”威爾森道,“他要多少?我們哪怕出到1000美元也在所不惜。”

  “1000美元…”彼特苦著臉道,“據福特的意思,他的胃口遠不止是1000美元能夠滿足的。”

  “不會吧?”威爾森道,“我曾經接待過中國的官員,他們出國一天只有十幾美元的零用錢,他們根本舍不得使用,都存著用來購買電器產品帶回中國去消費。一個中國的工人,能夠拿到1000美元已經非常不錯了。”

  彼特道:“問題在于,這個中國工人并不是普通的中國工人,在沒有源碼的情況下,他居然能夠分析出我們的BUG在什么地方,而且能夠寫出完美的補丁,一千美元的補償,我想,他是不會滿意的。”

  “我們可以讓福特多和他談一談,我們的底線也可以放寬一點,比如說兩千美元。讓福特告訴他,這是我們愿意付出的最高價,我想,他是不會放棄獲得這么大一筆錢的機會的。”

  “好吧,我馬上和福特聯系。”彼特讓步了,他與中國人打交道不多,不知道威爾森的判斷是否正確。他們與那片神秘大陸隔絕的時間已經太長了,根本不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

  福特給美國公司留的聯系電話是石化機的小招待所,早上五點多鐘的時候,小招待所的服務員被電話鈴聲驚醒了,她接起電話,里面是一串她聽不懂的英語,不過,她知道,這一定是找福特先生的電話,因為整個小招待所住的外賓只有這一位。

  沒等服務員去喊福特,福特已經衣著整齊地從房間里出來了,他一夜沒睡,耳朵支楞著一直在等電話。剛才的電話鈴聲,他隔著墻壁也聽見了,連忙跑出來接聽。

  “彼特,你是說威爾森先生要求把對方手里的補丁全部買下來?太好了,這也是對方的要求。價格方面,公司有什么考慮?…什么!兩千美元,你開什么玩笑,技術部那群混蛋已經花了十幾萬美元,到現在也沒有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只花兩千美元就想買到這些補丁?”福特幾乎要暴走了。

  彼特說道:“福特,你不能用美國人的思維來思考這個問題。如果提出這個補丁的是一個美國人,我想我們可以出一百萬來購買,是的是的,少于一百萬別人也不會賣給我們。但對于中國人,這就完全不同了,中國人的小時工資只有10個美分,兩千美元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

  “是的,彼特先生,對于10億中國人中間的絕大多數人來說,兩千美元的確是一個天文數字,但我的這位小朋友本人就是一位天文學家,天文數字對于他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我至今也沒搞明白,他是如何破解我們的程序的。…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既然是老板的意思,我就和他談一談吧,不過,我相信,這不會有結果的。萬一把他激怒了,誰也無法阻止他把結果公之于眾的。”

  福特放下電話,黑著臉回房間去了,服務員隱隱地聽到他嘴里冒出一個詞來,叫什么“虛特”。

  福特呆在房間里,好不容易盼到了上班時間,他匆匆忙忙地奔向車間,在車間門口把林振華截了下來:“林,林,我有事和你談。”

  “現在是上班時間,還有培訓的工人在等著我們呢。”林振華裝出為難的樣子。

  “不不,沒關系,你讓他們每個人先銑兩根花鍵軸熟悉一下機床的性能,我們趁這個時間好好談一談。”

  “好吧,我去安排一下。”

  林振華進車間安排了一下,然后走了出來。福特把他拉到一旁的樹蔭下,小聲地說道:“林先生,你給我的程序補丁,我們公司已經測試過了,完全正確。”

  “哦,這在我的預料之中。”林振華道。

  “我們公司董事長威爾森先生對于林先生的才華非常欣賞,他專門讓人打電話給我,要求我向你表示感謝。”

  “嗯,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林振華輕描淡寫地答道,他聽到福特做出這么多的鋪墊,知道后面必定還有不便說出來的話。在這件事情上,他可一點也不著急,就等著看美國人如何表演好了。

  “林先生,威爾森先生表示,公司愿意出錢購買你手中的余下幾個補丁,不過,具體的價錢還需要聽聽你的意思。”

  “我要求不高。我的程序能夠為你們挽回經濟糾紛以及聲譽方面帶來的損失,你們就按照這些損失折價的10付給我費用就可以了。你們掙大頭,我掙小頭,如何?”

  福特只覺得心里一沉:眼前這個小伙子完全不是一個菜鳥啊,他提出的要求中規中矩,任憑拿到什么地方去說,都是占著理的。

  “林先生,那么照你的估計,我們公司的損失應當會是多少呢?你說的10,大概是多少錢。”

  “貴公司的MK800目前銷售了約1000臺,每臺的售價,按賣到中國的價格計算,是13000美元,合計1300萬美元。如果沒有我的補丁,所有這些設備都需要召回,你們的損失應當也是這個數字吧?出于友好的考慮,運費和人工費,我就不算了。”

  “可能…沒這么多吧。”福特陪著笑臉說道,“其實,我們的銷售量也沒這么大。此外,所有的機器也不一定都需要召回,所以…”

  “據我所知,貴公司還準備推出其他幾款數控機床,其中有一款五軸聯動的機床,光研制費用就投入了800多萬。如果關于MK800存在BUG的消息傳出去,你們這些機床還能賣出去嗎?你別告訴我說你不知道日本人正在和你們爭奪機床市場哦。”

  福特完全敗了:“林先生,你簡直是太可怕了。我們的五軸聯動機床現在還在研制之中,你居然連我們投入的研制費用都了如指掌。我想,既然你對斯皮舍爾公司如此了解,應當也知道我們公司現在財政上存在著嚴重的困難,你如果開價過高的話,我想公司是承受不起的。”

  這話說得已經是很直白了,那意思就是說,你開的價的確是合理的,但我們給不起,你看著辦吧。可憐的威爾森還以為自己能夠威脅到林振華,殊不知,真正需要求饒的,反而是他這個斯皮舍爾公司。

  “我不會獅子大張口的,這樣吧,我再給你們打一個折扣,你們給我一百萬,我不但把幾個補丁全部交給你,而且還可以奉送一套控制程序的升級版,把MK800的生產效率提高50以上。”林振華大大方方地說道。

  “實不相瞞吧,林先生,今天早上我們的副總經理給我打電話了,他說老板的意思是只能出2000美元,你要求的一百萬,與老板給的數字之間,差距實在是太大了。”福特只好實話實說了,論玩心眼,美國人還真不是中國人的對手。在當年,中美之間的經貿合作中,中國人也有不少吃虧的,但那只是因為對于市場經濟缺乏了解而已。換成一個經歷過市場經濟的林振華,再要輸給美國人,實在是說不過去了。

  林振華點點頭:“你們老板的想法,我能夠理解。在他眼里,中國人根本沒見過錢,有個兩千美元,已經夠我個人提前實現四個現代化了,所以他認定我一定會接受,是不是?”

  “正是如此。”

  “福特先生,那就麻煩你把我的意思轉告你們老板吧,我的確很窮,但我見過的錢一點也不比他少。如果他不愿意出錢購買我手里的程序,我可以賣給日本西乎公司。花200萬美元買到競爭對手的致命把柄,對于日本人來說,是非常劃算的。”

  “好吧,我現在就去打長途電話,把你說的話如實轉告。”福特沮喪地答道,“車間這邊…算了,林,就交給你吧,我現在才知道,你對于MK800的了解,遠在我之上。你根本沒必要給我當翻譯,而是直接給大家當培訓教師就可以了。”

  林振華笑道:“福特先生,你錯了,同樣一句話,從你嘴里說出來,與從我嘴里說出來,份量是完全不同的。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其實,在這些天的培訓中,你有幾處講得不對的地方,我在翻譯的時候都已經替你糾正過了,不過,大家都相信,那是你的原意。”

  “林,你太聰明了,我不希望將來與你成為競爭對手。”福特嘆道。

  林振華一聳肩:“福特先生,我們永遠都是朋友。不過,請你相信,30年之內,中國人一定會到美國去和你們展開競爭的,這個世界不能總是一家獨大,有競爭才會更美好,不是嗎?”

  “我過去不相信,可是現在我相信了,也許用不了30年,中國的商品就要把美國人打垮了,到時候,整個美國市場上都會充斥著Made_in_China,就像今天的日本制造一樣。”

  “你…”林振華欲言又止,他差點想問一句:你不會也是穿越過來的吧?居然知道傳說中的“中國制造”?

  福特跑到郵電局,郵電局的營業員還是昨天那位婦女,一見福特,她笑得眼睛都瞇縫起來了,連忙拿出長話單讓他填。福特一邊填單子一邊感慨:這人和人的境界,真是差得太多了。看這位淳樸的中國女性,我只給了她10美元,她就高興成這個樣子。而那個貪得無厭的林振華,居然一張嘴就是100萬美元,我賣糕的,他居然還說自己不會獅子大張口,他那個口簡直大得像非洲的河馬。

  福特的電話打過去時,美國已經東部時間晚上九點多了,不過威爾森董事長還沒有回家,他領著董事會的一干人等正在等待來自于中國的電話。大洋兩岸就這樣隔著萬里之遙開起了電話會議,最終,福特成功地說服了在美國的大佬們,讓他們知道,中國這個能夠寫出程序補丁的小伙子,決不是能用區區兩千美元搞掂的。

  威爾森在征得董事會的同意之后,鄭重其事地向福特授權,他可以在50萬美元的區間內與林振華談判,如果超出這個范圍,那就只好請林振華自己來與威爾森溝通了。為了調動福特的積極性,威爾森還懸下重賞,在50萬的范圍內,福特能夠減下多少錢,其中的十分之一可以作為福特的獎金。

  50萬,距離林振華的要求還差出一半,林振華能夠接受嗎?福特心里打著鼓,出了郵電局,又向車間跑去。這兩天,他來來去去都是以小跑的速度,身體倒是鍛煉得挺好了。

  福特使出了渾身解數,終于讓林振華降低了價碼,把索價的總數控制在了50萬美元之內。其實林振華本來也沒打算和斯皮舍爾公司弄得太僵,諸如把BUG公之于眾或者賣給西乎公司這樣的話,只不過是林振華的談判技巧而已。林振華未來還要在機械圈子里混的,不能把事情做得這么絕。

  總的價碼大致談定,接下來就是談付款的細節了。林振華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福特拿著一個小本子,逐條地記錄著林振華的要求。

  “我要20萬美元現金,不過,考慮到目前中國的情況,暫時幫我存在瑞士銀行。”

  “完全可以。”

  “我需要2萬美元的小商品,請你們的香港事業部代我在香港采購,再通過你們的渠道幫我運進大陸,我在廣州接貨。具體的明細我會另行通知你們。在2萬美元用完之后,如果還要麻煩你們的公司繼續替我采購商品,費用我會如數支付。”

  “這件事我們非常愿意效勞。”

  “我所在的工廠,也就是江南省漢華機械廠,希望能夠得到一臺MK800機床,我想用我應得費用從貴公司購買一臺,然后借用貴公司的名義贈送給我們工廠。在贈送機床的時候,我希望貴公司能夠承認漢華機械廠是你們在中國的合作伙伴。”

  “贈送機床的事情沒有問題,關于合作伙伴這一點,我需要請公司總部確認,不過我相信是沒有什么問題的,我們非常愿意與林先生所在的企業建立合作關系。”

  “還有…我希望能夠從美國國內得到一些研究用的設備和材料。我想請你們為我采購一批Z80芯片,還有兩臺IBMPC電腦。”

  “Z80芯片毫無問題,但是電腦方面…非常抱歉,林先生,我并不知道IBM公司有PC這么一個電腦型號…”

  “呃,PC機就是個人電腦,難道你沒聽說過嗎?”林振華有些尷尬,他也想不起來IBM是什么時候推出PC機的,莫非此時還沒有PC機?那么微軟呢,著名的DOS是不是也還沒有寫出來呢?

  林振華一時有些心動,也許,抄襲一下DOS系統,再賣給IBM,也是一個良好的掙錢機會吧?林振華清楚地記得,當年蓋茨是和IBM簽了一個什么協議,約定每臺IBM_PC機預裝的DOS系統給他付一兩個美元的使用費,結果光這一筆就發了家。抄襲DOS?林振華使勁晃了晃腦袋,把這個無厘頭的想法從腦子里擠出去了…這是坐在招待所拿支鉛筆就能寫出來的嗎?這需要你精通8088匯編,了解所有的中斷,還有天才的編程能力,所有這些,非常抱歉,林振華都沒有。林振華需要的,只是一臺自己用的電腦而已。

  “抱歉,也許是我記錯了吧?現在美國國內有什么樣的個人用電腦呢?”林振華問。

  福特道:“也許是我出國時間太長了,我只知道目前美國國內最流行的個人電腦是蘋果公司的APPLE-II,你認為這個型號是否合適?”

  傳說中的APPLE-II啊,70年代IT行業的奇跡,比后世的林振華年齡還要大出10歲,林振華只是在網上的懷舊圖片中見過她的倩影,真實的APPLE-II是什么樣子,林振華還真不知道。

  “APPLE-II也可以吧,你知道這款機器的價格嗎?”林振華問道。

  “大約是1300美元吧,還有一種高配置的,可能要2000多美元。”

  “我需要兩臺,這筆費用…”

  “沒有問題,我們公司可以全部承擔。”

  “那就替我謝謝威爾森先生了,我想,他的善意不會沒有回報的。”

  “是的,威爾森先生非常希望能夠與林先生形成長久的合作。”

  “我還需要一些機械、電子方面的專業書,還有,涉及到有限元分析的最新專著,麻煩你們公司的技術人員替我挑選一些。”

  “我會讓他們持續地為林先生提供最新資料的。”

  “好吧…暫時就這些吧,計算機和圖書這方面,可能需要貴公司另外破費了。”

  “哦,這都是我們作為朋友應該做的。”

  會談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結束了,福特細細一算,發現整個費用只花了不到25萬美元,比威爾森給他的底線足足節省了一半。威爾森曾經許諾,他能夠減下來多少,就可以提取十分之一作為獎金,也就是說,福特僅僅是與林振華談判一事,就掙到了兩萬五千美元的提成。

  福特知道,自己在這一次的事件中所得到的好處,可遠遠不止這兩萬五千美元的提成,他從林振華手上拿到了補丁程序,為公司避免了一場可能到來的災難,這個貢獻是全公司無人能比的。事實上,在上午的電話中,威爾森已經向他暗示,等他完成這項任務之后,有可能被提升為亞洲區的副總經理。

  林振華在與福特談判的時候,一直保持著一種淡淡的微笑,似乎幾十萬美元的收入對于他只是清風拂面一般。但在離開福特之后,林振華忍不住都想要縱聲歌唱了:哥們發了!20萬美元的瑞士銀行存款,即使在2011年,也是一個普通白領十幾年的薪水啊,放到1980年,那幾乎就是一座金山了。按美元對人民幣1比10的黑市價,這筆錢相當于200萬元人民幣,足足能夠買下半個漢華機械廠。小芳,以后咱們家天天做水煮魚,一次做兩條,一條給人吃,一條拿來喂貓…

  “太陽當空照,

  花兒對我笑,

  小鳥說早早早,

  你為什么背著炸藥包?

  我去炸學校,

  老師不知道,

  一拉線我就跑,

  轟的一聲學校炸飛了!”

  林振華哼著小曲,在林蔭道上歡歡喜喜地走著,突然發現面前站著一名妙齡女子,正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

  “嗨!沈家丫頭,你好嗎。”林振華向那妙齡女子揮揮手,來了一個歌星般的問候。他認得,眼前這位姑娘,正是電焊才女沈佳樂。這些天林振華呆在石化機,倒是不時會在路上遇見沈佳樂,不過沈佳樂屢屢都是對他視若不見。今天沈佳樂居然會路上停下來看他,這讓林振華很有些意外。趁著心情愉快,林振華決定抓緊時間跟小姑娘逗一逗。

  “你能不能換個稱呼?丫頭丫頭的,真難聽。”沈佳樂皺著眉頭問道,“還有,你剛才唱的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你為什么要炸學校?”

  “呵呵,你知道,我從小就討厭上學,所以,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給學校捆上一個炸藥包。”林振華信口開河,“我可告訴你,長大以后,我的理想真的實現了。”

  “你真的炸了一個學校?”

  “沒錯啊。”林振華道,“自衛還擊戰的時候,一群越南鬼子盤據在一所學校里,負隅頑抗。我奉命把一個炸藥包送上去,就像歌里唱的,一拉線我就跑,轟的一聲學校炸飛了!”

  “真的假的?”沈佳樂道,以她的純潔心靈,還真是理解不了林振華的胡言亂語,她若有所思地說道:“讀書不好嗎?我現在就后悔自己讀書太少了。”

  “讀那么多書干什么?”林振華道,“知識越多越反動呀。”

  “這不是四人幫說的嗎,你怎么也這樣說?”沈佳樂驚異地問道,當她看到林振華臉上那戲謔的笑容時,馬上就反應過來了:“你在逗我吧?真討厭!”

  這一聲討厭出口,林振華頓時對沈佳樂有了一種親近的感覺,這才是一個20歲的女孩子的本來面目嘛,成天繃著個臉,多難受。

  “沈丫頭,你站在這里,不是專門等我的吧?”林振華笑呵呵地問道。

  “我就是等你的。”沈佳樂道。

  “等我干什么?”林振華趕緊向四下里張望,甚至還很夸張地半蹲下身,察看著停在旁邊的一輛卡車底下是否藏了人。

  沈佳樂奇怪地問道:“你看什么呢?”

  “我在看,你是不是在邊上安排了人,準備暴打我一頓。”

  “你…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沈佳樂終于爆發了,“林振華,你能不能嚴肅一點!”

  林振華苦著臉道:“沈小姐,我真的很想嚴肅一點,可是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你為什么要專門等我。我和你唯一的交集就是曾經得罪過你,你說你在這里專門等我,我能不防著點嗎?像你這么漂亮的姑娘,身邊壯小伙不要太多哦。”

  沈佳樂知道林振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索性直接把他的廢話給過濾掉了:“林振華,其實,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對,我不該那樣瞧不起人。回去以后,我爸爸都罵我了。我今天等在這里,是專門向你道歉的。”

  “不敢不敢!”林振華連忙說道,人家鄭重其事地道歉,他再不嚴肅可就說不過去了,“沈姑娘,其實那天是我不對,我不該跟你打賭開玩笑的。不過,大家都是年輕人嘛,開個玩笑也無傷大雅,你別往心里去。”

  “嗯,還有一件事,我想麻煩你幫個忙,行嗎?”沈佳樂低下頭,開始忸怩起來。

  林振華不安起來,不會是沈佳樂知道他掙了錢,跑來找他借錢了吧?在后世的時候,林振華也算是閱女無數,那些80后或者90后的女孩子,跟人擁抱接吻開房都是泰然自若的,只有在找人借錢的時候才會表現出一絲忸怩。

  “沈師傅,我…我能幫你什么忙啊,我只是一個搬運工而已。”林振華干笑著說,并且立馬換了稱呼,以示雙方存在距離感。拜托,你想借點小錢還可以,如果超過…5000,就免開尊口吧。

  沈佳樂苦著臉:“林振華,你換了這么多稱呼,亂不亂啊?你就不能叫我的名字嗎?”

  “亂嗎?”林振華愣了一下,細想想,的確是夠亂的,丫頭、小姐、姑娘、師傅,自己還真不知道怎么稱呼沈佳樂為好。

  “那個,沈家妹子,我真的不知道叫你什么好,我如果叫你林沈氏…”

  “我殺了你!”沈佳樂徹底崩潰了。

  林振華與沈佳樂打鬧了一陣,好不容易沈佳樂才把自己的事情說清楚了。其實她的事情很簡單,就是有一些電焊方面的英文資料看不懂,在廠里一直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咨詢。最近她聽說漢華廠留下來的青工林振華英語極好,能夠給外國專家當翻譯,于是便動了心思,想請林振華來幫她看這些資料。

  林振華很爽快地收下了沈佳樂遞過來的資料,答應晚上的時候幫她譯出來,第二天再給她。沈佳樂臉紅紅地表示了感謝,并且很含蓄地暗示道,以后如果再有漢華廠的事情,她會當成自己的事情來辦的。

  告別了沈佳樂,林振華沒走幾步,居然又遇到一位熟人,那就是何海峰。此君笑咪咪地站在遠處看著他,似乎是專門在等他的樣子。

  “何處長,你不是前些天就回湘平省了嗎?怎么,他們又把你請來了?”林振華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對何海峰問道。

  何海峰笑道:“是啊,你們的謝處長說福特先生的培訓馬上就要結束了,問我有沒有時間過來參加一下歡送福特先生的會餐。我有待說不來的,可是家里嵐嵐鬧得太厲害,我就不得不來了。”

  “嵐嵐鬧什么?”林振華奇怪地問道,他想起那個小臉紅撲撲的小姑娘,不由得微笑起來。

  何海峰道:“我上次從你們這里回去,跟嵐嵐說碰上了你,她就非要我再過來一趟,給你捎點禮物過來。我擰不過她,就只好來了。”

  林振華連連擺手:“何處長,我可不需要什么禮物,我現在豐衣足食,衣食無憂。這一次埋弧焊攻關成功,廠里估計還要給我發一個大紅包呢。可惜錢還沒拿到,否則也可以請你一頓了。”

  何海峰從拎著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張卡片,遞給林振華道:“這就是嵐嵐送給你的禮物,你也不收?”

  林振華接過卡片,仔細一看,不由得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這是一張手繪的賀年卡,上面畫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穿著摘掉了領章的軍裝,傻傻的樣子,應當就是林振華的光輝形象了;女的要矮上一頭,扎著小辮,臉上還涂了點紅色,自然是何嵐的自畫像了。最惡搞的是,這兩個人還牽著手,像是很緊密的樣子。在圖畫的邊上,寫了一句小詩:笑咪咪,笑咪咪,你我友誼真稀奇。

  “汗啊,這是什么詩啊。”林振華道。

  “嵐嵐可想你了。”何海峰說起女兒的時候,臉上帶著慈愛的笑容,“在家里經常提起你,你給她講的故事,她都記得,給她媽媽講了好幾遍了。”

  林振華道:“那好啊,何處長,要不,等她放寒假的時候,你就帶她來江南省玩吧。讓她和我妹妹住一個房間就是了。我給她做麻辣水煮魚吃,就是不知道她這個歲數吃不吃辣的。”

  “哎呀,她可是一個辣不怕。”何海峰笑著說,“看機會吧,如果有方便的車過來,我就帶她去你那玩。”

  “何處長,你剛才站這等我,就是為了給嵐嵐送這張卡片?”林振華問道。

  何海峰從提包里又拿出一小包東西來,遞到林振華手上道:“這里有一些皮帶、錢包、鋼筆什么的,都是我們下屬單位送的。我愛人讓我帶過來送給你,你留著自己用也行,當個人情送人也行。”

  “這我可不能要。”林振華連忙說道,在物資緊張的年代里,這些小東西也都是值點錢的,林振華覺得不好意思收這些禮品。

  “拿著吧,我們在廳里工作,也就這么一點小權力,都是下面的單位送給我們‘試用’的。”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林振華只好收下了。

  “我剛才看到你,正想打招呼呢,結果,看到你跟一個漂亮姑娘聊起來了,弄得我還真不敢過來呢。怎么,小林,在石化機呆這幾天,有目標了?”何海峰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道。

  “可不敢亂說。”林振華大窘,“人家可是石化機的金牌電焊工,找我只是讓我幫著譯點資料。再說,她很漂亮嗎?”

  “看不出來,你的要求還挺高。”

  “沒有沒有,我只是現在還不敢考慮這個問題罷了。”

  何海峰也沒有繼續追究這個問題,轉而問道:“你的工作也快結束了吧?什么時候回廠里去?”

  林振華道:“估計明天或者后天吧。”

  何海峰道:“你有沒有興趣調到石化機來?我聽說,輕化廳的謝處長對你評價很高,石化機的幾個領導也對你很感興趣。如果你想調過來,應當難度不大。”

  林振華問道:“可是我為什么要調過來呢?”

  “石化機規模更大,待遇也好,而且還在省城,多少人擠破頭想進來呢。”

  林振華搖搖頭:“我沒興趣,這個廠子規模大,牛人也多,我到這里來沒什么好結果。我現在在漢華廠已經有點小名氣了,估計犯點錯啥的,廠長也會睜只眼閉只眼了,多滋潤。”

  何海峰哭笑不得:“你這個小林啊,真是和別人不一樣。明明本事大得很,卻不求上進,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兩人又聊了幾句,何海峰想拉林振華去赴石化機招待他的宴席,林振華推辭了,他不太想和石化機的領導們有太多的瓜葛。他有自知之明,人家現在用得上他,勉強會給他一個好臉,未來如果福特走了,他們不需要翻譯人員了,他一個外廠的搬運工,能被人家放在眼里嗎?

  在后面的兩天里,林振華與福特相安無事,踏踏實實地等待著斯皮舍爾公司的回復。

  林振華認真地幫沈佳樂譯完了一些電焊方面的英文資料,還根據自己的理解,在一些譯文上加了批注。在把譯文交給沈佳樂的時候,才女的眼睛里分明有了一些復雜的神色,不過林振華懶得去讀懂這些神色。他覺得自己與這個沈才女不會有太多的交集,這一次幫她譯資料,也只是出于對她學習態度的欣賞而已,像沈才女這樣執著于技術卻又不知變通的人,林振華并不是很喜歡。

  何海峰在石化機住了一天就走了,臨走前林振華去看了他一次,拎給他一兜吃食,有什么棒棒糖、咸金棗、山楂片之類的,也著實花了幾塊錢。何海峰沒有拒絕,直接就收下了,他知道,女兒收到這些禮物應當是會非常高興的。

  兩天以后,一封航空快信從廣州寄到了石化機,里面裝著斯皮舍爾公司與林振華的合同。林振華在合同上簽了自己的大名,然后把幾份程序交給了福特。福特將把這些程序發回美國,美國方面測試成功后,即會按合同規定對林振華支付報酬。

  林振華倒是不用擔心美國方面放他的鴿子,他有合同在手,同時還掌握著MK800機床過去存在缺陷的秘密,美國方面也犯不著為了20多萬美元的事情去惹他。

  福特完成了在石化機的培訓,啟程返回廣州去了,他將從那里轉到寶安,再進入香港。他答應林振華,到香港之后就著手安排林振華交代給他的事情,屆時會再與林振華聯系。

  福特走后,林振華的工作就算是正式結束了。石化機倒也沒有虧待林振華,讓他去財務科簽字領了30塊錢,作為這幾天工作的勞務費。這個勞務費標準,在石化機也算是破天荒的第一回了,不過,林振華是輕化廳借來的人,石化機此舉,也是給輕化廳做人情,所以標準高一些也是有道理的。

  領完錢,石化機廠辦的小王秘書還很殷勤地幫林振華找到了一輛路過豐華縣的送貨卡車,讓林振華坐上,相當于幫林振華又省了幾毛錢的車票錢。不過,林振華在車上給卡車司機遞了一包大前門煙以示感謝,把這幾毛錢又給花出去了。

  “小芳,你在做什么吃的,怎么燒焦了?”

  楊欣從車間下班回來,走近林家門口的時候,聞到小廚房里傳來一股帶著淡淡焦糊味的香氣,以為是林芳華正在做飯,便喊了一嗓子。

  這些天,林振華被留在石化機工作,楊欣便搬過來給林芳華做伴,天天吃住都在林家,下了班也是直接回林家,差一點讓父母覺得這個閨女已經嫁出去了。

  “不是小芳,是我回來了。”林振華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對楊欣呵呵笑道。

  “小華哥。”楊欣一陣歡喜,“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下午三點多就回來了,路過農貿市場的時候,買了點吃的。這些天,我不在家,你們受苦了吧?”

  “說什么呢?”楊欣嗔道,“好像你在家干了多少活似的,家務事不都是小芳做的嗎?”

  林振華道:“小芳會做家務不假,可是想吃好東西,還得我這個超級大廚出場吧?你們這些天肯定沒什么油水,等我來慰勞你們。”

  林振華一邊和楊欣說著話,一邊還在廚房里忙活著。楊欣覺得好生奇怪,忍不住湊上前去觀看。

  只見在廚房的煤球爐子上,架了一個簡易的鐵架子,鐵架子中間支著一個用粗鐵絲編成的籠子狀的東西,里面放了一個碩大的面團,正在火上烤著。林振華不斷地轉動著鐵籠子,以便讓面團的各個方向均勻地受熱。由于已經烤了一段時間,面團的表面已經有了一些烤焦的痕跡,楊欣剛剛聞到的焦糊味就是從這里發出的。

  “小華哥,你在烤面包嗎?”楊欣問道,面包這種東西,雖然算是奢侈品,但大家好歹還是見過的。不過,看起來林振華烤的這個面團并不像面包那樣松軟,更何況,體積也遠比面包大得多。

  “比面包好吃多了。”林振華故意賣著關子。

  “我怎么聞到一股酒味啊?”

  “沒錯啊,我和面的時候,放了小半瓶白酒的。”

  “這是為什么呀?”楊欣好奇心大動。

  “你們在聊什么呢!”林芳華突然出現在兩個人的身后,對著他們大喊一聲。

  楊欣拍著胸:“哎呀,你嚇死我了!干嘛不吱一聲啊。”

  “吱——!”林芳華響應楊欣的號召,大聲地吱了一句,然后喜滋滋地看著林振華:“哥,你還知道回來啊?”

  “廢話,這是我家,我為什么不回來?”

  “聽郝師傅說,你在那邊看上了一個年輕的女電焊工,人家都改名叫林沈氏了。”林芳華像曝光新聞一般地說道,她說的郝師傅是容器車間的電焊工郝松林,就住在他們家附近。這一次去石化機的幾個電焊工里面,就有郝松林,也是親眼目睹過林振華和沈佳樂打賭的。

  “拜托,你什么時候變得像個中年婦女一樣八卦了?”林振華頭疼難耐。

  “小華哥,有沒有這事嘛?那個林沈氏,聽說長得很漂亮耶?”楊欣也在一旁起哄,郝松林說這事的時候,她也在場,她可比小芳更為關心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與細節。

  林振華大搖其頭:“你們別聽郝師傅瞎說,在他眼里,老母豬都是雙眼皮。”

  “那在你眼里呢?”楊欣可不讓他轉移話題。

  “呃…事情是這樣的,那個女電焊工呢,叫沈佳樂,年齡比我姑還大,腰身像容器車間做的換熱器那樣又粗又圓,臉上盡是坑坑洼洼的,法蘭盤什么樣,她的臉就是什么樣…”林振華違心地詆毀著沈佳樂,他分明聽到,在北邊60多公里的地方,傳來了一陣激烈的噴嚏聲。

  “哪有你這樣形容人的!”楊欣和林芳華笑得前仰后合,一張長得像法蘭盤式的臉也實在是太惡搞了。不過,楊欣打心眼里喜歡林振華的這個比喻,所有試圖或者曾經接近林振華的女性,在楊欣眼里都是法蘭盤。作為一名銑工,楊欣的任務就是在法蘭盤上打眼,打了一個又一個。

  “好了好了,你們都回屋去坐著吧,我一會就把飯做好了。”林振華見警報已經解除,便對兩個女孩子說道。

  林芳華道:“哥,你這是做什么呢?你不會是晚上叫我吃烤面團吧?”

  “怎么,你讓我吃烤面團還少了嗎?”林振華反問道,這話就是揭短了,因為小芳經常會把飯做得像烤面團或者烤米團一樣。

  “今天得吃好一點嘛。”林芳華道。林振華不在家的這些天,她和楊欣在家吃得實在有些簡單,她真的很懷念林振華做的水煮魚了。

  “給個理由先。”林振華說道,他不擔心妹妹聽不懂港腔,他已經科普過多次了。

  “當然有理由。”林芳華道,“第一,你回來了,我和楊欣都非常想你…”

  “我可沒想…”楊欣臉紅紅地小聲否定道。

  “想沒想的,你跟我哥說去。”林芳華瞪了楊欣一眼。這幾天她們倆住在一起,林芳華早就試探出來了,認定楊欣想和自己的哥哥搞對象。她對此當然是舉雙手贊成的。現在看到楊欣口是心非的樣子,她當然忍不住要鄙視一番。

  “第二!”林芳華故意停頓了一下,“林振華同志,你要犒勞我一下,你猜猜看,是為什么?”

  “因為你把我的臭襪子都洗了?”

  “呸呸呸!”林芳華道,“哪次不是我給你洗的,你還有臉說呢。”

  “那就是你今天放學的時候扶老太太過馬路了?”林振華繼續猜道。

  “是扶了,不過扶過去以后,老太太說她家其實就在馬路那一邊,她本來就不用過馬路的。”林芳華笑著說道,這個段子其實是林振華教她的,這幾個月來,她從林振華那里學了不少惡搞的段子。

  “那我就猜不著了。”

  林芳華得意地說道:“告訴你吧,今天我們期末考試的成績已經公布了,我考了全班第六名!”

  楊欣又驚又喜,“小芳,你真的考了班上第六啊?”

  林芳華上的是縣城的一中。高中部八個班,其中有六個班是農村班,兩個班是城里班,都是全縣的尖子。林芳華初中成績不怎么樣,勉強考上了一中,成績本來只能在班上墊底的,現在居然考了第六名,實在是出人意料了。如果她能夠保持這樣的成績,高考考一個普通本科都有可能的。要知道,漢華機械廠的子弟在縣一中一向以成績墊底而著稱,往年高考可是連一個中專都不曾考上過。

  林振華面無表情地看看妹妹,似乎不理解她為什么會這樣得意:“你是說班上第六,不是年級第六?”

  “你有沒有搞錯,我們班第一名才是年級第六耶!”林芳華怒道,“林振華,你居然一點都不為我高興?”

  “好好好,高興,高興。”林振華只好認輸,從內心來說,班級第六這種成績根本就不入林振華的法眼,年級第六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勉強而已。不過,看到林芳華如此高興,他也不便再打擊她了:“去吧,擺好桌子,我們今天晚上大吃一頓。”

  “就你那個烤面團,還說大吃一頓?”林芳華很是不滿。

  林振華沒有理她,而是轉向楊欣道:“楊欣,回去把你弟弟也喊來,就說有好吃的,來晚了就沒了。”

  楊欣和小芳都知道林振華慣長于裝神弄鬼,既然擺出這副樣子,說不定真的在什么地方藏了些好吃的東西。兩個人離開廚房,一個回去喊弟弟楊濤一塊來吃東西,另一個回屋里去拉好桌子,擺好碗筷。

  “來了——”在眾人的矚目之下,林振華用戴了兩雙紗手套的手抱著那個熱氣騰騰的大面團走進來了,他在桌上放了一個大盤子,把面團放在盤子上,然后就拼命地甩著手,因為那個面團實在是太燙手了。

  “這怎么吃啊?”眾人一齊問道。

  “且看!”林振華隔著紗手套用力一掰,面團裂成了兩半,一股香氣從面團中間噴涌出來,彌漫在整個屋子里。

  “是雞!”林芳華歡快地大喊一聲,只見在面團中間,赫然包著一只皮軟肉嫩的大肥雞,雞身上汁水淋漓,油光可鑒。

  “這就是本人最拿手的林氏叫花雞,歡迎批評指正!”林振華高聲宣布道,“各位請看,傳統的叫花雞,使用的是黃泥包裹,但黃泥不夠干凈,因此,聰明智慧的林振華發明了使用面團來進行包裹,和面的時候還放進了白酒,有助于去除雞的腥味。在雞的外面,本來還應當包一層荷葉,但時下季節不對,找不到新鮮荷葉,所以我使用的是白菜葉,同樣可以產生一種清香的味道…喂喂喂,你們別光顧著吃,聽我說完好不好!說兩句表揚的話也行啊。”

  “來,楊濤,這個大腿給你吃,楊欣,咱倆一人一個翅膀,真是太香了。”林芳華可沒工夫聽林振華顯擺,她拿著筷子三下五除二地把雞給肢解了,然后抱著一只肥碩的雞翅膀大快朵頤起來。

  “怎么你們都有了,我什么都沒有?”林振華看著大家,郁悶地說道,林芳華給楊欣、楊濤都夾了一大塊雞,卻單單沒有給哥哥夾。

  楊欣沖林振華嫣然一笑,伸出筷子把余下的一只雞大腿夾起來,放到林振華碗里:“這不是嗎,小芳給你留著呢。誰讓你那么多話。”

  “呵呵,還是楊欣知道心疼我。”林振華得了雞大腿,感激地說道。

  楊欣嗔道:“胡說什么呢!”說完,她心懷鬼胎地回頭看了林芳華一眼,正對上林芳華那滿是揶揄的目光,楊欣不禁大窘:“死小芳,你看什么看,有東西吃你還搞怪!”

  在那個年代,吃一只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各家各戶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舍得買雞來吃。林振華是超時代的人,他手里有了錢,自然就變著法的找東西吃。為了做這只叫花雞,他在回來的路上專門繞到了一個小村子里去,生生用高價把人家養著準備過年再賣的一只大肥雞給買來了。

  林芳華一向看不慣哥哥大手大腳花錢的樣子,但哥哥做的美食,又讓她無法拒絕。唯一讓她放心的是,林振華退伍剛回來時交給她的200塊錢,現在還在存折上趴著,沒有被動用,林振華買肉、買魚所花的錢,都是他跟著工人師傅們出去干私活掙來的。在平時,這小兄妹倆一個月有50多塊錢的收入,生活還是能過得不錯的。

  這一頓叫花雞吃得大家都眉開眼笑,14歲的楊濤自然是最高興的,他這個歲數,正是吃飯不知飽的時候,雖然平時家里有點好吃的也都盡著他吃了,但肚子里的油水還是十分缺乏,這個時候能夠吃一頓雞,實在是像過年一樣快活的事情了。

  包在叫花雞外面的面團都被大家吃完了,這些面團烤得黃黃脆脆的,在雞汁里泡過之后,十分美味。林振華還做了一大鍋米飯,也被大家吃了個底朝天。最終,所有的人都吃得撐著了,坐在小竹椅上,眼睛望著天,直喘粗氣。

  “哥,這叫花雞,實在是太好吃了,簡直比水煮魚還要好吃。”林芳華用舌頭舔著嘴角上的油,意猶未盡地說道。

  “如果還有一只,你能吃下嗎?”林振華逗她道。

  “在哪呢,在哪呢?”林芳華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眼睛向四下張望著。

  林振華暴汗:“不會吧,你還能吃得下?”

  “我吃不下了,可是看著也舒服啊。”林芳華說道。

  “怎么樣,用這個來作為你考中全班第六名的獎勵,還過得去吧?”

  “勉強可以吧。”林芳華翻著白眼說道。

  “吃完雞,你給我好好學習,爭取下學期期中考試上升到全班前三名。”林振華道,“如果你能考到前三名,我請你到館子里吃大餐,100塊錢一桌的大餐。”

  林振華說這話是有底氣的,等到下學期期中考試的時候,他已經能夠從福特那邊拿到錢了,屆時他就是一個10萬元級別的富翁了,一頓大餐算得了什么。

  “好啊,楊欣,楊濤,你們都給我做證,到時候小華如果不請我吃大餐,你們都要批判他。”林芳華笑著說道。

  “對了,我這次還遇到了湘平省的那個朋友,他送了些東西給我,你們都來挑一挑,喜歡什么就拿什么。”

  林振華說著,把何海峰送他的那個小包打開了,里面放的果然是一些小件東西:兩個女式的小錢包,兩支鋼筆,兩根盤起來的人造革皮帶。這些都是湘平省輕工廳下屬的企業生產的產品,是以“試用”的名義送給省廳領導的。

  “楊欣,你先挑。”林芳華大方地說道。

  楊欣瞟了林振華一眼,得到了一個鼓勵的眼神,她紅著臉伸手拈起一個錢包,說道:“這個錢包好漂亮,我要了。”

  “楊濤,該你了。”林芳華又對楊濤說道。

  楊濤猶猶豫豫,伸手摸摸鋼筆,又摸摸皮帶,拿不準想要哪件。

  “又沒說你只能拿一件。”林振華笑道,他直接拿起一支鋼筆和一根皮帶,全塞到楊濤手里,“都給你了。”

  “謝謝小華哥。”楊濤喜道。人造革的皮帶在那時候也算是高檔品了,他的同學絕大多數都是用帆布腰帶的,擁有一條人造革皮帶,在班上絕對是能夠招來不少女生的青睞的。

  “還有一條皮帶,送給楊叔吧。”林振華把另外一根皮帶塞到了楊欣的手上。

  楊欣推辭道:“不要吧,小華哥,你留著自己用吧?我們拿這么多東西,怎么好意思。”

  “楊欣,你拿著吧,反正是一家人。”林芳華陰陽怪氣地說道。

  “沒錯,都是一家人嘛。”林振華沒心沒肺地補充道。

  話說到這個程度,楊欣只好收下了,看看天色已晚,她帶著楊濤離開了林家。

  一出門,楊濤便對楊欣說道:“姐,你是不是在和小華哥搞對象啊。”

  “你亂說什么呢!”楊欣在楊濤腦袋上拍了一下,以示懲戒。

  楊濤摸摸腦袋,說道:“其實,我覺得小華哥當我姐夫挺好的,他又會做吃的,又能搞東西…”

  “給你點吃的,你就把你姐姐賣了!”楊欣嗔怪道,“再敢這樣說,以后有好吃的就不叫你了。”

  “我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說。”楊濤落荒而逃。

  在林家,林芳華一邊收拾著碗筷,一邊對林振華說道:“哥,咱們家天天這么吃,會不會吃窮啊?”

  正坐在桌邊看書的林振華笑道:“要把咱家吃窮,恐怕不太容易了。小芳,過來。”

  “干嘛?”林芳華走過去,問道。

  林振華從身上摸出3張大團結,交到林芳華手里,道:“這是石化機發給我的勞務費,都歸你了。”

  “你才干了幾天,就掙了這么多錢啊?”林芳華大喜,“我先去放起來,明天就去銀行存起來。”

  “站住!”林振華喝住了正準備去藏錢的林芳華,“誰讓你存了,我是說,這錢給你當零花錢。你去買件新衣服啊,請男朋友吃吃飯啊,買點化妝品,都行。”

  “我哪有男朋友嘛!”林芳華辯解道,“我也不需要新衣服和化妝品,我一個月有三塊錢零花錢就足夠了。”

  林振華道:“說了給你花,你就拿去花,買點一直想買又舍不得買的東西。俗話說,窮養兒子,富養女兒,女孩子家,手里要有點錢才行。咱們父母過世了,我這個長兄就要擔起父母的責任,要讓你過得舒舒服服的。”

  “哥。”林芳華聽到林振華說起父母,眼睛里泛起了一點淚花,她把手搭在林振華肩上,說道:“哥,你知道嗎,你當兵回來以后,確實變了很多,我很高興。你總是出去干活掙錢,掙點錢也不容易,我不用花那么多錢的,我們存起來,以后你給我娶嫂子的時候用,好不好?”

  林振華撫摸著妹妹放在自己肩上的小手,說道:“小芳,你放心吧,你哥哥不是普通人,給你娶嫂子的錢,還是能掙出來的。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跟任何人都不能說,行不行?”

  “我保證。”林芳華鄭重地說。

  “我這次在石化機給一個老外當翻譯,順便幫老外的公司出了一點小主意,幫他們改進了他們的設備。所以呢,老外的公司決定付給我一筆報酬。這筆報酬是誰都不知道,連朱廠長他們都不知道。”

  “真的!”林芳華驚喜地說,“這筆報酬很多嗎?”

  “當然多,你以為人家老外像咱們廠似的,我幫廠子設計了埋弧焊機,廠里居然到現在也沒給我發獎金。人家老外那是市場經濟,我給他們創造了多少價值,他們就會按比例給我付報酬的。”林振華給小芳做著心理鋪墊。

  “那…他們會給多少錢?有沒有…”林芳華想了一下,咬咬牙說:“有沒有200塊啊?”

  “比200塊還多一點。”

  “真的,那有多少?”

  “2000。”林振華沒敢把實情說出來,20萬美元這樣一個巨大的數字,絕對會把林芳華嚇壞的。不過,他的考慮完全是多余,對于林芳華來說,2000元以上的數字都是一樣的,已經超出她的想象空間了。

  “2000!”林芳華眼睛都直了,“那,那,那…”她那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心中的震憾。

  林振華點點頭:“沒錯,2000美元,按黑市價計算,相當于2萬人民幣。”

  “咕咚!”林芳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已經被嚇壞了。

  “哥,你出了什么樣的主意,能掙到這么多錢啊?你不會是當了特務,幫外國人搜集中國的情報吧?”林芳華在震憾之后,開始思考一些現實的問題。

  林振華拍了她一掌:“亂想什么呢?我只是一個搬運工而已,我能掌握的知識,還能叫情報嗎?再說,中美已經建交了,不是敵人了,還有什么特務?”

  林振華這話,屬于利用林芳華的無知來反駁她的無知。中美建交并不意味著雙方就沒有利益沖突,只要有利益沖突,那么間諜、特務就必定是存在的。不過,林芳華想不到這一點,林振華這樣一解釋,她居然就有幾分相信了。

  “這么說,咱們家已經是萬元戶了?”林芳華小心翼翼地求證道。

  “我們是雙萬元戶,等拿到了錢,我一萬,你一萬,我們都是萬元戶。”

  “我不要那么多,你給我…兩千就好了。”林芳華給自己打了一個折扣,殊不知,即使是這樣一個折扣,也已經比她過去的期望要高出幾百倍了。由儉入奢,實在是太容易了。

  “這件事要嚴格保密,知道嗎?”林振華叮囑道。

  “我當然知道!”林芳華道,“我膽子比你還小呢,萬一說出去,人家小偷還不惦記上咱們家了?”

  林振華點點頭:“好,你知道道理就好。你在家收拾碗筷吧,我去一趟朱廠長家里,有事要向他匯報。”

  林振華來到朱鐵軍家里的時候,朱鐵軍正坐在屋里一邊喝著茶,一邊聽收音機里的采茶戲《方卿戲姑》,嘴里還哼哼唧唧地跟著唱。聽說林振華來了,朱鐵軍連忙起身相迎,讓林振華在藤沙發上坐下,還讓夫人給林振華沏了一杯當地的綠茶。

  這是林振華第一次到朱鐵軍家來,他早就聽人說起,朱鐵軍是所有的廠領導中家里布置最簡陋的一個。時下,不少家庭都在陸續地添置家具,48條腿的說法不僅適用于要結婚的年輕人,也適用于經濟狀況較好的已婚家庭。林振華偷眼數了一下朱鐵軍家里家具的腿數,發現離著48條還差出不少,要湊足48條,只能是把小竹椅之類的統統都算上。

  林振華和朱鐵軍兩個人現在坐著的這對藤制沙發,是朱鐵軍家里最奢侈的一套家具了,中間還有一個一尺寬、二尺長的小茶幾,看起來挺新的樣子。他不知道,這是朱鐵軍轉業到地方之后添置的唯一的一套家具,家里其他的家具,例如床和柜子等,都是朱鐵軍從部隊帶回來的舊家具。

  “小林,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朱鐵軍問道。

  “我下午到的家,剛剛吃完晚飯,就過來向您匯報一下工作了。”

  “匯報工作倒不忙,你剛回來,應該早點休息。”朱鐵軍道,“這些天在石化機,累壞了吧?”

  “我倒沒什么累的,給外國專家當翻譯,只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林振華笑著說,“再說,我天天跟著外國專家一起吃飯,伙食好得很呢。”

  朱鐵軍被林振華的情緒感染得也呵呵笑了起來:“你這個小林,還真是挺有意思的。能夠給外國專家當翻譯,這是多么榮耀的事情,你卻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林振華道:“這有什么可在乎的,只要中國保持對外開放的政策不變,過幾年,我們周圍就會有越來越多的老外。那個時候,去給老外當翻譯就是一件苦差事,而不是什么榮耀的事情了。我的理想是,以后讓老外去學中文,中文不及格的,禁止入境。”

  朱鐵軍道:“你這個想法倒是不錯,不過,現在還不現實。我們需要還要進口國外的設備,還是求著人家的。”

  林振華道:“說起進口設備,這就是我來找您匯報的主要的事情。朱廠長,您記不記得,我說過要想辦法讓老外送咱們廠一臺數控銑床?”

  “當然記得。”朱鐵軍道,“怎么,你真的辦成了?”

  “辦成了。”林振華輕描淡寫地說道,其實他內心是帶著顯擺的意思的,但表面上要裝出滿不在乎,越是這樣,才能越顯出某種王八之氣。

  “你說的是真的!”朱鐵軍大喜過望,雖然自林振華說過這事之后,他一直有一些隱隱的期待,但從理性上說,他又覺得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太小。現在,聽林振華說居然真的說服老外贈送了一臺機床給漢華廠,這怎么能不讓朱鐵軍驚喜萬分。

  “福特先生今天離開石化機,估計后天才能回到香港。他答應我,一到香港就發貨,到時候會把提貨單寄到咱們廠里來,我留的聯系人是您的名字。我們可能要到廣州去提貨。”林振華平靜地說道。

  “這太好了!”朱鐵軍激動地說,“我問過老范了,他說數控機床這個東西,實在是太好了,所有的操作都是計算機自動控制,自動完成,抵得上十幾個四級工的工作效率。其實效率怎么樣還是其次,最關鍵的是,這是代表著高科技啊,有了它,咱們廠的工人就不是井底之蛙了,也能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樣的新技術了。”

  “我也是這樣的想法。”

  “小林,說說看,你是怎么說服那個福特的。”

  “其實,辦法很簡單。我在那里給福特當翻譯,所以對于那臺設備也就慢慢熟悉了。他們的設備在設計上有一個小的缺陷,結果讓我給發現了。我就給他們提了合理化建議,他們非常感激我,所以就決定給我付一些報酬。我說,你們不必給我付報酬,實在想感謝我,就送給我們廠一臺設備吧。于是他們就同意了。”

  “一臺設備一萬多美元,你的合理化建議,能值這么多錢?”朱鐵軍有些不敢相信。

  林振華道:“其實這些錢不算多。他們的機床賣出去一千多臺,如果因為缺陷而要返修,一臺不說多了,一千塊錢的維修費用要出吧?他們現在從每臺機床中拿出10美元來給我,加起來就有一萬多了,也夠買一臺設備了。更何況,設備是他們自己生產的,他們賣一萬多美元,實際出廠價可能也就是幾千美元,對于他們這樣大的企業來說,九牛一毛而已。”

  “你說得有理。”朱鐵軍接受了這個解釋,但旋即又問道:“小林,按理說,這些錢是你掙的,結果你讓他們用送給廠里的機器來補償,這不相當于你把錢全捐給廠里了嗎?”

  林振華遲疑了一下,道:“我只是不敢拿這么多錢而已。我讓他們把機器贈送給廠里,相當于把大頭交給廠里了,我自己還留了一點小頭。”

  “哦,有多少錢?”朱鐵軍饒有興趣地問道,剛問完,立馬又改了口,“算了,你也不必告訴我。這些錢都是你的勞動所得,你可以擁有的。”

  林振華在這一點上非常佩服朱鐵軍,這也是他和朱鐵軍能夠在短短的一段時間內就親近起來的原因。朱鐵軍這個人,雖然是行伍出身,對于地方上的事情并不熟悉,年齡也相對偏大,但他的思想十分解放,很多領導覺得有悖規則的事情,在朱鐵軍看來,都是可以接受的。當然,朱鐵軍也有他的性格缺陷,那就是嫉惡如仇,很難容忍不正之風。

  “朱廠長,這臺數控機床運回來之后,廠里打算讓誰來操作呢?”林振華問道。

  朱鐵軍搖搖頭:“這件事廠務會沒有討論過,誰也不知道你真的能夠弄到一臺數控機床的。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呃,有點想法,不知道該不該提。”林振華道。

  “你不會是想自己開吧?”朱鐵軍猜測道,不等林振華回答,他便直接給拒絕了:“小林,我不會同意你去開數控機床的。”

  林振華很是不解,他倒是從來也沒有想過要自己去開數控機床,但朱鐵軍這樣武斷地表示拒絕,也讓他有些納悶。

  朱鐵軍道:“小林,我看出來了,你這個人頭腦很聰明,而且腦子里還有文化。你去開機床,太屈才了。”

  “原來如此。”林振華這才覺得有些欣慰,“朱廠長,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繼續當搬運工,然后時不時地客串一下技術科長的角色?”

  朱鐵軍哈哈大笑起來:“恰恰相反,我是讓你去當技術科長,你如果愿意,可以不時地客串一下搬運工的角色。”

  “技術科長!”饒是林振華神經健壯,這一下也吃驚不小,“怎么,范科長犯錯誤了?不會是在石化機看中了哪個半老徐娘,犯了生活錯誤吧?”

  林振華想來想去,覺得范世斌要犯錯誤也只能是犯花案了,作為技術科長,他手上沒有財權,想貪污腐敗都沒有機會。

  “你亂說什么。”朱鐵軍笑著罵道,“讓老范聽到,還不跟你拼命?他還是當他的技術科長,你到技術科去,當副科長。編制方面有點問題,只能是以工代干,以后有機會再給你轉干。”

  “朱廠長,這事,你說了算嗎?”林振華小心翼翼地問道。

  朱鐵軍道:“這個事,在廠務會上已經議過了。這次埋弧焊的事情,你功勞最大,老范一直向廠務會反映這個情況,為你請功。另外,數控機床這個事情,我在廠務會上也提過,幾個廠長和書記都認為,如果你真有這個本事弄到數控機床,完全可以給你破格提拔為技術科副科長。現在既然你說已經辦成了,那就等機器一進廠,你就辦手續。”

  “讓我想想…”林振華心里有點亂。當初朱鐵軍答應他可以轉成技工,他是滿口拒絕的,因為他覺得當技工不如當搬運工舒服。可是現在有一個到技術科當副科長的機會,他有些猶豫了。他畢竟是一個機械專業的研究生,搞設計是他的專長,如果能夠以自己的先知先覺發明出什么逆天的設備,也不枉穿越這一趟了。

  “想什么!”朱鐵軍眼睛一橫,“當兵的,講究扛起槍桿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發,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嗯,好吧。”林振華半推半就地說道,“朱廠長,當這個副科長,有沒有什么好處啊?”

  朱鐵軍道:“工資能漲一點吧,不多。你想要什么好處?”

  “咱們廠不是在建新宿舍樓嗎?當了副科長,我有沒有資格分啊?”林振華說道。

  新宿舍樓是漢華機械廠第一幢三層的樓房,也是迄今為止唯一在套內擁有廚房、衛生間的住宅,與林振華以及所有工人家庭目前所住的平房相比,上了一個臺階。林芳華曾經很憧憬地和林振華討論過住樓房是什么感覺,林振華那時候覺得自己的身份肯定分不到樓房,現在看來,樓房離自己,似乎也不是那樣遙遠了。

  林振華這樣一問,朱鐵軍倒是沉默了,他想了一會,說道:“分房這個事情,是歸蔣廠長負責,我只有建議權。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如果你能給廠子弄來數控機床,不管你提出什么條件,我都會給你爭取。如果你真的想要一套樓房,我可以到廠務會上去說。按照你對廠子做的貢獻來說,獎勵你一套樓房也不算過份。”

  “那就太好了。”林振華欣喜地說道,看來自己幫廠里弄到一套數控機床,真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啊。

  林振華最初想幫廠里弄數控機床的時候,只是出于一種顯擺能力的心態。他看到朱鐵軍和范世斌對石化機的數控機床艷羨不已,便產生了這個念頭。后來,他正式與福特談判之前,對于這件事也糾結了許久,畢竟這臺機床是從他的分紅里扣出來的,相當于十幾萬塊錢人民幣,對于他這個月薪37元的搬運工來說,可不是隨便能夠說給就給的。

  林振華最終下決心的原因,在于他認為自己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可能還需要在漢華機械廠這個空間里生活,那么為廠子做一些貢獻,對于改善自己的生活空間是大有好處的。有了一臺數控機床墊底,他在廠里犯點事估計也不會受批評了,如果向廠里提點要求,應當也能得到滿足了。現在看來,這個決定太英明了,如果不給廠里弄數控機床,他有可能分到樓房嗎?雖然一套樓房值不了多少錢,但就算你有錢,上哪買去?

  朱鐵軍在答應幫林振華去討要房子之后,顯得有些興味索然,也許是他覺得這個年輕人這樣提條件有些讓人失望。在重新醞釀了一下情緒之后,朱鐵軍說道:“小林,只要你有能力,能夠為廠里做貢獻,廠里是會盡可能給你提供良好的生活條件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關于數控機床,目前全廠只有你一個人會操作,等機床運到之后,你要負責培訓出兩名操作工來,這個沒問題吧?”

  林振華連忙點頭:“完全沒問題,其實我剛才想說的,并不是我自己想當操作工,我只是想推薦一下楊欣。”

  “楊欣?”朱鐵軍道,“她只是一個學徒工啊,行嗎?”

  林振華道:“我想,數控機床來了之后,我們當然要安排一個熟練工來操作,這個熟練工請廠里考察一下誰比較合適,再行選定。我是建議讓楊欣作為第二名操作工,給前面這個操作工當助手。”

  朱鐵軍笑了:“小林,我聽說你在和楊欣搞對象,看來是真的了。”

  林振華大窘:“朱廠長,這事嘛,有點誤傳。我和楊欣從小關系比較好,再加上楊叔一家對我兄妹十分照顧,我要報答他們,也只有多照顧一下楊欣,這也算是我的私心吧。不過,我推薦楊欣還有另外一個理由,那就是她是銑工里唯一的年輕人,接受新生事物比較快,數控銑床對于傳統的銑床操作既有繼承,也有革新,讓年輕人去掌握,也有助于廠里建立起第二梯隊吧?”

  朱鐵軍點點頭:“你這個要求不算太過份,我會考慮的。讓楊欣去做操作工也好,最起碼,你們倆軋馬路的時候也能談談工作,別人哪有這個條件。”

  尋常人對于搞對象這樣的玩笑還是會覺得臉紅的,但來自于21世紀的林振華對此卻是見慣不怪。他接著朱鐵軍的話頭說:“朱廠長,這可是你說的。我們年輕人想軋馬路也找不出幾條整齊的來,廠里如果有了錢,是不是應當考慮修一下廠區的道路了?”

  福特說是回到香港就開始發貨,但事實上事情并沒有這樣簡單。一家美國公司要向中國大陸企業贈送一臺設備,這件事情在當年還是有一定敏感性的。斯皮舍爾公司找了一堆合理的名目,以設備測試的名義,正式向漢華機械廠提出贈送機器的請求。漢華機械廠把這個請求提交給省輕化廳,然后又經過了外事、公安、外貿等若干個部門的審批,最后贈送活動才具有了合法性。

  在這個過程中,輕化廳還曾經想過要把設備截留下來,轉給瑞平機械廠。朱鐵軍聞訊大怒,只身一人獨闖輕化廳,把提出這個要求的一個處長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后設備才如愿地花落漢華廠。這也是朱鐵軍轉業之后第一次對上級機關發飚,據說,事后輕化廳的某名干部有一次偶遇朱鐵軍原來部隊里的一位領導,說起此事時,那領導呵呵一樂,道:誰讓你們惹著他了?

  在這段交涉的時間里,斯皮舍爾公司也沒閑著。公司的技術人員對林振華寫的幾個補丁程序進行了嚴格測試,證實程序有效,而且與原有的程序相比,還能夠有效地提高機器性能。斯皮舍爾公司馬上組織生產,制作出一大批新的控制電路板,發向全球各地的MK800用戶,用以替換存在著BUG的那些老電路板。斯皮舍爾公司在這樣做的時候,使用的是林振華幫他們想的一個借口,即新的程序能夠提高效率,是一種升級行為。由于替換是完全免費的,所以所有的用戶都沒有提出質疑,斯皮舍爾公司有驚無險地躲過了一場劫難。

  這一年的3月初,乍暖還寒時分,一封掛號信寄到了漢華機械廠廠部,里面裝著一張廣州某貨場的提貨單,貨物品名為“MK800數控銑床一臺”。

  “小孔,孔海江!”朱鐵軍大聲地喚著廠辦公室主任。

  “來了來了,朱廠長,你有什么指示?”30來歲、有點小肚子的孔海江從辦公室跑到了朱鐵軍的房間。

  “馬上去買火車票,我們去廣州!”

  “都有誰去?”

  “我,范世斌,林振華,駱沁生,鐘如林…差不多了,就五個人吧。”朱鐵軍掰著手指頭算道。

  “鐘師傅也去?”孔海江有些奇怪。

  “他是搬運班長啊,涉及到搬運的事情,還得他來安排呢。”

  “哦,難怪小林也去。”孔海江道,在他印象中,林振華也是搬運工。

  “小林可不是當搬運工的。”朱鐵軍哈哈笑道,“他以后就是技術科的副科長了。對了,小孔,回頭你給安排一下,他的辦公桌什么的,等我們從廣州回來,就要到位。”

  孔海江支吾道:“朱廠長,你們去廣州,萬一在那邊涉及到一些接來送往的事情…需不需要帶一個人去處理一下?”

  朱鐵軍愣了一下,隨即笑著罵道:“你TMD,你也想去廣州是不是?明著說就是了,搞這么多名堂干什么。”

  孔海江尷尬道:“呵呵,廣州可是大城市,我一直都想有機會去看看的。”

  “好吧,你也去。”朱鐵軍爽快地說,“大喜事,讓你也沾點光。不過,小孔,你可記住了,這一次你是沾了小林的光,以后涉及到他的事情,你多關照一點。”

  “沒問題,我和小林關系好著呢。”孔海江趕緊應承道。

  從朱鐵軍的辦公室出來,孔海江先去財務科開條子借了錢,然后匆匆忙忙地往小車班跑,準備叫個吉普車去火車站買票。剛走出廠部的小樓,迎面正撞上聞訊而來的林振華。

  “孔主任,忙啊。”林振華客氣地向孔海江打著招呼,辦公室主任可是一個權力很大的人,林振華對孔海江一向是敬而遠之的。

  “哎,小林,啊,不對,該叫你林科長了。”孔海江笑容可掬地說道。雖然林振華即使當了技術副科長也仍是以工代干,與孔海江的地位無法比,但諳熟人情世故的孔海江信奉一條原則,那就是欺老莫欺少。林振華才19歲就能當上技術科的副科長,這以后的誰能估計呢,孔海江可不想給林振華留下一個惡劣的印象。

  林振華連連擺手:“孔主任可別折煞我了,什么科長不科長的,漫說現在還八字沒一撇,就算我家祖墳冒煙,我真的當上了,在你孔主任面前,我不還是原來那個小林嗎?當年我參軍之前,在廠里惹了不少禍,都是仗著孔主任幫我擺平的。”

  孔海江道:“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這樣吧,我還是叫你小林,不過呢,你叫我小孔就好了。天天叫孔主任的,讓人覺得生份了。”

  林振華道:“也罷,不過,叫你小孔我可不敢,我就斗膽稱你一句老孔吧。”

  “好,就叫老孔,聽著舒服。”孔海江作出一副陶醉的樣子,好像上輩子就在等著人這樣稱呼他一般。

  “老孔,你匆匆忙忙地,干嘛去?”

  “買火車票啊。”孔海江道,“你給廠里開的那臺什么機床到了,朱廠長說了,馬上去廣州提貨。他要去,你也去,還有老范,駱主任,鐘師傅,還有我也沾著你的光了,朱廠長說,我可以跟著一起去,主要是給你們提供服務。”

  “這么急?”林振華愣了一下,然后把孔海江拉到一邊,小聲問道:“老孔,我有件私事,求你辦一下,好不好?”

  “沒問題啊,只要我能幫上。”孔海江拍著胸脯說。

  “我有一個朋友,和我關系非常近的。他一直想去廣州辦點事,我說好有機會就陪他去的。現在我要去廣州出差,我想帶他一起走,你看能不能一塊給多買一張票?”

  孔海江猶豫道:“小林,多買一張票倒是沒問題,可是這個不太好報銷啊。”

  林振華連忙道:“老孔,你誤會了,我只是請你幫著買票,他的路費是自己出的。你先幫我把錢墊上,我回頭拿了錢就給你。”

  “這就沒問題了,多買一張票有什么困難。”孔海江一顆心放下了,那年代的火車票也很緊張,孔海江作為漢華廠的辦公室主任,當然有買票的渠道,而且多買一張也無所謂。只要不用替林振華出錢,利用自己的關系多買一張票算得了什么?

  “這樣吧,老孔,如果方便的話,他的票買得離我們遠一點,別和咱們廠的人在一起,省得不太好解釋。中間隔上幾個包箱吧。”林振華道。

  “你是說隔幾排座位吧?”孔海江糾正道。

  “座位?”林振華不解,“難道不是臥鋪嗎?”

  “當然不是。”孔海江道,“咱們這些人,只有朱廠長有資格睡臥鋪,咱們只能坐硬座。”

  林振華苦著臉道:“不會吧?老孔,到廣州可得一天一夜呢,讓咱們都坐著?要不,我們不要廠里報銷,自己貼上臥鋪和硬座的差價,行不行?”

  孔海江笑道:“小林,你可不知道,這根本不是錢的問題,臥鋪票這么緊張,那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咱們廠是正縣級,有資格開證明,這也只能給朱廠長買到臥鋪票,因為他是縣團級干部。咱們這些當兵的,就老老實實坐硬座吧。”

  “也好吧。”林振華道,“其實硬座也不錯,晚上打打牌就過去了。”

  “好,小林你先上去吧,朱廠長還在辦公室等你呢。我先去買票,你那個朋友的票,我晚上到你家去給你。”

  “多謝多謝。”林振華連聲說道。

  當天晚上,孔海江把兩張火車票送到了林振華的家里。林振華把孔海江打發走之后,騎上自行車出了廠子,徑直來到陸家巷蘭武峰的家。

  “小華來了。”蘭大媽一如既往地對林振華熱情地招呼道。

  “林哥,有事嗎?”蘭武峰也迎出來問道。

  “大媽,跟您商量件事。”林振華只是對蘭武峰點了一下頭,便轉對蘭大媽說道。

  蘭大媽有些意外:“怎么,你找我商量事?”

  “是這樣的,我有點事,想請峰子去幫我辦,可能要出去幾天。您看您一個人在家行嗎?”

  “沒問題啊,我一個人有手有腳,有什么不行的。”蘭大媽答道,不過,說完之后,她還是關切地問了一句:“小華,你是讓峰子去哪啊?”

  “廣州。”

  “廣州!”蘭大媽一驚,“這么遠的地方?哎呀,我可真有點擔心。”

  蘭武峰在一旁不滿地說道:“媽,你擔心什么,廣州再遠,能比西雙版納遠?我14歲就一個人去了,你擔心有什么用?”

  “你還說呢,你以為你去西雙版納我不擔心啊?”蘭大媽白了蘭武峰一眼道。

  林振華道:“大媽,這個您倒不用擔心,我不是讓峰子一個人去,我也要去的。”

  “哦,你也去啊,那我就放心了。”蘭大媽松了一口氣。雖然林振華的年齡比蘭武峰只大一歲,但他所表現出來的心理年齡要大得多,蘭大媽對于林振華處理事情的能力是充分相信的,所以聽說是他帶著蘭武峰出門,也就完全不擔心了。

  把蘭大媽勸進屋里去之后,林振華掏出一張火車票和一卷錢遞給蘭武峰,說道:“這是火車票,還有30塊錢。你留10塊錢在身上零用就可以了,剩下的留在家里。到廣州之后,我會給你安排的。”

  “林哥,你上次說的那件事,辦成了?”蘭武峰用興奮的目光看著林振華,問道。

  林振華點點頭:“辦成了,雖然時間拖了兩個月,但好歹是成了。峰子,后面就看你的了。”

  “放心吧,林哥,你往哪指,我就往哪打。”蘭武峰表著忠心道。

  豐華縣自然是沒有始發到廣州的客車,事實上,在豐華停靠的開往廣州的直快列車也只有49次這一列,是從上海開往廣州的。49次列車給豐華火車站留1張臥鋪票和10張硬座票,孔海江神通廣大,直接就拿到了那張臥鋪票和其中的6張硬座。

  林振華要求孔海江把蘭武峰的那張票買得離漢華廠的人遠一點,孔海江實在無法辦到,因為49次留給豐華縣的票正好是硬座中的同一格。不過,這倒難不住蘭武峰,他上車之后,便以怕風、暈車等名義與另外一格里的乘客換了座位,避開了與漢華廠的人坐在一起的尷尬。

  朱鐵軍是能夠享受臥鋪待遇的,上車后就去了臥鋪車廂。余下的幾人一坐下來,便擺出了一副撲克,玩開了斗地主。斗地主是四個人玩的,林振華以自己不喜歡玩牌為名,主動放棄了機會,這樣范世斌、駱沁生、孔海江和鐘如林四個人正好湊成一副牌,玩得不亦樂乎。

  林振華在一旁看了一會大家玩牌,便悄悄地離開自己這一格座位,來到蘭武峰坐的那里,蘭武峰往里擠了擠,給林振華空出一個位子,讓他坐下。

  “峰子,要不要吃點東西?”林振華問道。那年代坐火車的人都是自帶干糧的,出發之前,妹妹小芳給林振華煮了十幾個雞蛋,還煎了年糕,足夠他吃上一路了。

  蘭武峰搖搖頭:“不用了,林哥,我媽也給我準備了吃的。”

  林振華也不勉強他,只是自己剝了一個雞蛋吃著。看到對面坐著的一位中年人有些艷羨的樣子,林振華忍不住把裝雞蛋的飯盒遞上前,問道:“這位師傅,你要不要來個雞蛋?”

  “多謝小兄弟。”中年人一口四川腔,他拿了一個雞蛋,磕開剝著皮,同時問道:“小兄弟,你和這位蘭兄弟是一起的?”

  “是的,我們是一起的。”林振華道。

  “貴姓啊?”中年人不知是因為吃了林振華的雞蛋而熱情,還是天生喜歡與人搭訕,三兩句話就開始刨根問底了。

  “免貴姓林,你叫我小林就可以了。”林振華道。

  “我姓祁,你叫我老祁就可以了。”

  “哦,老祁,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林振華禮節性地問道。

  “我沒工作。”自稱老祁的中年人說道,“我是個自由職業者。”

  “噗…”林振華好懸沒把嘴里的雞蛋噴出來,自由職業者,這是多么穿越的一個詞啊,要知道,這個時候可是1980年。

  “怎么,小林,你不信?”老祁臉上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信。我跟你說,我這個人,讀過大學,當過工人,坐過牢,見過中央首長,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情。我不喜歡循規蹈矩的,我就喜歡自由職業。”

  林振華點點頭,幸好他知道那年月還沒有傳銷這樣一種神一般的職業,否則他一定會認為老祁就是一個傳銷員了,實在是太能忽悠了。

  “老祁,那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我最近在研究地理。”老祁道。

  “研究出什么了?”

  “當然,我有一個重要的成果,正準備向中央領導建議呢。”

  “呃,如果不保密的話,我們能不能先聽為快啊?”林振華道,他認定了這個老祁必定是個大騙子,不過,自己兜里反正也沒多少錢,怕什么騙子呢?坐火車如此難熬的時候,找個騙子聊聊天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當然可以。”老祁沒有想到林振華心里有這么多彎彎繞,聽到林振華對他的研究成果感興趣,他也很興奮:“我問你,中國有多大的面積?”

  “960萬平方公里吧。”

  “中國的耕地有多少?”

  “好像是十分之一左右吧,18億畝耕地的樣子。”

  “對啊!”老祁一拍大腿,“你知道我們國家為什么耕地面積少?如果我們國家的耕地面積能夠增加一倍,你想會是什么樣子?”

  林振華腦子有點轉不過來:“咱們國家西部干旱,像新疆的塔克拉瑪干,那是大片的沙漠,不可能耕作的。”

  老祁像是遇到知音一般:“小林,我發現你頭腦非常清楚,如果我有朝一日發跡了,一定要請你當我的秘書。”

  “我不明白。”林振華呵呵笑著說道,“老祁,莫非你有辦法把沙漠變成綠州?”

  “當然!”老祁道,“經過我研究,我發現新疆干旱的根本原因,就是喜馬拉雅山太高,擋住了印度洋上的水汽。如果我們把喜馬拉雅山挖開一個大口子,印度洋上的水汽就可以一直吹到新疆,到時候,新疆就像咱們江南一樣雨水充沛了。”

  “等等!”林振華想起一事,他看著老祁問道:“老祁,你說的這些話,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我冒昧地問一句,你的全名叫什么?”

  “我?我叫祁仲謀。”

  林振華眼睛一下子就直了:祁仲謀,大神啊!大神中的大神,祁巨神!用大神中的戰斗機來形容他都不夠了,他簡直就是大神中的圖154啊!

  林振華前世對于商業圈子里的人并不熟悉,但這位祁仲謀的大名,他卻是如雷貫耳的。

  祁仲謀,男,四川人,生于1944年,早年曾就讀于四川省某大學,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輟學。后來進工廠當了工人,在浩劫年代里,他居然寫了一本叫作《中國未來之路》的書,對浩劫進行全面反思,結果自然是被捕入獄,還被判了死刑,差一點就沒命了。

  打倒四人幫之后,祁仲謀出獄,并受到中央領導的接見。他拒絕了中央領導重新給他安排工作的好意,執意要自己打出一片天地。

  在后來的幾十年中,祁仲謀從倒賣小商品起家,逐漸建立起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他最著名的一個操作,就是用幾百車皮中國的滯銷商品,從瀕臨破產的前蘇聯換回了四架圖154大型客機。

  此人一生行事大膽,慣于別出心裁。他曾經富可敵國,但又幾度破產入獄。在林振華穿越的那個年代里,聽說此君還在監獄里心情愉快地研究減肥之道呢。

  以林振華的眼光來看,此君一生的經歷,簡直就是一部充滿了金手指的穿越小說。可是現在,這個主角就坐在自己面前,衣著簡樸,窮得連個雞蛋都吃不起。

  “怎么,林兄弟,你聽說過我的名字?”祁仲謀看到林振華目光呆滯的樣子,不禁問道。

  “不是不是,只是祁兄的大手筆,讓我感到震撼了。”林振華連忙搖頭,“祁兄,不知你這次去廣州,有什么大計劃?”

  “唉,現在還沒找到好的項目。”祁仲謀嘆道,“我在重慶開了一家商店,本來想到上海進點貨,到那一看,人家管得很嚴,私人根本就不能批發貨物。沒辦法,只好到廣州去碰碰運氣。”

  “我聽說,廣州這邊比較開放一點,全國有不少個體工商戶到廣州進貨的。”林振華道。

  祁仲謀道:“廣州我跑過很多回了,這里的很多貨也是走私進來的,全都是現金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林振華奇怪地問道:“本來就是如此啊,你還打算怎么弄?”

  祁仲謀道:“我貨物還沒賣出去,哪有錢進貨?一次也就能湊個兩三百塊錢,進不了多少貨。這樣小打小鬧,什么時候能有點成效啊。”

  “怎么,祁兄,你對廣州很熟嗎?”

  “還可以吧,來了幾次。”

  “那你一般住什么地方?”

  “二輕局下面有個招待所,我有個朋友在那里,可以給找個便宜的鋪。林兄弟如果沒有住處,可以跟我一起去,一個晚上一毛五,絕對便宜。”祁仲謀道。

  林振華一指蘭武峰,道:“不是我住,是我這位兄弟住。我是跟著工廠來出差,有地方住的。如果祁兄方便的話,幫忙給我這位兄弟安排一下。”

  “沒問題,包我身上。”祁仲謀仗義地說道。

  “來來來,祁兄是不是在上海走得比較匆忙,沒來得及買吃的,既然遇上了,就是有緣,大家一起吃吧。”林振華把飯盒遞到祁仲謀手里,熱情地招呼他吃雞蛋和年糕,蘭武峰在一旁看著很是不解,以為這位林哥又是良心大泛濫了。

  友情提示:只是借用一位穿越人士的事跡,作為書中的一個人,各位讀者大大請勿對號入座。

  此外,對于橙子在國慶期間堅持更新的壯舉,大家要不要投點推薦票表彰一下?

  車到廣州,祁仲謀帶著蘭武峰下了車,熟門熟路地找到公交車站,趕奔那個二輕招待所去了。臨走之前,他已經詳細地向林振華講了招待所的位置以及乘車路線,林振華交代他,辦完事之后務必要等他見上一面,祁仲謀爽快地答應了。

  漢華廠的一行人都是第一次到廣州,站在廣州火車站,兩眼一摸黑。不過斯皮舍爾公司已經幫忙給安排了一位叫舒曼的姑娘前來接站,還開來了一輛中巴車,直接把一行人帶到了秀河賓館。

  “我的媽呀,這么高的樓,怕有好幾十層吧?”鐘如林一下車就仰起脖子看著秀河賓館的主樓,嘖嘖不已。漢華機械廠只有幾幢兩層的小樓,余下的都是平房。即使是在省城南都市,最高的樓也就是六層左右,鐘如林從來也沒有見過比六層更高的樓。

  “哪有幾十層,也就是九層吧…要不就是十層。”孔海江伸出手指頭數了數,結果還是沒數清楚。

  “這個樓算不上多高,廣州最高的樓是27層大樓,那是咱們全中國最高的樓。”朱鐵軍畢竟是見過世面的,雖然沒來過廣州,但對于“27層大樓”的傳說還是十分熟悉的。

  所謂27層大樓,是指1966年建成的廣州賓館,主樓27層,高86.51米,位于珠江邊的海珠廣場,一度是全國的最高建筑,是廣州人的驕傲,也是全國人民心目中的一處圣地。不過,到1976年,廣州市又建成了更高的白云賓館,主樓33層,高114.05米,再創全國最高紀錄。由于建成還沒幾年,所以這個33層樓反而不如27層大樓那樣著名。

  駱沁生是工人出身,見識也不多,他驚訝地問道:“27層樓啊?那得有多少個房間啊。”

  朱鐵軍笑道:“具體有多少房間,我倒是不知道。不過,聽說有一年廣交會的時候,日本鬼子想跟我們搗亂,說要把27層大樓全部包下來。當時咱們的工作人員不敢做主啊,你想,大樓全讓日本人住了,其他外賓怎么辦?這個事情上報到周總理那里,周總理指示:同意,讓日本人包。”

  “真的讓日本人包了?”鐘如林好奇地問道。

  朱鐵軍道:“周總理說,日本人要包可以,但有個條件,第一個房間免費,第二個房間加1分錢,第三個房間加2分錢,這樣一直加下去。日本人一想,這一個房間才加1分錢,無所謂啊。結果,他們自己把樓里的房間算了一遍,算完才發現,他們把褲子都賣了也住不起了。你們想想看,這個樓得有多少個房間?”

  “哈哈,周總理真是太有辦法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林振華也被眾人的情緒感染了,在當年,曾有過無數中國人與外國人斗智的故事,其中都會涉及到一些人們尊敬的國家領導人。有些故事其實只是傳說而已,但人們仍然津津樂道,信以為真。不過,大多數的這種故事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中國人很窮,外國人很富,中國人與外國人斗智,更像是阿凡提和地主老財斗智那樣,顯示的僅僅是窮人的智慧。

  “各位,請進吧,房間已經給各位開好。”舒曼向眾人說道。

  眾人隨著舒曼進入了秀河賓館,乘電梯上了六樓。除了朱鐵軍和林振華之外,其他的人都是緊張兮兮的,畢竟從來也沒有到過如此高檔的場合。

  舒曼手里拿著從服務臺領來的鑰匙,挨個打開房間門,安排眾人住下。斯皮舍爾公司出手極其大方,給每個人都安排了一個房間,這讓漢華廠的各位好生覺得浪費。

  “小舒,我看到這房間里明明有兩張床嘛,可以安排兩個人住啊,不用開六間房了。”朱鐵軍這樣對舒曼說道。

  “朱廠長,這都是斯皮舍爾公司的福特先生交代好的,房費已經由他們付過了,您不用擔心。”舒曼職業性地說道。

  朱鐵軍道:“這也太浪費了。”

  林振華笑道:“朱廠長,甭管他們,反正是美國人出錢。他們愿意多出,咱們國家不也可以多掙點外匯嗎?”

  “唉,既來之,則安之吧。”朱鐵軍最后說道。

  走進房間,各人又大驚小怪了一通,每個房間不但都有衛生間,冷熱水,居然還有一臺小小的電視機,要知道,電視機在那個年月里可是稀罕物件。

  “小華,這一個晚上,要花多少錢啊?”鐘如林偷偷地問林振華道。

  林振華手一攤:“我也不知道,也許十塊八塊吧。”

  “十塊八塊!”鐘如林直咂舌,“我的媽呀,就這樣住一個晚上,我一個禮拜的工資就沒有了。”

  “放心吧,鐘師傅,你沒聽舒同志說了嗎,這錢都是美國人出的,咱們就拿美國人的錢開開眼界,這可是真正的開洋葷哦。”孔海江樂呵呵地說道,他不禁為自己爭取到這次出差機會而感到慶幸了,身為辦公室主任,他出差的機會不算少,但住這種高檔酒店可是平生第一次。

  舒曼站在走廊里,隨時為分住在各個房間的人提供入住高檔酒店的技術指導。作為一個廣州人,她對于來自江南省小縣城的客人會有什么表現早有心理準備了。這些人中,唯一讓舒曼覺得有些驚奇的,自然是林振華,舒曼能夠從林振華的言行中感覺到,這個年輕人非但沒有被賓館的高檔所嚇倒,相反,對于賓館的條件似乎還有一些鄙夷的神色。

  朱鐵軍惦記著放在貨場里的設備,讓大家放下行李,簡單洗漱一番之后,就直接開始工作了。舒曼帶著眾人先去了貨場,拿提貨單提了貨,然后便開始聯系火車車皮。在經歷了堪比過五關斬六將的一番扯皮之后,托運手續總算是辦妥了,機床將在兩天后裝車發運。

  “好了,現在咱們只有等著了。”范世斌說道,“到時候,咱們要親眼看著搬運工人把機床裝上車,然后才能回豐華去。”

  “有這個必要嗎?”林振華問道,“范科長,你不會是想讓我和鐘師傅負責裝車吧?這臺機床可不是我們兩個人能夠搬得動的。”

  范世斌道:“小林,你沒看過報紙啊,前一段,報紙上在猛批鐵路上的野蠻裝卸,那些搬運工人,不管什么東西都是直接從車上往下推,包括電視機都有直接推下來摔爛的。咱們這可是精密機床,磕碰一下,我們后悔都來不及了。”

  朱鐵軍道,“我們這么多人過來,就是要在裝車的時候多幾雙眼睛盯著。到時候,小孔要多準備幾包煙,給搬運工一人發一包,千萬別省錢,讓這些搬運工多點責任心。”

  “沒問題,朱廠長,出來之前,蔣廠長已經給我批了經費了。”孔海江伶俐地說道。

  “現在沒事了,大家有什么安排?”朱鐵軍看著眾人問道。

  “朱廠長,你說的那個27層大樓在什么地方,我們能不能去看一眼啊?”鐘如林請求道。

  “我也想去看看。”駱沁生道,“最好能借個相機,到那樓下照張相,留個紀念。”

  “對,我也想照張相。”鐘如林也說道。

  “舒小姐,你看這些能給安排一下嗎?”林振華看著舒曼問道。

  舒曼白了林振華一眼,似乎是對小姐這個稱呼有些不滿。不過,她對于漢華廠一干人等的請求還是給予了滿足:“各位,福特先生專門交代過,讓我照顧好各位在廣州期間的生活。大家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來,我會給大家想辦法解決。現在我先帶大家去海珠廣場,我們可以看一下27層大樓,我會給大家安排照相。接下來,各位估計還要去買一些東西吧,難得來一次廣州,是不是要給愛人和孩子買一些紀念品之類的。最后,我會替斯皮舍爾公司招待大家吃一頓便飯,廣州有一些地方特色的菜還是值得品嘗一下的。”

  林振華笑道:“看來,你真有當導游的潛質。”

  “什么叫導游?”舒曼不解。

  “就是…”林振華想了一下,還想不出一個好的解釋,“反正就是比較熟悉當地情況,負責給旅游者安排行程的人吧。”

  “我們做外事工作的,常年都是干這個,習慣了。”舒曼說道。

  “舒小姐,我問一下,福特有沒有專門交代過我的事情?”林振華把舒曼拉到一邊,小聲地問道,福特現在不在廣州,那年月也不時興手機,所以林振華根本無法與福特取得聯系,他猜想,自己托福特辦的事情,福特應當會交代給舒曼的。

  舒曼點了點頭,看其他人都在欣賞街景,沒人注意到他倆,便從小坤包里掏出一個信封,交給林振華,說道:“林同志,這是福特給你的東西,是廣州火車站貨場的提貨單,你只要去提了貨,再自己辦理手續運走就可以了。我給你安排了一輛吉普車和一名司機,司機今天全天都會陪著你,隨便你去辦什么事情。”

  “那就多謝了。”林振華說道,“請問,你知道二輕招待所怎么走嗎?”

  舒曼道:“沒問題,我們司機也知道,你跟他說就可以了。”

  “那好。”林振華來到朱鐵軍面前,請示道:“朱廠長,現在這邊的事已經辦完了,舒小姐會安排你們去海珠廣場玩,我就不去了。我在這邊還有一些私事,想請個假去處理一下,你看可以嗎?”

  “你去吧,注意安全。”朱鐵軍道,他不知道林振華說的私事是怎么回事,不過,林振華立下這樣大的功勞,這樣一點行動的自主權還是可以有的。朱鐵軍有些懷疑林振華可能是去與福特單獨聯系去了,他對此也不打算深究。

  繼續嚴肅認真地…

  朱鐵軍一行在舒曼的陪同下,興高采烈地參觀了27層大樓,在海珠廣場擺著僵硬的姿勢照了相。照相的時候還有一個小插曲,那就是每個人都輪番拿著朱鐵軍的人造革手提包作為道具,提在手上,像個出差干部的模樣。那個手提包上畫著外灘的圖案,還寫有“上海”二字,讓人一看就覺得照片的主人是曾經去過上海,見過世面的人。

  逛完海珠廣場,舒曼又帶著大家去了南方大廈百貨商店,一進門,眾人就被琳瑯滿目的商品給震撼了。在半導體收音機柜臺,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們所熟悉的半導體收音機除了有小方盒的形狀之外,還有其他各種花樣,甚至還有一臺收音機是北京天壇祈年殿的造型,讓人看了就覺得愛不釋手。

  “這是我們廣州最大的百貨商店,貨色有些比北京的王府井百貨大樓還要豐富。大家可以隨便逛逛,看看給家里人帶點什么回去。”舒曼職業化地對眾人說道。

  “買不起,買不起。”駱沁生看著柜臺上商品的價簽,連連搖頭,“這些東西,看一看就可以了,要買可買不起。”

  臨了,大家只是買了一些糖果之類的食品,準備帶回去對付家里的孩子。孔海江是個模范丈夫,狠狠心給老婆買了一條八塊錢的印花圍巾,一邊掏錢的時候還一邊念叨著:“唉,等回去了肯定要被老婆罵了。”

  雖然沒買什么東西,大家還是興致勃勃地把整個百貨商店逛了個遍,感慨著廣州人的富裕,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發了財,將要如何如何之類。

  晚上,舒曼給大家安排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并說明這也是斯皮舍爾公司付帳的。大家品嘗了真正的廣州美食,包括粵式海鮮等等,不過那年月海鮮的價格也不像后世那樣高得離譜,六個人加起來才吃了不到80塊錢。

  在漢華廠的一行人又吃又玩HAPPY無比的時候,林振華已經在司機的引導下,來到了二輕招待所。他在樓下服務臺問清了蘭武峰和祁仲謀住的房間,便直接上樓了。

  還沒走到他們住的房間,林振華就聽到一陣笑語暄天,走近了一看,只見祁仲謀坐在房間當中,叼著煙,正在對幾名同屋的旅客吹牛。祁仲謀囊中羞澀,因此住的是八個人的大房間,蘭武峰也和他住在一起。祁仲謀的確是一個營銷天才,這才短短半天的時間,他就成功地讓整個房間里的其他旅客都圍著他轉了。

  “祁兄,沒出去啊?”林振華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招呼道。

  祁仲謀扭頭一看,見是林振華,連忙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哎喲,林老弟來了,快快請。”

  他說著,從桌上抓起一包還剩了幾支的漯河香煙,向林振華遞過去:“林老弟,來一支吧?”說罷,又轉回頭對著一名旅客陪著笑臉道:“不好意思啊,借你一支煙。”

  林振華擺擺手,從兜里掏出一盒牡丹,撕開封口,一支一支地把煙抽出來遞給屋子里的人:“抽我的吧,各位,初次見面,小弟姓林,以后有事大家多關照。”

  能和祁仲謀住在一個房間的,自然都是窮人。看到林振華年紀輕輕,兜里隨便一掏就是牡丹煙,眾人不禁都產生了崇敬之意,紛紛恭維著,問及林振華的工作單位等事。林振華呵呵笑著:“唉,都是瞎混,在縣城里做點小買賣罷了。”

  散完煙,又和大家瞎聊了幾句,林振華把祁仲謀和蘭武峰一起拉出了房間,來到樓下的吉普車前。

  在林振華這一通周旋的過程中,蘭武峰一直都沒有說話,甚至于眾人因為他與林振華的關系而向他點頭致意的時候,蘭武峰也只是漠然地回應一下,沒有如林振華那般活絡。林振華見狀心中暗嘆:這個小兄弟當個打手沒什么問題,但要讓他來操持自己的生意,恐怕會所托非人啊。

  “林老弟,這是你弄到的車?”祁仲謀看到吉普車司機對林振華點頭,不由驚異地問道。能夠在廣州搞到一輛供自己支配的吉普車,這個林振華的能量實在是很可怕了。

  林振華道:“祁兄,實不相瞞,我本人是個工廠里的工人,不過有幾個朋友是做買賣的,他們想幫我一下,給我一些貨讓我回去賣,掙點零花錢。我這次來廣州,有一個目的就是來接這些貨。至于這輛車嘛,也是朋友幫忙給借的。”

  祁仲謀道:“林老弟真是交際廣泛啊。這年頭,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你能夠有這樣一群朋友,那以后肯定能夠有大的。”

  林振華道:“祁兄,你也看到了,我和我這位兄弟,在廣州都是兩眼一抹黑,啥也不懂。怎么把這些貨運回江南省去,我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我想請祁兄幫我一點忙,指點我這個兄弟去聯系一下車皮,還有裝車等方面的門道。

  祁仲謀遲疑了一下,說道:“林老弟,這事有點為難。要說起來,在廣州我也有一些關系,辦個車皮之類的,也能找到門道。不過呢,你也知道,這年頭,什么事都是要有代價的,如果我不能幫人家做點什么,人家恐怕也不那么好說話的。”

  祁仲謀這番話的意思,蘭武峰是聽不出來的,不過林振華卻心知肚明。當年大多數的人都不懂得商場上的事情,但到了后世,這種商業中的規則與潛規則,就已經是很大眾化的常識了,即使是林振華這樣一個象牙塔里的研究生,也照樣懂行。林振華知道,祁仲謀的意思,無非是說這些關系是他花了成本培育起來的,這樣平白無故給林振華使用,他肯定是吃虧的。

  “祁兄,這樣吧,你先跟我去看看我的貨,然后我們再商量后面的事情,好不好?”林振華說道。

  “沒問題。”祁仲謀爽快地說道,作為一個極具商業頭腦的人,他是不會放過一切機會的。

  三個人上了吉普車,來到鐵路貨場。林振華向貨場的管理員遞上提貨單,管理員驗完之后,把他們帶到了一個貨堆面前,說道:“這些就是你們的貨物。”

  “這些都是你的貨?”祁仲謀看著那一堆貨物,眼睛開始發直了。他看到,這堆貨物中,兩尺見方的大紙箱子竟然有二三十個之多,以祁仲謀的眼光不難看出,這些箱子里裝的絕對是進口的工業品,價值絕對超過了萬元。在當年,倒爺們跑廣州進貨,一般也就是背著一兩個大帆布袋,哪有這樣整箱整箱往回進貨的。

  林振華挑出幾只箱子,拆開包裝,讓祁仲謀觀看。祁仲謀越看越是心驚,幾乎有一種立刻把林振華給掐死,然后搶著這些貨物跑路的欲望了。

  在一口箱子里,整整齊齊地碼著數千只電子表,就算按市場上的最低價,每一只賣8塊錢,這些表也能賣出三四萬塊。在另一只箱子里,堆放的是微型電子計算器,也都是帶著電子表顯示的,市面上這種貨物還很少見,如果賣給單位上,20塊錢一只的價格是絕對沒問題的。

  還有一口箱子里的貨物就有些讓祁仲謀不解了,那是整整一箱墨鏡,款式都差不多少。林振華拿出一副墨鏡來,拆掉包裝,給蘭武峰帶上。碩大的鏡片一下子遮住了蘭武峰的半個臉,配上他那酷酷的表情,活脫脫就是一個小馬哥了。

  “這墨鏡倒是挺漂亮的,不過誰會花錢買這東西呀?”祁仲謀搖搖頭,“林老弟,我覺得,有這錢還不如多進點電子表呢。”

  林振華呵呵一笑:“祁兄,我有內線情報,知道這種眼鏡在6月份以后會非常火,到時候你賣20一副,肯定一下子就脫銷。”

  “我?”祁仲謀一愣,“林老弟,你不會是說想把這些貨轉給我吧?”

  “祁兄如果感興趣的話,我可以轉一部分給你。”林振華道。

  “我當然感興趣!”祁仲謀大喜,眼下電子表和計算器的市場都非常好,這些商品都是從香港入境的,大部分是走私品,要想批發到手,也需要費不少周折。如果林振華愿意轉讓一部分給他,他當然是求之不得。

  “價格方面,我不太了解,祁兄知道嗎?”

  “黑市上的批發價,電子表是2塊錢一只,計算器是5塊,至于這種墨鏡…還真沒人進過貨,我不太清楚。”祁仲謀說道。

  林振華點點頭,在路上他曾向司機打聽過,司機說的價錢也和這差不多,看來祁仲謀沒有騙他。根據林振華后世讀過的祁仲謀傳記來看,祁仲謀這個人雖然在經商方面十分精明,但平常非常注重自己的信用,不是那種為了貪圖小利而背信棄義的人。

  “祁兄如果有興趣,我可以在這個價格基礎上再降2成給你,電子表算1塊6,計算器算4塊,墨鏡也算4塊好了。”林振華道。

  祁仲謀猶豫道:“林老弟給的這個價錢,的確是很優惠了。不過,計算器和墨鏡我恐怕進不了,我手上只剩下200多塊錢了,最多也就是能拿下100來塊電子表。”

  “如果我賒給你呢?祁兄想不想要?”林振華說道。

  “什么?賒!”祁仲謀和蘭武峰同時驚叫起來。

  在那一瞬間,蘭武峰簡直認為林振華是瘋了,同情心泛濫成汪洋大海了。蘭武峰當然知道林振華是一個好心人,否則也不會在路上救下他這個為人所不恥的小偷,還盡心盡力地幫助他尋找謀生手段。但林振華在他身上的所作所為,包括送給他幾斤白糖,幫他做一個蜂窩煤的模子等,畢竟還在正常人同情心的范圍之內。而平白無故表示愿意把商品賒給一個不知根底的祁仲謀,這種行為未免風險太大了吧?

  祁仲謀也被林振華的話驚呆了。先前,林振華答應給他的貨物降價2成,祁仲謀可以理解為林振華的慷慨,在生意場上,讓出2成利潤這樣的事情也是有的。但直接把商品賒給他,祁仲謀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他和林振華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林振華憑什么這樣相信他呢?

  林振華看著兩人的表情,心中苦笑,這就是穿越者的寂寞啊。他無法告訴兩個人說,我早就知道祁仲謀是個什么人,此人日后身家數十億,我相信他是不會貪這點小利的。無奈何,他只能硬著頭皮對祁仲謀說道:“怎么,祁兄難道是不相信我嗎?”

  祁仲謀覺得腦子有點亂:我不是不相信你的人品,我只是懷疑你的精神健康而已。

  “林老弟說哪里話,你愿意把貨物賒給我,我應該感謝才是。不知道林老弟愿意賒給我多少貨物?”

  “嗯…”林振華腦子還真沒有什么概念,“要不,先按一萬塊錢的貨來吧。”

  “林哥!”蘭武峰再也忍不住了,輕輕喝了一聲,制止林振華的沖動。

  “呃,要不就少一點吧。”林振華看著祁仲謀滿臉驚異的樣子,連忙把話往回收了一些,“這樣吧,按5000塊錢的貨計算,你看如何。”

  祁仲謀再三確認了自己的腦子沒有問題,又賭了賭林振華的腦子也沒有問題,這才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林老弟,你真的這么相信我?”

  “相信啊,怎么啦?”

  “我…”祁仲謀牙一咬,心一橫,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了一大堆東西,“林老弟,你來看,這是我的介紹信,這是我辦的商店的執照,這是我的戶口本…”

  “等等,你讓我看這些干什么?”林振華糊涂了。

  “我是讓你相信我啊。”

  “我沒說我不相信你啊。”

  “沒錯,你是相信我。可是,可是我都不敢相信你為什么會這么相信我。”祁仲謀用了一個語法結構非常復雜的句式表達自己的困惑。

  林振華只好裝模作樣地說道:“祁兄,我和你接觸雖然不多,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我相信,像祁兄這樣胸懷遠大的人,是不會在這樣的小事上失信的。我把這些商品賒給你,其實是賭我自己的眼力。如果我看錯了,那損失了錢也是活該。如果我看準了,我希望祁兄日后把我當成自己人就行。我相信,祁兄未來的不可限量,到時候沒準還要蒙祁兄關照一下我們兄弟呢。”

  “沒問題,沒問題!”祁仲謀道,“我以我的人格保證,我絕對不會失信的。”

  “那好,我們騰兩個箱子出來,祁兄把你想要的商品選出來吧。總金額就按5000塊錢算,你那200多塊錢就先留著吧,你回四川去也還要用錢的。”林振華道。

  “好好,那我就多謝林老弟了。”

  “祁兄,聽我一句,那種麥克鏡,你最好也拿一些,過兩個月肯定能夠大賣。”

  “麥克鏡?”祁仲謀不解地問道,“這種墨鏡叫作麥克鏡?”

  “呃…我在國外的朋友是這樣說的。”林振華自知失語,連忙掩飾。

  滿街麥克鏡曾經是神州大地上的一道靚麗風景,電視劇《大西洋底來的人》于1979年在美國播出,1980年5月登上中國中央電視臺的熒屏,主人公麥克所戴的墨鏡一下子迷倒了時尚男女,并被命名為麥克鏡。當然,看不慣這玩藝的老年人則把它叫作蛤蟆鏡,因為戴上這種遮住半邊的臉的墨鏡之后,怎么看怎么像大眼蛤蟆。

  當時戴麥克鏡還有一個講究,就是鏡子上的標簽是絕對舍不得撕掉的,這種進口眼鏡上的標簽寫的都是洋文,如果撕掉了,有誰知道你戴的是進口眼鏡呢?至于這標簽是否會遮擋視線,就不是時尚男女們考慮的事情了,要風度…就只能犧牲透明度了。

  此時還是1980年的3月份,這個電視劇還沒在國內上演,所以祁仲謀根本看不到麥克鏡的市場機會,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祁仲謀僅僅是一個商業天才,他絕不是穿越人士。

  看著滿滿兩大箱子貨物,祁仲謀幸福得有些眩暈了。5000塊錢的貨物,運回四川,一出手起碼是2萬塊錢的收入,還完欠林振華的貨款,還有15000元余額,他也能當上萬元戶了。有了這一萬多塊錢的本錢,他可以放手大干一場,他相信,不出幾年,這一萬多塊錢就能夠變成10萬,甚至于100萬…至于身家過億,估計自己這輩子是沒希望了。

  “祁兄,我前面說的車皮的事情,你看…”林振華適時地提醒道。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了!”祁仲謀把胸脯拍得山響,“我陪這位蘭兄弟去辦,等你們的貨發走了,我再辦我自己的事。”

  “那就拜托祁兄了。”林振華拱了拱手。

  祁仲謀找來貨場管理員,重新辦了寄存手續,把自己的貨和林振華的貨分開存放,以免出現差錯。林振華從自己的貨物中挑出了兩個大箱子,借了個小推車推著,出了貨場。他們的吉普車還在貨場外等著他們,林振華把箱子放好,然后眾人一齊上了車。

  “走吧,咱們先去吃點東西,然后峰子回招待所去,祁兄可能還要幫我做點小事情。”

  “沒問題,你盡管吩咐。”祁仲謀應道,人家剛賒了5000塊錢貨給自己,別說做點小事情,就算讓他去辦點殺人越貨的大事,他也在所不辭。

  吃飯的時候,趁著祁仲謀去上廁所之機,蘭武峰拉著林振華問道:“林哥,你怎么這么相信這個姓祁的?”

  “峰子,我實話告訴你吧,我過去當兵的時候,有個戰友曾經跟我講起過祁仲謀這個人。他貌似夸夸其談,但實際上是個志向很遠大的人,他不會貪圖這5000塊錢的東西的。”林振華找出了一個還算過得去的借口。

  “原來是這樣。”蘭武峰稍稍放了點心,“可是,就算他不會欠我們的錢,你也沒必要主動賒東西給他呀?”

  林振華道:“峰子,我這叫風險投資,你懂不懂?”

  “不懂。”蘭武峰老老實實地說,他覺得,在林振華面前自稱不懂,不算什么丟臉的事情。

  林振華道:“風險投資,就是當你發現一個有潛力的項目的時候,就要舍得在這個項目上花錢。這樣,未來如果這個項目起來了,你就可以掙回十倍、一百倍的錢。”

  “如果這個項目失敗了呢?”蘭武峰問道。

  “你問得好呀!”林振華表揚道,“如果失敗了,你當然就血本無歸了,這就叫風險啊。風險投資,就是明知有風險,還要去投資。高風險才有高收益,懂嗎?”

  “我明白一點了。”蘭武峰道,“林哥,你的意思是說,你看好這個祁仲謀,覺得他以后可能會發大財。你現在幫了他一把,他以后就會十倍,百倍地報答你。可是,如果他不守信用,你這筆錢就算是白扔了,這就是風險,是不是這樣?”

  “非常正確。你要知道,就因為有風險,所以我這個投資才顯得有價值。從祁仲謀來看,我與他萍水相逢,只因為看中他的人品,就賒給他5000塊錢。他如果未來發跡了,能不感念我今天對他的信任嗎?”

  “原來是這樣。”蘭武峰點點頭,“可是,5000塊錢,也實在是太多了。如果50塊錢的話,我覺得還安全一點。”

  林振華呵呵一笑:“峰子,你馬上就要變成有錢人了,現在你看錢的眼光要變一變了。咱們這些貨物如果全部賣出去,最起碼是10萬塊錢利潤。那時候,你還會把5000塊錢放在眼里嗎?”

  “有這么多?”蘭武峰驚道。

  “那是當然,那種普通的電子表,市場上的價格是8塊到10塊不等,你算算,我們箱子里有多少塊?”

  蘭武峰默算了一下,眼神變得迷離了。他想了想,問道:“林哥,這么多東西,你都交給我去賣,你放心?”

  “呵呵,風險投資嘛。”林振華一語以概之。

  “可是,我跟祁仲謀可沒法比,林哥,我這個人真的沒什么出息的,我覺得我不會做生意。你最好能夠找一個會做生意的人來管事,我給他跑腿就行了。”

  林振華撓撓頭:“沒辦法,我現在也找不到這樣的人。”

  “你如果把祁仲謀雇過來呢?”蘭武峰建議道。

  林振華道:“我一開始還真想過這事,不過馬上就放棄了。祁仲謀不是那種甘居人下的人,如果我趁他現在落魄而招募他,以后說不定連朋友都做不成了。我現在這樣賒貨給他,幫他積累起第一桶金,也許他反而會更感激我。”

  “你說的可能是對的吧。”蘭武峰道。

  兩人正說到此,只見祁仲謀滿臉堆笑地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個瓷瓶:“林老弟,蘭老弟,我剛才在柜臺看到他們有茅臺酒,我買了一瓶回來,咱們好好喝一個。”

  秀河賓館,漢華廠的幾個人已經酒足菜飽回來了。眾人逛了大半天,意猶未已,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所以大家都不急于回房間去看電視,而是擠在朱鐵軍的房間里閑聊,孔海江發揮了辦公室主任的特長,從服務員那里要來了多余的茶杯,給大家都沏上了茶。

  “篤篤篤…”有人敲門。

  孔海江站起身,過去拉開了房門,只見林振華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

  “喲,小林,你上哪去了?”孔海江問道,他看了看林振華手上拎的東西,羨慕地說道,“這都是你買的?這么多?”

  “呃,我給大家介紹一下。”林振華走進屋來,大家這才發現,在他身后,還跟著一位西服革履的中年男子,那年代,尋常人是絕對不會穿西服的,穿西服的人,不是外賓,就是大款。

  “這是我的朋友,四川中意集團的董事長,祁仲謀先生。”林振華鄭重其事地向眾人介紹道,隨后,他又向祁仲謀介紹了漢華廠的各位,祁仲謀頗有總裁風度地向大家微微頷首。林振華心中暗暗好笑,這個祁仲謀真是一個天才,讓他客串一把大老板,他居然演得有模有樣的。

  “祁先生,你好。”朱鐵軍和祁仲謀握了握手,招呼他坐下。

  “小林,你的這位朋友,是大老板吧?”鐘如林小聲地問著林振華。

  祁仲謀聽到了鐘如林的話,不等林振華回答,他便扭頭對鐘如林說道:“我不是什么大老板,不好意思,起步太晚,現在我的公司資產還不到300萬。”

  “300萬!”所有的人都驚住了,整個漢華機械廠的資產才400多萬,而眼前這個人居然個人名下就有300萬,這是何等的大款啊。

  朱鐵軍畢竟是領導,有些領導風范,不像其他人那樣把驚奇寫在臉上,他平靜地問道:“祁先生,你和小林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小林有你這樣出色的朋友,我們都還不知道呢。”

  祁仲謀微微一笑,道:“呵呵,我認識小林的時候,還沒有做現在這個公司。那時候我在單位上做采購員,出差的時候遇到歹徒搶劫,當時小林正好路過,出手相救,打跑了歹徒,救了我的性命。”

  “那時候我在部隊服役。”林振華向眾人解釋道,這個故事本來就是他和祁仲謀一起編的,中間的細節自然需要他來補充的。

  “那以后,我一直在找小林,想向他說一聲謝謝。誰知道,這次出差,在火車上居然碰巧就遇上了小林。”祁仲謀繼續說道。

  “小林,你今天沒和我們一起玩,就是去看祁先生去了?”孔海江問道。

  “是的,祁先生非要請我吃飯不可,喝的還是茅臺。”林振華半真半假地說道,今天晚上他們喝的的確是茅臺,而且也的確是祁仲謀請的客。

  “茅臺啊!要八塊錢一瓶呢。”駱沁生在一旁小聲地向鐘如林解釋道。

  祁仲謀接過林振華手里拎的東西,擺到桌上,說道:“今天我過來,主要是小林說他的領導都在這邊,我覺得不過來拜訪一下,實在是太失理了。因為來得很匆忙,也來不及做什么準備,只有我們公司采購的一點小禮品,送給大家,各位請不要嫌棄。”

  說罷,他便開始給大家分發禮品,送給朱鐵軍的,是一部四喇叭收錄機,送給其他人的,則各是一部帶短波的高檔收音機。這是肯定要區別開的,否則領導的地位就體現不出來了。除了收錄機和收音機這樣的大件之外,還有一些折疊傘、尼龍襪、鋼筆這樣的小件禮品,這是人人都有的。

  “這太貴重了,我可不能收。”朱鐵軍望著這部一尺來長、半尺來高的索尼收錄機,連連擺手。這樣的收錄機他是見過的,過去在部隊的時候,團部就有一臺,現在的漢華機械廠工會也有一臺,價格大約是200多塊錢,這已經超出一般朋友饋贈的范疇了。

  眾人都望著祁仲謀,等著他如何表示。其實,每個人都希望朱鐵軍能夠收下這部收錄機,他如果收了,大家也就可以收下其他的禮品了。如果朱鐵軍堅決不收,大家的收音機也就不便收了。

  祁仲謀呵呵一笑,說道:“朱廠長,你就不必客氣了。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利害關系,我送禮給你,完全就是朋友之交嘛,這不違反政策的。”

  林振華也在旁邊敲著邊鼓:“朱廠長,你就收下吧。祁總是個爽快人,這點錢對于祁總算不上什么的。再說,你如果不收,我們也不便收,是不是?”

  其余的人聽出了林振華的暗示,也紛紛開始幫腔。朱鐵軍一看,自己如果不收,估計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了,再考慮到自己與祁仲謀的確沒有什么利害關系,收了這個也算不上是受賄,于是也就不再推辭了。不過,朱鐵軍心里明白,祁仲謀此舉,自然是看在林振華的面子上,看來,未來自己的確是要多關照關照林振華了。

  祁仲謀完成了幫林振華送禮的任務,假意又和大家客氣了幾句,便告辭離開了。他送給大家的這些東西,其實都是林振華讓福特從香港采購過來的。林振華知道,自己無權無勢,也沒有什么背景,只有利用自己的海外關系和已經到手的這些金錢來鋪開道路。他讓福特給自己準備了各種檔次的商品,準備在合適的時候送給合適的人。

  這一次,林振華借祁仲謀之手給同來的這些領導和同事送禮,一是為了搞好與這些人的關系,畢竟其中包括了一個副廠長、一個辦公室主任、一個技術科長和一個車間主任,這都是實權人物。第二個理由則是為了讓大家知道自己有一個大款的朋友,這樣未來林振華自己有些高消費的舉動,大家也就不會說三道四了。

  林振華把祁仲謀送出賓館,再回到朱鐵軍房間時,發現大家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

  “嗨,大家好!”林振華尷尬地向大家打著招呼。

  “小華,你太有本事了,這樣有錢的朋友都能認識。”鐘如林親熱地說道。

  剛才這會工夫,他們幾個人都已經仔細驗看過祁仲謀送給自己的禮品了,發現都是進口的高檔貨。每個人都在想象著,回去把那兩雙進口尼龍襪送給老婆的時候,老婆的眼睛里會有怎樣耀眼的光彩…沒準,自己還能獲得一個久違的熱吻吧。

  “小林,這個高檔收錄機,我真的不能收。要不,你拿走吧,反正是你的朋友送的。”朱鐵軍苦惱地說道。

  林振華笑道:“朱廠長,你就收著吧,實不相瞞,我也有一個呢。”

  “要不,我把它交給團委,平時你們年輕人搞活動的時候用。我就說是你捐給團委的。”朱鐵軍繼續建議道。

  林振華道:“朱廠長,你這樣做就沒意思了,你是看不起我小林,還是看不起我的朋友?我朋友現在也是一分鐘上百塊錢進項的人,他能陪我到這里來坐這一個小時,就是因為尊敬我的同事。你這樣做,未免把我朋友看成趨炎附勢之徒了,生怕他未來有求于你,是不是?”

  “這個…”朱鐵軍語塞了,在這種人際關系的問題上,朱鐵軍的確不擅長。

  “朱廠長,我覺得收祁總的禮物不算是犯錯誤。”孔海江插話道,“我們和他并沒有業務聯系,而且他一個300多萬資產的企業,也不會有什么不正當的事情要找我們的。對于祁總這樣財大氣粗的老板來說,一臺收錄機算得了什么?不就相當于我們平時送支煙的樣子嗎?”

  “沒錯,沒錯。”其余幾個人都連聲附和。

  “唉,我真的沒有收過別人這么貴重的禮物。”朱鐵軍頹然地說道,他開始把收錄機拿到手上玩弄起來,眼睛里透著喜愛的神色:“小林,你不知道,我女兒前些天也不知道是看到哪個同學家里有錄音機,回來就吵著說也想買。結果她跟她媽媽一說,你猜她媽媽說什么?”

  “說什么?”眾人一齊問道,也許他們并沒有這樣強烈的好奇心,但領導在說話的時候,大家還是得捧捧場的。

  “她媽媽說,你看吧,我和你爸兩個人就這一百多塊錢的工資,全家五口人要吃飯,你說哪個可以不吃飯吧,省下錢就可以買錄音機了。”

  “哈哈哈哈。”眾人一齊笑了起來,范世斌深有感觸地說道:“可不是嗎,咱們這些掙死工資的,存點錢買個大件,都是從嘴里省下來的。你說這手表和自行車是平常上班要用的,沒辦法,只好咬著牙買。這錄音機買了有什么用?可是,這幫孩子就喜歡,還說要聽什么鄧麗君。哎呀,這個鄧麗君的歌我聽過一次,軟綿綿的,根本就聽不下去。”

  林振華道:“朱廠長,這回你女兒該高興壞了,肯定要說你這個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我會跟她說的,這是林哥哥的朋友送的,讓她感謝你就好了。”朱鐵軍說道,他已經決定接受這部收錄機了。

  “朱廠長,現在收錄機有了,得買幾盤磁帶吧,你女兒是不是也喜歡鄧麗君啊,要不,明天到街上給她買兩盤?”林振華提醒道。

  “好,給她買兩盤。”朱鐵軍下決心似地說道,“我少抽幾包煙吧,滿足一下她的要求。”

  深更半夜更新一章,呼喚今天的推薦票。

  林振華給祁仲謀賒了5000塊錢的貨,徹底調動了祁仲謀的積極性。他跑前跑后,在第二天就幫蘭武峰聯系到了車皮,把堆在貨場的那二三十箱貨物運往豐華縣。蘭武峰在貨物上車之后,自己也上了火車,趕回去接貨。

  林振華他們是為公家辦事,效率反而不如祁仲謀高,他們足足等了三天,才把那臺MK800數控機床弄上火車。不過,在這三天時間里,大家都玩得很開心,他們逛了越秀公園,還去看了黃花崗72烈士墓,所有的人都認為這一趟差出得實在是太超值了。

  在返回豐華的路上,林振華又向朱鐵軍請了個假,申請在潭州下車停留一天。朱鐵軍聽說他是去拜訪湘平省輕工廳的何海峰處長,便爽快地批了假。朱鐵軍對那位科班出身的何處長印象不錯,再說大家都是一個系統的,林振華去走動走動也有好處。

  林振華在潭州下了火車,先在火車站簽了票,這意味著他第二天可以用這張票坐同一車次的火車回豐華,當然,座位是沒有的,不過林振華并不在乎這個。

  簽完票,林振華到車站的公用電話亭給何海峰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到了潭州。何海峰有些覺得意外,不過非常高興,他讓林振華在車站等著,說自己馬上就來。

  說是馬上,其實也耽擱了大半個鐘頭的時間。林振華按何海峰的交代,站在站前廣場等著,閑極無聊地望著火車站大樓頂上立著的一支巨大沖天椒,不由得想起了何海峰跟他說過的一段閑話:

  當年,潭州建火車站的新樓時,設計者為了迎合當時的政治空氣,在樓頂上設計了一支火炬的雕塑。誰知,這支火炬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原來,在火炬雕塑建成之后,有階級斗爭意識敏感的革命群眾發現,這支火炬的火焰居然是朝向西方的,這不是赤裸裸的崇洋媚西嗎?于是乎,一番口誅筆伐便直奔省設計院而來。

  省設計院大驚失色,連忙道歉,并迅速地更改了雕塑,使火焰朝向了東方。剛剛修改完,革命群眾又發現了破綻,火焰朝東,意味著西風壓倒東風,還有比這更嚴重的政治錯誤嗎?

  于是再改,火焰既不向西,也不向東,而是指向北方。革命群眾大怒:北方是北京的所在,你們這是要火燒黨中央嗎?其心可誅!

  在各個方向都無法讓革命群眾滿足的條件下,省設計院的設計師們終于想出一個黑色幽默的方案,那就是讓火焰垂直向上。這一回,革命群眾終于滿意了,潭州人民也滿意了,他們說,設計人員肯定是潭州本地人,嗜辣,所以在火車站頂上也設計了一支巨大的朝天椒。

  “嘀嘀…”一聲吉普車的喇叭聲打斷了林振華的暇思。林振華回頭一看,只見一輛北京吉普停在他身后,車門一開,一個小姑娘笑靨如花地向他飛奔過來。

  “林哥哥!”

  “嵐嵐!”

  林振華蹲下身,何嵐撲到他懷里,給了他一個小蘿莉的擁抱。

  “來,嵐嵐,看哥哥給你買的洋娃娃,日本產的。”林振華從背包里掏出一個足有半米長的洋娃娃遞給何嵐,這也是他特地讓福特在香港買來的。林振華這一次在潭州停留,一多半的原因就是為了把這個洋娃娃送給何嵐。

  “洋娃娃!”何嵐一把把洋娃娃抱過去,摟在胸前,又是摸又是親的。小姑娘沒有不喜歡洋娃娃的,這個日本產的洋娃娃比國產的又強出了許多倍,無論是做工還是材質,都透著日本商品特有的精細,沒有哪個小姑娘能夠抵擋住它的誘惑。

  “嵐嵐,又拿哥哥什么東西了?”何海峰走過來,手撫著何嵐的頭,問道。

  何嵐炫耀般地舉起洋娃娃,對父親說道:“爸爸,你看,林哥哥送我的洋娃娃!”

  “喲,好漂亮。”何海峰也被吸引住了,他回過頭對林振華問道:“小林,這個洋娃娃是進口的吧,很貴吧?”

  林振華微微一笑:“只要嵐嵐喜歡就好。”

  “多少錢,我回頭給你。”何海峰說道,作為輕工廳的干部,他見過的東西很多,知道像這樣一個洋娃娃,起碼也要上百塊錢。

  林振華道:“何處長,我這是送給嵐嵐的,與你無關哦。”

  何海峰道:“你能幫嵐嵐買這個洋娃娃,我就很感謝你了。再讓你出錢就不合適了。你一個月才30多塊錢工資,這一個洋娃娃,保守估計,起碼是100塊錢吧?”

  林振華笑道:“老何,如果我說這個娃娃我沒有出錢,你信不信?”

  “我信。”何海峰道,“你小林本來就是一個擅長于創造奇跡的人。不過,你得說說是什么情況,你不會說這是你用泥巴捏出來的吧?”

  “你記得那個美國人福特嗎?”

  “當然記得。我請你去給他當翻譯,結果你做得非常出色,你們省廳那個謝處長,為這事謝了我很多回了,我可是沾你的光哦。”何海峰笑著答道。

  “我不但給福特做了翻譯,而且還給斯皮舍爾公司提了幾條產品改進意見,他們已經全盤接受了。”

  何海峰驚訝地說道,“小林,想不到你的水平竟然已經達到能夠給美國人提產品建議的地步了。”

  林振華道:“美國人也是人,咱們沒理由比他們差。我給他們提完合理化建議之后,他們覺得非常感激,就問我想要什么。我想了半天,跟他們提了兩個要求。”

  “什么要求?”

  “第一,替我在香港買一個最漂亮的洋娃娃,我要送給我的小妹妹。”

  何海峰哈哈笑起來:“原來這個娃娃是美國人送給你的,不過,相對于你的合理化建議來說,這個洋娃娃可就太便宜了。”

  林振華點點頭道:“對呀,我提完這個要求之后,他們答應得非常爽快。我一想,就知道自己吃虧了,于是就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什么要求?”何海峰的好奇心被徹底釣起來了。

  “我要求他們向漢華機械廠贈送一臺MK800機床。”

  何海峰被雷倒了:“你不會說,他們也同樣答應了吧?”

  “是啊,他們答應了呀。”林振華裝作傻乎乎的樣子答道:“這不,我剛陪我們朱廠長從廣州提貨回來,設備已經運回漢華廠。”

  “你等會,讓我想一下。”何海峰顯然適應不了這么驚人的消息,“你是說,你給美國人提了一些產品建議,然后美國人就送了你一臺數控機床作為報酬?”

  “還有一個洋娃娃。”何嵐在旁邊插話道,她人小鬼大,大人說什么,她可都聽得懂。

  “對,還有一個洋娃娃。”何海峰補充道,他對這個女兒是很溺愛的。

  林振華道:“沒錯,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你別看我只是動了動嘴皮子,但對于他們的幫助是非常大的。送一臺機床,對于他們來說,算不上什么。”

  “你沒有違反政策吧?”何海峰擔心地問道。

  “我能違反什么政策,不過在機床和洋娃娃之外,他們又送了我一些小東西,這個應當算不上什么受賄吧?從頭到尾,國家只得了好處,沒有受一點損失呀。”

  何海峰點點頭:“小林,你做得非常對。讓外商把本來打算給你的報酬,轉化成給國家的饋贈,這樣你個人即使再收一些小的酬勞,也在合理范圍內了。如果是你自己拿了一萬多美元的東西,肯定會引起非議的。”

  我沒拿一萬多,我拿了二十多萬,林振華在心里得意地反駁道。他從背包里又拿出一個大紙袋,遞給何海峰道:“老何,我一直蒙你關照,無以為謝。這里有些小禮品,也都是外商送的,我借花獻佛,送給你和阿姨。”

  林振華管何海峰叫老何,但管何海峰的夫人就只能叫阿姨了,因為從年齡上算,他與何嵐算是一代人。

  “我們就不要了。”何海峰連忙推托,“這個洋娃娃就值上百塊錢了,既然你說是外商送的,我就不給你錢了。再拿別的東西,就真不合適了。”

  林振華硬把東西塞給了何海峰,說道:“其實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就是幾雙進口的絲襪,一套日本資生堂的護膚品,這是給阿姨的。給你的是一塊卡西歐的多功能電子表,還有一個函數計算器,能算三角函數什么的,我想你用得著。”

  “這還不值錢啊?”何海峰苦著臉,“合人民幣,這得好幾百塊錢了,我如果收了,可就是犯錯誤了。”

  “沒事,你收著吧,未來如果我有事情要麻煩你,你多關照關照就行了。”林振華說道。

  何海峰道:“你如果沒事情麻煩我,還無所謂。你如果真有事情要我關照,那我現在收你的禮品,就真是犯錯誤了。”

  林振華道:“你放心吧,老何,我有事求你,肯定也是對國家對人民有好處的事情,絕對不是壞事,我的人品,你還不相信嗎?”

  “希望你能讓我放心吧。”何海峰接過大紙袋,嘆著氣說,“走吧,小林,你阿姨在家里準備了一桌家庭便宴招待你,你不會拒絕吧?”

  “當然不會拒絕!”林振華道,“有好吃的東西,我從來不會拒絕的。”

  “我也不會拒絕的。”何嵐舉起手,表示與林振華保持一致。

  凌晨一點多鐘的時候更新了一章,準備當成今天的任務的。剛剛到首頁一看,發現本書已經上了“簽約作者新書榜”,雖然是上榜的最后一名,但也是極大的成績了。

  特加更一章,以示慶祝,晚上還有一更。各位讀者一如既往地我吧。

  還有,在其他地方看到有“推書”的情況,各位熱心讀者幫忙去給推薦一下,以便讓更多的人來本書。

  林振華在潭州住了一夜,何海峰幫他在招待所開了一個房間,并且搶著付了房費。林振華也沒有拒絕,他送給何海峰的東西值幾百塊錢,這八毛錢的房費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讓何海峰掏這八毛錢,至少心里會舒服一點。

  送給何夫人的小禮品博得了女主人的歡心,這一套資生堂的護膚品,在日本市場上要賣幾萬日元,即使按牌價折算成人民幣,也要好幾百塊錢了。何家的生活雖然在當年的人家中算是中上水平,但對于這樣高檔的護膚品,也是只敢遠觀而不敢奢望的。

  不知是因為收了禮品而過意不去,還是對林振華創造的奇跡感興趣,第二天,何海峰居然在單位告了個事假,專門陪著林振華在潭州城里瞎逛。中午的時候,兩個人索性買了點熟食和啤灑,坐在潭江邊上邊吃邊聊。

  林振華大略地把MK800的事情向何海峰說了一下,不過涉及到斯皮舍爾公司秘密的事情,他自然是不會泄露的。何海峰也是聰明人,基本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聽了個八九成,知道斯皮舍爾公司被林振華捏住了短處,所以才不得不開出大額的封口費。

  對于在此過程中個人所獲得的好處,林振華也簡單地向何海峰說了一番,當然,他把自己所獲得的收益總額進行了大幅的折扣,同何海峰透露的金額,也就相當于他向妹妹小芳說的那個額度,2000美元的樣子。饒是如此,何海峰也覺得震撼了。

  “小林,你的志向的確非常遠大,可是,你想過沒有,萬一政策有些什么變化,你這樣積累下來的財富,恐怕就會給你帶來麻煩了。”何海峰提醒道。

  “老何,我覺得國家的政策是不可能再變回去的。門已經打開了,大家都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沒有誰能夠再欺騙百姓,說什么資本主義國家路有凍死鬼之類的。事實上,人家普通百姓的生活,比你這個處長還要奢侈得多。”

  何海峰點頭道:“這一點我非常清楚。去年,我隨著省經委的代表團去日本和歐洲參觀,感覺非常受刺激啊。人家一個普通工人的家里,都有大彩電、冰箱、空調,很多人家還有汽車。咱們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所以,我們國家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老路上去,只有堅持開放政策,加大改革力度,才能夠實現民富國強。”

  “這條路還很長啊,小林,你也許有機會看到結果,我估計是沒希望了。”何海峰道。

  林振華道:“老何,其實,只要道路選對了,起來是非常快的。亞洲四小龍的史,也不過只有20年左右。日本在戰后也是一片廢墟,從50年代開始崛起,現在已經是世界第二號經濟強國了,日本人聲稱自己可以買下整個美國。咱們中國人一點也不比別人差,沒有理由會永遠落后的。”

  “但愿如此吧。”何海峰道,“不過,有時候看到國內企業里的現狀,還是讓人覺得很悲觀的。工人人浮于事,領導思想僵化,一家國營大廠的利潤,還不如一個鄉鎮小廠子。今年我們湘平省有很多企業都面臨著政策性虧損,只能靠銀行貸款來維持,真是丟人啊。”

  林振華道:“如果只是一家國營企業如此,我們可以說是領導的問題。可是大多數的國營企業都如此,那么恐怕就不是領導的問題了。難道國營企業的領導都笨,鄉鎮企業的領導都聰明嗎?”

  何海峰道:“當然不是,我研究過這個問題的,其實很多國營企業的領導無論是在生產還是其他方面,都非常有經驗。問題的關鍵,在于國營企業不如鄉鎮企業靈活。鄉鎮企業里,可以自主給職工發獎金,干得好就多拿錢。而我們國營企業呢,干多干少一個樣。領導也是如此,鄉鎮企業如果掙了錢,廠長就能拿高額的獎金。我們國企的廠長如果多拿一分錢也算貪污。長此以往,誰愿意干下去?”

  “那依著老何你的看法,該怎么做。”

  “依我的看法?”何海峰苦笑道,“小林,你不是想讓我犯錯誤吧?”

  林振華一攤手:“老何,我可沒帶錄音機,你說了什么,只有我聽見,你能犯什么錯?”

  何海峰道:“也罷,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了,說給你聽也是無妨。如果讓我來說,我覺得很多小型企業完全可以承包給有能力的廠長,就像現在農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一樣。企業的利潤,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就是廠長和工人的。只要工人滿意,廠長可以多拿錢。現在我們不是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只要你為國家做出了貢獻,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應當允許你富起來。”

  “老何,你有這樣好的想法,為什么不向上級反映呢?”林振華嘆道。

  何海峰道:“小林,有這種想法的人多了,真正在基層做過工作的人,都明白這點。可是,這種話誰敢亂說?這可是拆社會主義墻腳的事情,我如果說出去,別說公職還有沒有,沒準連人身自由都得交出去了。”

  “是這樣…”林振華多少明白了一些。

  中國的改革開放,一直是在摸索中前進的。鄧公有句話,叫作“摸著石頭過河”,意思就是說沒有可以參照的經驗,只能邊試邊走。在改革開放30年中,神州大地曾經涌現出許多大腕的經濟學家,他們的貢獻就是在關鍵的時候提出了關鍵的理論。不過,有一位經濟學家曾經一語道破天機,他說,改革中涌現出來的所有經濟理論,都不是經濟學家發明的,而是基層的干部群眾在實踐中反復試驗出來的,經濟學家唯一的貢獻,只是把這些經驗總結出來,公之于眾。

  何海峰就是這樣的一個基層干部,他從來沒有讀過什么科斯的《企業的性質》,也沒有讀過什么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但他非常清楚中國的實踐,非常清楚國有企業中存在的弊病。他的思考,其實已經隱隱暗合了未來的政策走向,如果在當年有一個什么人發現他,把他的觀點歸納總結出來,也許他也會成為中國改革中的所謂先知。

  林振華很想建議何海峰把自己的觀點寫出來,投給黨報,或者直送黨中央等等。但何海峰的后一番話提醒了他,讓他知道,生活不是游戲,第一個聲稱地球繞著太陽轉的人,并沒有登上榮耀的頒獎臺,而是被綁上了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柱。何海峰是有家有口的人,位置不錯,而且大有前途,讓他冒著失去這一切的風險去搞理論創新,實在是太不合時宜了。

  “老何,如果我要辦一個私營企業,你嗎?”林振華問道,這是他來潭州的另一個目的,他雖然目前還沒考慮好如何創業,但他很想聽聽何海峰的意見。

  何海峰沉默了一會,說道:“小林,你的問題,我不敢回答。”

  “你的思想非常活躍,我怕我的想法過于保守了,會耽誤你的決策。”

  “老何,沒關系,我不是盲從的人。”

  “那好,我就說說我的看法吧。”何海峰道,“小林,你很有才華,這次外商贈送數控機床的事情,能夠讓你在漢華機械廠獲得一個空前的地位。我覺得,你應當充分利用這個平臺,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漢華機械廠雖然有種種問題,但它畢竟是一個國營中型企業,你如果能夠利用好這家企業,的速度恐怕會快得多。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贊成你離開漢華廠去單干。”

  “還有嗎?”

  “還有,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單干也有單干的好處。給國營企業做事,不管做出了什么成績,個人都很難得到回報。而如果單干,所有的收益都是你自己的。所以,我也拿不準主意。”

  林振華道:“我明白了,最后一個問題:老何,如果我有朝一日真要單干,你能不能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幫我一把?”

  何海峰笑道:“只要不違反原則,我一定會全力以赴地幫助你。”

  “那我就提前謝過了。”

  “來,干了這杯啤酒,祝你成功。”

  今日第三更,感謝各位讀者的捧場。

  感謝凌長金、cn2541、星語星言、1202251981、米蘭紅楓、CAKVINLIU、砍人只要一刀、liu艷g021212、老吳小吳、暗暗_啊啊、nnpostcard、有根有據5621、吾是水中魚、檀香山的葉子、漂泊-天涯、CS2004、宅擔當、lzc880210等各位網友的慷慨打賞。

  “哥,你給我帶什么好東西回來了?”

  林芳華放學回到家,書包都沒放下,便急匆匆地向林振華問道。

  頭一天,出差去廣州的幾位領導和師傅就已經回來了,雖然他們保持著極度的低調,但漢華廠里還是傳開了,說這次出差的人都得到了禮品,其中廠長得到的是一部收錄機,其他人則是一臺收音機。至于這個禮品的來源,則是眾說紛紜,而且越傳越離譜。

  一種說法是大家比較相信的,那就是禮品是外商送的。大家都知道,外國人是非常有錢的,據說人家家里都有十幾二十部的收錄機,用臟了就直接扔到樓下的垃圾堆里去,現在送一部給中國人,又算得了什么?至于接受外商的禮品是否合適,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改革開放以來,在收受外商禮品方面的政策限制松動了許多。雖然有一個金額方面的規定,但到了基層,還有誰會去較真。只要你不出賣國家利益,收點禮品是不算錯誤的。退一步說,就算你出賣了國家利益,只要不被發現…

  另一種說法當然就是林振華編出來的那套,是關于大款朋友和見義勇為的故事。這個故事是從這次出差的人那里陸續傳出來的,不過聽到這個故事的人,多少有些將信將疑的意思。

  孔海江很會做人,他一回來,就主動地跑到林家,通知林芳華說她哥哥中途下車去了潭州,要遲一天才會回來。孔海江還意味深長地暗示道,她哥哥得到的禮品要比大家的都多。于是,林芳華一整天都在盼著哥哥趕緊回來,讓她看看到底有什么新鮮玩藝。

  林振華沒有隨身攜帶那些從香港運來的東西,除了給何海峰一家的禮品之外,他把剩下的東西都交給蘭武峰托運回來了。所以,當他在火車站下車之后,先是去了一趟蘭武峰家,把自己的一部分東西取回來。

  林振華到蘭武峰家的時候,蘭武峰卻不在,蘭大媽告訴林振華,峰子從廣州回來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兜售那些小商品去了。他早出晚歸,不過看起來銷售的效果不錯,帶出去一大帆布包,回來的時候包就變成癟癟的了。至于掙了多少錢,蘭武峰從來也沒有跟母親說過,他說這是林哥的買賣,他只是幫忙而已,不管掙了多少錢,都是林哥的。

  蘭武峰運回來的商品都堆在家里的里間屋,那間屋本來是蘭大媽住的,現在她也只好搬到外屋來住了。不過,蘭大媽對此并不抱怨,林振華幫了他們家這么多,她臨時騰出一個房間給林振華放東西也是應該的。

  林振華和蘭大媽聊了幾句,又到屋里取了一些自己的東西,然后就回家了。他剛到家坐下沒一會,就聽到妹妹小芳進屋大喊大叫的聲音。

  “哥,你帶了些什么?哎呀,收錄機耶,是不是跟朱霞家里那個是一樣的?”林芳華一眼就看見了擺在桌上的一部大收錄機,她把書包往床上一扔,一個魚躍就撲向了那收錄機。她說的朱霞,就是朱鐵軍的女兒,現在也在縣中讀第一,和林芳華關系還不錯。

  林振華站在一旁,笑而不語。小芳按了半天,沒按出聲來,不由得焦急地喊起來:“哥,哥,這個東西怎么開啊。”

  “沒通電呢,你怎么開?”林振華道。

  “那電線呢。”

  “在這呢。”林振華舉著一條電源線,逗著妹妹。

  “討厭,你快給我!”

  “不行!”

  “這部收錄機是我自己用的,你想聽歌,用你自己的去。”

  “什么?…你說我也有一部?”林芳華正待發怒,忽然聽出了林振華的話外音,過去半年中,林振華總是這樣對她說話,她現在已經形成腦子急轉彎的能力了。

  “你看這是什么?”林振華從身后拿過一個只有新華字典大小的小玩藝,遞給林芳華。

  “這是什么?”林芳華接過那個小玩藝,眼睛睜得老大,“難道這也是錄音機?天啊,怎么會這么小?做工好精巧啊,像工藝品一樣。”

  “這是日本索尼公司去年才推出的小型錄音機,型號TPS-L2,也叫作Walkman,也就是可以別在腰里,一邊散步一邊聽的。目前全中國有幾部我不知道,但我敢保證,在整個江南省,你所擁有的,是第一部!”林振華自豪地說道。

  “這是給我的?”小芳幾乎不敢相信。

  “快試試吧。”林振華走上前,把Walkman的卡子卡在妹妹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插上耳機線,把頭戴式耳機戴到了妹妹的頭上。他輕輕撳下按鍵,一陣輕柔甜美的歌聲瞬間就籠罩了小芳的身心: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這里已包括…”

  “哥…”林芳華只覺得一陣眩暈,那是幸福的感覺,她看看哥哥,眼淚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滴落下來。

  “怎么啦,你怎么啦?”林振華莫名其妙,這小丫頭,好端端地聽著歌,怎么就哭起來了。

  “哥…”林芳華一把抱住了哥哥,把頭埋在他的胸前,“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呃,好了好了,送你一部Walkman就把你感動成這樣,改天我送你一輛寶馬車,你豈不要暈過去?”林振華適應不了這種瓊瑤式的柔情,連忙打岔。不過,看到妹妹高興成這個樣子,他還是很欣慰的。一個Walkman在日本的售價33000日元,大約合140美元,與當時人們的收入水平相比,絕對是天價了。千金買得妹妹一句“好哥哥”的稱贊,也值了。

  “我就是高興嘛。”林芳華擦掉眼淚,有些忸怩地說道,“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鄧麗君啊?”

  林振華道:“廢話,你們這些小姑娘不就喜歡這個嗎?不過,我可告訴你,這個東西不能帶到學校去,要不讓其他同學看到,非搶了你的不可。”

  “我不帶,我就放到家里,睡覺以前聽一會。”

  “還有,不能光聽歌,我給你買了許國璋英語和英語900句,你給我好好地練練你的聽力和口語。”

  “好的,我的管家婆哥哥。”林芳華渡過最初的感動,又恢復了那個頑劣小妹的形象。她小心翼翼地藏好了Walkman,然后開始張羅起來:“哥,你還沒做飯吧,我去做飯。”

  “把米洗好以后,拿這個去煮。”林振華不知從什么地方又變出一個新鮮東西,這東西不到一尺高,呈圓柱狀,底下有根引出來的電線,上面則是一個蓋子,看著像是一個鋼精鍋的樣子,但又比鋼精鍋要漂亮得多。

  “這是什么?”

  “這就是你說的會自動煮飯的鍋。”林振華呵呵笑道。

  “我什么時候說過了?”林芳華想不起來了。

  “我剛回來那天,你跟我說,你們同學在2000年的理想就是擁有一個會自動煮飯的鍋。早上把米放進去,中午就自動熟了,還熱乎著呢。”

  “這個鍋就是這樣嗎?”林芳華想起了自己的確跟哥哥說過此事,她好奇地盯著這個后世再普通不過的電飯煲,想不通它怎么能有這樣神奇。

  “快去洗米,然后放水,水淹過米一個巴掌的高度就可以了。”林振華指導道。

  林芳華飛也似地去淘了米,然后放進電飯煲,又按林振華說的標準放了水,插上電源,按下開關,然后就趴在邊上耐心地等待著。

  “你干嘛呢?”林振華又好氣又好笑。

  “我等著看它是怎么樣斷電的。”

  “拜托,這得20分鐘時間,你就這樣盯著?”

  “那我先去洗菜,等要斷電的時候你一定要叫我。”

  過了十幾分鐘,電飯煲開始冒出蒸氣了,米飯的香味飄溢出來。林振華告訴小芳,再煮一會就要跳閘了。于是,小芳再也不肯離開了,死死地盯著這個電飯煲,想看看什么叫作跳閘。

  “啪!”一聲輕響,開關彈了起來,“煮飯”的指示燈熄滅了,邊上一個寫著“保溫”二字的指示燈亮了起來。這個電飯煲是香港產的,上面的標識都是漢字,所以林芳華能夠看得懂。

  “真神,真的跳閘了!”林芳華歡叫起來,伸手就要去揭開鍋蓋。

  “等會!”林振華攔住了她,“剛跳閘,不要開鍋,讓它再燜一會,這樣飯會更香一些。”

  晚上,兄妹倆吃上了用電飯煲做出來的米飯,林芳華連聲叫著好吃。他們過去用鐵鍋煮飯,火候往往很難把握,有時候生了,有時候焦了,哪有電飯煲蒸出來的飯那樣火候恰到好處。

  “哥,咱們現在有了錄音機,還有了電飯煲,是不是像外國人家里一樣了?”林芳華向哥哥請教道。

  “切,這才哪到哪呀。”林振華不屑地說,“人家外國人家里,電冰箱、洗衣機、電視機、空調、小汽車,這都是最起碼的。所有這些,咱們一樣都沒有呢。”

  “對了,哥,你怎么沒弄個電視機回來啊?”林芳華得隴望蜀,開始心猿意馬起來了。

  林振華眼睛一瞪:“電視機?老實說,我還真想過。不過,我想著如果弄個電視機回來,咱們家就得多個待業青年了。”

  “誰呀?”

  “你呀!”林振華道,“你肯定天天趴在家里看電視,然后成績一塌糊涂,將來只能當待業青年了。”

  “才不會呢!”林芳華反駁道,“我們開學以后,搞了摸底測驗,我是全班第二名了。我現在的目標是,期中考試的時候,達到全年級前十名。期末考試的時候,達到全年級前五名。”

  “那是當然,也不看我哥是誰。”林芳華得意地說,“哥,你在寒假的時候給我輔導功課,真的很有用。我們這次數學測驗有一道題目,全年級只有兩個人做出來,其中一個就是我,老師把我一通好夸呢。”

  “嗯,好吧,等你考了年級前十名,我獎勵你2000塊錢。”林振華大方地說道。

  “我可不要那么多錢。”林芳華道,說到此,她突然怯生生地說道:“哥,有件事,我跟你說了,你可別罵我,好不好。”

  “怎么,你早戀了?”林振華口無遮攔地問道。

  “才沒有呢!你瞎說什么。”林芳華斥道。

  “那就無所謂了,其他的事情,一概都可以原諒,說說吧。”

  “你上次給我30塊錢,我前天用掉了8塊。”

  “就這事?”

  “是啊。”

  “哦。”林振華繼續往嘴里扒飯,連打聽一下的興趣都沒有。一個17歲的大姑娘家,向家里匯報說自己花掉了8塊錢,在林振華看來,實在是太可笑了。不過,放在當年,這絕對是一件大事了,8塊錢差不多是一個家庭一星期的伙食費了。

  “哥,你怎么不問下我花錢干什么了?”林芳華惱了。

  “我早就說了,錢給你了,你想怎么花都可以呀。別說8塊,就是30塊都花完了,我也可以再給你。哥現在大小也算是個款了。”林振華道。

  “人家只是給自己買了一樣東西而已。哥,你看,就是這個。”林芳華炫耀似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物件,遞到林振華的面前,同時得意地問道:“怎么樣,是不是很漂亮?”

  “咳咳咳…”林振華一見此物,當即就把一口飯嗆進了嗓子眼,嗆得激烈地咳嗽起來了。

  原來,林芳華拿出來向他炫耀的,竟然是一塊電子表。

  “哥,你知道這是什么嗎?”林芳華不滿地說道,“這個東西,叫電子表,不用上弦就可以永遠走字的。而且才8塊錢,你想啊,一般一塊表最便宜也要40多塊錢呢。”

  “咳咳,你們同學有買的嗎?”林振華問道。

  “當然有啊。”林芳華道,“不過也就是家里經濟條件稍微好一點的,家里才會同意讓他們買一塊。因為我們現在上高中了,學習緊張,我們老師說了,如果有條件的,可以準備一塊表,考試的時候能夠掌握時間。”

  “你這表是在哪買的?”

  “就是我們學校門口啊,放學的時候,就有一個小伙子提著帆布袋站在那里賣,還是偷偷摸摸的,怕讓人看見。好多人去買呢。現在豐華縣很多人都買這種表,哥,你要不要也去買一塊?我看到有男式的,可漂亮了。”

  林振華有一種想笑的感覺:“小芳,你知道你手上這塊表,在廣州賣多少錢嗎?”

  “多少錢?”

  “2塊。”

  “2塊!”林芳華幾乎要暴走了,“那我不是上當了?哥,如果是2塊錢,你為什么不買幾塊過來呀,你一塊,我一塊,楊欣一塊,還可以送給楊濤一塊…”

  林振華呵呵笑道:“妹妹,你覺得你哥是這樣傻的人嗎?實話告訴你,我在廣州買了五千塊這種手表,聘了一位兄弟在豐華縣賣。你買的這塊,就是我批發來的。”

  “那,你是說,那個賣電子表的小伙子是你聘的人?”

  “對呀,他就是蘭武峰,我不是跟你講過這個人嗎?”林振華說道。他過去不時會給蘭武峰家里拿點東西過去,這些事都是向林芳華講過的,只是蘭武峰從來不曾到過林振華家里,所以林芳華不認識他。

  “哼,他壞死了。”林芳華惱道,“我問他能不能便宜一點,他死活都不同意。還說他已經虧本了。真是的,虧什么本,一塊表他竟然掙了6塊錢。”

  “不是他,是我掙了6塊錢。”林振華糾正道,“他是我雇來賣貨的,他掙的錢,都是我的錢。…你聽,有人敲門,應當是他來了。”

  林芳華放下碗,過去打開了門,看到門口站著的,果然是那天賣電子表的小伙子。

  “請問,這是林哥家嗎?”蘭武峰問道。

  “退錢!”林芳華沒有回答,而是把手一伸。

  “退什么錢?”

  “這塊表是不是你賣給我的?”林芳華舉起那塊電子表喝問道,“你2塊錢進的貨,竟然8塊錢賣給我,快退錢來。”

  蘭武峰懵了,不知說什么好。

  林芳華見蘭武峰一副憨樣,不由得撲哧一笑:“算了算了,看在你幫我哥做事的份上,你快進來吧。”

  蘭武峰這才發現林振華就站在林芳華的身后,他指了指林芳華,問林振華道:“林哥,這位是…”

  “這是我妹妹小芳。”林振華道,“她跟你開玩笑呢。不過,她那塊表,你得退她錢,給她換塊多功能的。”

  “沒問題,沒問題,我帶了表過來的。”蘭武峰連聲說道,他把手上一個帆布袋遞到林芳華面前,說道:“小芳妹妹,這里面有各種款式的表,你盡管挑,喜歡哪塊就拿哪塊…反正都是你哥的東西。”

  林振華拍拍小芳的肩膀,道:“小芳,你在這里挑著,我和峰子到你屋里去說點事。你幫我們看著點門,別讓人闖進來,知道嗎?”

  “知道了。”林芳華喜滋滋地說道,她知道這一帆布袋電子表都是哥哥的財產,自己自然是可以隨意挑選的。她還想好了,要幫楊欣也挑上一塊,還有楊濤,還有自己的同桌,還有誰誰誰…反正哥哥說了,這些表批發來的價格才2塊錢。

  林振華拉著蘭武峰進了另一個房間,蘭武峰看看窗外沒人竊聽或者窺視,便從貼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個大布包來,遞到林振華的手上:“林哥,這是這些天賣貨的收入,一共是6467塊錢,賬單也在里面。”

  “賣了這么多錢?”

  “可不是嗎。”蘭武峰興奮地說道,“你不知道,咱們那電子表賣得有多火,三天時間,我就賣了600多塊表。不過計算器和麥克鏡賣得不太好,賣出去的不多。”

  “計算器要找單位去賣,個人是不會買的。至于麥克鏡嘛,還得等兩個月才行。”林振華道。

  “單位那邊,我不敢去。”蘭武峰道,“林哥,你不知道,就是賣這些電子表,我都是硬著頭皮的,我真的不會跟人講價錢。”

  “呵呵,小芳說你挺會講價的呀,她那塊錢不是8塊錢買的嗎?”

  “我每次跟這些人講價,我都急得直出汗。林哥,你不知道,我賣這些表沒覺得累,可是講價實在是太累了。”蘭武峰嘆著氣說。

  林振華打開布包,先拿起賬單看了看。蘭武峰在記賬方面并不擅長,不過就是寫了賣出多少,收錢多少之類的。可以看出,蘭武峰在金錢方面做得十分清楚,一分一厘都不愿弄混。

  林振華看過賬單,又拿起那一堆鈔票,從中數出了100張大團結,遞到蘭武峰手里,說道:“峰子,這是你這份。”

  “林哥,我可不能拿這么多。”蘭武峰像被火燙著一樣,向后閃去。

  “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嗎?所有的收入,扣掉成本之后,你拿兩成,我拿八成。這次是六千多塊錢,你先拿一千走,剩下的回頭再結算。”

  “我不能要那么多。”蘭武峰堅持說道,“林哥,你原來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以為一個月就能掙幾百塊錢,我想著我拿兩成,就已經挺多了。誰知道這表賣得這么火,掙錢這么快。我就是出了點力,怎么能一下子拿1000塊?”

  林振華笑道:“峰子,咱們是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發現了這條掙錢的路子,當然是大家一起掙了。我一點力氣也沒出,拿的還是大頭。如果你連這點小頭都不拿,還把我林振華當朋友嗎?”

  “可是,這是1000塊啊!”蘭武峰膽戰心驚地說,朋友之間關系再好,也不到隨隨便便就給人1000塊錢的地步吧?

  一千塊錢在當年相當于一個國企職工20個月的工資,如果換算成今天國企工人工資每月2000元來計算,當年的2000塊就相當于現在的4萬塊錢了。

  “1000塊算什么,咱們以后生意做大了,要掙幾十萬呢,到時候你還會覺得1000塊太少了呢。”林振華道。

  “可是,我拿著1000塊錢,干嘛去啊?”蘭武峰接過錢,有些發懵。這幾天,他雖然經手了六七千塊錢,但一直認為這些錢不是屬于自己的,所以腦子里只有一個數字的概念而已。現在,林振華親手把1000塊錢交給他,他已經成為這1000塊錢的主人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去花這樣一筆錢了。

  “先給你媽買點衣服什么的,想吃點什么好的,也去買。”林振華建議道。

  “對了,我在廣州的時候,見過一種叫作開司米的羊毛衫,我覺得我媽肯定會喜歡。”蘭武峰道,“不過,一件衣服要70多塊錢,我當時根本就沒想到自己還能買得起。現在有錢了,我一定要給我媽買一件。”

  “你可以買兩件,讓你媽穿一件,掛墻上一件,看著過癮。”林振華出著餿主意。

  “你說得對,我給我媽買兩件,一件紅的,一件藍的。”

  “還有呢,你可以給你媽買臺洗衣機,那東西洗衣服特別方便,只要扔進去,一按電鈕,手不沾水就可以洗干凈了。你媽有風濕病,別讓她經常沾水了。”

  “洗衣機?什么地方有?貴不貴?”蘭武峰真的動了心。

  林振華道:“豐華縣肯定是沒有的,南都市也不一定有。下次去廣州的時候,我們看看吧。至于錢嘛,完全可以不考慮,你掙的錢足夠了。”

  “太好了,我一定去買。”

  “還有,等你更有錢一些,應當帶你媽去北京或者上海看病,她是風濕病,又不是什么疑難雜癥。如果找一家大醫院,應當能夠治愈的。”

  蘭武峰騰地站起來,“林哥,治好我媽的病,要花多少錢?”

  “我想,一兩萬足夠了吧?”林振華信口開河,其實治個風濕病用不了那么多錢。

  “一兩萬?好,我從現在就開始存錢。”蘭武峰下決心道。

  “那么現在你還會拒絕分紅嗎?”林振華問道,他給蘭武峰出了這么多主意,其實就是為了堅定他參與分紅的想法。林振華不想自己吃獨食,有掙錢的機會,大家一起發財更好。

  蘭武峰搖搖頭道:“林哥,我知道是你照顧我,其實我不該拿這么多錢的。這樣吧,我算欠著你的,未來我多干活來抵這些錢就是了。”

  “好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說。”林振華道。他相信,隨著收入的不斷提高,蘭武峰應當會逐漸接受眼下的安排的。他同時也很欣慰,那就是自己選擇蘭武峰來幫忙并沒有看錯人,這小伙子人窮志不短,不是見利忘義之輩。

  “峰子,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一下。現在咱們的生意也算是做起來了,有了第一桶金。你是不是可以考慮在縣城盤一個店面下來,省得天天拎個大帆布袋,像是走私客一樣。”林振華提議道。

  “林哥,我正準備跟你說這事呢。”蘭武峰道,“租店面的事情,你早就跟我說過了。這兩天我也在縣城看了看,有鄰街的房子愿意出租的,租金也不貴。可是,有一個麻煩事,就是我辦不下個體經營執照。”

  “因為我的戶口現在還在云南的農墾農場呢。我跟農場那邊聯系了很多次,可是農場里的人大部分都走光了,剩下幾個也是不愿意管事。加上我當年是跑回來的,他們說事情還沒有結論,一時不能給我辦戶口。”蘭武峰苦惱地說道。

  “這倒是個麻煩事。”林振華還真沒想到這一層,在他的腦子里,根本就沒有什么戶口這樣的概念,誰知道在那時候戶口居然有這樣大的作用。

  “峰子,如果用你媽的身份來辦,行不行呢?”林振華忽然想到了另一個方案。蘭武峰的戶口不在豐華,但蘭大媽是有身份的。

  蘭武峰搖搖頭:“我也問過了,人家說不行。工商局說了,現在允許個體經營,是為了解決待業青年的就業問題,所以只有待業青年才能申請個體經營執照,我媽不管這個范圍。”

  “那我們上哪再找個待業青年來呢?”林振華有些頭疼了。

  個體營業執照的事情,只能先放到一邊了。蘭武峰說,他還可以按原來的方法偷偷摸摸地在市場上出售這些小商品,只要一次少帶一些貨在身邊就可以了。真的遇到工商執法的時候,大不了把一帆布包電子表交出去,損失也在能夠承受的范圍之內。

  蘭武峰走后,林振華把蘭武峰送來的錢用報紙包起來,塞進了床下的箱子里。這樣大的一筆錢,他是不能拿到銀行去存的,因為銀行的那幾個儲蓄員本身就很八卦,如果他拿著幾千塊錢去存,估計第二天半個豐華縣的人都會知道了。

  對妹妹小芳,林振華也沒有透露掙錢的情況,他一是怕小芳嘴不嚴,把話透給自己的閨蜜,第二則是擔心小芳一旦知道了家里有這樣大一筆錢,恐怕晚上睡覺都會不踏實。他從那堆錢里抽出了幾百塊,交給小芳,告訴她這是家里吃飯用的錢。小芳對此倒也沒有特別的感覺,她剛剛從蘭武峰那里敲詐來了十幾塊不同款式的電子表,正在美滋滋地想著哪一塊表可以送給哪個好朋友,腦子里哪還有空去琢磨錢的事情。

  “哥,我拿了蘭武峰這么多電子表,你不會怪我吧?”林芳華惴惴地問道。

  “沒事,你想拿就拿吧。”

  “我是想送給我的同學的。過去你當兵不在家的時候,她們都挺照顧我的,我一直也沒什么東西可以回報她們。”林芳華解釋道。

  林振華用手胡擼了一下妹妹的頭發,笑著說道:“你送就是了,我又沒怪你。這些表加起來也沒幾十塊錢,只要你高興就好了。”

  “哥,現在咱們家是不是特別有錢了?”

  “從個人家庭生活的角度來說,的確是挺有錢了。”

  “那還有什么角度啊?”林芳華問道。

  “人活一世,總不能只是想著吃飯睡覺吧,還得有點事業。如果要做事業,這些錢還遠遠不夠呢。”林振華道。

  “哥,你想做什么事業?”

  “現在還不好說。”林振華說道,其實他自己還真是沒有想得太多,只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穿越者,應當有一些建樹,但至于這個建樹是什么,他并沒有想清楚。

  第二天,林振華依然是踩著上班的鈴聲走進了車間。一進車間,他便嚇了一跳,只見在車間的一角,搭起了一間玻璃屋子,門口還鋪上了一小塊地毯。透過玻璃墻,林振華可以看到,放到里面的正是那臺斯皮舍爾公司贈送的MK800。

  “小林,怎么樣,你覺得我們這樣布置數控機床合適不合適?”駱沁生走到林振華面前,得意地問道。

  “駱主任,這間玻璃屋子是哪來的?”

  “當然是我們建的了。”駱沁生用理所應當的口氣說道,“我們在火車上的時候,老范就給我們講過課了。他說數控機床就是在機床里裝了一臺計算機,由計算機來控制機床工作…”

  “這沒錯啊。”林振華道。

  “對呀!”駱沁生道,“我在省計算中心看過,他們的計算機房就是這樣的,有玻璃房子,里面鋪了膠墊,門口有地毯。所以,我們一回來就開始搞這個東西,有朱廠長在這里坐鎮,兩天就搞好了。”

  林振華撓撓頭:“呃,其實呢,咱們也別這樣如臨大敵了。數控機床里只是一塊電路板而已,和我們家里的普通電器也沒太大區別。只要機床接地好一點,避免靜電,就無所謂了。”

  “不管了,反正玻璃房子也已經建好了,現在就等著你來啟動了。”駱沁生道。

  “現在定下由誰來操作數控機床了嗎?”林振華問。

  “確定下來了,由銑工班的班長彭鋼師傅來操作,然后由楊欣給他當徒弟。”駱沁生道,“對了,小林,據說楊欣是你推薦的。”

  林振華連忙解釋:“駱主任,我只是說楊欣比較年輕,可能接受新生事物快一點。我并沒有一定要楊欣來做的意思啊。”

  “算了吧,小林,你那點歪歪心思我還不知道?”駱沁生不屑地說道,“你去容器車間打聽打聽,現在誰不知道老楊打算招你做上門女婿。”

  “我暈啊…”林振華淚奔中。

  MK800是頭一天剛從火車站拉回來的,在范世斌的指揮下,幾名工人小心翼翼地揭掉了它的包裝,把它安放在小玻璃屋子里。駱沁生下令,除了林振華和彭鋼、楊欣之外,任何人都不許觸摸這臺神圣的機器。

  雖然不許摸,但看一看還是允許的。整整一天,金工車間的工人輪番趴在小玻璃屋子外面觀摩這臺機床,個個贊嘆不已。這是一臺與車間里所有的機床都迥然不同的設備,整個設備的外面都包著一層噴漆的外殼,上面寫著大家都不認識的外國字。在機器的左側,有一個小小的顯示屏幕,下面是幾十個按鍵,誰也不知道這些按鍵是干什么用的,但看著就覺得那樣神秘、那樣高級。

  “小林,你看咱們需要準備什么嗎?”銑工班長彭鋼走過來,向林振華請示道。在他的身后,跟著怯生生但壓抑不住興奮的楊欣。林振華分明看到,在楊欣的右手腕上,戴著一塊紅色表帶的電子表,這顯然是林芳華連夜送給她的。恰在此時,楊欣抬眼看了一下林振華,發現林振華盯著自己的手腕,連忙把手背到身后,向林振華露出了一個調皮的笑臉。

  林振華見到姑娘那燦爛的笑臉,頓時覺得精神爽朗,他樂呵呵地說道:“不需要準備什么,咱們可以開始工作了。”

  彭鋼拿出鑰匙,打開玻璃小屋的門,然后向林振華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進去。彭鋼是漢華機械廠最好的銑工,年齡比林振華大出30歲,但這一刻,他在林振華面前有了一種徒弟見師傅一般的尊重感。他知道,眼前這個19歲的年輕人,是全廠唯一一個會開這種神秘機床的人,而且還憑著自己的才智,折服了美國人,使美國人把這臺機床送給了漢華廠。

  林振華沒有過分謙讓,第一個走進了小屋。駱沁生、彭鋼、楊欣等魚貫而入,站在數控機床的兩側,等著看林振華演示。在玻璃屋的外面,圍過來一群工人,都在等著看數控機床是如何工作的。

  林振華向駱沁生等人微微一笑,說道:“各位不必緊張,其實數控機床的操作遠要比傳統機床更簡單,它把許多操作都用程序進行控制了,我們只要設定好特定的程序,那么那些復雜的對刀、進給之類的操作,都可以交給機器去自動完成了。大家來看,我先給大家演示一下如何銑一個鍵槽。”

  說著,他把一個工件夾在卡盤上,然后開始按著鍵盤選擇操作指令,他一邊按,一邊解釋,彭鋼和楊欣湊上前來,緊張地一邊聽著,一邊在小本子上記錄,不過,臉上都泛著興奮的光芒。

  林振華設完相關參數,一按啟動按鍵,機床嗚嗚地響了起來,銑刀飛轉,工件進退自如,一條條切削出來的鐵刨花自動地落入了廢料槽,整個加工過程就如行云流水一般。

  彭鋼贊嘆道,“這簡直比人的手還要精巧。”

  “那是當然,這是電腦控制的,比人手強多了。”駱沁生呵呵笑著對彭鋼說道。

  林振華搖搖頭道:“其實也不是這樣的,至少到目前為止,計算機還無法代替人。在機械加工方面,最好的數控機床也無法達到優秀技工的加工精度。”

  “這倒是。”駱沁生道,“就拿咱們車間周厚成師傅來說,他加工一個平面,只要用手一摸,就知道哪個地方平,哪個地方不平,比用卡尺測出來的還準。這一手,我覺得電腦是學不會的。”

  “來,彭師傅,你也來試試吧。”林振華把位置讓給彭鋼。

  彭鋼走上前去,站在MK800的跟前。這個有著30年工齡的老銑工手心里全是汗,臉上是一種激動和膽怯交織的表情。

  “彭師傅,我給你講解一下,你來看,這是控制面板,你首先要…”林振華對著面板開始一點一點地給彭鋼解釋著各種設置的方法,這些按鈕上寫的都是英文字,彭鋼認不出幾個,但林振華跟他講解的設置方法,他卻是一聽就明白了。

  數控銑床也仍然是銑床,需要做的仍然是那些操作,只不過是把人的操作過程變成計算機程序而已。林振華一邊講,彭鋼一邊自己嘗試,幾經周折,一條合格的鍵槽終于被加工出來了。

  “唉呀,真累啊。”彭鋼擦著頭上的汗水,臉上帶著喜色,說道:“我在萬能銑床上銑20個鍵槽也沒這么累啊。”

  “我看你只是按了幾下電鈕而已啊,怎么就會累了?”駱沁生笑著問道。

  “這東西實在是太好了,只要學會了按這些電鈕,再難的工件也能加工出來。”彭鋼感慨地說道。

  駱沁生道:“好,彭師傅,楊欣,你們兩個從今天開始就跟小林學徒,要盡快掌握數控機床的使用。以后,等咱們國家有錢了,咱們車間要把所有的機床都換成數控的,到那時候,你們兩個人就要代替小林,當大家的師傅。”

  彭鋼笑道:“我是沒希望了,我都49歲了,再過10年就要退休了。楊欣還有機會,到時候,這天下就是你和小林的了。”

  “彭師傅,你胡說什么呢。”楊欣嗔道,她回頭瞪了林振華一眼,似乎在抱怨林振華影響了她的名聲。

  林振華給彭鋼和楊欣講了一兩個小時,把一些主要的操作方法介紹了一遍。這兩個人都是接受能力很強的人,聽完這一遍,對于數控機床的操作多少有了一些印象。林振華讓他們先加工一些簡單的零件熟悉一下機床的性能,自己則夾著一本說明書回搬運班去了。這說明書是全英文的,林振華必須把其中主要的內容翻譯出來,制作成中文的文本,以便機床的操作人員在使用時隨時查閱。

  回到搬運班,林振華看到鐘如林等幾個人都不在,只剩下熊立軍一個人坐在那里,百無聊賴的樣子。林振華笑著問道:“老熊,怎么沒干活去?”

  熊立軍道:“怎么就沒干活了,我剛去卸了一車材料呢,腿還給磕了一下。”

  林振華從兜里摸出一包煙,扔給熊立軍,道:“來,拿著,這次到廣州出差,外商送的。”

  熊立軍一把接住煙,看了一眼商標,眼睛頓時就亮了起來:“我草,萬寶路啊,我想這煙都想了20多年了。”

  “不會吧,你今年不才20多歲嗎?”林振華道。

  熊立軍迫不及待地拆開香煙的封口,抽出一支來,按打火機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才帶著陶醉的表情說道:“我3歲就會抽煙了,你算算,是不是有20多年了?”

  “你牛!”林振華向他豎了一個拇指,然后便自己坐下,打開機床手冊開始做翻譯了。

  “小林,我聽說,你發財了。”熊立軍在一旁說道。

  “聽誰說的?”

  “鐘師傅唄。”熊立軍道,“老爺子還想著幫你瞞,讓我三句兩句就全問出來了。他說你認識了一個大款朋友,出手特別大方,老朱家里的收錄機就是他送的。”

  林振華搖搖頭,他知道,以鐘如林的憨厚,的確是心里藏不住事的,幸好他拉了祁仲謀出來當擋箭牌,否則在廠里還不知道傳成什么樣子呢。

  “小林,聽說車間里那臺數控機床,是你弄來的?”熊立軍又生出了一個新的話題。

  “機緣巧合吧。”林振華打著馬虎眼。

  “我說你真傻。”熊立軍道。

  “怎么?”

  “依著我,就讓美國人把機床的錢都給我,聽說這一臺機床一萬多美金呢,如果在黑市上換,能換到10萬塊錢。給廠里有什么用,這么大的一個廠,還缺這10萬塊?”

  林振華道:“人家美國人也是為了廠際合作而已,怎么會把錢給我個人呢?”

  “你可以讓美國人把機床送給你那個大款朋友啊,他一個私人老板,肯定能把機床倒手賣出去,到時候分你一半,不就行了?”熊立軍出著主意。

  林振華笑道:“老熊,我還真挺佩服你的商業頭腦的。不過,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照你說的,這臺機床值10萬塊,我拿走一半就是5萬塊。可是我一個工人,要5萬塊錢干什么?”

  “你沒病吧?”熊立軍從凳子上蹦下來,牽動著腿上剛剛卸車時磕傷的地方,疼得他呲牙咧嘴的,不過,這并沒有影響他發表宏論:“小林,你知道這是多大的一筆錢嗎?5萬塊啊!我一個月的工資才42塊,5萬塊,我得掙多少年啊!”

  “5萬除以42,等于1190個月,再除以12,等于99年。”林振華隨手在紙上寫了一個算式,然后把結果報給熊立軍聽。

  “對啊,你想想看,5萬塊錢,我得掙99年才能掙到。我能活這么長的歲數嗎?這就是說,我一輩子都掙不到5萬塊錢。如果有人給我5萬塊錢,我馬上就把自己賣給他,下半輩子就幫他干了。”熊立軍說道。

  “你說的是真的?”林振華心念一動,扭頭望著熊立軍道。

  “當然是真的。”熊立軍道,“小林,你問問你那個大款朋友,要不要招幫手,只要給1萬塊錢,我就給他干10年,保證讓我干什么都行。”

  “可是,你現在可是國企職工,你去給私人老板干活,你舍得你的鐵飯碗嗎?”林振華試探著問道。

  “狗屁鐵飯碗,就是一個要飯的破碗而已。”熊立軍說道,“我一個月掙42塊錢,養活我自己都不夠,我現在連包好煙都抽不起,如果不是認識你小林,我這輩子都抽不到一支萬寶路,你說我活得有什么意思?前幾天家里又來信,說別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讓我請假回去看看,我去看個屁,現在結個婚起碼要1000塊錢,我哪有錢?”

  林振華道:“其實,我有一個朋友現在就幫那個大款朋友做事,在豐華縣幫他賣電子表,現在收入還挺不錯的。”

  “賣電子表的?”熊立軍問道,“我見過,那小伙子天天提個大帆布袋子在縣中門口賣電子表,那錢掙得像搶錢似的。你是說,那小伙子就是幫你的大款朋友做事的?”

  林振華點點頭:“老熊,實不相瞞,我在里面也有一些股份。”

  “真的!小林,林老板,你可千萬要帶著我一起干。”熊立軍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迫切地對林振華說道。

  林振華猶豫不決。

  對于熊立軍這個人,林振華還是很信任的。在別人的眼里,熊立軍不求上進,好吃懶做,但林振華知道,這只是因為熊立軍看不到希望,在一個干多干少、干好干壞都一個樣的環境中,熊立軍自然是沒有積極性的。林振華曾經與熊立軍交談過許多次,他發現熊立軍是一個很有經商頭腦的人,而且為人正派,遵守信用,的確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對象。

  然而,林振華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拉熊立軍來合伙做生意,因為熊立軍是一個國企職工,是有鐵飯碗的,當時的人把鐵飯碗看得多重,林振華是有體會的。林振華自己一時不會扔掉這個飯碗,但他吃不準熊立軍是否舍得扔掉這個飯碗。

  “小林,你能帶著那個小伙子一起做,為什么不能帶著我呢?不是我吹牛,我如果去幫你賣電子表,絕對比你那個小伙子賣得好。我觀察過他,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既不會跟人侃價,也不會隨機應變,我看著都覺得著急。”熊立軍努力地想堅定林振華的想法。

  林振華道:“老熊,你可得想好了。做生意這種事情,風險是很大的。我那個朋友是待業青年,本來就一無所有,所以我可以拉著他一起干。而你是有單位的,旱澇保收,你真的有膽量扔掉這一切?”

  熊立軍自嘲地笑道:“小林,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是光棍一條,再干上十年,也還是這個樣子。說實話,我不想一輩子就這樣混下去,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而已。如果你能給我一個機會,不管多大的風險,我都愿意往下跳。”

  林振華點點頭:“老熊,當下我倒真有一個需要你幫忙的地方。那個幫我做事的小伙子,叫蘭武峰,他是個云南知青,現在戶口還在云南,所以在豐華縣辦不下個體經營執照,我正在琢磨著用誰的名義來辦這個執照。此外,正如你所說,他在經營方面也的確有些欠缺,如果豐華這邊的業務要擴大,光靠他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

  “這兩樣我都可以做到。個體執照這面,只要我打辭職報告,就可以算是待業青年了,到時候就可以辦個體執照。至于經營,我口說無憑,但只要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會證明給你看的。”熊立軍拍著胸脯說道。

  “好吧,老熊,我們今天先談到這一步,你和我都再想一想。我能夠開出來的條件是這樣的:第一,我會給一次性地給你2000塊錢,作為你辭職的補償。第二,我承諾每個月付給你不少于100塊錢的工資。第三,如果業務開展得順利,我未來會給你分配股份,最高可以達到全部股份的20。這三個條件,你考慮考慮。”

  聽到林振華說出如此具體的條件來,熊立軍一時倒有了一些惶恐的感覺。他遲疑了片刻,苦笑著說道:“小林,你說的這些條件,我連想都不敢想。過去我也曾想過,只要有人給我1000塊錢,我就辭職不干了,隨便去倒騰點什么東西賣,也比在工廠里掙這42塊錢要強。可是剛才聽你這樣一說,我心里還真有些沒著沒落的。”

  林振華道:“老熊,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畢竟這是人生的一大步,不是這樣隨便能夠邁出去的,你還是認真地想想吧。不過,我敢保證,如果你邁出這一步了,你一定不會后悔的。”

  林振華話雖這樣說,心里卻很是感慨。他敢說熊立軍絕不會后悔,也只是因為自己擁有對今后30年中國社會變遷的認識。放在1980年這樣一個時期,真沒人知道放棄一個鐵飯碗會有多大的風險。在這個問題上,他無法替熊立軍做決定,還是讓熊立軍自己去思考吧。

  “讓我想想吧。”熊立軍站起身,把那盒萬寶路塞進兜里,緩緩地走出了搬運班,“小林,如果鐘師傅來了,幫我請個假,就說我腳磕傷了,要回去休息。”

  “你干什么去?”林振華問道。

  “我去江堤上走走,好好想想。”

  熊立軍心事重重地出去了,林振華剛想靜下心來翻譯資料,只聽門外腳步聲響,木模工胡楊走了進來。

  “小林,你回來了?”胡楊一進門就這樣問道,他知道林振華前些天去了廣州。

  林振華連忙起身給胡楊讓座:“胡師傅來了,快請坐吧。”

  在與胡楊打了幾次交道之后,林振華現在對胡楊有著一種近乎崇拜的尊重感。他不知道胡楊到底是什么來歷,只知道胡楊有著非常強悍的學習能力以及非常扎實的基本功。林振華自討,自己除了穿越者的先天優勢之外,在其他任何一個方面都無法與胡楊相比。

  胡楊在凳子上坐下來,拿出一疊草稿紙對林振華道:“小林,你現在忙不忙,我有幾個數學問題,想請教你一下。”

  林振華連忙道:“胡師傅,你可千萬別這樣說,我怎么當得起請教二字?”

  “當然當得起。”胡楊道,“上次你給我講的有限元分析,我這些天都在琢磨,越琢磨越有味道。這不,琢磨來琢磨去,有幾個地方始終也搞不明白,所以就著急要向你請教了。前幾天我就來找過你了,他們說你去廣州了。”

  “沒錯,我去廣州幫廠里運回來一臺數控機床。”林振華說道。

  “數控機床我昨天就看到了。”胡楊道,“真的感到很震撼啊,咱們國家的工業,落后別人實在是太多了。”

  “慢慢追吧。”林振華道,他把話題扯回了原處,問道:“胡師傅,你剛才說有什么數學問題?”

  “對,就是這幾個問題。”胡楊把草稿紙遞過去,用筆指著對林振華說起來:“你看,我覺得這里有幾個算法我想不太明白…”

  林振華看了看,抱歉地說道:“胡師傅,慚愧了,你說的這幾個地方,都是我學藝不精,自己都沒有搞明白的地方。這一次我去廣州的時候,托國外的朋友買了一些書回來,其中也有關于有限元分析的,你看,就是這本。”

  他說著,從自己的柜子里拿了一本英文原版書出來,這是他托福特從美國買回來的,這一次也隨著蘭武峰那堆電子表一起托運回來了。

  “胡師傅,這本書我剛剛拿到,還沒有細看,等我看過之后,估計就能夠回答你這些問題了。”林振華說道。

  “《有限元分析導論》,這莫非是有限元分析的教科書?”胡楊看著那本英文書的封皮,直接用中文把書名念了出來。

  “胡師傅,你懂英語?”林振華一愣。

  胡楊微微一笑:“平時閑著沒事,我也學過一點,你也知道的,我這個人就是比較喜歡學點東西。不過,這事我可沒跟別人說過,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林振華回過頭再次打開柜子,從里面抱出一疊書來:“胡師傅,我這次托美國朋友買了很多書,我還想著沒人能看得懂,你既然懂英語,有沒有興趣拿幾本去看?”

  胡楊眼睛一亮,搶過那一疊書便看了起來,興奮之下,他也顧不上掩飾什么了,嘴里念念有辭地讀著書名:“《金屬切削工藝學》,《快速成型技術》,《柔性制造系統原理》…小林,這些書都是寶貝啊!你是從什么地方搞到的?”

  “老胡,你不會說你這些書都能看懂吧?”林振華只覺得腦子暈乎乎的,這個胡楊,身上得藏了多少秘密啊。

  胡楊抱著書就不肯撒手了,他翻開其中的一本,快速地瀏覽著目錄,似乎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書里的內容全都吃下去。林振華看著胡楊翻書的速度以及他眼睛中流露出來的饑渴的神情,不由得有一種震驚的感覺。他知道,胡楊決不是簡單地翻翻而已,他一邊翻,一邊在讀這些英語的內容,同時還馬上就領悟出了其中的含義。要知道,許多人看用自己母語寫的書也沒這樣的速度,胡楊的英語水平以及機械專業的水平要達到一種多么逆天的程度啊。

  “老胡,你別急,如果你有興趣,所有這些書你都可以拿去看。”林振華慷慨地說道。這些書上的知識,林振華或多或少都是學過的,只是一些細節記得不那么清楚而已。他讓福特買來這些書,主要的目的是為了作為手邊的參考書,以便在遇到什么技術問題的時候,可以隨時翻閱一下。此外,他有不少超前的知識,過去總是掩飾說是在部隊里學的,未來他就可以說是從書上看到的了,這些書對于他來說,還具有保護色的作用。

  但這些書對于胡楊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不管胡楊是一個什么樣的牛人,這些知識對于他來說都是全新的。在長達10年的浩劫年代里,中國與外界基本上中斷了聯絡,這些六七十年代興起的新技術,在中國根本就沒有人涉獵過。胡楊作為一個機械廠里的木模工,沒有任何機會與國外進行接觸,所以他雖然能夠在機械雜志上看到有限元分析這樣的概念,對于其內容卻是完全無知的。林振華的這堆書,無異于在胡楊眼前打開了一個大大的窗口。

  “太好了,小林,這些書,我全部…算了,我先借三本吧,要不,還有這本,一共四本,行不行?”胡楊抱著這堆書,覺得哪一本都割舍不下。不過,要說把所有的書都借走,這也實在有些太說不過去了。

  “老胡,你可以把這些書都拿去看,如果有興趣,你留在手邊也可以。不過,你總得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吧?”林振華道,“你說你是個高中文憑的木模工,讓我怎么相信?”

  胡楊的臉上掠過一絲陰云,他遲疑了一會,淡淡地說道:“小林,有些事,你也不必刨根問底了。你就把我當成一個木模工就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林振華道,“老胡,我這次去廣州,還專門給你帶回來一件禮物,不過不便帶到車間來,晚上我會送到你家里去的。”

  胡楊連連擺手:“禮物我就不要了,我只希望能夠借你這里所有的書看,這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林振華呵呵一笑:“老胡,你說這話,可別后悔哦。”

  “什么意思?”胡楊覺得林振華的笑容頗有深意,不禁起了好奇心。

  林振華被胡楊的光彩照得自己一點自信都沒有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能夠勾起胡楊好奇心的機會,他怎么會放過。面對著胡楊的疑問,他只是呵呵一笑道:“老胡,晚上你在家等我就是了。”

  吃過晚飯以后,林振華騎著自行車去了一趟縣城,回來的時候,車上多了兩個大紙箱子。

  南方的春天,陰冷多雨,天一黑,路上就沒什么人了,林振華選擇這個時候去拉東西,也是為了避開大家的關注。為了進一步掩人耳目,他刻意在箱子上又包了一層報紙,讓人看不到紙箱上原有的英文標識。這樣即使偶爾遇到個什么人問上一句,他也可以打個哈哈,糊弄過去。

  林振華騎著車,沒有回家,而是直接來到了胡楊的家門口。他把車支在門邊,輕輕叩了叩房門。

  “誰呀?”屋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胡師母,我是小林。”林振華答道,他聽出屋里是胡楊的妻子秦瑛,她是容器車間的統計員。在廠子里,大家對于雙職工家庭的女主人有時候是稱呼師傅,有時候稱呼師母,所以叫秦瑛為秦師傅或者胡師母,都是可以的。如果是單職工家庭,那么家屬就只能被叫作師母了,許多工人家屬的真實姓氏根本就無人知道。

  秦瑛過來開了門,她看看林振華身后,有些奇怪地問道:“小林,怎么是你一個人?”

  “就是我一個人啊?”林振華有些好奇,自己難道說過要帶誰一起來嗎?

  “老胡沒跟你在一起?”

  “什么,胡師傅還沒回來?”林振華愣了。

  就在這時,胡楊的聲音從后面傳來了:“抱歉抱歉,我看書看入迷了,忘了回家了。”

  “看什么書呢?”秦瑛用略帶埋怨的語氣問道,“飯都沒吃,你也不覺得餓?”

  “不餓,不餓,一點都不餓。”胡楊滿臉喜色,他揮著手上的一本英文原版書,對秦瑛說道:“小瑛,你看,這是小林借給我的,《高速切削原理》,實在是太好了。小瑛,你記得…”

  “老胡,有客人呢。”秦瑛不動聲色地打斷了胡楊的訴說,她指了指林振華道:“小林有事找你呢。”

  胡楊連忙轉頭對林振華笑道:“小林,不好意思,我剛剛才想起你說過晚上要來我家,這就緊趕慢趕地跑回來了。秦瑛知道的,我這個人就喜歡看書,一看起書來,什么都忘了。”

  林振華微微笑著,他現在可以肯定,胡楊的身上,是肯定有一些故事的,至于這個故事到底是什么,未來必然會有答案。從胡楊與秦瑛的對話中,他還能夠判斷出來,秦瑛一定也是這個故事中的人物。他忍不住打亮了秦瑛一眼,發現這位相貌平凡的中年女工眼睛里有著一種與他人相異的神采,這是那種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女性才有的睿智的神采。

  “小林,你找我什么事?”胡楊問道,他一眼看到林振華的自行車上捆著的兩個大紙箱子,“對了,你說要給我送禮,這箱子就是嗎?”

  林振華笑道,“老胡,幫幫忙,我們把箱子抬進去再說。”

  胡楊不知道林振華的意思,但他知道林振華肯定不會是那種很庸俗的送禮者,更何況,自己只是一個木模工,林振華也沒什么需要向自己行賄的事情。他走上前去,幫著林振華把捆箱子的繩子解開,然后與林振華一起抬著箱子進了屋。秦瑛在一旁幫他們照應著,以防一不小心,箱子磕到了門上。

  “什么東西,死沉死沉的。”胡楊放下箱子,問道。

  林振華讓秦瑛把門關上,然后說道:“其實也沒什么,就是一箱美國蘋果罷了。”

  “美國蘋果?”胡楊有些失望,他擺擺手說:“小林,你留著自己吃吧,或者送一些給廠領導也可以,我家就不需要了。”

  林振華笑而不語,他撕開箱子上包著的報紙,又向秦瑛借來剪刀,剪掉了箱子上的包裝帶,然后從箱子里取出了一個兩尺長、一尺多寬,半尺多高的沉甸甸的扁平塑料盒子。他把盒子放在胡楊家吃飯的桌子上,又轉身從另一個箱子里取出了一個電視機模樣,帶屏幕的物件,把它放在扁平盒子的上面。

  “這是蘋果?”秦瑛詫異地問道。

  胡楊嘴唇微微抖動著,眼睛里噙著淚水,輕輕地說道:“這的確是美國蘋果,APPLE-II型個人計算機。”

  “老胡懂行。”林振華向胡楊翹起一個拇指。

  在胡楊的幫助下,林振華把蘋果電腦的電源線給插好了。蘋果電腦使用的是美標插頭,與中國使用的電源插座不匹配,不過這難不住林振華,他直接用老虎鉗把美標插頭上的接地端擰掉了,剩下兩個腳的插頭,就正好可以插進胡楊家墻上的插座里。

  胡楊看著林振華用老虎鉗對付這臺在當年堪稱天價的設備,不由得膽戰心驚。林振華卻是滿不在乎,在后世計算機普及的年代里,發燒友們折騰計算機的手法比這厲害多了。林振華知道這樣一個道理:計算機比足球更經折騰。

  一切都收拾妥當,在胡楊和秦瑛緊張的注視下,林振華按開了蘋果機的電源,深綠色的屏幕亮了起來,一個光標在屏幕上有節奏地閃動著。

  “我沒用過,小林,你會嗎?”胡楊在一旁說道。

  林振華點點頭,他坐在桌邊,敲動鍵盤,往計算機里輸入了三行命令:

  屏幕上立即出現了一個答案:625。

  胡楊點點頭,示意自己看懂了,PRINT這個詞他是認識的,至于星號,應當是指相乘的意思。

  “來個復雜的。”林振華說道,他接著又往下敲著命令:

  屏幕上立即列出了一個整齊的數字矩陣,胡楊和秦瑛都看出來了,這是一個九九乘法表。

  “太神奇了。”秦瑛低聲驚嘆道。

  胡楊點點頭:“的確,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光是看到報紙上說美國人已經推出了個人計算機,卻沒想到他們能夠把編程語言也設計得這樣簡單,這相當于每個人都可以設計程序了。小林,你敲的這個,就是BASIC語言吧?”

  林振華站起身來,從箱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手冊,對胡楊說道:“老胡,關于BASIC語言的語法,這里有一本手冊,我相信,以你的智商,一看就明白了。我本來還打算給你翻譯出來再給你的,現在看來,我倒是省事了。”

  “你是說,這臺計算機,放在我這了?”胡楊用不敢相信的語氣問道。

  “沒錯啊。”林振華道,他當然知道此舉會給胡楊帶來多大的心靈震撼,不過,他在臉上必須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老胡,自從你上次用算盤做完有限元分析之后,我就一直想著給你弄一臺計算機的。這計算機,全廠也只有你才配使用。”

  “小林,你這是從哪弄來的?據我在報紙上看到,美國市場上一臺蘋果電腦,要1000多美元呢。”胡楊說道。

  “這一臺要稍微貴一點,大概是2600美元吧。它是帶48K內存的,能夠FORTRAN_77。如果要做數算,BASIC根本沒法玩,實在是太慢了。”

  “2600美元?”胡楊舌頭吐出老長,“按黑市價,相當于2萬多人民幣了,小林,你從哪弄來這么多錢?”

  林振華把福特的事情簡單地向胡楊說了一下,鑒于胡楊是個行家,林振華沒有太過于掩飾,直接就說自己發現了美國機床上的缺陷,并且給他們提出了改進建議。關于Z80語言的事情,林振華沒有透露,只是說自己從內在邏輯上進行推理,提出了幾種可能性,而美國方面的工程師在檢查之后,終于發現他的推理是正確的,于是便答應給他報酬了。

  林振華對其他人都沒有透露過整個事情的真相,對胡楊,他算是說得最多的一個。他相信,胡楊不是那種會泄露秘密的人,事實上,胡楊自己身上就有許多的秘密。

  “這件禮物,實在是太貴重了,我真的不能收。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胡楊用手撫摸著蘋果電腦,言不由衷地說道。

  “老胡,我自己也有一臺,這一臺,我就是專門替你要的。”林振華道,“老胡,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我知道一點,龍非池中物,總有一天,你的才華會重新大放異彩的。你難道不想為將來出頭之日預先做一些知識上的儲備嗎?”

  胡楊搖搖頭:“我算什么龍。我只是沙漠里的一棵樹罷了,永遠都見不到水了。”說到水的時候,胡楊微微側過臉去,不愿意讓林振華看到他眼睛里的淚光。

  林振華道:“老胡,我知道,胡楊是沙漠里最有骨氣的樹。在無雨的沙漠里,胡楊能夠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老胡,你要相信,總有云開霧散的那一天的。”

  胡楊握住林振華的手,說道:“小林,患難見真情,你雖然在年齡上算是我的晚輩,但有你這樣一個朋友,是我胡楊此生最大的幸事啊。啥也不說了,這臺計算機,我留下了,你放心,我不會對不起它的。”

  秦瑛見丈夫點了頭,連忙上前安排:“小林,這計算機我們是收下了,可是,它應該放什么地方合適啊?我記得計算機房都是要防塵防靜電的,可是你看我們家這個環境…”

  林振華心中暗笑,這位胡師母果然不是常人啊,一張口就能說出防塵防靜電這樣專業的話來,而且她說的是“我記得”,而不是“我聽說”,這一詞之差,透露出來的信息…

  “秦大姐,你不用擔心,個人電腦和那類大中型計算機不太一樣,美國人在生產的時候就已經考慮過家庭環境的問題了,其實并不需要什么特別照顧的。平時稍微拿塊布罩一下,別讓主板上落了太厚的灰塵就可以。因為咱們南方比較潮濕,如果灰塵太多,再一返潮,有可能會出現短路的情況。不過,這種情況也是很罕見的。”

  “好的好的,沒問題,我明天就去扯一塊布來做一個罩子。”秦瑛從善如流地說道。

  胡楊翻揀著裝計算機的箱子,從里面拿出一個花花綠綠的小盒子來,奇怪地問道:“小林,這是什么?”

  林振華道:“這是美國巧克力,是真正能吃的東西,送給秦波秦濤姐弟倆嘗嘗鮮吧。”

  “呵呵,小林真是有心了。那我替他們姐弟謝謝林叔叔了。”秦瑛歡喜地說道。胡家是雙職工家庭,經濟條件比單職工家庭要好一些,兩個孩子吃飽飯是沒問題的,但巧克力這樣奢侈的東西,孩子們還真沒有嘗過。看到這漂亮的盒子,秦瑛就能夠想象得出,這一盒巧克力會給兒女們帶來多大、多長久的一種快樂。

  “林叔叔?”林振華暴汗,“我有這么老嗎?”胡楊兩口子生孩子比較晚,但大女兒秦波也有11歲了,把林振華叫作叔叔,似乎有些夸張。

  胡楊笑道:“小林,這是你自己把輩份叫亂了,你管秦瑛叫大姐,那秦波秦濤可不要喊你做叔叔嗎?你如果覺得自己不老,以后就要叫秦阿姨。”

  “我有這么老嗎?”秦瑛白了胡楊一眼,也哈哈地笑了起來。

  從胡楊家出來,林振華往自己家里走去。剛到門口,忽然看到旁邊的黑暗處蹲了一個人,如果不是他手上的煙頭一明一滅,林振華根本就看不到他。

  “誰呀!”林振華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問道。

  “小林,是我。”那人站起來答道。

  “是老熊。”林振華認出來了,此人正是熊立軍。他從上午離開搬運班的小房間之后,就一直沒再出現,不知為什么現在會蹲在自家的門口。

  “小林,我一直在等你。”熊立軍道。

  “那你怎么不進屋去等?”

  “你妹妹在做作業呢,我怕打攪她。”熊立軍說道。不過,林振華也明白他的意思了,小芳畢竟是一個大姑娘,在林振華不在家的時候,熊立軍呆在屋里與小芳獨處,的確也不太合適,所以他索性蹲到門外抽煙去了。

  “算了,既然如此,咱們也別進屋了,到外面走走吧。”林振華說道。

  他放好自行車,進屋拿了包煙,然后出來與熊立軍一起往廠外走。他們要談的話題有些敏感,在廠子里談的話,萬一被過路的工友聽到,有些麻煩。

  漢華機械廠建在豐華縣的東郊,周圍是一片農田,再遠一些則還有幾家當地的企業,分別是化肥廠、磷肥廠、農藥廠和煉焦廠,全都是污染型企業。這一片,可以算作豐華縣的重化工業區了。

  兩個人走出廠區,順著田埂慢慢地走著。林振華把手里的煙遞給熊立軍,熊立軍接過來,用手一摸,不由得感慨地嘆道:“又是一包萬寶路,小林,看來你真的是發財了。”

  “怎么樣,你想得如何了?”林振華問道。

  熊立軍道:“我已經想好了,辭職。”

  “真的想清楚了?”

  熊立軍點點頭,他抽出一支萬寶路煙,叼在嘴里,用打火機點燃了,然后說道:“要說起來,真正讓我下決心的,還是你上午給我的那包萬寶路呢。”

  “此話乍講?”林振華納悶道。

  熊立軍敘述道:“我今天出了搬運班以后,就去了章江大堤,坐在大堤上一個人抽煙,想你說的事情。一直想到中午,也沒想出個名堂來。一會覺得出來掙錢很有吸引力,一會又舍不得那個鐵飯碗。想著想著,我再去摸煙的時候,發現煙已經抽完了。我當時覺得很傷心,這么多年就想著一盒萬寶路,結果,還沒品出味,就抽完了,下一次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抽上呢。”

  林振華道:“老熊,瞧你這話說的,想抽煙,跟我說一聲就行了。”

  熊立軍道:“我知道你小林夠哥們,可是,我熊立軍站起來也是七尺長的人,一天到晚伸著手跟人討煙抽,你以為我不覺得丟人嗎?就這樣,我想通了,哪怕就為了能夠買得起一盒萬寶路,我也要拼一拼了。”

  林振華笑道:“老熊,如果有朝一日你發了大財,辦起一個大企業,那么企業門口就要用青銅鑄一個大大的萬寶路的煙盒,以示紀念。”

  “小林,你覺得,有那一天嗎?”熊立軍問道。

  “只要你努力吧,應該會有的。”林振華說道。根據他的記憶,中國最早一批下海經商的人,只要稍微聰明一點、勤快一點,基本上都發了財。因為這個時候敢于下海的人很少,隨便倒騰一點什么東西都能大賣,掙錢比搶錢還快。等到八十年代中后期,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下海經商之后,掙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好,我就豁出去了。”熊立軍道,“小林,我明天就去找廠長申請辭職。然后,我這一百多斤就交給你了,該怎么做,由你說了算。”

  林振華道:“那好,明天你先去辦辭職的事情,回頭我帶你去見一下蘭武峰,以后你們兩個人就要在一起合作共事了。至于具體的事情如何做,我們可以慢慢商量著來,我對于經商其實也沒有什么經驗,我們都需要摸索。”

  “大不了摔幾個跟頭就是了。”熊立軍極其光棍地說道。

  第二天,熊立軍果然去找了廠長,他一說出要辭職的事情,廠長陳偉國便勃然大怒,只差揪著他的領子把他從二樓扔下去了。

  “小熊,你腦子燒壞了!好端端的國營職工不干,你辭職打算干什么去?”

  “陳廠長,我覺得我當工人肯定沒什么前途的,我想試試其他的路子。”

  “其他的路子,什么路子?你能說出來我就放你走。”

  “我想去當個體戶。”

  “個體戶?”陳偉國滿臉鄙夷,“國家鼓勵待業青年自謀出路,這是對的。可是你不是待業青年,為什么要跟那些待業青年混在一起?你也不看看,街上那些干個體的,有幾個是正經人,不是平時游手好閑的,就是刑滿釋放的。”

  熊立軍執拗地說道:“陳廠長,我真的是想好了,人只有一輩子,我想去干點自己想干的事情。”

  陳偉國嘆了口氣,道:“小熊,我的年齡和你父親一樣大,我不能看著你走上邪路。你現在當搬運工,的確前途不太好,但你還年輕,還可以學技術。你看人家小林,年紀輕輕的,現在已經以工代干,當了技術科的副科長了。你和他關系也不錯,找時間讓他教你一些技術,爭取早日能夠轉成技術工種,到時候收入也就高了,也有地位了。”

  熊立軍道:“陳廠長,謝謝你的鼓勵,不過,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覺得我這個人不是學技術的材料,還不如去社會上闖一闖,也許還能闖出一些不一樣的人生來。呆在漢華廠,就算當一個技工,又能如何?郭海鵬,工資比我高,技術比我好,可是,上個月體檢,查出得了肝炎,后半輩子算是廢了。為什么,就是因為他要省錢結婚,天天只喝一份湯來下飯。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陳廠長,請你成全我這個不聽話的小年輕的愿望。”

  聽到熊立軍這番話,陳偉國默然無語了。他也知道現在年輕人的生活狀態,作為廠長,他沒有能力去改變這種狀態。國家正處于調整時期,國營企業承擔了大部分的改革成本,普遍處于政策性虧損的狀態。國企職工雖然工資還是能夠按月領取,但其他的收入來源卻是很少的。如今的社會風氣卻又逐漸趨向奢華,結不起婚這樣的事情,在年輕人中間是十分普遍的。面對著這樣的狀況,他又有什么理由勸說熊立軍繼續留下呢?

  “你真的考慮好了?”

  “考慮好了。”

  “你父母知道嗎?”

  “我會跟他們解釋清楚的。”

  “那好吧。”陳偉國拿過熊立軍的辭職報告,認認真真地又看了一遍,然后拿起鋼筆,在上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小熊,你拿著這個,去勞資科辦手續吧。”陳偉國道,“還有,當個體戶風險很大,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覺得廠里能夠幫上忙的,就盡管跟廠里說。雖然你不再是廠里的人了,但漢華廠,還是你的娘家。”

  “謝謝陳廠長。”熊立軍接過辭職報告,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向陳偉國鞠了一個躬,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廠長竟是那樣的可敬。過去,自己在廠子的蔭護下,從來也沒覺得廠子有多么重要。現在,馬上就要離開了,他突然感到了一些孤獨。

  這一步踏出去,就永遠無法回頭了,要不要踏出去呢?

  熊立軍只是遲疑了一秒鐘,就毅然地踏出去了。為了不當郭海鵬那樣的“湯司令”,為了不再腆著臉向別人討煙抽,熊立軍終于踏出了這一步。

  “蘇科長,這點小意思,請你收下。”

  這是在保衛科長蘇永盛的家里,林振華和熊立軍兩個人坐在蘇永盛的對面,桌上放著兩瓶四特酒,兩條紅雙喜香煙,還有一些鄉下的土產,這是他們兩個人帶過來送給蘇永盛的。

  “你們這是搞什么嘛。”蘇永盛用不滿的口氣斥責道,“快拿回去。”

  “蘇科長,過去我能去當兵,也是蒙你照顧的,一直也沒機會謝你。這次正好借著小熊的事情,一起謝謝你。”林振華滿臉誠意地說道。

  “我跟你爸媽過去都是很好的同事,照顧你一下是應該的,你拿東西來就太見外了。這么多東西,很貴的吧?”蘇永盛拖著長腔說道。

  林振華趕緊說:“其實,也沒花什么錢。這都是我一個朋友拿給我的,我也不抽煙,不喝酒,所以就轉送給蘇科長了。”

  蘇永盛此前的做作,只是表示一種姿態,他自然知道林振華和熊立軍拎著東西來找他,肯定是有所求的。既然有所求,那么他收下這些東西也就合情合理了。聽到林振華說起自己的朋友,蘇永盛饒有興趣地打聽道:“你那個朋友我也聽說了,好像是很有錢是吧?聽說你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這樣一問,就把送禮的事情給繞開了,大家心照不宣,自然也就不會再提了。

  關于林振華和他的大款朋友的故事,在漢華廠現在已經有了若干個不同的版本。與林振華同去廣州的那些人,回來之時曾約定了要守口如瓶,但回來之后,每個人都忍不住把這段八卦告訴了與自己最為要好的朋友,并且千叮嚀萬囑咐,說此事不宜外傳。這些最為要好的朋友接著又把故事告訴了自己的最最要好的朋友,于是全廠就無人不知了。

  這個效果,倒是林振華所希望達到的,畢竟大款朋友是一個很神秘的存在,自己是大款朋友的救命恩人,對方拿出十萬八萬來酬謝自己,也是在情理之中的。這樣,林振華就為自己的財富來源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說法,別人也許會嫉妒,但找不出其中的破綻。

  聽到蘇永盛的問話,林振華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他答道:“其實也說不上是什么救命恩人,只是我那個朋友比較仗義,一點小事也念念不忘的。”

  “我就很喜歡這種仗義的人,這世界上的錢是掙不完的,如果連朋友都不認,那掙了錢又有什么用?”蘇永盛念念叨叨地說道。

  大家又扯了一些沒有營養的閑話之后,蘇永盛終于言歸正題:“小林,小熊,你們兩個過來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林振華指了指熊立軍,道:“今天主要是小熊找蘇科長有點事情,我跟他在搬運班的時候關系很好,所以就陪他來了。”

  蘇永盛對熊立軍點點頭,道:“小熊,你辭職這個事情,實在是膽子太大了。不過呢,年輕人,敢想敢干,也是好事。說吧,你來找我,有什么事情?”

  熊立軍道:“蘇科長,你也知道,我現在辭職手續已經辦下來了,待業證也領了,我想自己開一個小商店,這就需要辦一個個體營業執照。可是我今天去工商局問了,人家說手續很麻煩,辦下來得好幾個月的時間。我聽說蘇科長和縣里各個局的關系都很好,所以我想請蘇科長給幫個忙。”

  “是這樣…”蘇永盛點點頭,然后就不再吭聲了,既不說能幫忙,也不說不能幫忙。

  漢華廠作為一家省屬企業,是縣團級單位,漢華廠的一個科長,與縣里的各委辦局領導是平級的。從權力和利益方面來說,漢華廠的科長比縣里的局長還要略勝一籌,因為企業掌握的資源更多。在物資緊張的年代里,企業可以通過與其他單位的協作關系,搞到一些緊俏商品,而縣里的這些部門,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的。

  蘇永盛是漢華廠的保衛科長,平時經常與縣里的公安局、工商局之類的部門走動,多少也混了個臉熟。有些時候,公安局、工商局之類的部門還要托蘇永盛的關系幫忙搞點商品,所以蘇永盛在縣里還是比較吃得開的。

  熊立軍說的這件事情,對于蘇永盛來說,屬于舉手之勞。畢竟辦個體營業執照并不是什么違法的事情,工商局卡熊立軍,也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習慣性地辦事拖拉而已。如果蘇永盛去過問一下,辦下一個證應當是很快的。蘇永盛在這件事情上不吭聲,是在等著看熊立軍是否還有其他的話要講。

  果然,熊立軍微微笑了一下,從口袋里拿出一個鼓鼓的信封來,放在桌上,然后推到蘇永盛的面前,說道:“蘇科長,我辦這個執照,其實也是幫一個老板做事。我的老板希望我早點把證辦下來,這樣就可以開始營業了。他說,辦這種事情,可能各個方面都要打點,我也不太懂行,所以,這些打點的事情,可能就要麻煩蘇科長去辦了。這里有50塊錢,也不知道夠不夠,蘇科長先拿去,幫我買些合適的東西,送給各個環節上的人。如果錢不夠,還請蘇科長再跟我說。”

  蘇永盛的臉上泛起了一片光芒,他用眼睛瞟了一下那個信封,然后說道:“這個事情,還是比較麻煩的,我也得去找找人。不過,小熊你放心,不管怎么說,你也曾經是廠里的職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會盡力給你去辦。至于這些錢嘛,我先收下來,你也知道,現在這個社會風氣不好,辦什么事都要用錢。我會盡量給你節省,到時候,多余的錢我再還給你。”

  “好的,好的,那就麻煩蘇科長了。”熊立軍呵呵笑著,與林振華一道起身告辭了。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熊立軍送出50塊錢,蘇永盛只用了兩天時間就幫他搞到了個體營業執照,同時還告訴熊立軍,工商那邊他已經打好招呼了,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有人為難熊立軍的。

  “想不到啊,我老熊現在也是個小老板了。”

  在蘭武峰租下的一處門面里,熊立軍看著釘在墻上的營業執照,感慨萬千地說道。

  “老熊,別搞錯了,林哥才是老板呢,你和我一樣,都是打工的。”蘭武峰在一旁不客氣地提醒道。在過去的幾天里,他們倆已經混得很熟了,蘭武峰對于熊立軍吊兒郎當的作派很是看不慣,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熊立軍的商業頭腦,比他要強得多。

  “知道了。”熊立軍不滿地應道,“我就是自己陶醉一下,不行嗎?我說峰子,你不能成天像林老板的跟班一樣,你要有點獨立精神,懂嗎?”

  “我掙的是林哥的錢,林哥讓我干嘛,我就干嘛。”蘭武峰道,“老熊,我記得你也這樣說過的。”

  熊立軍道:“沒錯沒錯,我是說過。不過,我好歹也是跟林老板當過同事的,你不能讓我成天對他點頭哈腰吧?”

  兩個人正有驚無險地絆著嘴,林振華進來了。熊立軍一個箭步躥上前去,點頭哈腰地問候道:“呵呵,林老板來了,你吃飯沒有,要不要喝點水?”

  應一位讀者的建議,改了一處細節,只是幾個字,不影響劇情,主要是與當時的時代相適應。

  熊立軍辭職的事情,在漢華廠掀起了一個小小的波瀾,隨后很快就平息了。時代已經不同了,人們面對的機會越來越多,對于各種各樣的事情,也就有了更多的寬容。沒過多長時間,許多人已經想不起熊立軍這個人了,似乎他從來也不曾在漢華廠存在過一般。

  對于林振華來說,熊立軍的加盟算是一場及時雨。熊立軍與蘭武峰有著高度的互補性,一個滑頭,一個耿直,最為難得的是,兩個人對于林振華都有極高的忠誠。

  為了讓熊立軍安心,林振華一次性地拿出了2000塊錢,分給熊立軍,作為他的安家費。熊立軍一反常態地沒有拿著這筆錢去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是把錢全部交給了在鄉下的父母,告訴他們說自己要去闖蕩社會了,如果有個什么閃失,這筆錢就作為他們的養老費用。

  熊立軍是因為一包萬寶路香煙而下海的,但他下海之后,抽的煙反而比過去還要差了。其實,林振華付給他的工資是非常高的,相當于他在工廠時候的兩倍還多,但熊立軍卻似乎失去了高消費的欲望,把整個身心都撲在了工作上。

  以熊立軍的名義辦下的這個執照,對應的是一家叫作“欣欣”的商店。以林振華的解釋,這個名字意味著商店的生意將會欣欣向榮的意思。不過,熊立軍偷偷地告訴蘭武峰道:“欣欣”其實是一個小姑娘的名字,這個小姑娘大名叫作楊欣,是老板娘的候選人。

  經營一個商店的事情也是非常繁瑣的,熊立軍和蘭武峰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忙活,白天要賣貨,晚上要盤點、結賬、收拾店面。林振華說了好幾次,讓他們再雇一個幫工來,他們死活不同意,覺得沒必要花這個冤枉錢。這兩個人都是窮怕了的,一點錢都要死死地攥在手上。

  電子表熱賣了一陣之后,就開始慢慢冷卻下來了,畢竟一個縣城里的購買力是非常有限的,當那些想買而且買得起的人們都買完了之后,原來的火爆場面就不復存在了。幸好,這時候麥克鏡的銷售又開始紅火起來。

  這是1980年的5月份,美國電視劇《大西洋底來的人》在央視播出,總戴著一副大墨鏡的超人麥克的形象風靡神州,直接激發了一種被稱為“麥克鏡”的商品的市場。林振華未卜先知,提前準備了兩大箱麥克鏡,結果一投入市場就被搶購一空。豐華縣的小年輕幾乎人臉一副麥克鏡,全都出自于欣欣商店。

  棋先一招帶來的利潤是非常豐厚的,等到其他的個體戶回過味來,跑到廣州批來大量的麥克鏡時,這股熱潮已經過去了,市面上的麥克鏡價格大跌,已經掙不到什么錢了。

  欣欣商店還推出了一樣暢銷商品,那就是計算器,這在當年也是非常稀罕的東西了。計算器的用戶主要是各家單位,其購買方式與普通消費者不同。蘭武峰不敢直接到各單位去推銷,而熊立軍則覺得無所謂,他背上蘭武峰的那個大帆布包,裝上一包的計算器和電子表,開始一家單位一家單位地敲門兜售。

  熊立軍巧舌如簧,能夠把死的東西都說成活的,一塊小小的計算器到了他的手里,就能夠被演繹成四個現代化的必要裝備,似乎哪個單位不配上幾個計算器,就會被時代拋棄一般。

  此外,他還帶著一些價格低廉,但精巧可愛的小禮品,搭配在計算器里,搞“買一送一”這樣的促銷活動。這些小禮品價值雖低,但對于各單位的部門負責人卻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因為買計算器的錢是由單位掏的,而這些“贈品”則不需要入賬,是可以歸個人所有的。

  在第一批采購的商品銷售得差不多之后,林振華派出熊立軍再赴廣州,采辦新的商品。出門之前,林振華交代熊立軍,到廣州之后,可以去找一個叫作“中意集團廣州辦事處”的機構,那個機構會給他提供必要的幫助。

  原來,在林振華的欣欣商店欣欣向榮地之時,祁仲謀在重慶開的中意商店得更為迅速。憑著林振華賒銷給他的五千元貨物,祁仲謀掙到了沉甸甸的第一桶金。這位商業天才在擁有了這筆幾萬元的啟動資金之后,就如困龍入海,開始盡情地施展手腳了。

  重慶的市場遠比豐華縣要大得多,而祁仲謀的經營能力也遠在林振華、熊立軍等人之上,所以,當林振華等人剛剛掙到十幾萬塊錢的時候,祁仲謀已經有了百萬身家,他在廣州建了一個辦事處,專門負責與走私販子們聯絡,采購各種廉價商品,然后再發往重慶銷售。

  祁仲謀是一個念舊的人,他深知,自己能夠如此迅速地起家,主要原因在于林振華的幫忙。他在掙到錢之后,迅速地歸還了林振華賒給他的商品的貨款,同時還告訴林振華,自己在廣州擁有這樣一個機構,林振華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在廣州辦,可以隨時找這個機構幫忙。

  在祁仲謀的幫助下,熊立軍摸清了廣州的各處商品批發渠道,同時還攀上了公安、鐵路等各方面的關系。熊立軍在與人打交道方面明顯比蘭武峰要強得多,他能夠放得下架子,對每個人都陪著笑臉,所以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夠吃得開。

  成箱成箱的走私商品從廣州運往豐華,把欣欣商店的貨架撐得滿滿當當的。除了傳統的電子表等商品外,熊立軍還根據豐華居民的需求,采購了諸如喇叭褲、尼龍襪、尼龍襯衣、氣體打火機、塑料文具盒等五花八門的時尚貨。這些商品,在國營的百貨商店里是絕對看不到的,而又是剛剛有點閑錢的人們所熱衷于購買的。

  欣欣商店的名氣很快就做大了,在豐華縣博得了一個“小香港”的美譽,意思是說香港有的商品,在欣欣商店就能夠買到。熊立軍對于這個傳言十分得意,他甚至于專門從廣州買來了一些香港歌星和影星的大幅圖片,貼在商店里,引得那些時尚男女們沒事都要到商店來轉悠幾圈。

  林振華看熊立軍花樣百出,把一個商店經營得風生水起,不禁暗自嘆服,覺得自己枉為穿越人士,搞商業居然還不如當年的人。看來,熊立軍過去的慵懶,只是因為沒有找到適合于自己的事業,給他一個平臺,他就能夠還世人一個驚喜。

  欣欣商店的所有權是屬于林振華的,但他堅持要給蘭武峰和熊立軍一部分股份,在經過反復協商之后,兩個人同意各接受10的股份,給林振華留下了80。

  起先,林振華還有些擔心熊立軍會嫌所占股份太少,誰知熊立軍卻覺得自己一窮二白,憑空得了10的股份,很是過意不去。

  在開張的頭一月,欣欣商店就掙到了5萬多塊錢的利潤,在林振華的竭力主張之下,蘭武峰和熊立軍分別提走了5000元的分紅,兩個人一下子就從赤貧變成了半個萬元戶。

  熊立軍拿到分紅之后,到黑市上去買了兩條萬寶路香煙,然后回到漢華廠去,給所有他曾經蹭過煙抽的工人們各發了一包。此舉自然又引起了廠里一陣小小的議論,不過熊立軍已經不在乎這些議論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脫胎換骨,與過去的那個自己徹底決裂了。

  林振華現在日子過得非常逍遙,欣欣商店每個月能夠給他提供三四萬塊錢的利潤,所有這些錢都由熊立軍出面,替他存在幾個不同的銀行里了。當年存錢沒有實名制一說,銀行只認存折和印章。林振華用了幾個不同的假名字,讓熊立軍去替他存錢,然后再把存折收在自己的手上。欣欣商店經營了幾個月時間,林振華的存款已經超過了10萬,不過,這個數字只有熊立軍和蘭武峰知道,林振華連小芳都沒有告訴。

  林振華還有一個秘密,是連熊立軍和蘭武峰也不知道的,那就是他還有一筆存在瑞士銀行里的美元,總額有20萬之多。不過,在當時的環境下,林振華是不可能把這筆錢取出來使用的,他目前對于這筆錢如何使用也沒什么特別的考慮,他想,實在不行,就留著給妹妹未來出國留學用吧。

  盡管有了六位數的身家,林振華還是悠悠哉哉地照樣去上班。他已經被正式任命為技術科副科長了,工資也漲到了每個月43塊錢,相當于是提前轉正了。

  林振華在技術科的工作也很輕松。漢華機械廠的產品大多是已經定型的,技術科不需要搞產品設計,主要的工作只是設計產品工藝。偶爾有一些用戶提出特殊的需求,技術科就對原有的產品進行一些微調,這樣的工作,技術科現有的人員也是做得輕車熟路的,根本不需要林振華干什么。

  林振華唯一的事情,就是負責數控機床的操作培訓。他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把英文版的操作手冊譯成了中文,還根據自己的理解加上了注釋,這樣文化水平比較低的工人也能夠看得懂了。

  在林振華的言傳身教之下,彭鋼和楊欣的操作能力提升得非常快,基本上已經能夠獨立地利用數控銑床加工工件了。彭鋼文化水平不高,但對于機械的悟性極高,數控的概念對于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但他幾乎沒有經過什么周折就掌握了基本的原理。至于楊欣,她的進步只能用一句非常俗的話來說明,那就是愛情的力量是無窮的。

  林振華一次又一次的高調表現,使他在廠子里的行情日益看漲,直接或者間接給他提親的,已經超過兩位數了。楊欣對此事洞若觀火,雖然出于女孩子家的羞澀,她還不便直接向林振華表明心跡,但在具體的行動上,卻是越來越主動了。

  進入高一下學期之后,林芳華的學習更忙了,晚上還要上晚自習。有時候下午放了學,她就索性不回家來,在學校食堂里吃晚飯。遇到這種時候,楊欣就會主動跑到林家來幫林振華做飯,一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也就成了習慣,似乎理所應當就該這樣做的。

  在林芳華呆在學校不回來的時候,林家的餐桌上,就只有林振華和楊欣兩個人了。兩個人的關系畢竟還沒有到濃情蜜意的階段,飯桌的話題,一半是關于數控機床的操作,另一半則是林振華給楊欣講百科知識。楊欣只有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加上那個年代信息閉塞,所以知識面非常窄。而林振華是從互聯網時代過來的人,可謂是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無所不知。

  除了與楊欣的感情之外,林振華與胡楊之間的關系也變得日益密切起來。雙方之間已經挑破了窗戶紙,林振華知道,胡楊絕非一個平常人。當然,胡楊的真實身份是什么,以及他為什么會流落到漢華廠,林振華還不清楚。

  胡楊如饑似渴地閱讀著林振華弄來的那些英文原版書,而且完全不挑剔專業,每一本書他都看得十分認真,并且還做了詳細的筆記。他的那些筆記,林振華看了一部分,發現都是胡楊對一些問題的思考。胡楊的有些想法,與后來學術界、工程界的研究成果隱隱相合。林振華知道,胡楊缺的只是足夠的實驗條件,如果條件允許,也許他能夠先于外國學者解決許多問題。

  林振華沒事的時候就會跑到木模班去和胡楊聊天,胡楊自從得到那批原版書之后,就很少有時間和其他人聊天了,但對于林振華,他從來都是歡迎的。這一老一少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胡楊的思維十分敏銳,能夠針對技術的提出自己的看法。而林振華則完全是憑借著穿越者的金手指,能夠對胡楊的想法作出恰當的評論。胡楊從林振華那里學到了不少全新的知識,而林振華也從胡楊那里學到了許多解決問題的方法。

  林振華的升遷,讓他原來的幾個死黨也都非常高興。林振華的前身,與彭少哲、褚紅陽、趙勇群等人,曾經是一起逃課、一起打架闖禍的鐵哥們,現在這個身體里的靈魂雖然換了一個人,但朋友之間的友情并沒有因此而淡化。

  這天下班之后,幾個朋友又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商量著去林振華家里弄點什么東西吃的問題。彭少哲等人都是臨時工,工資低,而且還有父母管著錢,所以囊中羞澀。林振華雖然財不外露,但在吃喝的問題上,還是十分寬裕的。凡事皆由林振華掏錢,已經是這四兄弟形成的默契了。

  “小華,你小子走了什么運了,怎么一下子就當了干部了,以后我們幾個里面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了。”趙勇群這樣對他說道。

  褚紅陽也說:“小華,我們現在還是臨時工呢,你是個正式工也就罷了,居然還能以工代干。你知道嗎,我爸爸現在都要拿著你的事跡來教育我,讓我好好上進。你說你就不能表現得差一點,你這樣,讓我們怎么混啊。”

  最苦的是彭少哲,他在林振華面前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因為他的老爹彭先道就是技術科的技術員。這位老爺子原來還曾經牛哄哄地教訓過林振華若干次,現在居然很悲摧地成了林振華的下屬,其尷尬可想而知。老爺子尷尬了,彭少哲這個當兒子的臉上自然也就掛不住了。

  “唉,你說我現在是叫你小華呢,還是叫你林科長呢?”彭少哲唉聲嘆氣道。

  “當然還是叫小華了。”林振華笑道。

  彭少哲道:“我爸說了,現在連他都要叫你林科長,我怎么能叫你小華?”

  “我去找廠長要求辭職行不行?”林振華向幾位損友求教道。

  “不行!”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林振華真有些弄不明白了,“你們剛才還說我升官太快,弄得你們不爽了,怎么現在又不讓我辭職了。”

  “你傻呀。”褚紅陽道,“你不但不能辭職,你還要想辦法升官。什么時候你當了廠長了,給兄弟幾個解決個正式工的指標,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鬧了半天,你們在這等著我呢。”林振華嘆道。

  趙勇群道:“好了好了,小華當廠長的事情以后再說,大家先商量一下,今天吃啥?”

  彭少哲壞笑道:“我聽人說,小華擅長于做一種林氏叫花雞,可惜我們一直都無緣得見啊。”

  “你聽誰說的?”林振華好奇地問道。

  “你這個重色輕友的家伙。”彭少哲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做了叫花雞,居然只請了女朋友,把我們幾個兄弟都給踢到一邊去了。你說說看,有沒有這回事?”

  “這個嘛…”林振華悻悻地笑著:“其實你們想吃叫花雞也很容易,大不了我現在就回去給你們做就是了,說什么重色輕友啥的,這傳出去,對兄弟我的名聲,影響多壞啊。”

  眾人正在說笑著,忽然聽到廠區里一陣大亂,有女人的哭喊聲,還有男人的吼叫聲。緊接著,就見許多人向著家屬區的某個地方奔去,還有人則是向著汽車班狂奔,少頃,一輛解放牌大卡車轟隆隆地開出車庫,沖向家屬區。

  “楊欣,出什么事了?”林振華一眼看到正匆匆忙忙奔過來的楊欣,便喊住了她。

  楊欣氣喘吁吁地答道:“出大事了,彭鋼師傅的大兒子彭俊,喝敵敵畏自殺了!”

  一連幾天,漢華機械廠都沉浸在一片騷動不安的情緒之中。

  那一天,服毒自殺的彭俊被廠里用卡車及時地送到了縣人民醫院,經過洗胃和搶救,算是揀回來一條命,然而,彭俊自殺的原因,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一樣,壓在全廠許多工人的心上。

  原來,彭俊自殺的原因,是剛剛談了半個月的對象又吹掉了,這已經是他吹掉的第五個對象,而對象與他吹燈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他還是一個臨時工。

  已經27歲的彭俊,與廠子里許多大齡的子弟一樣,從初中畢業開始,就一直在廠子里做臨時工,遙遙無期地等待著招工進廠的機會。

  中國的國有企業招工,經歷過若干個不同的時期。在50年代,工廠招工是面對全社會的,包括農家子弟,也有機會進入工廠,成為吃商品糧的工人。在農村公社化之前,勞動力充足的農民家庭經濟狀況甚至好于工人,因此當工人的愿望并不迫切。

  進入60年代之后,城鄉差距開始逐漸拉開,國家嚴格控制吃商品糧的城市居民人數。此時,工廠招工的范圍就縮小到了城市居民,農村孩子幾乎沒有機會成為工人。不過,這個時期城市的新增就業壓力還不大,城市里的孩子只要一成年,幾乎都能夠由國家安排工作。

  從60年代末開始,城市的就業形勢變得緊張起來,大量建國后出生的孩子進入了就業大軍,而國家則由于頻繁的政治運動導致經濟停滯,就業崗位的增加十分緩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國家推出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把一部分城市的年輕人推向農村,以減輕城市就業的壓力。

  在這一階段,國有企業的招工名額成為極其稀缺的資源,各省市、各行業系統都把招工的范圍嚴格地限制在自己的管轄區域之內,輕易不肯外流。比如說,漢華機械廠的招工指標,一般都是由輕化廳下達的,招工的范圍僅限于輕化廳系統內的子弟以及化工技校畢業的學生。

  即便如此,面對于五六十年代的出生潮而言,各企業能夠創造的就業機會還是十分有限的。1979年,國家推出了知青返城的政策,數以千萬計的知青從各地農村涌回城市,更是給城市的就業帶來了災難性的重壓。

  漢華機械廠建于50年代末,建廠時大多數的工人年齡都在二三十歲,現在正好進入子女需要就業的階段。據廠辦的統計,全廠需要就業的職工子弟多達百人。彭少哲、褚紅陽、趙勇群、楊欣等人,都屬于這一類,不過,他們年齡還比較小,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所以對于轉為正式工的要求還不那么迫切。但如彭俊這樣二十七八歲的子弟,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在后世,27歲沒結婚根本算不上什么事情,大城市里能夠在30歲以前結婚都是一件挺稀罕的事情了。但在當年,男性的法定結婚年齡才20歲,一般人在二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結婚了,拖到27歲絕對算是很晚的了。

  彭俊的家庭條件不算很差,父母是雙職工,而且為了這個兒子結婚,彭鋼兩口子省吃儉用,已經積攢下了一整套的家具,房子也能夠騰出一間來。妨礙彭俊搞對象的只有一個障礙,那就是他的臨時工身份。

  作為臨時工,彭俊一個月的工資只有20多塊錢,結婚之后,除非他厚著臉皮向父母要錢,否則,小家庭的生活將會是比較拮據的。這個年代的女孩子都是非常實際的,沒有誰愿意嫁給一個經濟上都不能自立的男人。

  就這樣,彭俊前前后后談了五個對象,無一例外地被女方捷足先“蹬”了。彭俊覺得自己臉上實在是掛不住,加上對于未來招工進廠也失去了希望,于是趁著父母都去上班的時候,他一個人呆在家里,把一小瓶滅蚊子用的敵敵畏喝了下去。

  不幸中的萬幸是,彭鋼的妻子正好有事,提前離開車間回家。一推門,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藥味,再一細看,發現兒子倒在床上,口吐白沫,當即嚇得尖叫起來。周圍鄰居一同跑過來,弄清情況之后,有的趕緊去找醫務所的醫生,有的去車間喊彭鋼,還有的直接就去叫來了廠里的車子。大家七手八腳,把彭俊弄上了卡車,送到醫院,這才沒有釀成慘劇。

  一個工廠就是一個小社會,彭鋼家里的事情,根本就瞞不住別人。僅僅半天時間,全廠的工人都知道了彭俊自殺的緣由,那一百多個待業的職工子弟,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無一不覺得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至于那些年齡與彭俊相仿的孩子們,更是黯然神傷,似乎此時正躺在醫院病床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不就是一個正式工嗎,至于為這個走絕路嗎?”林振華在與楊欣共進晚餐的時候,忍不住提到了這個話題。

  “你自己是正式工,你當然不知道我們這些臨時工是什么想法。”楊欣反駁道。

  “你們臨時工?”林振華一愣,這才想起楊欣也是臨時工,與彭俊是一個陣營的,他連忙端起碗聞了又聞,還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楊欣。

  “你聞什么呢?”楊欣問道。

  “我聞聞看,你有沒有在飯里放敵敵畏。”

  “你要死啊!”楊欣罵道,“我就算要喝敵敵畏,也不會拉著你一起喝吧。”

  “那我就放心了。”林振華道。

  “你就不關心我死活了?”楊欣怒道。

  林振華道:“不至于吧,當個臨時工就要死,那以后如果廠子倒閉了,大家都下崗了,漢華廠豈不要改成公墓了?”

  “你亂講什么?國營工廠怎么會倒閉?”楊欣道。

  “唉,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林振華道,他收起調侃的嘴臉,嚴肅地對楊欣說道:“楊欣,我跟你說,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情,你也不能跟彭俊去學。你要記住,世界上沒有跨不過去的坎。”

  “小華哥,你說得輕巧。我如果是個臨時工,你說會有人要我嗎?”楊欣試探著問道,這其實也是她最大的一塊心病了。

  “怎么會沒人要?實在沒人要,我要。”林振華脫口而出。

  “呸,你要,誰給你啊。”楊欣紅著臉罵道,心里卻是暖暖的。

  “我可是說認真的。”林振華道,“楊欣,其實你根本沒必要在乎什么正式工、臨時工的。我跟你說,隨著改革進一步推進,用工制度肯定是要改變的。到時候,什么編制之類的,都是浮云,只要你有本事,月薪上萬也不是夢。如果沒本事,就算你是正式工,說讓你下崗你就下崗了。”

  “月薪上萬?”楊欣笑道,“小華哥,你吹牛也靠點譜好不好?”

  林振華道:“怎么不可能?你知道熊立軍現在一個月掙多少錢嗎?”

  “嗯,我知道他掙了不少錢的,一個月有沒有200塊啊?”楊欣問道,她知道熊立軍的買賣里面有林振華的股份,只是不知道林振華其實才是真正的老板。

  林振華不屑地道:“200塊?你罵誰呢?我告訴你,老熊上個月起碼掙了2000。”

  “2000!”楊欣眼睛瞪得溜圓,“他怎么能掙這么多錢?”

  “知道什么叫市場經濟了嗎?”林振華道,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從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遞給楊欣,道:“對了,這是給你的分紅,不多,200塊。”

  “我要分什么紅?”楊欣舉起雙手,遠遠地躲著那個信封。

  “老熊的商店叫欣欣商店,用的是你的名字,這筆錢是姓名使用費。”林振華胡扯道,他掙了錢之后,就一直想著要拿一些錢給楊欣。雖然他還沒有正式決定要把楊欣作為自己的女友,但兩個人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即使不考慮男女之情,算在兄妹之情的份上,他也不愿意自己掙著大錢,而讓楊欣一家過得緊巴巴的。

  “你騙我,這錢我不能要。”楊欣堅持道。

  “你就拿著吧。”林振華走上前,一把揪住了楊欣的衣服。楊欣不能再掙扎了,再掙扎就會顯得非常曖昧了。她的臉紅得發燙,兩只手依然舉著,然后就眼睜睜地看著林振華把那個信封塞進了她的衣兜里。

  在那一刻,兩個人身體挨得很近,林振華甚至能感覺到楊欣臉上輻射出來的熱氣。

  他會不會借機親我一下啊?楊欣膽戰心驚地想著。

  要不要借機親她一下?林振華也在與天人作戰。

  親,還是不親,這是一個問題…

  林振華終于還是沒有勇氣把與楊欣的關系再往下一步,在那個年代,親一個女孩子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這基本上就意味著你必須把她娶回家了。林振華沒有做好這個心理準備,所以只是在心里模擬了一遍親近楊欣的動作,現實中什么也沒做成。

  楊欣暈暈乎乎地回到家,把兜里的200塊錢掏出來,交給了父母,倒是把楊春山兩口子嚇了一跳。

  “小欣,這是哪來的這么多錢?”

  “嗯…是小華哥給我的。”

  “他為什么給你錢?”楊春山奇怪地問道。

  “他是不是欺負你了?”魏素萍想象力極其豐富,馬上想到了一些兒童不宜的場景。200塊錢啊,如果不是犯了嚴重到不可收拾的錯誤,林振華怎么會突然拿出200塊錢給楊欣呢?

  “沒有!”楊欣當然知道母親說的是什么意思,她滿臉緋紅地否認著,“你們亂想什么呀。”

  “可是,他為什么要給你錢呢?”楊春山追問道。

  楊欣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只能從頭說起了:“爸,媽,你們知道嗎,小華哥現在掙錢了,掙了很多錢呢。”

  “他怎么掙的錢?”

  “金工車間那個熊立軍,就是原來和小華哥同在搬運班的,不是辭職出去做買賣了嗎?其實,小華哥是和他合伙的。小華哥過去當兵的時候,見義勇為,救過一個人,現在這個人發了財,成了一個大款。熊立軍做生意,就是得了這個人的幫助,所以他的生意里面,也有小華哥的一份。”楊欣顛三倒四地解釋著,這些都是她聽林振華說的。

  “我聽說,小熊做生意,還真的掙了不少錢呢。短短幾個月,起碼掙了上千塊。”魏素萍對楊春山說道。

  楊欣捂著嘴一笑,小聲地說:“爸,媽,我跟你們說,你們可別傳出去。聽小華哥說,小熊一個月就起碼能掙2000塊。”

  “這么多啊!”楊春山夫婦都驚住了,與楊欣初聽到此消息時候的反應一模一樣。

  “可不是嗎,他賣的東西,利潤可大了。”楊欣說道。

  “那…小華豈不是也掙了很多錢?小欣,他有沒有跟你說他掙了多少?”魏素萍打聽道。

  “沒有。”楊欣搖搖頭,“不過,他說這些錢是拿來感謝我們家的,說過去你們兩個人一直照顧他和小芳,現在他掙了錢,要孝敬你們。他還說,爸媽現在都是中年人,要加強營養,要不以后老了身體就會差。還有,小濤現在正在長身體,也要吃好一點。反正他的意思就是說,這些錢讓我們拿來吃飯。”

  楊春山和魏素萍對了一個眼色,楊春山試探著問道:“小欣,你的意思是說,他不光這一次會拿錢給你,以后可能還會拿?”

  楊欣點了點頭,對于情郎的慷慨饋贈,她既覺得害羞,又覺得甜蜜。能夠讓父母和弟弟因為林振華的緣故而過得好一些,這讓她覺得很是自豪。

  魏素萍從那些錢里抽出兩張來,遞給楊欣道:“這20塊錢,拿給你零用。剩下的,我就收起來了,你替我們謝謝一下小華。”

  “唔。”楊欣低頭答應著。

  在楊欣回自己房間去之后,楊春山兩口子面面相覷,臉上都是一種開心的表情。

  “老楊,這算不算小華給的聘禮啊?”

  “我看是小華提前孝敬老丈人的,這孩子還真是挺有良心的。”

  “你說,小華掙了多少錢啊?”

  “我哪知道?”

  “你說,小欣知不知道?”

  “她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我們的。女生外向啊,現在就知道幫著那頭了。”

  “看你說的,小欣不是把錢都拿給我們了嗎?這些錢,沒準是小華拿給她零用的,她全都交給家里了。”

  “這個女婿,當真不錯…”

  林振華對于給楊欣錢這件事情,倒并沒有想得那樣多。他一直都是一個很樂于助人的人,他自己對于物質生活的需求非常有限,在可能的情況下,總是愿意讓自己的親人和朋友過得好一些。他覺得自己發了財,拿點錢給楊欣一家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不是怕顯得過于唐突,他甚至還想過要拿點錢送給胡楊,改善一下他家的生活。不過,這個念頭也只是在林振華的腦子里轉了一下,這樣憑空給人送錢,恐怕誰都接受不了的。

  因為彭俊自殺的事情,彭鋼請了好幾天假,等到他再回到金工車間上班的時候,臉已經瘦了一圈,整個人的精神狀態也完全不同了,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一般。

  “彭師傅,你看今天我還講嗎?”林振華看出彭鋼心情不好,便主動地問道。

  “小林,我這些天操作機床,有一些問題沒搞清楚的,你今天能不能給我集中解答一下?”彭鋼說道,似乎兒子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林振華覺得有些意外,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道:“沒問題,彭師傅,你問吧,我今天反正也沒事,我們一起討論一下。”

  彭鋼走到MK800跟前,啟動機器,開始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向林振華請教,這些問題都是前幾天他在操作的時候所遇到的。林振華打足精神,認真地給彭鋼一一解答。楊欣則站在一旁,聽著兩個人的答問,從中汲取那些自己需要的知識。

  快到下班的時候,彭鋼的問題都問完了,他感激地對林振華點了點頭,說道:“小林,真的太感謝你了,這些問題,我如果不問清楚了,以后心里總存著一個疙瘩的。”

  “以后?”林振華聽著這話,覺得味道不對,“彭師傅,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彭鋼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地撫著MK800,嘴里喃喃地說道:“多好的機器啊,我這輩子能開上這樣高級的機器,也算是沒白當一回銑工了。”

  說著說著,彭鋼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一滴渾濁的淚水,徑自從他的臉上滑落下來,滴在MK800那光潔的金屬外殼上。

  “彭師傅,你怎么啦?”林振華和楊欣異口同聲地問道。

  彭鋼回過頭來,臉上已是老淚縱橫,他凄然地說道:“我本來以為,我起碼還能再開10年銑床,可是現在…小林,真對不起你花了這么多時間教我,我馬上就要退休了,再也沒有機會開這臺床子了。”

  “退休!”林振華愕然地說,“彭師傅,你不是才49歲嗎,怎么就談退休的事情了?”

  彭鋼道:“小俊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他沒個正式工作,是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對象的。我和他媽媽商量過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我辦退休,讓小俊頂替,這樣他就不用再等廠里招工了。我前兩天已經跟勞資科談過了,退休手續已經送到輕化廳去了,只等梁廠長從輕化廳回來,馬上就可以辦了。”

  據百度百科的解釋:頂替,全稱是頂名代替,是我國計劃經濟時期工作分配的一種模式,即父親或母親退休后可招收其一名子女進入該單位工作,這種情況在農、林、水、地礦系統居多。事實上,在70年代至80年代前半期,頂替這種方式在各個行業中都是十分普遍的。頂替這個制度,如果要深究起來,其實是極其不合理的。在城鄉差距懸殊的年代里,頂替制度意味著一名城市職工不但自己能夠享有比農民更好的福利,他的這種身份還可以世襲下去,子子孫孫都能繼續保有這種福利。

  然而,在當年,是不會有人去這樣評說頂替制度的,大家都認為這個制度是天經地義,對于無權無勢的普通工人來說,這是他們能夠留給子女的最大的遺產了。

  “彭師傅,你還這么年輕,技術又這么好,現在辦退休,不是可惜了嗎?”林振華問道。

  “有什么辦法,我總不能看著孩子找不著對象吧?”彭鋼說道,“我家小俊很懂事,他從來也沒有要求過我和他媽媽退休讓他頂替,我和他媽媽年齡都還沒到,也沒想過這個事情。直到出了這個事情,我才知道,小俊心里藏了很多事情,我們當父母的,實在是太失職了。我想通了,早晚也是要退休的,何不現在就退,給孩子創造一個機會呢?我已經托人重新給小俊介紹對象了,女方條件很好,她家說了,只要小俊有個正式工作,就可以辦事。”

  彭鋼說到這里的時候,臉上泛起了一絲欣慰,那是一種犧牲自己而為子女謀取幸福的欣慰。

  林振華只覺得百感交集,不知說什么好,遲疑了一會,他問道:“彭師傅,你退休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能有什么打算?”彭鋼道,“養養花,下下棋,等到小俊結了婚,生了孩子,我就在家里帶孫子了。”

  如此經驗豐富、天資聰穎的一個老銑工,年方五十出頭,就在家里養花下棋,含飴弄孫,林振華從中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一絲幸福的感覺。

  “工人退休,應該是男工60歲,女工55歲吧,你現在才49歲,廠里能同意你退嗎?”林振華繼續問道。

  “正常退休當然不行,我辦的是病退。”

  “病退?什么病?”

  “我什么病也沒有。”彭鋼道,“要辦病退,只能是請人民醫院的醫生給開個假證明了。我已經找到人了,想開什么病都行。”

  “那…廠里同意嗎?”林振華又問,他想到,朱鐵軍對于彭鋼是抱著極大的希望的,希望彭鋼學好數控機床,未來能夠成為全廠的技術骨干。彭鋼此時突然提出要辦病退,朱鐵軍會如何想呢?

  彭鋼的眼睛也有些黯淡了,他答道:“梁廠長那邊,倒是沒什么問題。朱廠長一開始很惱火,堅決不同意。后來我跟他說了小俊的情況,他才答應了。”

  “原來是這樣。”林振華道,他已經無話可說了。

  “小林,對不起了,浪費了你這么多時間。還好,楊欣是跟著一起學的,她對數控機床的操作掌握得很好,你再認真地教她一段時間,我看她會超過我的。”彭鋼指了指楊欣,對林振華說道。

  “彭師傅,你走了,我一個人怎么辦啊。”楊欣帶著哭腔說道。

  “廠里應該還會安排人來接替我的位置吧。”彭鋼說道。

  “肉食者謀吧。”林振華拽了一句文辭,然后對彭鋼說道:“彭師傅,你要走了,咱們還沒在一起聚過呢。如果你看得起我小林,今天晚上我做東,我們到門口的小飯館去喝幾口,算是我和楊欣給你送行,好不好?”

  “要不,還是我做東吧。”彭鋼遲疑著說道,“小林,學數控機床,你是我師傅,我一直還沒有擺過謝師酒呢。”

  “彭師傅,你就不要爭了,你家的經濟狀況我也知道,我是單身漢,經濟條件比你好,這頓酒肯定應該我請。數控機床這事,只是因為我跟美國人學了一點,算不上什么師傅。我在搬運班的時候,你一直都很照顧我。你要退休了,以后大家不說是同事了,你是我的長輩,我請你一頓酒是應該的。”林振華振振有辭地說。

  彭鋼心里苦悶,聽到林振華這樣說,也就點頭同意了。三個人一起來到廠子外面的一家小飯館,林振華二話不說,直接拍了20塊錢給店老板,讓他盡管上酒上菜。

  這一頓酒,兩個男人一口氣干掉了四瓶52度的高粱酒,楊欣在一旁跳著腳攔,死活也攔不住。最后,兩個男人都喝得爛醉如泥,彭鋼被聞訊而來的老婆和孩子架回家去了,林振華則是被楊春山、楊欣和小芳三個人幾乎抬著回到了家。

  看著躺在床上喃喃自語不知說著什么的林振華,小芳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從來沒有見過哥哥如此失態的樣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又擔心哥哥這一醉會不會影響到身體。

  “小芳,別哭,別哭。”楊欣拼命地勸著林芳華,自己的眼圈也有點紅了。

  “這孩子,怎么會喝了這么多酒?”楊春山嘆道。

  “彭師傅說要辦病退,小華哥替他難過,就多喝了點。”楊欣解釋道。

  “唉,老彭也是沒辦法。如果有點辦法,誰愿意50沒到就呆在家里閑著?這個小華也是,這又不關他的事情,他難過什么?”楊春山嘮叨著。

  楊欣懶得聽他的嘮叨,往外推著他:“爸,你回去吧。”

  “怎么,你不回去?”

  “小華哥這個樣子,小芳一個人哪行?我在這里陪著小芳。”楊欣說道。

  “好吧,有什么事就回來喊我。”楊春山搖了搖頭,一個人走了。不過,他在心里嘀咕著:女大不中留啊,現在就知道疼男人了。

  楊欣去燒了點熱水,淘了一把熱毛巾,讓小芳幫林振華擦了擦臉。她自己可不好意思干這樣的事情,雖然她很想這樣干。

  “小芳,要不你去睡吧,我在這里看著小華哥就好了。”楊欣對林芳華說道。

  “還是你去睡吧,我看著我哥。”

  “你明天要上課呢。”

  “你明天不是要上班嗎?”

  “要不,我看前半夜吧,后半夜估計他的酒也醒了,到時候我再去睡。如果不行,我就跟你起來換我。”楊欣安排道。

  “好吧。”林芳華答應了,她現在已經把楊欣當成準嫂子了,這種事情,本來也是應當由嫂子來做的,楊欣既然想做,那就由她吧。

  林振華睡到半夜的時候酒才醒過來,他睜開眼,感覺到身邊有人,還以為是妹妹小芳,便說了聲:“小芳,給我倒點水來。”

  “好的。”楊欣答應著,迅速地倒了一杯水過來,端到林振華嘴邊,喂著他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怎么是你?”林振華喝完水,腦子清醒了一些,這才發現床邊坐著的是楊欣,不由得有些詫異。

  楊欣柔聲地說道:“你喝醉了,是我爸還有我和小芳把你送回來的。我和小芳換班照顧你,我守前半夜。”

  “哦,謝謝你了。”林振華說道,“現在幾點了?”

  楊欣扭頭去看桌上的鐘,但屋里關了燈,她看不清楚。她抬起手腕,用另一只手按了一下手腕上的電子表,電子表里的一個小發光二極管亮了,照出液晶屏上顯示的時間。

  “一點半了。”楊欣說道,同時對于剛才的舉動很是心疼。她聽人說,電子表里的燈是很耗電的,按一次就會用掉相當于走一個月時間的電。

  “你這塊表是小芳送給你的吧?”林振華沒話找話地問道。

  “嗯,是多功能的。我在欣欣商店看到過,要30多塊錢呢。”

  “別聽他瞎扯,這種表在廣州的進價才8塊錢呢。”

  “利潤這么高啊?”

  “可不是嗎,做生意比辦工廠掙錢快多了。”

  兩個人漫無邊際地聊了幾句,楊欣忍不住勸道:“小華哥,你以后可別喝這么多酒了,把我和小芳都嚇壞了。”

  林振華點點頭,道:“我會注意的。其實,今天我喝的也不算多,在部隊的時候,我喝過比這還多的。只不過今天喝的是悶酒,不知不覺就喝倒了。”

  “小華哥,彭師傅的事情,與你又沒有關系,你不用這樣難過的。”楊欣道。

  “唉,我只是替彭師傅覺得可惜。”林振華道,“楊欣,你知道嗎,像彭師傅這樣優秀的工人,是整個國家的財富啊。第二次世界大戰里,日本被炸成了一片廢墟,所有的工廠都沒有了。可是,日本在戰后短短20多年的時間里就崛起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為它有幾千萬熟練工人,這些工人比那些被炸掉的工廠還要寶貴。像彭師傅這樣的工人,是無價之寶啊。”

  “可是,彭師傅要退休,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楊欣說道,“如果他不退休,彭俊就不能頂替成為正式工,現在招工指標這么少,像彭師傅這種沒有背景的人,也只能這樣做才行了。”

  林振華道:“其實,事情本來不該如此的。我應當能夠做一些事情,可是我太懶了。”

  “你?”楊欣詫異道,“你能做什么呢?”

  “我現在還不知道,不過,通過這件事,我覺得我應當做些事情了。就算我不能改變整個歷史,至少我要努力改變我身邊的事情吧。”

  林振華繼承的這個身體,酒量相當不錯。頭天晚上喝成那個樣子,到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林振華就已經完全恢復了。妹妹小芳見到哥哥又是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想到頭天晚上自己受到了那樣的驚嚇,很是不忿,忍不住揪著哥哥的耳朵又是一通絮叨,直到好脾氣的林振華以生氣相威脅,她才意猶未盡地上學去了。

  楊欣在后半夜就跑到林芳華床上睡覺去了,此時打著呵欠起來,忙著給林振華煮了粥,然后才趕回家去梳洗打扮,準備上班。

  林振華吃過早飯,心事重重地走向廠部辦公樓,剛到樓門口,就遇到朱鐵軍從樓里走出來,一臉氣乎乎的樣子。

  “朱廠長,早啊。”林振華向朱鐵軍打著招呼。

  “小林,你今天有什么事情嗎?”朱鐵軍問道。

  林振華道:“沒什么事。”

  “那就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南都吧。”朱鐵軍不容分說地吩咐道。

  “我?”林振華有些納悶,“怎么,有什么技術上的事情要我去嗎?”

  “不是技術的事情,是勞資方面的事,我要去趟輕化廳。”朱鐵軍道。

  林振華更不明白了,朱鐵軍是管生產的副廠長,勞資的事情應當是梁廣平管的,什么時候朱鐵軍要越俎代庖了?還有,林振華自己是技術科的副科長,為什么勞資的事情還要他陪著朱鐵軍一起去呢?

  “你不用問那么多了,走吧。”朱鐵軍說道,老爺子不知道在哪憋了一肚子的邪火,說話很沖,根本由不得林振華多問什么。

  “好吧。”林振華點頭答應了,反正也沒事,就陪著朱鐵軍去趟省城吧。

  漢華廠有十幾臺車,其中有三輛是吉普車,是專供領導外出辦事用的。這三輛吉普車也各不相同。其中,一輛是正宗的北京吉普,一輛是江南省自產的“崗山牌”吉普,最后一輛更為傳奇,是一輛后背垂直的美國原裝軍用吉普。林振華曾經打聽過,這輛美國吉普居然是抗美援朝的時候志愿軍在戰場上繳獲過來的,時隔將近30年時間,這輛車居然還能開動,而且越野性能依然是那樣出色。

  現在,林振華和朱鐵軍就坐在這輛美國吉普里,向著省城南都飛馳。司機王擒虎也是個退伍兵,車技極好,在路上但凡看到開得快的車,就要和別人賽一賽,這一輛老爺車在他手里,居然開得像賽車一樣兇猛。

  “朱廠長,你這次去廳里,有什么事情?”在路上,林振華問道。

  “彭鋼他們要辦病退的事情,你知道了嗎?”朱鐵軍反問道。

  “知道啊…什么,你說‘他們’?難道不止彭師傅一個人嗎?”

  朱鐵軍點點頭:“全廠一共25個,都是骨干工人。”說著,他念了幾個名字給林振華聽,林振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不會吧?這些師傅都要辦病退,那咱們廠還辦個什么勁?”林振華忍不住發牢騷道,整整25個工人,其中大半是各車間里挑大梁的優秀技工。如果這些人都退了,漢華廠的技術水平將會下降一大截。

  “不讓他們退還能怎么辦?”朱鐵軍惱火地說道,“都和彭鋼一樣,家里的孩子老大不小了,一直當著臨時工。彭俊這個事情一出,這些當家長的都嚇壞了,生怕自己的孩子也想不開。這不,像約好了一樣,都到縣醫院開了證明,申請病退。”

  “輕化廳能同意嗎?”林振華問道,這種事情,不是漢華機械廠自己能夠決定的,必須報輕化廳批準才行。而輕化廳的官員們也都不是外行,哪里會不知道優秀技工的價值,能批準才怪了。

  朱鐵軍道:“輕化廳當然不同意,昨天老梁去了輕化廳,直接就被頂回來了,說最多只能給我們批5個,剩下20個不能批。昨天晚上廠領導開會討論,討論的結果是,把誰留下都不可能。后來我就說了,好吧,我去輕化廳,我去跟那些人講。”

  林振華早就聽人說起過了,每次遇到難辦的事情的時候,都是朱鐵軍站出來扛雷。其他的廠領導辦點其他的事情還可以,但要與省廳打嘴皮官司,只有朱鐵軍才有這樣的膽量。

  “可是,您來省廳辦事,帶著我干什么?”林振華還是不理解。

  朱鐵軍道:“我不是碰上你了嗎,就干脆拉上你一起去了。換了別人,我還不想帶呢。”

  “那…為臣就不勝惶恐了。”林振華郁悶地說道。

  吉普車開進了省城南都市,王擒虎對輕化廳非常熟悉,直接把車開進了輕化廳的院子里,停在一處樹蔭底下。那時候汽車的保有量不多,空余的停車位是隨處可見的。

  朱鐵軍提著裝了材料的手提包,大步流星地進了輕化廳的辦公樓,直奔勞資處,林振華只好在后面緊緊地跟著。勞資處的一名小科員在問過朱鐵軍的身份之后,把他和林振華帶到了處長辦公室,這種廠長親自出馬來辦事的,就只有處長才能接待了。

  勞資處的處長叫周惠,是一位40來歲的女同志,一見到朱鐵軍,她就問道:“朱廠長,怎么改成你來了?這事不是歸老梁分管的嗎?我昨天跟老梁說了,只能批五個,怎么,你們已經討論好了?”

  朱鐵軍虎著臉,把裝了25位工人病退材料的檔案袋往周惠的桌上一放,自己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對周惠說道:“我們廠部已經討論過了,輕化廳的要求,我們無法做到,這25個工人,都必須辦病退,沒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周惠臉一沉:“朱廠長,你是當廠長的,你知不知道,這些工人,都是你們漢華廠的技術骨干,他們一下子全退了,你們的生產怎么保證?”

  朱鐵軍道:“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我本人就是分管生產的。可是,他們的確有實際困難,而且病退的手續齊全,我們沒有理由不批準。”

  周惠拿起那些材料,翻了翻,問道:“老朱,你們有沒有去核實過,這些工人真的都有病嗎?我覺得,這些醫院的診斷書,不一定可靠吧?”

  朱鐵軍冷冷一笑,說道:“我敢拿我的黨性保證。”

  “你敢保證?”周惠追問道。

  朱鐵軍道:“沒錯,我敢保證,我保證所有這些工人,個個身體都好得很,連老虎都能打死。”

  周惠一愣,她想過朱鐵軍會含糊其辭,模棱兩可,卻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直截了當地承認這些病退申請全都是做假的。

  “老朱,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當然不是開玩笑,我天天和他們在一起,他們的身體有沒有病,我還能不知道嗎?”

  “既然是這樣,那你們為什么要同意他們辦病退呢?這不是明目張膽地欺騙組織嗎?”周惠有些惱火地質問道。

  朱鐵軍站起身來,走到周惠的辦公桌前,瞪著她問道:“我的工人為什么要辦病退,你真的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周惠被朱鐵軍盯得有些發毛。

  “我告訴你,因為他們的孩子沒工作,只能在廠里當臨時工。因為沒有工作,這些孩子搞對象都搞不成,談一個就吹一個。就在兩個星期之前,我們一個工人的孩子,一個27歲的大小伙子,為這事喝了敵敵畏,差一點就把命丟了。你說說看,如果你是這個工人,你會怎么想?”

  周惠支吾了一下,答道:“這個問題嘛,你們可以向工人解釋一下,就說這是國家暫時的困難的,國家遲早…”

  “遲早,遲早到什么時候?”朱鐵軍一拍桌子,厲聲地喝道:“你們這些當官的,當然不用為子女發愁,你們輕化廳的子弟,哪個不是剛從學校畢業馬上就安排到下屬企業去了?就說你周惠處長的孩子,現在不就在石化機當工人嗎?你們沒有后顧之憂,當然能打這種官腔。我們的工人無權無勢,沒有后門,他們除了委屈自己以外,還有什么辦法能給孩子解決工作問題!”

  “老朱,老朱!”周惠連忙站起身來,先去關上了門,然后又看了坐在一旁不吭聲的林振華一眼,接著對朱鐵軍說道:“朱廠長,話不能這樣說。的確,輕化廳的子弟,按照政策,安排得是比較順利了一些。這樣吧,你們廠這些工人的情況,我們再討論一下,盡量滿足工人們的要求。大家都是當父母的嘛,可憐天下父母心。”

  “那就辛苦周處長了。”朱鐵軍得到周惠的承諾,也就不再糾纏了。他冷冷地道了一聲謝,便帶上林振華一起走出了勞資處。

  走出輕化廳的辦公樓,朱鐵軍回頭問林振華道:“小林,你都看見了,有什么想法?”

  “朱廠長,您剛才…唉,夠酷的。”林振華無奈地說道。

  “唉!”朱鐵軍長嘆一聲,“整整25個骨干啊,你以為我舍得放!唉,算了,讓王擒虎開車過來,我們找個地方喝酒去。”

  “還喝啊?”林振華恨不得以頭搶地。

  王擒虎開著美國吉普,把朱鐵軍和林振華拉到一處小飯館。三個人走進去,朱鐵軍要了兩個菜,然后叫了四兩酒,和林振華一人二兩。林振華暗自慶幸,原來朱鐵軍喝酒沒那么瘋狂,要不自己還得趴下。

  王擒虎要開車,自然是不能喝酒的。林振華和朱鐵軍小口淺酌,喝了一小會,朱鐵軍慢慢地把情緒平復下來了,自言自語似地說道:“唉,其實我也想清楚了,這就像部隊里老兵退伍一樣,人家18歲來當兵,到20多歲了,總得讓人家回去結婚過日子吧。雖然知道培養一個好兵不容易,可也得讓他退伍啊。工人也是一樣,該走的,怎么也留不住。”

  林振華道:“話是這樣說,可是,像彭鋼師傅這樣,才49歲的年紀,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就為了孩子頂替,就提前退休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不讓他們退怎么辦?一年的招工指標就這么多,還有各種關系戶要安排人進來,輪到咱們自己的職工子弟,一年也就能解決三四個。咱們有100多個待業的子弟,不走頂替這條路,什么時候能夠安排完?”

  “可是,這些老師傅一走,很多活真的玩不轉了。”林振華說道,他這個技術科副科長也不是白當的,這幾個月對于漢華廠的技術情況已經摸得比較熟了,知道這些工人有不少是手上有絕活的,年輕一代里,真沒有能夠頂得上的。

  “可不是嗎,像金工車間的孫長遠師傅,七級鉗工,咱們的離心泵全指著他組裝了,他一走,離心泵的生產都成問題了。”朱鐵軍說道。

  林振華是知道這一點的,鉗工是工業領域最古老的工種之一,近100年來機器大工業的,淘汰掉了許多傳統的手工操作,但鉗工的作用,始終無法被替代。甚至于直到七軸、九軸、十一軸的數控加工中心都已經發明出來的年代,某些最精密的模具、量具、導軌面、軸瓦等,還需要靠優秀的鉗工以手工操作的方式才能加工出來。

  在漢華廠,曾經有過一個多少帶有些傳奇色彩的故事:某地的一家化肥廠購買了漢華廠生產的一臺離心泵,一開始使用得非常不錯。后來,這家化肥廠的機修工自己把離心泵拆開,大約是做了些保養工作吧。等他們把離心泵照著原樣裝回去之后,卻發現機器的噪音大了一倍也不止,聽得人心驚肉跳的。

  在一次輕化廳開會的時候,這家化肥廠的廠長說起此事,對于漢華廠的產品質量頗有些微辭。當時漢華廠的廠長也在會場上,一聽這話臉上就掛不住了,回到廠里,馬上派出了一名鉗工前往那家化肥廠,去檢查機器的情況。

  話說這位鉗工到了化肥廠之后,讓對方的機修工把機器重新拆開,然后親自上前,把一個缸體從機器里提起來,又放回去,再讓機修工把機器裝好試機。他只是這樣一提一放,開機之后,那刺耳的噪音竟然奇跡般地消失了。

  這位鉗工師傅,就是朱鐵軍說的孫長遠。外行人看起來十分簡單的一提一放,其實大有門道。高速旋轉的設備,如果重心有偏,就會出現抖動、噪音大等現象,而孫長遠的能耐,就在于他只要用手掂一掂,就能夠判斷出重心的位置,然后再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把部件裝配進去。

  這種技術,不是誰想學就能夠學會的,要掌握它,一是要有豐富的經驗,二是要有獨特的悟性,同時具備這兩點的,就是最優秀的工人了。

  然而,這樣的工人,卻因為要給孩子騰地方,而不得不提前離開工作崗位了。

  “朱廠長,我覺得吧,像彭鋼、孫長遠這幾位師傅,廠里可以同意他們退休,但以后還可以對他們進行返聘啊。”林振華提議道。

  “返聘?什么意思?”朱鐵軍有些不明白。

  “就是這些人雖然退休了,但廠子還需要他們,就辦一個重新聘用,讓他們還是回廠子里來工作。”林振華說道,返聘這種方式在后世的科研院所里非常普遍,一些老教授退休之后,研究所還會把他們再聘回來,讓他們發揮余熱。林振華的導師姚鶴良就已經70多歲了,但老頭子身體很好,所以不但被返聘回來,還能夠指導研究生。

  “這怎么可能,誰給他們發工資?”朱鐵軍搖頭道,“這些人辦了病退以后,肯定不會在家里呆著的,說不定就到一些鄉鎮企業幫忙去了。鄉鎮企業給的錢雖然少,但畢竟也是錢啊。”

  “咱們廠也可以給錢啊。”林振華道,“返聘是要按正式聘用那樣給錢的,我想,像彭師傅這樣的人,如果廠子里給的待遇差不多,他們肯定更愿意回廠工作,不會去鄉鎮小廠子的。那些鄉鎮小廠我也接觸過,都是生產一些小農機具,哪有咱們漢華廠生產的東西過癮?”

  朱鐵軍道:“你這個主意倒是挺好,可是,廠里從什么地方給錢呢?廠里的各項支出都是有規定的,根本就沒有返聘這樣一個支出項目。”

  “這倒是一個麻煩事。”林振華這才發現自己過于天真了,在80年代初,國有企業的條條框框是非常多的,不像后世那樣機制靈活。要想聘用一名退休職工,至少需要輕化廳批準,這中間的麻煩簡直大得難以想象。

  朱鐵軍嘆道:“咱們的企業,就像一個童養媳一樣,甚至連童養媳都不如。童養媳上面只有一個婆婆,我們的企業頭上有幾十個婆婆,誰都能管你一下,你隨便動一下都不行。如果我來當領導,我就會讓企業自己去想辦法,你只要能夠搞好生產,不違反國家政策,愿意怎么做都可以。”

  又是一個民間經濟學家啊,林振華暗中驚嘆。其實,在當時的環境下,有朱鐵軍這樣想法的國企領導多如牛毛,著名的《喬廠長上任記》里,就反映出這種搞廠長負責制的愿望。在這一年的9月,國務院批轉了國家經委《關于擴大企業自主權試點工作情況和今后意見的報告》,提出從1981年起,把擴大企業自主權的工作,在國營工業企業中全面推廣,使企業在人財物、產供銷等方面擁有更大的自主權。報告稱,試點企業有權決定自己的機構設置和人員配備和任免中層和中層以下的干部,有權根據勞動紀律辭退職工。與今天國企的機制相比,當年的擴大企業自主權簡直就是小打小鬧,但這畢竟是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朱廠長,國家政策方面的事情,我們現在等不了。我倒是想,咱們有沒有可能在廠子能夠決定的范圍內,想方設法地解決這件事情。”林振華道。

  朱鐵軍端起酒杯,看著林振華,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容:“怎么,小林,你又有什么鬼點子了?”

  林振華連聲喊冤:“朱廠長,你不能這樣看我吧?好像我這個人渾身都是陰謀一樣。”

  朱鐵軍道:“陰謀倒不是,你有很多陽謀。我覺得,你的想法非常活躍,你說說看,有什么辦法能夠讓這些老師傅不離開咱們廠?”

  林振華遲疑了一下,說道:“朱廠長,我倒是有一個想法,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合時宜。”

  “你說說看。”

  “咱們廠是國營企業,各種規定很嚴。但咱們廠的勞動服務公司是大集體,經營的自主權是比較大的,咱們能不能以勞動服務公司的名義把這些師傅聘回來,由勞動服務公司給他們發返聘費,不就可以了?”

  朱鐵軍想了想,道:“你說的,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估計通不過。咱們成立勞動服務公司的目的,是為了給廠里的待業青年一個就業機會。勞動服務公司給這些小年青開工資倒無所謂,也沒人說什么。但如果把這些退休工人也弄進去,估計輕化廳這關都過不了。”

  “不是集體所有制企業是歸廠里自主管理的嗎,輕化廳有什么權利干涉?”林振華問道。

  朱鐵軍道:“這你就不懂了,各個廠子的勞動服務公司都是一樣,說是獨立核算的企業,其實根本就掙不到錢,都是靠母廠養著的。沒有輕化廳點頭,我們能把利潤轉給勞動服務公司嗎?這一次彭鋼他們退休的事情,輕化廳就非常不高興了。如果前腳給他們辦完退休,后腳他們又回來繼續拿工資,輕化廳肯定要找我們算帳的。”

  “那,如果勞動服務公司自己能掙錢,輕化廳管不管?”

  “如果自己能掙錢,輕化廳倒真的可能不會管了。”朱鐵軍道,“可是,咱們的勞動服務公司就是夏天做做冰棒,春天搞搞綠化,能掙什么錢?”

  林振華呵呵一笑:“朱廠長,我倒有一個想法,我想承包勞動服務公司,保證一年之內讓它成為一棵搖錢樹,廠里能不能同意?”

  承包勞動服務公司這件事情,林振華其實已經想過好長一段時間了。自從與何海峰談過之后,林振華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覺得現在要出來加一家私營企業,難度還是非常大的。最起碼的一條,生產資料是由國家統配的,各種工業原材料,你有錢也買不到。要搞貿易倒是可以,但充其量也就是如熊立軍、蘭武峰他們正在做的那樣,從南方倒騰一些小商品來賣,林振華自認為自己在這方面并不擅長。更何況,他已經雇了熊立軍等人在做,也沒必要自己親自去操刀了。

  既然私營的這條路走不通,那么第二個途徑就是承包一家企業。目前,國家關于國企承包的政策還沒有出臺,事實上,這個政策要一直等到1987年才在全國普遍推出,林振華等不起。這個時期,能夠被承包的企業,主要是鄉鎮企業,這屬于集體所有制企業,機制比國有企業要靈活得多。林振華不是農民,找不到承包鄉鎮企業的途徑,但在他的眼前,其實就有一家集體所有制的企業存在,那就是漢華機械廠自己的勞動服務公司。

  勞動服務公司這種形式,在當年非常普遍,其出現的原因,正如朱鐵軍所說,是為了解決城鎮待業青年的就業問題。這些公司從成立那天起,就沒人指望它們掙錢,單位里自辦的勞動服務公司,基本上是靠母體輸血來維持生存,還有一些由街道、居委會辦的勞動服務公司,也是以各種名目從財政那里要錢來支撐。

  這類大集體企業根本就談不上什么經營,只是象征性地弄一點業務以掩人耳目。據說,某個街道搞了一個大集體性質的大碗茶攤子,安置了七個小伙子當服務員,結果喝茶的人還沒有賣茶的人多。七個大小伙子往那一戳,知道的人說是服務員,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打群架的,誰敢喝茶去?

  關于勞動服務公司,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稱謂,叫作“三產公司”。這個詞的出處,大概是指第三產業,因為工廠是第二產業的,而勞動服務公司一般是為工廠提供一些服務項目,比如運輸、保潔之類的,大多屬于第三產業。這樣說來說去,大家就習慣于用“三產”這個詞來表述了。有些勞動服務公司在日后逐漸起來,搞起了制造業,但名字卻仍然還叫作“三產”。

  在漢華廠,如彭少哲、褚紅陽、趙勇群、楊欣等臨時工,身份都是掛在勞動服務公司的,他們的工資名義上是由勞動服務公司支付,實際上錢都是從漢華廠的利潤中變相地轉移過去的。這種事情在當時也是約定俗成的慣例,既不需要瞞上,也不需要瞞下。

  林振華看中了勞動服務公司這個平臺,但卻一直都在猶豫,不知道這一步是否應當跨出去。彭鋼病退這件事情,給了林振華很大的觸動,促使他下定了決心。他想到,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穿越者,他無法改變歷史,但起碼可以改變一下自己周圍的環境吧。他今天看似膽大妄為的舉動,其實在幾年之后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事情了,既然知道社會必然走向開放,他又何必如此地禁錮自己呢?

  從南都回到漢華廠之后,林振華正式地向廠部提交了報告,申請承包漢華機械廠勞動服務公司。他承諾,在一年之內使勞動服務公司實現自負盈虧,不再需要漢華廠向勞動服務公司供血。同時,他除了保證支付目前這100名臨時工的工資之外,還要承擔彭鋼等一批老工人的返聘工資。而他需要的條件,則是對于公司的完全的自主經營權。

  “這個小林,到底想干什么?”在廠務會上,廠長陳偉國大惑不解地說道,“剛提拔了他到技術科當副科長,他還嫌不夠嗎,又想當勞動服務公司的經理?”

  黨委書記鄒世成道:“他這個要求,有沒有違反政策?”

  副廠長蔣滿慶道:“我查了一下文件,好像也沒有規定說不能搞承包。現在鄉鎮企業搞承包的很多,咱們勞動服務公司和鄉鎮企業一樣,也是集體所有制企業,應當是可以承包的。”

  陳偉國看了看梁廣平,點名道:“老梁,你也說說你的意見吧。勞資這一塊都歸你分管,你覺得小林這個要求可行不可行?”

  梁廣平手里把玩著一個Zippo打火機,這是林振華前些天送給他的。林振華在經過一些事情之后,終于也學會向領導低頭了,時不時會給領導送點小玩藝,以拉近關系。梁廣平曾經偷偷地找人打聽過,知道這個打火機是美國貨,表面鍍的是純銀,在國內市場上是絕對見不到的,在國外的賣價也有上百美元。自從得了這個打火機之后,在梁廣平的心里,林振華就已經成了自己人了,他提出的要求,自己自然是要無條件的。

  “我覺得…”梁廣平放下打火機,看了看眾人,鄭重地說道:“我覺得,林振華同志提出承包勞動服務公司,是主動為廠里分憂,這種精神是值得表揚的。大家都知道,咱們的勞動服務公司一年要廠里補貼3多萬塊錢,一直是咱們廠的一個大包袱。現在小林提出一年之內可以實現自負盈虧,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自負盈虧,估計夠嗆。”陳偉國道,“這個小林,有點鬼點子,說不定能掙到一些錢。但要掙到3萬多塊錢利潤,實現自負盈虧,我覺得不太可能。”

  “我的看法和老陳一樣,也覺得不太可能。”梁廣平連忙附和道,“不過,哪怕是能掙到一兩萬,也能減輕廠里很大的負擔。如果勞動服務公司能掙到錢,廠里可以少補貼一些,那么咱們的年終獎就有著落了。”

  “老梁說得對。”蔣滿慶道,“勞動服務公司吃補貼吃得太厲害了。今年雙過半,本來全廠的工人一個人可以發十幾塊錢的,結果財務科一算帳,利潤全給勞動服務公司吃掉了。雙過半每人只發了一個茶缸。唉,我都讓工人罵死了。”

  這個“雙過半”也是一個很有趣的名目,全稱是“時間過半,任務過半”,簡稱雙過半。在許多工廠,雙過半都是要發點獎金或者獎品的,其實也就是后世的“半年獎”的意思,大家辛苦半年了,發點錢物慰勞一下。過去漢華廠每年的雙過半都要發錢,這兩年由于勞動服務公司的人數劇增,廠里補貼越來越多,就把這些獎金也都給擠占掉了。

  朱鐵軍是最后一個發言的,其實,他早在從南都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就這個問題與陳偉國、鄒世成交換過意見。現在聽大家都表了態,他也發言道:“我說幾句吧。我是管生產的,因為這個原因,和小林的接觸比較多。我的感覺是,小林這個同志,道德品質方面是可以相信的,從他能夠給廠里弄來一臺數控機床,就足以說明他是以廠為家的好同志。此外,小林思想很活躍,我覺得,他承包勞動服務公司,很有可能會給我們帶來一些驚喜的。”

  “好吧,那就表決吧。”鄒世成說道。

  眾人全都舉起了手,廠務會一致通過,同意林振華承包漢華機械廠勞動服務公司。承包條件中規定,如果林振華未能實現盈虧平衡,則扣發其全年的所有獎金。如果勞動服務公司在負擔了所有臨時工的工資之外還能有盈利,則林振華可以按規定的比例從盈利中提取承包費。

  本來,林振華最早提出的是以自己的全部工資作為承包的抵押,但廠務會直接把這一條否定了,廠領導們認為林振華能夠勇挑重擔已經非常不錯了,再拿工資來抵押,就未免太對不起林振華了。

  廠務會上的決議,還沒等送到打字室去打印成正式文件,就已經傳遍了全廠。男女老少奔走相告:那個創造了無數奇跡的青工林振華,從此將要成為勞動服務公司的林經理了。

  “你要去勞動服務公司當經理?”楊欣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看著林振華,恨不得去摸摸他的額頭,看看有沒有發燒。

  “沒錯啊,怎么,我很不像經理嗎?”林振華揚著頭,擺了一個酷酷的樣子。不過,他此時手里還拎著炒菜勺,正在做菜,光輝形象起碼打了個八折。

  楊欣撅著嘴道:“你做這么大的決定,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呃…”林振華有些語塞,按常理來說,這樣的事情是應當和一些親人們商量一下的,但他知道,自己的思維實在是太超前了,要向當年的人解釋清楚,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與其費力去解釋,還不如先斬后奏,反正把事情做成之后,別人也就不會說什么。有誰好像說過:勝利者是不受指責的。

  “小華哥,你知道服務公司有多麻煩嗎?”楊欣苦口婆心地勸道,“包括你的幾個兄弟,什么趙勇群、褚紅陽,他們在服務公司都不是省油的燈。原先的經理雷有榮,干了一年就不干了,回勞資科當副科長去了,原因就是這些年輕人太難管了。”

  “有什么表現嗎?”

  “有啊,涉及到分工種、考勤、獎金,所有這些事情,大家都要吵架的。有些人做事的時候吊兒郎當,但發獎金的時候,少了一分錢都不干。你退休回來之前,勞動服務公司里為了分配資金的事情,已經打過好幾架了。后來廠里干脆就取消了公司里的獎金,就為了這件事,施國俊和曹文強他們幾個還去找廠長鬧過幾次呢。”

  “施國俊和曹文強,我都認識。”林振華道,“這倆也老大不小了,照理說應該是懂事的年紀了?”

  “他們兩個是知青,剛從農場回來的,動不動就拉著一群同當知青的朋友鬧事。他們還找過我呢,說廠里欺善怕惡,不鬧不行。現在廠里也就是朱廠長還能鎮得住他們。”

  林振華笑起來:“看來,鬼也怕惡人啊。老朱還挺有點煞氣的。”

  楊欣道:“朱廠長這人,沒有私心,辦事公道,施國俊他們也服他。”

  “嗯,這是一條經驗,邪不壓正。”林振華說道。

  “小華哥,你在技術科呆著不是挺好的嗎,為什么非要當這個經理呢?”

  “楊欣,這些天,我想了一下,人活于世,不能只想著自己活得舒服,還得給周圍的人做點事情,最好還能給國家做點事情。我覺得,咱們的勞動服務公司經營得實在是太糟糕了,完全就是一只寄生蟲,只會趴到廠子身上吸血。這100多個年輕人,隨便干點什么事情也應該能養活自己的。”

  “可是…”楊欣被林振華的豪言壯語給打動了,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小華哥就應該是這種做大事業的人,不過,一個為了安置待業青年而成立的勞動服務公司,能算是大事業嗎?

  “小華哥,你打算怎么做呢?”楊欣問道。

  “不急,等紅陽他們來了一起談吧。”

  兩個人正說著,褚紅陽等人已經勾肩搭背地走過來了,看到楊欣和林振華站在小廚房里聊天,眾人都擠眉弄眼地,傳遞著一些捉挾的表情。

  “好,都來了,那就開會吧。”林振華宣布道。

  “開會?”趙勇群納悶地問道,“小華,你不是說開飯吧?”

  “我也覺得是開飯,這炒肉片聞著就這么香。”褚紅陽附和道。

  “這個菜不叫炒肉片,應該叫滑溜里脊。就是這塊肉…”擅長于考據的彭少哲用手按了按褚紅陽的肋下,說道:“這是豬身上最嫩的一塊肉。”

  “你往哪按呢,要按也該按勇群的,他更像豬。”褚紅陽抗議道。

  “小華,到底是開會還是開飯?”趙勇群問道,“開飯我們就留下了,開會的話,你和楊欣兩個人開就好了,我們不打攪了。”

  “一邊開飯,一邊開會,兩不耽擱,人家美國人開的是圓桌會議,咱們開飯桌會議。”林振華道,“你們都聽說了吧,我當經理了,以后你們的工資都歸我開,都給我老實點。”

  “得令!”褚紅陽答應道,他一指趙勇群:“勇群,你負責端菜。少哲,你有文化,給林經理寫個講話稿。楊欣,你就辛苦一下,負責給林經理打扇子好了。”

  “呸!”楊欣臉紅紅地唾了一口,由于林振華的緣故,她與褚紅陽等人的關系也非常好,這種非常擦邊的小玩笑她還是能接受的。

  為了讓褚紅陽等人心甘情愿地過來開會,林振華著實地做了幾個菜,滿桌子的魚和肉,趕得上一般人家過節的標準了。褚紅陽等人自然不會跟林振華客氣,落筷如飛,每個人都就著肉菜吃下了三碗大米飯,這才滿意地拍著肚子消停下來。

  “小華,好了,你現在可以開會了。”褚紅陽宣布道。

  林振華指了指桌上的空盤子,問道:“幾位,肉好吃嗎?”

  趙勇群不屑地斥道:“廢話!這還用問。”

  林振華又問:“想天天吃嗎?”

  趙勇群眼睛一亮:“怎么,你終于答應請我們大吃一頓了?”

  林振華白了他一眼,道:“歌里怎么唱的?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苦功花不開,幸福不會從天降,社會主義等不來。你想天天吃肉,得自己去創造,明白嗎?創造。”

  彭少哲道:“小華,你是什么意思,我有點聽不懂。你說的這個,和你當經理有關系嗎?”

  林振華道:“當然有關系。我今天請你們幾個來,就是想跟你們說說我的設想。”

  “嗯,說說吧。”三個人一齊應道,自從聽說林振華自告奮勇要當勞動服務公司的經理后,三個人的心里就存了一個疑問,不知道林振華是什么想法。在他們看來,林振華當兵回來之后,變化實在是非常大,已經與過去那個逃學打架的小華大不一樣了。

  林振華說道:“大家知道,從前年開始,我們國家已經提出了改革開放的口號,傳統的大鍋飯肯定是要被打破的,未來的社會,將會是真正的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你們現在一個月才拿24塊5毛錢,這個工資別說搞對象結婚,就連養活自己都很艱難。為什么呢?就是因為我們的勞動服務公司管理僵化,不注重經營,公司掙不到錢,光靠廠里補貼,當然沒錢可分。”

  褚紅陽點點頭:“沒錯,我聽我爸說了,廠里今年的利潤都貼給服務公司了,連雙過半獎都發不出。”

  林振華繼續說道:“鑒于這種情況,我向廠里提出來,由我承包服務公司,完全自主經營。我的目標是,一年之內,讓大家的工資翻一番。你們說說看,愿不愿意跟我干?”

  “翻一番?”趙勇群瞪大了眼睛,“你是說,我一個月能拿50塊錢工資?”

  “最少翻一番。”林振華道。

  趙勇群笑道:“哈哈,如果是這樣,那可就牛了。我比我爸的工資也少不了多少了,省得老頭子天天在我面前擺譜。”

  彭少哲搖搖頭:“小華,你別把事情想簡單了,你打算干什么,憑什么能夠掙到這么多錢?”

  林振華一攤手,道:“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很簡單:什么掙錢就干什么。”

  褚紅陽道:“小華說的這個,我也贊成。我爸在供銷科,經常有浙江那邊的鄉鎮企業來找他聯系業務,人家浙江人就是這樣的,什么掙錢就做什么。我有時候也想,如果咱們也能這樣,未必就掙不到錢。”

  林振華拍掌道:“沒錯,紅陽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其實,社會上到處都是錢,只是看我們有沒有這種敏感去掙。現在是物資短缺的年代,隨便生產點什么東西,都能夠賣得出去,咱們守著一個機械廠,居然還掙不到錢,這不是咄咄怪事嗎?”

  趙勇群聽著林振華滿嘴的名詞,覺得有點暈,他扭頭小聲地問彭少哲道:“咄字怎么寫的?”

  彭少哲用手蘸了點水,在桌上寫了個“咄”字。趙勇群一吐舌頭:“這字我見過,我一直都是念出出怪事的。”

  “注意了,領導說話的時候,下面不許開小會。”林振華板著臉,用手指敲打著桌子,警告道。

  趙勇群笑道:“小華,我知道你有本事,其實你也不用開什么會了,你就跟我們幾個人說說吧,你打算怎么做?”

  林振華道:“我是這樣想的,我們要想掙錢,必須把目光對準廠外,不能指望著從廠里掙錢,這樣掙來的錢也不光彩。要對準廠外,就必須有我們自己的產品,至于具體是什么產品,我還需要進一步到市場上去了解一下。不過,有些基礎工作現在就要開始,我已經向廠部提出了要求,廠部答應把車庫后面的那塊地給我們用,大概有四畝的樣子,我們要在那里建自己的廠房。”

  “建廠房!”三個人都傻了眼,“小華,你這動靜鬧得有點大了吧?”

  “一點也不大。”林振華道,“咱們要生產自己的產品,哪能沒有場地?廠里有自己的生產任務,如果我們占了廠里的地盤,就要受制于人。所以,我考慮必須先把我們自己的廠房建起來。其實,說是廠房,也沒那么復雜,就是一個大棚子就可以了。只要能夠放得下設備和材料就行。”

  林振華不是一個愣頭青,承包勞動服務公司這件事情,他一經下定決心,便開始全面地進行策劃了。彭少哲等三個,是他在廠子里最可靠的朋友,他必須把他們三個綁在自己的戰車上,這樣才不至于在服務公司里成為孤家寡人。至于楊欣,雖然也是臨時工,但林振華一時還不打算讓她回服務公司來干活,彭鋼雖然由勞動服務公司返聘了,但身份已經是退休工人,所以楊欣現在是唯一在職的數控銑床操作工,假以時日的話,她在數控銑床的操作方面會有所建樹的。

  在林振華的豪華大餐誘惑下,彭少哲、褚紅陽和趙勇群毅然決然地答應了和他一起創業。事實上,他們目前在廠子里做的臨時工也是屬于福利性質的,那些崗位上有他們不多,沒他們也不少。

  除了彭少哲等人之外,應林振華的要求,廠部把其他一些人浮于事的臨時工也都清理了出來,湊出七八十人,統一交給林振華,由著他去折騰。也許是林振華給大家帶來過太多的驚奇,廠領導們都隱隱地懷著一線希望,認為林振華真的有可能折騰出一些名堂來。

  “各位,從今天開始,咱們勞動服務公司,要開始搞自己的事業了。”

  在廠區的一處大草坪上,一群男男女女的臨時工或站或坐,東倒西歪地湊在一起,聽著林振華發表他的就職演說。

  “這一段時間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咱們在場的各位,都是臨時工,都在等著家里的父母退休以后,再讓咱們頂替,成為正式工。但是,大家的父母都還年輕,離著退休的歲數還差出十幾歲,這個時候咱們能逼著父母退休嗎?”林振華看著眾人說道。

  眾人的臉上現出一些尷尬的神色,沒有人吱聲。他們當然知道逼著父母退休是一件很不孝順的事情,但不這樣做,又能如何呢?

  林振華接著說道:“就算大家能頂替上班,成為正式工,難道就衣食無憂了嗎?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是我們的父輩那個時代了。我們父輩的生活,是只要能吃飽飯就行,其他的物質消費根本就無法得到滿足。但是咱們這一代呢?隨隨便便要結個婚,最起碼是48條腿,還有電視機、自行車、手表,這是三大件。以后,隨著技術的,我們還要有冰箱、洗衣機、空調,大家想想,憑著我們目前的工資,能買得起嗎?”

  “小華,你說這些有什么意思呢?”一個小伙子質問道,“現在誰不是這樣生活,咱們又不是美國。”

  “凈說這些沒用的,如果有辦法掙錢,誰不樂意去掙?”另一個小伙子也附和道。

  林振華抬眼看看他倆,認識這正是楊欣說的兩個刺頭,施國俊和曹文強。這倆人都是二十六七歲的年齡,比林振華要大出不少。當年林振華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當知青到農場去了,論資歷,林振華在他們面前屬于弟弟一輩的。由于多年來一直處于被社會邊緣化的地位,他們變得有些玩世不恭,林振華腦門頂上那頂服務公司經理的帽子,也絲毫不被他們放在眼里。

  “國俊和文強說得好,我自告奮勇來當這個勞動服務公司的經理,就是想給大家找一條掙錢的路。我的目標是,在兩年之內,讓每個人都成為千元戶。”林振華扔出了蓄謀已久的一顆重鎊炸彈,他知道,要想讓大家信服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給大家以發財的希望。這些工廠子弟與他們的父輩不同,他們的父輩會被林振華的技術所折服,但他們卻不會,能夠折服他們的,只有財富。

  “千元戶?我沒聽錯吧?”

  “讓我算算,兩年,24個月,一個月得掙到40塊錢才有1000塊呢。”

  “40哪夠,不給家里交伙食費了?最起碼一個月要掙到50塊。”

  正如林振華所預期的,千元戶的承諾一出,臨時工們頓時就躁動起來,議論紛紛。他們現在一個月才能掙到20多塊錢,而且其中大多數的人甚至還拿不到這筆錢,他們的工資會被父母全部收走,只給他們留下極少的一點點零用。如果真如林振華所說的那樣,兩年之內成為千元戶,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個場景啊。

  “怎么,大家不信嗎?”林振華掃視著眾人,眼睛里透著一種自信的光芒。也難怪他有自信,他目前的手下只有七八十人,每個人1000塊錢,總數也就是七八萬,林振華自己的私人存款就已經超過10萬了,最不濟,他自掏腰包,也能把這個承諾給兌現了。

  “小華,你不是吹牛吧?”一位叫羅詠梅的女孩子問道。這些臨時工大多數都是廠里的子弟,互相都是認識的,所以雖然林振華當了經理,他們還是習慣于用過去的呢稱來稱呼他。

  “當然不是。”林振華道,“小梅,我的人品你還不了解嗎?我是那種吹牛的人嗎?”

  羅詠梅捂著嘴笑著說:“大家都知道呀,你難道不是那種吹牛的人嗎?”

  “這個…好漢不提當年勇了,這不是小時候不懂事嗎?”林振華窘迫地說道,他知道,自己的前身當年在廠子里形象很是不堪,那種說謊吹牛的事情,都是少不了的。

  “你說你不是吹牛,那你怎么保證呢?兩年以后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林振華想了想,說道:“要不這樣吧,我們先定一下階段性目標,今年年底之前,我保證讓大家的平均工資達到50塊錢。”

  “真的是50啊!”臨時工們驚呼起來。

  “小華,如果你真能給大家開到50塊錢的工資,那大家肯定聽你的。”施國俊說道,“不過,你憑什么讓大家相信呢?”

  林振華道:“我也沒什么東西可以拿來保證的。這樣吧,我現在一個月的工資是43塊錢,從現在開始,到明年過年之前,還有6個月的時間,我的工資一共是258塊錢,我全部拿出來放在服務公司作為抵押。如果今年年底大家的工資拿不到50塊錢,我的工資就一分錢也不拿,全部拿出來吃飯,怎么樣?”

  “你說的是真的?”曹文強遲疑著問道,他原以為林振華會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或者含糊其辭,給自己留點退路,卻想不到他會如此光棍,竟然拿出自己六個月的工資來跟大家打賭。200多塊錢,在當年可不是一筆小錢,誰也不知道林振華憑什么要為了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勞動服務公司來下如此大的本錢。

  林振華在人群中尋找了一下,指了指一位20剛出頭的女孩子道:“畢敏,我想指派你當服務公司的會計,你愿意嗎?”

  那位叫畢敏的女孩子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林…林經理,你是說我嗎?”

  “對呀。”林振華點頭道。

  這位畢敏的父親叫畢萬奎,是一個右派,當年是被遣送到漢華機械廠來接受勞動改造的,在那些年代里,很是吃過一些苦頭。畢敏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從小就寡言少語,比較本份與穩重,林振華選擇她來當會計,正是看中了這一點,如果換成一個調皮一點的,難免會給自己帶來一些麻煩。

  “我…我干什么都行。”畢敏低著頭說道。

  “那好,我在這里當眾宣布,從這個月開始,我的工資由畢敏代領,領完之后,直接存在儲蓄所,存折由畢敏鎖在保險柜里。如果今年最后一個月之前我不能兌現承諾,我的工資全部拿出來吃飯。我的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家還不相信嗎?”林振華慷慨激昂地問道。

  “信!”眾人大聲喊道。林振華安插在人群中的彭少哲等死黨帶頭鼓起掌來,大家不疑有他,也都跟著鼓起了掌。其實,每個年輕人心里都有一團火焰,只是被壓抑的時間過長,這些火焰已經變成死灰了。現在林振華重新讓大家燃起了希望,大家在心里暗暗地期待著:也許這個小華,真的有幾把刷子呢?

  “好,大家既然相信我,那我現在就正式走馬上任了。”林振華宣布道。

  “好,我們林經理!”褚紅陽混在人群中喊了一聲。

  “林經理!”

  “林大經理!人民幣萬歲!”

  臨時工們也跟著喊了起來,一半是起哄,一半是真正地接受了林振華。那個年代里長大的孩子,沒有那么多自由平等之類的思想,他們覺得有人領導自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只要這個領導能夠讓他們看著順眼,能夠給他們帶來希望,他們并不介意領導的年齡和資歷。

  林振華等大家喊了幾聲之后,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然后繼續說道:“我宣布幾件事。第一,我給咱們勞動服務公司取了一個名字,叫作漢華實業有限公司,以后大家跟其他人說起來的時候,就說這個名字。”

  “為什么呀?”有人不解地問道。

  “名不正,則言不順。”林振華道,“咱們要掙錢,就不能總指望著掙廠子里自己的錢,而要出去掙錢。出去的話,如果動不動就說我們是勞動服務公司,難免被別人小看。取個漢華實業的名字,有助于我們樹立形象。”

  “好,明白了。再說下一條吧。”眾人嘻嘻哈哈地答道,他們也覺得漢華實業這個名字聽起來挺酷的,處對象的時候,說自己在勞動服務公司工作,的確不太好聽。

  “第二條,我要簡單地分一下工,臨時指定幾個負責人。褚紅陽當業務科長,負責和我一起去聯系業務。趙勇群當生產科長,負責日常工作。彭少哲當行政科長,負責后勤行政事務。”

  “林經理,你找的人,怎么都是你的哥們啊?”一名青工笑著問道,不過倒也沒有責難的意思。

  林振華也同樣笑著回答道:“誰說只有他們才是我的哥們,咱們大家都是一個廠子里長大的,我和紅陽第一次去偷農民的蘿卜,就是跟著國俊和文強兩位大哥去的。”

  “有這事?”施國俊詫異地問道。

  “當然有。”林振華認真地點著頭。其實,他也不記得自己最早去偷蘿卜是跟誰學的,也許是無師自通也很難說。但漢華廠的孩子們誰都有過去偷蘿卜、偷甘蔗的經歷,被農民抓住以后扒掉褲子,赤條條地回來的事情,也頻頻發生。他自稱從小跟著施國俊和曹文強去偷蘿卜,目的不過是為了拉近大家的距離而已。

  “其實吧,我說的這幾個科長,都是虛職,廠里不承認的。”林振華說道,“我這樣安排,只是為了工作的需要。干部是為大家服務的,我們幾個人年齡最小,所以就更應當給大家服務了。當然了,這幾個干部,歡迎大家監督,如果有其他人干得比他們好,我們隨時可以更換。”

  “好吧,都聽你林經理的。”施國俊帶頭說道,他對于誰當干部并沒有什么意見,反正他也不想當。

  “第三,在我們聯系到業務之前,大家要抓緊時間苦練技術。趙勇群負責這件事,要記錄每個人學習技術的進度,如果我們有了業務,而大家的技術跟不上,我可就要違約了。”

  “你放心吧,基本的一些技術,大家都拿得下。”曹文強點頭答應道,工廠里的孩子,從小玩的就是鐵絲、鐵塊、角鐵、圓鋼,技術方面馬馬虎虎都說得過去的。

  “第四件事,就是我們眼下要干的。廠里已經同意了,把車庫后面的那四畝地撥給我們漢華實業,未來一星期,由彭少哲和趙勇群負責,大家開始清理場地,搭建我們自己的廠房。”

  “各位,林經理說了,咱們這星期的工作,是要完成場地的三通一平,也就是水通,電通,路通,場地平整。然后,咱們再搭建我們自己的廠房,以后,咱們勞動服務公司,就有自己的家了!”

  新上任的漢華實業生產科長趙勇群學著林振華的樣子向眾人發著號召,從來不曾干過這種管理工作的他,覺得自己此時也頗有一些領導的樣子。他想起前幾天林振華給他洗腦時候說的話:其實領導很好當,在這個位置上,你自然就是領導了。

  臨時工們也沒有嫌棄趙勇群人微言輕,在他們看來,反正是要干活,年輕人湊在一起干活,總比呆在車間里和那些父母輩的工人一起干活要開心一些。至于趙勇群,就權當他是讀書時候班上的勞動委員好了,誰會去計較一個勞動委員的職位呢?

  彭少哲心思縝密,擔任了現場的工程師,負責在地上劃線,指導臨時工們如何工作。按著林振華的要求,在這片四畝地大小的場地上,要搭起兩個工棚,還要有材料庫和成品庫。工棚、倉庫以及中間的道路都要鋪上水泥,其他的地方則要鋪上煤渣。此外,考慮到南方多雨,場地的周圍還要挖出排水溝,污水直接通過廠區的圍墻排到旁邊農村的水渠里去,這種情況在當時是普遍存在的,農民也不會說什么。

  那個年月,家家戶戶都有勞動工具,諸如鍬、鎬頭、扁擔、糞箕之類的東西,幾乎屬于生活必需品了。在讀書的時候,大家都有過“學農”的經歷,至于那些從農場回來的知青工人,干這種活計更是嫻熟。六七十人奔忙起來,一時間顯得熱火朝天,引得路過的工人和廠領導都嘖嘖不已。

  鉗工孫長遠站在場地邊,正在指導著自己的兒子孫曉東用絲錐在鍍鋅水管上開螺絲口。長長的鍍鋅管被固定在臺鉗上,孫曉東一圈一圈地轉著絲錐的手柄,與鋼質的水管較量著力量。孫長遠言傳身教,時不時還在兒子的腦袋上拍上一巴掌。

  “笨蛋,絲口絞偏了!”孫長遠喝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兩只手用力要一樣,眼睛要看,你這是怎么看的。當年我學技術的時候,如果絞出來的絲口這么偏,你師爺直接拿管子就砸過來了!”

  “爸,你聲音小點。”孫曉東小聲地告饒著,干活的青工里,有一個他心儀的姑娘,他可不想在心上人面前被父親這樣訓斥。

  “投世貨!這點活都干不好,真給我丟人!”孫長遠用當地方言繼續訓道,聲音一點都未減。這個“投世貨”的稱謂,大抵和其他地方的“短命鬼”一詞是同義吧,這是父母們對孩子明罵暗求,希望博得神仙們同情的一種障眼法。

  “爸,我這不是在學嘛。”

  彭俊掄著鐵鍬,正在攪拌著水泥砂漿,這是他所擅長的工作。他低著頭,和誰也不說話,只是一心地做自己的事。自從上次自殺被搶救回來之后,他就覺得自己在廠里無臉見人了,但讓他再自殺一次,他卻無論如何也沒有這個勇氣。

  在朱鐵軍向周惠發飚之后,輕化廳終于答應,全盤接受漢華機械廠報上來的病退名單。不過,具體的手續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完成,所以,彭俊等人目前還是臨時工的身份,需要暫時在勞動服務公司呆著。

  林振華的就職演說,在彭俊的心里激起了一陣波瀾。他不知道林振華是否會成功,但他聽自己的父親說,林振華是一個非常有本事的人,也許真的能夠做成一些事情的。如果林振華真的能夠兌現自己的承諾,能夠讓服務公司的臨時工們也拿到50塊錢的工資,那么他彭俊當初的自殺,是不是太不值得了呢?還有,自己是否真的一定要去當一個正式工才能顯得有身份呢?

  彭俊無法給自己找到答案,他能夠做的,就是把眼下的事情做得更好,用汗水來洗涮自殺事件給自己帶來的羞辱。

  學電工的施國俊腳上戴著腳扣,正騎在剛剛立起的水泥電桿上,用老虎鉗固定著絕緣瓷瓶。站在他這個高度上,可以看到整個勞動的場面,這種場面讓他覺得有一種久違的感覺。

  是的,在剛剛去知青農場的時候,施國俊也曾見過這樣火熱的場面,那時候,大家唱著歌,心里懷著無限的希望。可是,幾年農場生活下來,歌聲沒有了,希望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在盼著招工回城的那天。

  知青政策改變了,施國俊和數以千萬計的知青一起,回到了城市,卻面臨著沒有工作的窘境。臨時工的這個身份,讓他這個大小伙子覺得非常沒有面子,于是,他開始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對于所有的豪言壯語都嗤之以鼻。他的人生觀變得非常現實,他覺得自己需要的,僅僅是一份正式工作,掙錢越多越好,干活越少越好。

  可是,這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林振華,卻用一幅美妙的圖景,把他的熱情重新激發了起來,讓他莫名地有了一種沖動。站在電桿頂上,看著嘻嘻哈哈、揮汗如雨的同事們,施國俊情不自禁地輕輕哼起了一首老歌:

  “塞北的狂風,吹硬了我們的筋骨;

  南國的烈日,曬黑了我們的臂膀;

  滿腔的熱情化開了三九的凍土;

  頑強的斗志戰勝了雨季的泥濘…”

  也許,我真的還年輕呢,26歲的施國俊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道。

  “休息了,大家來吃冰棒了!”新上任的會計畢敏和羅詠梅兩個推著一個冰棒車走過來,對著眾人喊道。

  這冰棒是絕對自產自銷的,在此前,廠勞動服務公司的一項重要業務就是在夏天的時候做冰棒,然后賣給全廠的職工。在當時,車間里的工人每人可以領到兩支冰棒,而家屬則是由廠里發冰棒票,一戶人家有一兩百張,這也是讓豐華縣其他單位的人羨慕不已的一項福利了。周圍廠子里的孩子如果饞了,要到漢華廠的冰棒室來買冰棒,每根是2分錢。而漢華廠自己的孩子經常是拿著一整張冰棒票,一下子就捧走10根,讓其他廠的孩子們嫉妒得眼睛滴血。

  說漢華廠的冰棒自產自銷,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連這制冰機都是漢華廠自己生產的。漢華廠是化工設備制造企業,制冷壓縮機是主打產品之一,給自己廠子造一臺冰棒機又有何困難。

  “休息了,休息了。”

  臨時工們一起都放下工具,圍攏過來,由畢敏和羅詠梅給他們發冰棒,然后便三三兩兩會站在一旁,邊吃著冰棒邊欣賞著自己的廠區,同時議論著自己的前途:

  “以后這塊地方就屬于咱們了?”

  “以后咱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做事了,我煩死我在車間里的那個師傅了。”

  “誰知道咱們服務公司能不能做起來啊。”

  “不是服務公司,是漢、華、實、業,記著林經理說的話哦。”

  “哎,你說小華說的事情,有沒有可能實現啊?”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覺得小華當兵回來以后,真的變了很多,變得有本事了,你看他能夠讓美國人送咱們一臺一萬多美金的高級機床,說不定他還真能把服務公司搞好呢。”

  “搞好了又怎么樣,咱們不還是臨時工嗎?”

  “我可不這樣想,如果一個月能掙到50塊錢,臨時工就臨時工唄,怕什么。”

  “嗶嗶——”趙勇群吹響了哨子,然后扯著嗓子喊起來:“好了,休息好了嗎?繼續開工了!”

  南都市,省財政廳的大門口,林振華和褚紅陽正在接受著看門大爺的盤問。

  “你們是干什么的?”看門大爺威風凜凜地問道,那年頭還有些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遺風,看門老頭的地位,不見得比機關里的處長們低。

  林振華滿臉堆笑,遞上自己的工作證:“老師傅,我是江南省漢華機械廠勞動服務公司的經理,你看,這是我的工作證。”

  “經理?你這么年紀輕輕就能當經理?你這個工作證不會是假的吧?”看門大爺上下翻看著那本工作證,似乎想挑出一點錯來。

  “大爺,你看看,這上面有我們廠的大印呢,這也能造假?再說了,我造假圖個什么呀?”林振華一邊叫著冤,一邊從兜里掏出大前門煙,遞了一支到看門大爺的手上。

  看門大爺接過煙,就著林振華按著的打火機點著,臉上的神色溫和了一些:“那好吧,你們跑到財政廳來干什么來了,找哪個部門啊?”

  “大爺,我們是來聯系業務的,想找你們的行政處。”

  “聯系業務?你們一個機械廠的勞動服務公司,有什么業務好跟我們聯系的?”看門老頭看來是精力過剩,逮著什么事都要刨根問底。

  林振華笑道:“大爺,這事說起來,倒是和你有關,我們開發出來的這個新產品,就是為了減輕像您這樣的革命老前輩的工作負擔的。”

  “哦,說來聽聽。”

  林振華一伸手,從褚紅陽的手里接過來一張曬圖紙,攤在地上給看門大爺看:“大爺,您看,我們設計了一種新式的大門,是伸縮式的。以后,您不用辛辛苦苦地來回開門關門,只要在值班室里一按電鈕,這門就開了。再按一下,門就關了。”

  “有這樣的好東西?”看門老頭果然來了興趣,戴上老花鏡認真地看著林振華的圖紙。

  林振華遞給看門老頭看的,是一張效果圖。林振華自己的繪圖功底,僅限于機械制圖,這張惟妙惟肖的伸縮式大門效果圖,是畢敏給畫出來的。畢敏性格內向,但頗有些靈氣,從小不知怎么學了點繪畫,在勞動服務公司里就算是一個畫家了。

  “大爺,你看,像你們財政廳這樣的大單位,尤其是像大爺您這樣的革命前輩鎮守的大門,怎么也應該是富麗堂皇的吧?你們現在就是一個大鐵柵欄門,知道的說這是財政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監…呵呵,還以為是建筑工地,這也折了您的身份,是不是?”林振華巧舌如簧,不過,話說得太快,差一點說人家財政廳的大門像是監獄大門了。

  “我見過你畫上的這種大門。”看門老頭拍著大腿說道,“我在掛歷上看過,人家老外的什么單位,就是一個這樣的門。”

  “對呀!”林振華大聲地附和道,“大爺,您想想看,咱們現在要學習外國的先進經驗和技術,像咱們財政廳這樣的單位,經常要接待外賓的。讓外賓看到咱們有這樣高級的伸縮門,不也可以出顯示咱們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嗎?”

  “小伙子,你說得對。你是叫作…”老頭倒不是記性不好,而是他根本就沒問林振華的姓名。

  “我叫林振華,是漢華機械廠勞動服務公司的經理。這位是褚紅陽,是我們勞動服務公司的業務總監。”林振華連忙把褚紅陽也拉過來向老頭做著介紹。

  “嗯,好好,都是年輕有為。”老頭高興道,“走吧,我帶你們去行政處,這個事要歸劉處長管,我帶你們直接去見他們。”

  “謝謝您咧。”林振華樂得幾乎想蹦起來。

  褚紅陽站在他身后,向他伸出了一個大拇指,小聲說道:“高,太君實在是高啊。”

  在看門老頭的引導下,林振華和褚紅陽兩個人來到了行政處劉處長的辦公室。沒等林振華說什么,看門老頭已經把那張圖紙攤到了劉處長的桌上,眉飛色舞地把林振華剛剛說過的那番話向劉處長說了一遍。

  “陳師傅,我都明白了。可是,咱們這個大門,還沒有壞啊。再說,他們推銷的這種大門,咱們國內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啊?”劉處長猶豫道。

  林振華上前一步,先把一盒大前門放在劉處長的桌上,然后說道:“劉處長,其實,像這樣的大門,咱們南都市有的單位就已經用上了。”

  “哦,什么單位?”

  “我們輕化廳系統的江南省石油化工機械廠。他們那個大門,和我們這個有些類似,不過技術上,比我們這種大門落后了好幾代了。”

  “石化機?”劉處長想了想,點點頭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有些印象了,好像是有一個這樣的門。”

  “劉處長,您看,像我們這些下屬企業都在用這種大門了,咱們省廳還在用大柵欄門,這不是有失體面嗎?您想想看,咱們的廳長坐著小轎車進出的時候,都要等待門衛…也就是咱們陳大爺,來開這個大鐵柵欄門,這不是影響領導的工作和心情嗎?我們漢華實業公司,正是想領導之所想,急領導之所急,開發出了這種自動式伸縮門,下一步將向全省的廳級單位推出,這第一家單位,我們就找到咱們財政廳了。”林振華說道。

  褚紅陽站在一旁,聽著林振華這番話,真是又覺得好笑,又有些感慨。不得不說,林振華是把許多官場里的潛規則都給挑明了說出來了,這些話在這個年代里,大家都還是不太好意思明著說的。

  “你剛才說,石化機的大門比你們的落后,而且落后好幾代,你們這個大門,有什么先進之處嗎?”劉處長問道。

  林振華道:“當然有,我們這種大門,全名叫作萬能程控自動伸縮門。石化機那個大門,說穿了就是用一臺電機拉著門開或者關,沒有任何的自動控制部分。而我們這個門,內嵌了一枚美國產的NE555電腦芯片,能夠控制大門開關的速度,使大門的開關更為平穩,而不是驟開驟關。還有,我們的大門具有遙控功能,在30米范圍內可以使用遙控器控制開關,這樣陳大爺即使不在值班室,只要在大門30米的范圍內,就可以管理大門的開閉。為了避免電動大門開關時誤撞到行人或者車輛,我們的大門還特地設計了防碰撞探頭,只要前面的障礙物,大門就會自動停下來。”

  “有這樣先進?”劉處長的眼睛也亮起來了,的確,如果財政廳的門口換成了這樣的大門,那該是多么氣派的一件事情啊。

  “這些都只是標配而已。”林振華牛哄哄地說道。

  劉處長問道:“什么叫標配?”

  “標配就是標準配置啊,就是所有的大門都具備的。我們還可以根據用戶的需要,在大門上增加附屬功能,比如說,可以設置燈光信號功能,延時開啟和關閉功能,密碼鎖功能等等…”

  “等等,林經理,照你這樣說,這個大門的價格,豈不是非常貴?”劉處長擔心地問道。

  “不貴,像你們財政廳門口這樣的寬度,標配的價格也只要5000塊錢就夠了。”

  “5000塊!”劉處長舌頭吐出老長,“這也太貴了吧。我們原來的大鐵門,才花了不到100塊錢呢。”

  “這能是一碼事嗎?”林振華道,“劉處長,俗話說,一分錢一分貨啊,我們這個大門里面,有一塊控制芯片,叫NE555,這是電腦芯片。這就相當于說,我們的大門里有一臺電腦在控制著的,你想想看,一臺電腦要多少錢?”

  這就是林振華在信口開河了,NE555全稱是8腳時基集成電路,雖然內部也集成了幾個運算器,但說是電腦芯片,就未免過于夸大了。NE555在美國市場上的價格也就是一兩美元,但在國內就屬于寶貝了。當時國家的外匯十分短缺,所有需要使用外匯進口的產品,都是很寶貴的。

  林振華當初與福特談價錢的時候,便附加了一個條款,讓福特替他在美國市場上采購一批電子元件,其中就包括了非常流行的Z80和這種名為NE555的芯片。林振華在當時并沒有想過要這樣來使用這批芯片,現在拿出來用,主要目的在于提高產品的技術含量,以便以高科技為幌子,漫天要價。

  “這也太貴了,我們的行政經費也負擔不起啊。”劉處長說道。

  “小劉,咱們連5000塊錢都沒有?”看門老頭插話道,他已經被林振華說動了心,覺得作為一個光榮的看門老頭,怎么也得看一個這樣的門,才能配得上自己的身份。

  劉處長面露尷尬,道:“陳師傅,你也知道的,咱們廳經費還是比較緊張的,5000塊錢,廳長那里恐怕通不過啊。如果能少一點的話,還好說一點。”

  林振華沒想到省財政廳居然也會缺錢,他選擇財政廳作為第一家目標客戶,就是覺得這個單位無論如何也是不會缺錢的。聽到劉處長這樣叫窮,林振華連忙收回自己的話:

  “劉處長,我剛才還沒說完。我是說,這個大門的報價是5000塊,但我們可以按試用價給財政廳安裝一套,只是收回一些材料費就可以了,人工費和技術費等可以分文不收的。”

  “哦?”劉處長來了精神,“你說的試用價,是多少錢呢?”

  “只要3000塊。”林振華伸出三個手指頭,鄭重地說道。

  走出財政廳的大門,褚紅陽迫不及待地歡呼起來:“小華,咱們賺狠了!”

  “閉嘴!”林振華瞪了褚紅陽一眼道。

  褚紅陽一愣:“怎么?”

  “你嚷什么!”林振華壓低聲音說道,“你知道咱們身邊走過去的是什么人?萬一他們中間有一個是財政廳的人,咱們的大門還賣得出去嗎?”

  “啊?”褚紅陽連忙捂著嘴,轉著頭打量著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結果,所有的人都被他的目光嚇得匆匆忙忙地走開了。

  “給我記住了,在客戶單位以及客戶單位的周圍,不能談論客戶的事情。這是一條規矩,任何一點小小的失誤,都會有可能導致丟單,明白嗎?”

  “明白了。”褚紅陽小聲地說道,隨即,他又興奮地把話題帶回了剛剛談妥的業務上:“小華,我真佩服你,咱們做一個這樣的門,滿打滿算也花不到500塊錢,居然讓你賣出了3000塊。”

  剛才,在財政廳里,林振華憑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硬生生地說服了行政處的那位劉處長,讓他覺得花3000塊錢來定做一個漢華牌大門,是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重要保證。劉處長當即去找了分管財務的副廳長,在獲得批準之后,迅速地與林振華簽訂了合同,并且留下了漢華機械廠勞動服務公司的銀行帳號,承諾兩天之內就把50的貨款通過銀行匯過去。

  褚紅陽目睹著這一奇跡的出現,只覺得自己有一種靈魂升華的感覺。他的父親是漢華廠的供銷科長,所以他從小就對于供銷的事情多少有些了解。不過,他父親跑供銷,所涉及到的產品都是有統一定價的,而且利潤也遠沒有林振華推銷的這個大門這樣離譜。這樣一個大門,需要使用的材料和工時,加起來也就不到500塊錢的樣子,林振華一口要了3000塊,還反復強調這只是試用價,是優惠又優惠的。

  “誰說花不到500塊?”林振華道,“咱們的推銷成本不是錢嗎?”

  “這能花多少錢?”

  林振華道:“紅陽,你要記住了,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把自己的勞動計算在成本里面。像我們這樣優秀的業務人員,一天的時間至少值500塊錢。”

  “你就吹牛吧。”褚紅陽不以為然地說道,“就算你小華是公司經理,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43塊錢,你還敢說一天就值500塊。”

  林振華恨鐵不成鋼地說道:“我懶得跟你說,走吧,去下一家。”

  “還去下一家?”褚紅陽驚訝地問道。

  “當然要去下一家。”林振華道,“咱們這才拿下一家,光靠這一個門,能養活咱們那七八十人?”

  “那下一家去哪?”

  “公安廳!”

  “公安廳?”褚紅陽嚇得差點摔個跟頭。當年和林振華一起逃學惹禍的時候,他們兄弟幾個可沒少和派出所打交道,當然,每一次都只是被警察教訓幾句而已,畢竟都是小孩。不過,這樣的經歷,多少在褚紅陽心里留了一些陰影,讓他聞警察而色變。

  林振華自然知道褚紅陽在想什么,他明知故問道:“怎么,看你嚇成這樣子?”

  “小華,你說咱們去公安廳賣大門,算不算雞給黃鼠狼拜年啊?”褚紅陽問道。

  “不算吧?”林振華道,“充其量,也就算是與虎謀皮。別忘了,你現在可是咱們漢華實業公司的業務總監,要有點氣魄,懂不懂?”

  “對了,我還忘了問你呢,啥叫業務總監?”

  “跟你說了也不明白,快走吧。”

  進公安廳的大門,難度可比進財政廳高出了幾倍。守大門的是在編的警察,警惕性極高,對著林振華二人反復盤問了許多遍。直到最后,林振華亮出了自己的退伍證,然后意外地發現看門警察也是退伍士兵,而且還是與自己的前身同在一個師的,這才解決了進門的問題。

  公安廳的行政經費更加緊張,林振華終于沒能把自己的現代化大門推銷出去,不過,倒是接了一套警察訓練中心的設備訂單,包括兩個航空圈、三個攀援架、若干單杠和雙杠,都是鐵制構件,對于漢華廠不說,屬于最沒有技術含量的產品。這樣的產品,放到勞動服務公司來做也是最合適的,因為服務公司的青工們技術水平有限,干點粗活還湊活,太精細的活,就需要請廠里的中年技工們幫忙了。

  “林經理,褚總監,我也是看著你們都是待業青年,自己能夠主動做點事,不容易,這才把這批器材交你們做的。希望你們在質量方面不要讓我失望。”公安廳行政處的處長高樹遠這樣說道,對于褚紅陽的業務總監這個頭銜,高樹遠也沒覺得特別奇怪,還以為是工廠里的某種約定俗成的稱呼。比如說,工廠里習慣于把技術特別牛的師傅叫作“老座”,這外人哪能聽得懂?

  “多謝高處長,您放心吧,我們的產品質量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林振華拍著胸脯承諾道。

  “年輕人,闖勁不錯。”高樹遠欣賞地說道,同時把林振華擱在他桌上的一包大前門推了回去,說道:“不過,這一套以后就不需要搞了,你們待業青年掙點錢也不容易,把錢省下來搞搞擴大再生產。”

  “我們一定牢記高處長的指示。”

  “呵呵,指示可不敢當。這樣吧,如果你們這批器材做得好,作訓處那邊反映好,以后我還會繼續向你們訂貨。”

  “那就太感謝您了。高處長有到豐華去出差的機會,一定到我們漢華廠去坐一坐,我們服務公司雖然窮,請高處長喝杯酒還是請得起的。”

  走出公安廳,褚紅陽拼命地憋著不敢說話,一直到走出一里地,再也看不見公安廳大門了,他才長吁一口氣,看著林振華道:“小華,我不是在做夢吧?”

  林振華用穿著膠鞋的腳狠狠地跺了一下褚紅陽的腳,疼得褚紅陽慘叫起來,然后才回答道:“現在知道是不是做夢了嗎?”

  “哎喲,你還真踩啊!”褚紅陽抱著腳抗議道。他們以前倒也是經常這樣打鬧的,褚紅陽如果吃了虧,鐵定會進行報復。但現在,他卻只是抗議,而沒有還手,在他的心里,已經有了一種潛意識,那就是林振華是自己的領導,自己是不能不尊敬的。

  “誰讓你做夢沒做醒的。”

  “小華,我這是在夸你,你都沒聽出來啊!”

  “夸我?”林振華搖搖頭,“我真沒聽出來。”

  “小華,我可是做夢也沒想到,你當一回兵回來,變得這么能干了。好家伙,就你剛才跟高處長說話的時候,我都捏著一把汗呢。他可是警察的處長啊,比咱們縣公安局的局長還大一級呢。”

  “警察也是客戶啊,你把他當成客戶,不就結了?”

  “小華,我剛才算過了,這一套器材,咱們連制作帶安裝,花不到200塊錢,他們給1000塊,咱們又賺了800了。”

  “注意你的素質…”林振華拖著長腔道,“不要看到這點錢就找不著北了。這點錢,離養活咱們漢華實業,還差得遠呢。”

  “小華,我現在有信心了。你看,咱們剛跑了兩個廳,就拿到了兩個訂單。如果每個廳都能掙到1000塊,咱們跑上幾天,不就夠了嗎?”褚紅陽信心滿滿地說道。

  林振華笑道:“好啊,你有信心就好。下一家,由你負責談了。”

  “我?我可不行。”褚紅陽退縮了。

  “你是業務總監,你不談,誰談?”林振華笑道,“我可是老板,只有大于50萬的單子,才需要老板出面來談,哪有一個老板天天跑來跑去談這種千把塊錢的小單子的?”

  褚紅陽道:“小華,我是說,我現在還不行,你得帶帶我。不過,談過這兩個廳,我現在有點感覺了,我估計,你再帶我幾回,我應該就可以去談了。”

  “好吧,那我就再帶你幾回吧。”林振華說道。

  選擇褚紅陽當業務科長,并不是林振華的一時興起。褚紅陽出身于供銷科長之家,在談業務方面,多少有些家學淵緣。過去,他們兄弟幾個在一起玩的時候,褚紅陽屬于最擅長擺平關系的,林振華對此印象很深。褚紅陽現在不敢出來談業務,原因只是缺乏市場意識,不知道供求雙方的關系如何處理。林振華前世雖然是個學生,但好歹也是在市場經濟環境中熏陶過的,在今天這個大家都比較含蓄的時代里,他就算是非常活絡的了。他相信,只要給褚紅陽一些時間,再加一些機會,他是一定能夠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業務總監的。

  “肚子餓了,買點東西吃吧?”褚紅陽看到路邊有一家小雜貨店,便向林振華提議道。

  林振華點點頭:“還真是餓了,走吧。”

  兩個人來到小雜貨店跟前,林振華掏出錢和糧票,買了一包梳打餅干和兩瓶汽水,和褚紅陽一起坐在店門口擺的一張小桌子旁,邊吃邊聊起來。

  林振華吃了一會,開始端詳著眼前的這個小雜貨店,眼睛里露出一絲狡黠的光芒。

  這家店只是名義上的雜貨店,其實不過是路邊的住戶在自家門口搭的一個小棚子而已。支撐棚子的是幾根大毛竹,周圍苫著一些油毛氈和瓦楞紙。棚子里搭了幾個木制的貨架,那木材也是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的邊角料,貨架釘得東倒西歪的,有些地方還得靠鐵絲來固定。

  看到此,林振華對站在一旁袖著手的店老板喊了一聲:“老板!”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待確定林振華是在叫他之后,便笑著應道:“我哪是什么老板,我姓唐,你就叫我老唐好了。”

  “哦,唐老板。”林振華堅持自己的稱呼方式,“這家店是你家自己開的嗎?”

  “對啊。”

  “怎么不搞個店面?”

  “哪里租得起店面嘛。”老唐苦笑道,“一天也賣不出幾個錢,如果再租個店面,掙的錢連房租都不夠。”

  林振華道:“唐老板,這就是你不懂經營了。你看,你這家店,其實就是一個窩棚,走過路過的人,也不一定愿意到你這里買東西。如果你弄成一個店面,顯得高檔一點,面積再大一點,貨色齊全一點,一天掙的錢就不止現在的數了。這就叫投資,以錢生錢。”

  老唐道:“小同志,你說的倒是對的,不過,我可沒本錢這樣做。再說,我家就在這里,我如果到別處去租個店面,來回跑也麻煩。”

  林振華道:“唐老板,我倒有個建議,不知道你是不是感興趣。”

  “什么建議?”老唐問道,其實他倒不一定對林振華的建議有多大的興趣,主要是閑著也是閑著,有人愿意跟他磨磨牙,他何樂而不為?

  林振華指了指老唐的棚子,說道:“你這個棚子,太簡陋了。我建議你把它拆掉,改成一個鐵皮棚子,用角鐵作為框架,外面包上洋鐵皮,里面用鐵皮做成貨架。”

  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實地給老唐比劃著:“你看,這個棚子可以做這么大,那么你的經營面積就可以擴大一倍,你不但可以賣現在這些貨,還可以弄個早點攤,賣點包子、炒粉、茶葉蛋什么的,保證你一個月起碼賺到三四百塊。”

  老唐笑道:“你說的這個,我也想過,可是我哪有錢來搞這樣的鐵皮棚子,做一個像你說的這種鐵皮棚子,起碼要1000塊錢吧,等我存到1000塊錢,估計四個現代化都已經實現了。”

  林振華道:“不用1000塊,我賣一套給你,只要你800塊。而且你也不用馬上付錢,我可以給你做按揭。”

  “什么叫按揭?”老唐被林振華說懵了。

  林振華干咳兩聲,掩飾住自己的失語,然后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你只需要付20的首付款,也就是160塊錢,剩下的錢可以分成12個月來還,一個月大概還50塊錢的樣子。一年以后,這個棚子就完全屬于你自己了,你看這個方案如何?”

  “你說的是真的?”老唐終于心動了,作為一個商人,即使是最小最小的商人,他對于商機也是有些敏感的。他手里當然能夠拿出160塊錢來,如果擁有了一個這樣的棚子,那么一個月多掙一兩百塊也是完全可能的,只要拿出50塊錢來還欠款,一年之后,這個棚子就歸自己了。要知道,這一個鐵皮棚子的使用壽命可不止是一年,這相當于他開始有固定資產了。

  褚紅陽在一旁聽著林振華的忽悠,只覺得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在漢華機械廠的家屬區,像林振華說的這種鐵皮棚子,可以說是家家必備,都是作為廚房或者柴火間的。工廠里類似于角鐵一類的邊角料很多,只要自己勤快點,揀一些邊角料焊接起來,然后再苫上鐵皮或者毛氈,就能夠做出一個棚子了。當然,林振華給老唐所建議的這種棚子,面積稍大一些,做工方面的要求應該也會稍高一些,但即使如此,褚紅陽也算不出這個棚子的造價能夠超過200塊,也就是說,林振華在路邊上吃包餅干的工夫,又拉到了一單不少于600塊錢利潤的業務。

  “唐師傅,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漢華實業公司的經理。”褚紅陽在愕然之后,終于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他連忙走上前,鄭重其事地把林振華的身份報了出來。

  “漢華實力公司?這是一個什么單位?”老唐還是有點納悶。

  林振華只好掏出自己的工作證,又解釋了半天漢華實業公司與漢華機械廠勞動服務公司之間的關系,同時還拿出了蓋有財政廳和公安廳大紅印章的兩份合同給老唐過目,老唐這才相信,從天上真的掉下來一個老大的餡餅,就砸在他面前了。

  再往后的事情,林振華就直接交給褚紅陽去處理了,包括簽訂合同,以及有關按揭款的償還細節等等。褚紅陽知道,這種分期付款的方式對于漢華實業來說是無風險的,因為老唐交的首付款就已經把漢華實業的成本抵完了,以后的錢收回來多少,都是賺的。況且,老唐的家就在眼前,他是不可能賴帳逃跑的。

  “小華,這樣的地方你都能拉到業務啊!我怎么就想不到還能掙這些人的錢呢?”離開唐家雜貨店之后,褚紅陽感慨萬千。

  林振華道:“紅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從前,有兩個推銷員到非洲去推銷鞋子。一個人去了之后,打電報回公司說:這里沒有市場,因為當地人都不穿鞋。另一個人也打電報回公司說:這里市場很大,因為當地人還沒有鞋子穿。你能聽出這個故事的含義嗎?”

  褚紅陽道:“我聽懂了,你是不是想說,其實有沒有市場,看于我們怎么看一個問題。”

  “正是如此。在生意場上,有一句話,叫作揀到籃里都是菜,只要你愿意去揀,遍地都是能吃的菜。”

  褚紅陽回頭看看唐家雜貨店,笑著說道:“估計這位唐老板,還以為自己揀了天大的一個便宜,誰知道,在你小華的眼里,他不過是一盤菜罷了。”

  林振華也笑道:“還有一句話,也一并教你吧。叫作汝之毒草,彼之仙草。”

  “什么意思?”褚紅陽皺著眉頭問道。

  “就是說,有些東西,在你看來,很爛,很不值錢,是毒草。在另一些人看來,就是非常值錢的東西,是仙草。我們生在工廠,長在工廠,這些鐵皮鐵疙瘩的,在咱們眼里只不過是垃圾,連草都不值。但對于工廠以外的人來說,這些東西就都是寶貝了。”

  “我現在開始有點明白了。”褚紅陽道,“像公安廳要的那個航空圈,其實就是幾根鋼管,加一個軸承,咱們子弟小學當年就有一個。可是在公安廳里面,他們沒人會做,這就是你說的仙草了。”

  “這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例子。我告訴你,曾經有人專門到工廠去揀廢棄的齒輪、法蘭盤之類的東西,然后焊在一起,當成一件藝術品,在國外的拍賣會上,一件就能賣出幾百萬美元呢。你說說看,這算不算仙草?”林振華說道,當然,他沒有說并不是所有的廢齒輪焊在一起都能賣出天價,只有藝術家焊的,才能算數。

  “這個離我太遠了。”褚紅陽直接都過濾掉了林振華的這個神話故事,“我現在想的,就是把咱們能做的東西,都找到地方賣出去。我現在相信你說的話了,到年底之前,咱們給每個工人發50塊錢的工資完全是有希望的。”

  林振華道:“你說的基本上都對,只有一點不對。那就是我們不但要賣自己能做的,即使是我們不能做的,只要有市場需要,我們也要賣出去。先拿到訂單,再去找會生產的人來生產,這才是市場的原則。”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褚紅陽大笑道,“你跟財政廳說的那個什么電腦控制,是你吹出來的吧?我可從來沒見你搞過的。”

  林振華尷尬道:“這個嘛,就算我不會,我也能找到人會做的。我回去就找胡楊去,我相信,憑著他的腦子,搞個自動控制電路算不上個啥。”

  “NE555,好東西啊。”胡楊用兩個手指捏著一枚集成電路芯片,贊嘆不已。

  在木模班的小屋里,林振華正一臉期待地望著胡楊,等著他給自己畫一個大門控制器的電路圖。

  NE555是一款非常簡單實用的集成電路芯片,從1971年被生產出來以后,電子愛好者們用它開發出了數以千計的實用電路。林振華在讀高中的時候,接觸過一點點無線電技術,知道555電路的應用領域,然而,由于他后來學的是機械,原先那點無線電基礎,也就忘得一干二凈了。在他向財政廳夸口能夠基于555電路弄出一套控制系統的時候,其實這套系統還根本不存在呢。

  “你找我是什么事情?”胡楊稱贊完芯片,扭頭好奇地看著林振華問道。

  “就是想請你給設計一個電路,要實現這樣幾個功能。”林振華遞過來一張單子,上面列著他打算實現的功能。

  胡楊大搖其頭:“你開什么玩笑,我哪會設計電路啊。”

  “你不會?”林振華有些不相信,“那你一看就知道這是555電路?”

  胡楊指了指芯片上印的字,說道:“這上面不是印著嗎?我雖然不懂電路,可是有些資料還是看過的,這么出名的一款芯片,我怎么會不知道?”

  林振華還是不相信,重新問道:“老胡,你是不懂555電路的原理,還是根本就不懂電子技術?”

  “兩樣我都不懂。”胡楊干脆地回答道。

  林振華的臉上綻出了笑意:“真的?那太好了!”

  “你沒事吧,小林。”胡楊懵了。

  林振華拼命忍著笑,解釋道:“老胡,你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你還有不懂的東西。你知道嗎,自從認識你之后,我就徹底沒有自信了。現在我終于又找回自信了。”

  胡楊愣了好一會,才聽明白林振華的話,也知道林振華是在開玩笑。他也跟著笑道:“瞧你小林說的,我只是比較喜歡機械技術,所以在這方面看的書多一些,哪能什么都懂。不過呢,我覺得你要搞的這些東西也不算太難,現在無線電愛好者也不少,你找找看,估計能找到懂這些東西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林振華道,“關于這個電路,我手上還有點技術資料,估計再找個會裝收音機的人,我們一起商量商量,也就弄出來了。好吧,老胡,我就不跟你聊天了,改天再敘。”

  “哎,小林,等等。”胡楊叫住正欲轉身離開的林振華。

  “有事嗎?”

  胡楊掏出一張紙,猶猶豫豫地說道:“小林,有件事,我知道很麻煩,可是…”

  林振華不滿地說道:“老胡,咱們之間,還講什么客氣。你有什么事就說吧,是不是想把胡師母蹬了,再找個年輕的,現在缺錢付散伙費,想找我借點錢?”

  “你個胡說八道的小林!”胡楊罵道,“跟我這老頭子開這種玩笑。”

  林振華呵呵笑道:“除了這事,其他的事情都好說。”

  胡楊被林振華給涮了一通,倒是把尷尬給丟掉了。他把手上那張紙遞給林振華,說道:“小林,這是我在看那些原版書的時候,從參考文獻里找到的一些書名,我覺得這些書非常重要。你看能不能通過你在國外的關系,把這些書弄到。我知道,這些書如果要買齊,可能會非常貴的,錢這方面…”他有心說由自己來負擔這些購書款,但終于沒說出來,因為國外的圖書價格非常貴,要買齊這些書,已經超出胡楊的經濟承受能力了。

  林振華接過書單,滿不在乎地答道:“沒問題,錢的事情你不用考慮,美國人還欠著我人情呢,這點書,對于他們一個公司來說,就是毛毛雨了。讓我看看,這都是些什么書…”

  林振華仔細看著這份英文的書單,越看越是心驚:“《湍流對推進器的影響》、《降噪技術》、《復雜曲面加工》…老胡,你這玩得也太大了吧?”

  胡楊道:“小林,這些都是業余愛好,我對這些內容比較感興趣,你看看,能買到多少算多少,實在太為難的話…唉,那就算了。”

  林振華沒有去揭穿胡楊的謊言,他當然知道,這個世界上能夠憑著業余愛好而研究這些東西的人,實在是不多見的。據說美國有個叫費根鮑姆的閑人曾經閑極無聊地研究過這些,還因此而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可人家正經是美國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的雇員,而不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機械廠的木模工啊。

  “老胡,這些書交給我了,我馬上就給斯皮舍爾公司在廣州的代理商寫信,讓他們幫忙把書單傳給福特。以后,你需要什么書,盡管向我開口就是。我也不問你到底是干什么用,不過我相信一點,你看這些書肯定是為四化做貢獻的。”林振華套用了一句時下的流行語來闡述自己的意思。

  “那就多謝小林了。”胡楊說道,“至于這些知識是不是對國家有用,唉,現在也不好說了。”

  從車間出來,林振華又去勞動服務公司的工地看了看,見簡易工棚已經立起來了,一群青工正在進行內部的裝飾工作。林振華和褚紅陽在南都市簽的那些訂單,都已經交給趙勇群和彭少哲了,他們正帶著幾名工人在商量如何備料,如何加工等細節。林振華知道這些產品的技術含量都不高,憑著青工們的集體智慧,應當是能夠拿下來的,他也就不過多去過問了。

  從工地回到家,正趕上妹妹林芳華放學回來。一見到哥哥,林芳華便欣喜地喊了起來:“哥,你回來了,太好了。”

  林振華這一趟去南都跑業務,呆了好幾天時間,所以林芳華有些一問。林振華笑著答道:“怎么啦,是不是我不在家,你一個人害怕呀。”

  “才不會呢。”林芳華道,“有楊欣陪著我呢。”

  “早知如此,我就不急著回來了。”林振華道。

  “不行!”林芳華道,“我都盼了你好幾天了。我們班主任說了,讓你一回來就去見他。”

  “啊?!”林振華一驚,“妹妹,你又闖禍了?”

  林芳華氣得掄拳就想打人:“什么叫又!我什么時候闖過禍了?”

  “哦,對,過去沒闖過禍,那這一次為什么闖禍呀?”

  “因為…誰說我闖禍了?”

  “不闖禍,班主任為什么要叫家長啊?”

  “因為…”林芳華突然臉一紅,說道,“我不告訴你。反正我們趕緊吃飯,吃完飯你就跟我去學校,我們班主任晚上都會在辦公室的,他說你一回來就要去見他。”

  無論林振華如何拐彎沒角地打聽,林芳華始終是紅著臉不肯說出為什么班主任要傳喚她的家長。林振華當然在第一時間就猜測是不是妹妹早戀了,但問了幾句,覺得也不太像,因為妹妹的表情顯然是喜色多于惶恐,要知道,那年月里如果中學生早戀被叫了家長,是一件非常悲摧的事情。

  吃過晚飯,兄妹倆各騎著一輛自行車,一起往縣中去。對于縣中,林振華只有從過去那個身體里繼承過來的一些記憶,穿越過來的他是從來也沒有去過的。其實,上學期學校也開過家長會,但當時林振華正巧出差,林芳華是讓楊春山頂替家長的角色去的。

  林芳華把哥哥帶到年級組辦公室,敲門進去。辦公室里只有一位中年男教師,坐在辦公桌前用放大鏡看著手里的一個什么東西,見到林芳華進來,他放下手里的東西,招呼了一聲:“林芳華來了,這位是…”

  “衛老師,這是我哥,林振華。”林芳華向老師介紹道,隨后又轉回身來向林振華說道:“哥,這是我們班主任衛老師。”

  “小林同志,我叫衛景文。”班主任站起身來,與林振華握了一下手,然后自我介紹道。

  賓主落座之后,林芳華向衛景文請示了一句,就離開辦公室,回教室上自習去了。林振華看著妹妹走開,然后回過頭問道:“衛老師,聽小芳說,您找我有事,是不是小芳又闖什么禍了?”

  這恐怕是所有家長見了老師之后都要說的話,林振華隱隱記得,在父母還健在的時候,他們去學校見老師,也是這樣問的:是不是小華又闖禍了?

  衛景文聽到林振華這樣問,連忙擺手:“不是不是,小林同志,你誤會了。我請你來,是想請你在開家長會的時候,給其他同學的家長介紹一下經驗的。”

  “經驗?”林振華有些糊涂。

  “是這樣的。”衛景文滿臉笑容地說道,“這次開學的摸底考試,林芳華同學考了全班第一名,全年級第三名,這是我們班在全年級考試中取得過的最好成績。尤為難得的是,林芳華同學的成績,在入學的時候并不突出,相比其他同學而言,還是比較落后的。在短短一年的時間里,林芳華同學的成績在全年級的排名從300多名一直上升到第3名,這簡直是豐華中學建校以來從未有過的奇跡啊。”

  “是這樣,那實在是太好了。”林振華松了一口氣,同時也真心為妹妹而感到高興,不過,他在嘴里還得趕緊客氣道:“這主要是老師教導有方,我作為家長,在這向老師表示感謝。”

  關于林芳華學習成績上升的原因,林振華心里還是有數的。林芳華一向算是比較乖的孩子,小學時候的成績還算可以。后來,父母出了事,他這個當哥哥的也不讓人省心,所以林芳華的學習也就逐漸走下坡路了。林振華當兵回來后,換了一個人,一方面能夠照顧林芳華的生活,讓她能夠安下心來讀書,另一方面還能夠給林芳華當家庭老師,幫她解決各種學習上的疑難。這樣一來,林芳華的成績自然也就突飛猛進地上升了。

  “老師對于所有的學生來說,都是一樣的。林芳華的成績能夠上升得這樣快,主要原因還要從家庭去找。我聽林芳華說,你在家里經常給她輔導功課,是不是這樣?”衛景文問道。

  “呃…我只是偶爾給她輔導一下。”林振華謙虛道。

  “可是,我聽說你自己的學歷也只是初中畢業,你怎么能夠指導一個高二的學生呢?何況,我向你的初中班主任也了解過,他說你在初中的時候,成績似乎也不太理想。”衛景文直率地問道。

  縣中是高中部和初中部合一的,所以林振華在初中時候那些劣跡,高中老師也同樣能夠知道。如果林芳華沒有驚艷的表現,恐怕大家也就忘記了林振華,偏偏林芳華成了一匹黑馬,沖入老師們的視野,連累著林振華也就成為大家研究的對象了。

  對于自己離奇的知識,林振華從來都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當兵的時候有過奇遇。他支支吾吾地把關于自學成才和右派教授一類的話向衛景文又說了一遍,衛景文也如其他第一次聽到這個神話的人們一樣,滿臉羨慕之色:“哎呀,這可真是太幸運的事情了。不過,這也應該說是你本人好學上進。其實,這樣的機會對于許多人來說都是存在的,但大多數的人都沒有珍惜。”

  林振華連連點頭:“是的,是的,衛老師說得非常對。我這個人吧,對于新鮮事物比較愛好,所以嘛,這個,你懂的…”

  衛景文接受了林振華的解釋,接著談起家長會的事情。聊了幾句之后,衛景文終于發現,林芳華的模式恐怕是很難被復制的,因為能夠指導讀高二的孩子學習的家長,在當年幾乎如鳳毛麟角,偶爾有些家長是讀過中專甚至大學的,其水平也僅限于指導處于中游水平的孩子,要想讓孩子在年級中成績拔尖,前提是家長本人也得曾經是拔尖人才吧。

  “抱歉,衛老師,你看我的確是幫不上忙了。”林振華帶著歉意說道。

  “沒關系,你不介紹這方面的經驗,至少也要在家長會上出現一下。失去雙親的兄妹倆,哥哥如此妹妹的學習,使妹妹的成績迅速上升,這本身也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嘛。”衛景文說道。

  兩個人聊完,林振華起身告辭,無意中看到衛景文桌上他剛才正在研究的那個小玩藝,不由得心念一動,指著那玩藝問道:“衛老師,你剛才在研究的那個,是什么東西?”

  “哦,是一塊集成電路。”衛景文說道,“怎么,小林同志,你對這個也有研究?”

  林振華道:“研究說不上,只是接觸過吧。你那塊是什么型號的芯片。”

  衛景文來了情緒,他小心翼翼地捏著那塊芯片,遞到林振華面前,說道:“這可是一塊美國進口的芯片,叫NE555。”

  其實,林振華剛才一眼就已經認出了NE555的樣子,當年的集成電路型號很少,各種芯片的外觀差異很大,林振華不太可能認錯。

  見衛景文捏著那塊芯片,像是捧著一塊寶貝的樣子,林振華忍不住就想笑出來。他細一打亮,詫異地說道:“衛老師,這不是一塊廢芯片嗎,已經斷了兩個腳了。”

  “可不是嘛!”衛景文惋惜地說道,“也不知道是誰這么粗心,把兩個引腳給弄斷了。不過,如果不是斷了這個腳,它也不會落到我的手上。就斷了這兩個腳,我在元器件商店把它買下來,也花了2塊錢呢。”

  “可是,斷了腳,你買來干什么?”林振華不解地問道。

  “小林,你坐下,我跟你說。”衛景文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知音,也不管林振華到底懂多少,就連忙拉著林振華坐下。他拿著一個鑷子,指著NE555的各個引腳,說道:“小林,你看啊,它原來是八個腳,斷掉的這兩個,一個是高電平門限,一個是低電平復位。高電平門限這個,還剩了一點點接頭,我有把握用導線把它焊上,還是一樣可以用的。低電平復位的這個腳,是齊根斷了,要焊起來有點困難,我怕焊接的過程會破壞里面的電路。不過,在很多電路里面,這個腳本來也是要空接的,所以缺了它問題不大。”

  林振華眼睛一亮:“衛老師,您懂電路設計?”

  衛景文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也說不上什么懂,就是個業余愛好罷了。我上大學的時候,倒是學電子工程的。”

  “您是哪學校畢業的,哪級?”

  “北航,六二屆的。”

  “北航六二屆的,在這教高中?”林振華倒抽了一口涼氣,難道中國的人才已經多到這個程度了?

  衛景文揶揄地一笑,道:“這樣的事情,也不算奇怪了。我家的成份比較高,能分配到中學來,而且這些年還沒挨過斗,算是非常不錯了。其實,我也挺喜歡教書的,能培養出一批有出息的孩子,此生足矣。”

  林振華直接把衛景文的心灰意冷言論給過濾了,單刀直入地說道:“衛老師,我現在就在漢華機械廠的技術科工作,我們正在搞一個新產品,但其中涉及到電子電路控制的部分,目前還沒有合適的人選,不知道您能不能施以援手。”

  “哦?搞什么樣的電路?”衛景文問道。

  “單位門口用的伸縮式大門的自動控制系統。”林振華道。

  “這個很簡單吧,不就是前進和后退兩項嗎?”衛景文失望地說。

  林振華道:“除了前進和后退之外,我們還希望能夠進行遙控,同時還有自動避讓行人和車輛的功能。”

  “這個稍微有點復雜,不過也是已經解決的問題。”

  “我們希望是使用集成電路控制,主芯片就是NE555。”林振華拋出了最大的一個誘餌。

  “你們有555電路?”衛景文果然上了鉤。

  林振華伸手到褲兜里一掏,摸出一塊與衛景文手上一模一樣的芯片,只不過成色要比衛景文那塊新得多。這是他下午的時候帶去給胡楊看的那塊NE555,他離開車間的時候就順手放在兜里了,忘了拿出來,這時候正好派上了用場。

  “我的天啊!”衛景文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他幾乎是以奪取的方式從林振華的手上搶過了那塊芯片,然后捧在手上,仔細地看著,嘴里還不停地念叨道:“竟然是全新的芯片!真是暴殄天物啊,這么貴重的芯片,你你你竟然就這樣隨便放在口袋里!”

  林振華笑嘻嘻地聽著衛景文的譴責,也不吭聲。等到衛景文終于緩和過來,對于自己的失態有些抱歉之色的時候,林振華才悠悠然地說道:“衛老師,如果您答應幫我們解決控制電路的問題,您手上這塊芯片,就白送給您了。您看怎么樣?”

  “可以!”衛景文毫不遲疑地答應道,“小林同志,你說要求吧,不管多復雜的電路,我都保證給你們設計出來。”

  揀著寶了!林振華在心里對自己大喊著。一片NE555芯片算得了什么,這種芯片在美國市場上的售價才1個多美元,可是,就是一片這樣的芯片,居然能夠買到一名北航電子工程專業62屆的畢業生給自己干活,而且還揚言不管多復雜的電路都能設計出來,林振華真不知道該覺得高興還是覺得悲哀。

  他絲毫也不懷疑衛景文的水平,60年代的大學生,個頂個都是牛人啊,更惶論北航這種牛到至處的學校。看衛景文剛才那專心致志研究芯片的樣子,就知道這些年里,他從來也沒有扔掉自己的專業。這樣的人才,埋沒在學校里,這才叫暴殄天物啊。

  “衛老師,您就不問問報酬的問題嗎?”林振華問道。

  “還要什么報酬?”衛景文反問道,“你不是答應把這塊555芯片送給我了嗎?這個報酬比什么報酬都貴重啊!我只要這一塊芯片就足夠了,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您是說,您只要芯片?”

  “沒錯,只要芯片,其他分文不取。”

  “只要一塊?”

  “沒錯…你等等,你是說你還有?對了,你們要開發產品,肯定還有。莫非你可以給我兩塊?”衛景文用不敢相信的口吻問道,他原本認為,林振華能夠送他一塊這樣的芯片就已經是非常慷慨了,可是聽林振華的意思,好像給兩塊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有兩塊555芯片,那該是多么開心的事情啊,一塊拿來做實驗,一塊擺在書架上養眼…

  林振華呵呵笑起來,接著問道:“衛老師,你是說您只要NE555,其他的不要?”

  “是的,其他的都不要!”

  “Z80也不要?”

  “你有Z80!”衛景文一把抓住林振華的手,這一個文文弱弱的書生,竟然能把林振華那干過搬運工的手抓得有疼痛的感覺了,“小林同志,你不會是騙我吧,你們廠真的弄到了Z80芯片?”

  “是的。”林振華點點頭。

  “你能帶我去看看嗎?我只需要看一眼就可以了。”衛景文道,為了強化林振華的信心,他又補充了一句:“你放心,你說的那種控制電路,包在我身上。別的不敢說,搞電路這方面,整個豐華縣沒人能比我更內行。”

  于是,一向以辦公室為家的衛景文沒等學生放學,就急匆匆地騎上自行車跟著林振華往漢華機械廠去了。兩公里多的夜路,衛景文騎得甚至比林振華還快,一路上,他興奮地向林振華問長問短,像是一個即將跟著家長去迪斯尼游玩的小孩子一般。林振華也順便把自己承包勞動服務公司的事情向衛景文說了一遍,不過,他堅決要求衛景文不要叫他林經理,還是叫他小林即可。

  林振華把衛景文帶到了自己家,讓他在妹妹的那個房間里坐下,然后到自己房間里摸索了一番,把自己存著的集成電路裝了兩個紙盒,拿過來攤開放在衛景文的面前,說道:“衛老師,請過目,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從國外給我帶來的芯片。”

  衛景文戰戰兢兢地打開紙盒,生怕不小心碰壞了里面的東西。盒子一打開,衛景文的眼睛里就閃出了金光,這是整整兩盒子集成電路芯片啊!衛景文僅僅是神往而從來沒有見過的Z80芯片,在這里竟然有10片之多。

  “這些都是屬于你們廠的?”衛景文問道。

  “確切地說,是屬于我個人的。”

  “這怎么可能!現在國家的外匯這么短缺,你根本不可能有外匯去買這些芯片的,這種Z80芯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片就要25美金,你這里有…有10片,整整250美金,你一個私人,怎么可能擁有這樣的財產!”衛景文激動地質問道,他倒不是懷疑林振華的人品或者道德,而是極度的驚訝,多少還帶著幾分嫉妒。

  林振華道:“衛老師,我怎么拿到這些芯片的,不便于跟您細說了。您就權當我有海外關系,是通過海外的親戚拿到的,這個解釋算不算合理。”

  “太難得了,太難得了。”衛景文連聲稱道,“別人如果有海外關系,首先想到的就要電視機、錄音機,甚至還有讓海外親戚幫忙買冰箱的。而你卻能想到要去買進一批集成電路芯片,實在是非常難得啊。我現在明白了,為什么林芳華的進步會這樣大,因為她有一個非常上進的哥哥啊。”

  林振華趕緊打住:“衛老師,咱們不用這么夸張吧。其實,我讓朋友幫我買這些芯片進來,是為了進行再生產的。你看,咱們一開始談的大門自動控制系統的事情,我希望是用一塊NE555來實現,您覺得可行嗎?實在不行,用Z80也成。”

  “用Z80來控制一個大門?”衛景文滿臉不悅,如果不是看到這堆芯片的份上,估計他要就大擺師道尊嚴,恨恨地訓斥林振華一番了:“小林同志,這簡直太浪費了!主席曾經說過的,浪費是最大的犯罪!你們這樣使用寶貴的集成電路芯片,就是在犯罪啊。”

  “我們這也是為國家生產產品吧,怎么能算是浪費呢?”林振華道。

  “這些功能根本就用不上集成電路,用普通的元器件就完全可以實現的,交給我來設計,不超過10塊錢的元件,我肯定能實現你說的所有這些功能。”衛景文說道。

  林振華搖搖頭:“衛老師,我跟你說,我這個電路里,必須要用上集成電路,用Z80也許有些過了,但NE555是一定要用的,至于怎么用,由您來決定。”

  “這又是為什么呢?”

  “因為這樣才能顯得高級啊,才能賣出價錢啊。”林振華大言不慚道,“如果我用模擬電路,那么其他任何一家廠子也能夠做到,他們就可以把價錢壓得低低的,我們還能掙到什么錢?”

  “錢錢錢!你們就知道錢!”衛景文真的火了,“小林,你知道嗎,這樣一塊集成電路,如果用來做實驗,可以對科學技術帶來多大的推動。而你卻為了顯得高級,明明不需要使用它,還把它用上,在你的眼里,難道科技還不如掙錢重要嗎?”

  林振華對于衛景文的這番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事實上,在未來的30年時間里,關于先經濟還是先科技的爭論,從來都沒有停歇過,林振華也是看過無數這方面的觀點的。他等衛景文咆哮完,才慢慢地說道:“衛老師,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想過沒有,如果沒有錢,您拿什么來科技?您做實驗不需要錢嗎?最簡單的一個道理,您只能花兩塊錢買一片殘缺的555芯片,如果您有錢了,能夠買到100片完好的芯片,那么對科技的貢獻又有多大?”

  “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咱們國家外匯短缺,這種進口芯片,那是有錢也買不到的。”衛景文多少被林振華說動了一些,不過他還是找到了自己的理由。

  林振華道:“衛老師,這兩盒子芯片,我全部送給您了,不管您拿來做什么實驗都行。除此之外,我們通過其他渠道再得到的芯片,您就不要心疼了。我是搞生產的人,我知道的是,只有掙了錢,才能維持科研的持續,如果大家都去搞科研,沒人負責掙錢,最終科研也是不可能起來的。您說句痛快話吧,這樣的條件,您能不能接受?如果您不答應,那我就只好去請其他人幫忙了。”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脅啊,一邊是兩盒子芯片,相當于一筐紅艷水嫩的胡蘿卜,另一邊是大鐵棒,如果你不干,對不起,這些芯片我就收回了。林振華堅信,沒有誰能夠抵擋得了這種陣勢。

  “我…”衛景文一跺腳,“唉,小林,你都說到這個程度了,我還有拒絕的可能嗎?看在這兩盒子集成電路的份上,我就助紂為虐吧。”

  我暈…林振華真是覺得要崩潰了,送出去兩盒子集成電路,七八百美元的東西,就換來這樣一個評價。沒辦法,誰讓人家是人才呢,人才就是這樣說話的,林振華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衛老師,這兩盒子集成電路,可不是白送給您的,我希望聘您為我們漢華實業公司的電子技術總工程師,以后涉及到電子技術方面的問題,您都盡力地幫助我們解決,您看行不行?”

  “那還用說。”衛景文道,“這兩盒子集成電路,如果在國內買,要好幾千塊錢了,而且還買不到。我就這樣白白拿走了,怎么可能?我一個月的工資是45塊錢,要掙3000塊錢,需要66個月,合五年半。小林,從現在算起,未來五年半的時間里,我就賣給你了。除了完成教學任務之外,我所有的業余時間都是屬于你的。”

  花3000塊錢,雇五年半的時間,好便宜哦,林振華暗想。不過,他畢竟不是這樣黑心的人,能夠揀到一個人才已經很不容易了,他才不會在乎多花點錢呢。

  “衛老師,我的意思是這樣的,您也不需要把所有的業余時間都賣給我,您還是可以專心搞您的科研,當然,還有教學。我們只是需要您幫著我們解決一些電子技術方面的問題,事實上,我們的業務重心在機械,電子這方面的需求目前還不多。我把這些元件送給您,是希望您能夠開發出一些新技術,如果您的技術能夠投入實用,我們希望購買這些技術的使用權,然后,我們繼續掙錢,繼續給您提供實驗條件。這叫產學研一體,豈不是很好?”林振華在衛景文的面前畫著一個挺大的肉餅。

  衛景文開始聽懂林振華的意思了,不得不說,林振華給他描述出來的場景,的確非常誘人。產學研一體這樣的想法,衛景文雖然沒有自己歸納過,但腦子里也是想過的,如果條件允許,他也希望用自己的知識去掙一些錢,然后再用這些錢來改善自己的科研條件。只是,限于當時的政策,同時也限于他個人的性格約束,如果沒有林振華主動推他一把,他是絕對不會走出這一步的。

  “小林,我發現你真的是一個非常有頭腦的人。”衛景文稱贊道,“你說的產學研一體這個概念,非常有啟發。其實,咱們中國也不是沒有技術,關鍵是技術和生產脫節,搞技術的人接觸不到生產,搞生產的人呢,又不懂技術,最后錢就都被外國人掙走了。”

  “那咱們就說定了?您答應給我們當電子技術總工程師了?”

  “哈哈,我連工資都已經提前領走了,還能反悔嗎?”

  林振華道:“衛老師,這兩盒子電路,可不是什么工資,這只是給您的聘禮。未來,我們每個月會給您支付一筆20元錢的勞務費…”

  “這個我可不能要!”衛景文連連擺手道,“我如果要了,那就是犯法了。”

  當時,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公職人員通過兼職掙錢這樣的事情,的確是犯忌的,萬一被羅織一個什么罪名,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1981年,武漢的一位國企工程師幫一家鄉鎮企業設計了兩套圖紙,掙了600塊錢,結果被人告發,次年以“利用國家技術牟取私利”的罪名,被判入獄300天。這個案子雖然時下還沒有發生,但可以想象得出當時的環境是什么樣子,衛景文有這樣的擔心,也是非常正常的。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空子可鉆的,其實當年所謂“星期天工程師”之類的事情,到處都有,屬于一種“民不舉、官不究”的公開的秘密。只要你掙的錢不是那么多,沒有招來旁人的紅眼,一般也不會有什么事情。那位被判入獄的工程師,事后也因為中央領導的親自過問而被免除了罪名。像漢華機械廠的工人出去到鄉鎮企業那里去“打野雞”的事情,更是沒人會在乎。

  林振華理解衛景文的擔心,也怕自己的一念之差,害了這位人才。他想了想,說道,“衛老師,您不要報酬也可以,但是,您做實驗,總是需要一些材料的吧?這樣吧,我們公司每個月可以撥給您50元的實驗經費,您可以用來購買實驗器材、電子元器件,也可以用來買書、買資料。只要您能夠拿出發票來,我就可以給您簽字報銷,您看這樣行不行?”

  “實驗經費,也花不了這么多錢啊。”衛景文老老實實地說道。

  林振華道:“衛老師,您別就這么學究氣了。這筆錢就是給您的,您愿意用來干什么,我都不管,我只要見發票就可以報銷。您還不明白嗎?這么說吧,您如果回家探親去,只要寫一個出差考察的名目,包括師母、您孩子的火車票,我都能給報,您明白了嗎?”

  這話就已經是明到至處了,其實這在當年也同樣是公開的秘密。比如干部出差,回來只要能拿出票,就可以報銷。于是,就有不少出差干部專門在公交車站揀別人扔下的票根,每張不過是三分五分的,攢上幾塊錢,然后拿回單位去報銷。這樣的事情,誰都知道,但誰都不會去追究。

  衛景文聽到林振華說得這么明白,老臉上不禁泛出了紅暈。他也是一個凡夫俗子,也要掙錢養家。他想到,如果自己每個月能夠從這筆實驗經費中報出幾塊錢的生活費,在家里的地位也會大幅度地提高,屆時他再在臥室里焊電路,妻子也就不會抱怨燒松香的味道太刺鼻了。

  想到此,衛景文訥訥地說道:“這…這太違背我做人的原則了。”

  聽到這句話,林振華呵呵笑了,他知道衛景文已經動心了。

  “衛老師,您如果覺得過意不去,就幫我們開發出幾件新產品來,讓我們能夠掙回這些投資,到時候,就不是您欠我們的,而是我們欠您的了。”林振華笑著說道。

  “沒問題,小林,你就等著看吧。”衛景文自信地說道。

  無意中揀到了一個電子工程師,林振華心里美得很。第二天,他帶著彭少哲去縣中和衛景文見了一面,說好以后由他們直接聯系,林振華就不再管具體的事務了。彭少哲受到父親的熏陶,也是一個小科技愛好者,還曾經裝過收音機的,所以與衛景文還很有些共同語言。

  關于雇衛景文當兼職的事情,林振華沒有向妹妹細說,只是說衛老師的水平很高,正在幫勞動服務公司設計一些產品,解決重大的技術難題。林芳華對此也非常高興,覺得自己在這件事情里也是出了一份力的,總算是幫哥哥做了一點事。

  衛景文與林振華形成雇傭關系之后,在班上對于林芳華自然又多了幾分關照,不過林芳華此時已經是班上成績第一的學生,受到這種特殊關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沒有人會想到其中還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技術問題解決了,漢華實業的各項事情都開始步入正軌,的勢頭比林振華事先估計的要順利得多。

  褚紅陽開始長住南都市了,偶爾才回豐華一趟。漢華機械廠在南都設有一個辦事處,有幾間房,褚紅陽便占了其中的一間,作為自己的住處。辦事處本來就是歸供銷科管的,而褚紅陽的父親就是供銷科長,所以他有近水樓臺之便。有些時候,客戶對褚紅陽不信任,非要到他的單位來看一眼,褚紅陽便把他們帶到辦事處來,也算是有個見證了。

  在跟著林振華跑了幾趟業務之后,褚紅陽的業務細胞被激活起來了,眼睛里看什么東西全是錢,瞳孔都恨不得變成了方形的。幾個月的時間里,他幾乎跑遍了南都市所有的機關單位,大到單位的大門,小到辦公室里的衣帽架、臉盆架,只要是能夠談成的業務,他葷素不挑,全都往自己的筐里揀。

  在當年,國家財力十分有限,各個單位能夠拿出來改善辦公條件的錢不多,所以大的業務很難談成,但褚紅陽走到哪里都聲稱自己是待業青年,喚起人們的同情,最后總能夠揀到一些邊邊角角的小業務。幾個月下來,竟然讓他拉到了七八萬塊錢的業務。所有這些業務,成本都超不過50,有些甚至可以低到10或者20,林振華粗粗地算了一下,發現公司的毛利已經能夠達到五萬以上了。照這樣算下來,一年掙到10萬的毛利也并非難事,他給廠里的承包承諾已經能夠輕松實現了。

  褚紅陽能夠撐起業務攤子,林振華便把精力轉到了公司的內部管理方面。他進行了大膽的嘗試,在公司里推行了一套后世非常普遍的績效工資制度,把計件、計時、節約、定額等因素都考慮了進去。青工們的文化水平不高,這些彎彎繞繞的算法沒幾個人能夠看懂,但他們知道一點,那就是只要多干活,干好活,就能夠多拿錢。

  錢的號召力永遠都是最強大的,在那個大家生活都很拮據的年代里,錢更是硬道理。林振華承包的第一個月,每個青工平均拿到了15塊錢的獎金,加上本來就有的24塊5角的工資,總收入就達到了近40元,個別拿得多的,已經提前實現了月薪過半百的目標。這一下,整個漢華機械廠都轟動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拿到如此高工資的青工們,自然是最為開心的一群。他們在家長的特別許可下,拿著剛剛到手的獎金,呼朋引伴地到廠子外面的幾家個體小飯館去慶祝。一時間,幾家小飯館生意興隆,買肉買魚地,幾乎要把縣城里的肉攤子都買空了。有遠見的農民立馬決定,今年要多養幾只小豬,來年豬肉的銷售肯定會更好。林振華無意之中竟然帶動了一條龐大的產業鏈。

  青工們拿到了錢,在家里有了地位,在男友或者女友面前有了面子,逐漸地把勞動服務公司當成了自己的事業。現在,他們說起公司的時候,總是使用林振華教他們的那個詞,叫作漢華實業,在他們心里,覺得林振華給他們描述的夢想,已經非常逼近了。

  分管生產的趙勇群不懂得那么多管理的技巧,他能夠做的,就是身先士卒,帶著青年工人們夜以繼日地趕活,從來也不讓褚紅陽簽來的訂單因為完不成而流失掉。除此之外,他還帶有一種非常樸素的觀念,那就是能省一點就省一點,車間里的邊角廢料都被他帶著人搜羅過來了,連電焊絲都恨不得去揀那種用剩下一半的。

  對于青工們揀廢料的行為,林振華一開始是贊成的,畢竟省下來的錢都能夠落入公司的錢袋子。可是,隨著業務量的上升,公司的工作越來越忙,林振華便和趙勇群商量,說是不是干脆別揀廢料了,從倉庫里領一些材料出來加工就是了。

  趙勇群把眼睛一瞪:“小華,倉庫里的料多貴啊?我們稍微麻煩一點,就能省下不少錢呢。”

  “可是,大家工作都這么忙,有時間清理這些廢料嗎?”

  “加班就是了,小華,這事你別管了,大家都愿意加班,你只要給發加班費就行了。”

  正如趙勇群所說的,青工們愿意加班,他們最缺的是人民幣,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為了節省一根鋼管,青工們愿意從廢料堆里去揀來一些半截的管子,然后用砂紙打磨掉銹跡,再一根一根地焊接起來,表面刷上油漆,看起來就與新管子毫無差異了。

  漢華實業接的訂單,都是一些大門、柵欄、垃圾桶之類的東西,對于結構強度沒什么要求,所以使用廢料來進行加工,并不會影響到產品質量。林振華見大家都沒有什么怨言,也就不多吱聲了。

  在一些涉及到精加工的地方,例如財政廳那個大門的傳動部分,林振華只好請廠里的老師傅們出馬。老師傅們對于給服務公司干活,打心眼里愿意,一個主要原因是他們的孩子大多都在服務公司里工作,服務公司紅火了,孩子們精神面貌好了,而且錢也掙得多了,這些家長自然高興。還有一個次要一點的原因,就是林振華從來也不虧待這些來幫忙的工人,雖然礙于廠里的三令五申,林振華不便于給來幫忙的工人們開勞務費,但每一次好煙是管夠的,臨走的時候還能帶一包走,這樣的話,誰不樂意干。

  業務的,穩固了林振華在公司里的地位,再也沒有人因為他年輕或者過去調皮淘氣而不服他了。除了褚紅陽等幾個死黨之外,其余的青工都開始對林振華改稱“林經理”,或者按著他在廠子里的身份叫他“林科長”,因為他還掛著技術科副科長的頭銜。林振華說的話,在公司里也變得非常有權威,許多人都不自覺地按著他說的話去做人做事。

  借著干活的機會,林振華在公司里大力倡導學習技術的風氣。他搞了一套內部適用的技術工人等級制度,弄成一個小胸牌別在每個工人的胸前,不同級別按顏色劃分,低等級的工人跟別人打個照面都會覺得難堪。這樣一來,青工們紛紛抓緊業余時間去學技術,有的是向自己的父母學習,有的則拎著煙酒去找原來的師傅學習,這種景象,在漢華廠可以從來也沒有出現過的。

  彭鋼等人的病退報告終于批復下來了,按著林振華與廠里的約定,勞動服務公司與這些辦理了病退的工人們簽訂了返聘協議,由勞動服務公司每月向他們支付一筆返聘費,他們則依舊在廠里上班。作為交換,他們的子女雖然辦了正式入廠的手續,但依舊留在服務公司,工資由漢華廠發,獎金由勞動服務公司支付,當然,在獎金的領條上簽字的必須是他們退休的父母,否則帳上就說不過去了。

  這一套把戲,是換湯不換藥,除了孩子們得到一個正式工的身份之外,其他一切都沒有發生變化。這種變通的手法,既不瞞上也不瞞下,廠里的職工和輕化廳的領導都心知肚明,不過,既然漢華廠并沒有違反規定,大家也就不說什么了。

  這種大規模返聘退休職工的作法,也沒有引起此前退休的職工的非議,這是因為漢華廠此前的退休工人數量非常少,從建廠至今,一個500人的廠子,退休工人只有20多個,許多人本身已經人老體衰,也不會去爭這種事情了。

  退休工人少,是當時大多數國營企業普遍的情況。中國的國企建設高潮是在一五計劃到大躍進期間。從50年代初至80年代初,剛剛30年時間,當年進廠時20歲左右的工人,到此時也就是剛滿50歲,還不到退休年齡。不過,10年之后,當這批工人開始大量進入退休隊伍的時候,國企就背負起沉重的負擔了。而沒有退休工人拖累的鄉鎮企業和私營企業,則能夠輕裝上陣,輕而易舉把大量的國企推入破產的深淵,這是后話了。

  漢華廠的領導們對于服務公司的興旺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在廠務會上,蔣滿慶自豪地宣布,今年的年終獎已經有著落了,每名工人最多能夠拿到50塊錢,而這些錢,全都是由于服務公司扭虧為盈而給廠里節省下來的。50塊錢的獎金,在當年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了,尤其是雙職工家庭,一下子就拿到了100塊,這個年將會是多么紅火啊。

  “我要說明一下,小林在辦服務公司這個問題上,態度是非常端正的,服務公司使用廠里的設備、原料等等,小林全部都按成本價和廠里進行了結算,甚至于他們的工人從廠里廢料堆里搬走的廢鐵,都按廢鐵的收購價向廠里付了錢。我覺得,能夠做到這一點,非常難得。”蔣滿慶介紹道。

  “這一點的確很不容易。”廠長陳偉國道,“本來,咱們辦勞動服務公司,只是為了解決待業青年就業的問題,他們從廠里拿點材料,用一下設備之類的,也都是正常的,也是允許的。但小林能夠這樣做,往大處說,就是公私分明,維護國家利益。咱們廠子是國營企業,而勞動服務公司算是大集體,嚴格地說,大集體企業占用國營企業的財產,也算是挖國家墻腳的行為。”

  黨委書記鄒世成也點點頭說:“能夠做到這一點,真的很不容易,這說明小林的思想覺悟是非常高的,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朱鐵軍道:“這個問題,可沒那么簡單。關于這件事,我和小林曾經談過的,所以知道他的心思可不只是這一點點。”

  “怎么,他還有別的什么想法?”陳偉國問道。

  朱鐵軍道:“他現在和廠里結算得這樣清楚,是抱著親兄弟、明算帳的想法的。他現在不占廠里的便宜,以后廠里也別想點他的便宜。這個小年輕,帳算得清楚得很呢。”

  陳偉國不以為然:“這就是小林想得太多了,畢竟還是年輕嘛。咱們這么大一個廠子,還會去算計他們幾個待業青年的錢?他們不要占廠里的便宜,我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勞動服務公司到目前為止才掙了多少錢?”

  蔣滿慶答道:“毛利五萬多吧,扣掉工資之類的,還有兩萬多利潤。”

  “看看,看看。”陳偉國道,“不過是兩萬多塊錢的利潤,咱們廠一年起碼也是200多萬的產值,誰把他那2萬塊錢看在眼里?”

  朱鐵軍道:“大家別忘了,服務公司在小林手里,才不到半年時間。原來是一分錢也掙不到的,現在已經做下了七八萬的產值,純利潤就有2萬多了。我看,照他這個速度,過兩三年,每年搞個幾十萬產值也是有可能的,到時候利潤沒有十萬,也得有八萬了。”

  “會有這么大的利?”鄒世成有些意外,十萬的利潤,也不是可以等閑視之的事情了。

  “當初小林和廠里簽的承包協議,是不是說到利潤部分他要分成的?”梁廣平想到一事,忍不住問道。

  蔣滿慶道:“是這樣的。當時簽的協議是說,他承包的目標是使勞動服務公司自負盈虧,如果達不到,他在廠里的獎金全部取消。如果有盈利,兩萬塊錢以內的部分,他分文不得。超出兩萬塊錢的部分,他拿50作為承包費。”

  “這么高的比例?”鄒世成問道。

  “這個也是廠務會討論通過的。”朱鐵軍道,“主要是簽這個協議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服務公司還能夠盈利,當時覺得能夠自負盈虧,就非常不錯了。誰想到這個小林還真有點辦法,居然能夠做出這么大的盈利來。”

  鄒世成掰著手指頭算道:“他今年才半年時間,就做到了兩萬多的利潤。明年一年,他最起碼能做到四萬的利潤,這樣到年終的時候,他光拿承包費就要拿一萬塊了。這不符合政策吧?”

  梁廣平道:“這個也是咱們當初跟人家簽的協議,國家也是提倡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嘛。在農村搞承包,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都是個人的。咱們工廠也應當是如此。我覺得,如果小林真的能夠成為一個萬元戶,我們應當覺得高興才是。”

  聽到梁廣平為林振華說話,大家已經見慣不怪了。林振華剛回廠的時候,梁廣平對他是意見最大的,但這一段時間以來,他的態度發生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至于原因嘛,大家也都心照不宣,林振華自從結識了那位大款朋友之后,經常會從一些莫名其妙的渠道得到一些稀罕的工業品,他每次都會給各個廠領導送上一份。梁廣平一向是拿人的手短,得了林振華的好處,替他說點好話,也是正常的。

  蔣滿慶說道:“其實,用不著等到明年。馬上就到年底了,今年的承包費就該進行結算了。小林承諾的是一年兩萬塊錢利潤,現在半年時間,應當按一萬塊錢計算,服務公司的利潤是兩萬多,扣掉一萬,余下的也得讓小林提取一半作為承包費才合理。”

  “那就是五千塊了?”鄒世成問道。

  “不止五千,要到七千左右。”朱鐵軍插話道,他一直都很關心林振華的動態,所以對于服務公司的利潤了解得比較清楚。

  “真要讓他提走7000塊錢?”陳偉國道,“這樣搞,太惹眼了吧?就算輕化廳不過問,群眾也不會答應的。”

  “我也擔心這一點。”蔣滿慶道,“還好,小林還沒有來說這件事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朱鐵軍道:“小林的想法,他和我談過,他說了,這些錢他一分都不拿。”

  “有這樣的事?”梁廣平不敢相信,這可是整整七千塊啊,即使是他這種拿80多塊錢工資的領導,也要七八年時間才能掙到這么多錢,林振華居然分文不取?

  朱鐵軍道:“沒錯,不過,小林說了,這筆錢在所有權上是屬于他的。他打算把服務公司的利潤拿出一部分來作為臨時工們的獎金,大頭留下來擴大再生產。他說,他的這筆承包費,作為個人投資投在服務公司,未來服務公司要計算他的股份。”

  “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想當資本家嗎,按公私合營?”鄒世成有點惱火了,如果林振華把錢拿走,他也只是考慮一下是否符合規定而已,但林振華要把錢留下來作為投資,這可就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了。

  朱鐵軍道:“這個問題我不太清楚,咱們服務公司是大集體性質的,整個資產本來也就是屬于全體勞動者集體所有的。現在大家一起勞動,創造的利潤作為投入,那么就應當按大家投入的比例算成股份,小林個人想多投一些,不知道政策上是否允許。”

  蔣滿慶道:“我沒看到相關的政策,主要是咱們的服務公司本來也沒什么資產,就是一臺制冰機,值不了幾個錢。現在如果他們要把利潤變成投資入股,未來資產就會不斷增加,那個時候,的確是要考慮一下政策問題了,如果搞出一個資本家來,就不好了。”

  朱鐵軍道:“我覺得,事情要一分為二地看。小林自愿把應得的分紅拿出來投入生產,擴大集體的資產規模,這是一件好事,我們應當鼓勵。至于說成為新的資本家,我覺得我們的思想不用太僵化,現在中央不是鼓勵多種經濟形式并存嗎,為什么那些刑滿釋放的小混混能夠開個商店當個體戶,我們自己的同志反而不能去搞經營?未來如果先富起來的都是一些思想品質不好的人,那我們這個國家會變成什么樣子?”

  鄒世成道:“可是,小林畢竟還是工廠的正式職工,而且還是以工代干的干部。這樣身兼兩職,又是工人,又是資本家,總不太好吧?而且,他還是個預備黨員,怎么能搖身一變,變成一個資本家了?”

  陳偉國插話道:“老鄒,老朱,我覺得這件事咱們這樣討論也不會有結果。勞動服務公司愿意擴大再生產,這是一件好事,我們應當。至于說小林的承包費投入再生產的問題,我們最好聽一下上級領導的意思,看看政策是怎么樣的。這樣大的事情,咱們廠里自己也做不了主。”

  “我贊成老陳的意見。”梁廣平舉手道,“小林的承包費不拿出來,反而更好。萬一國家的政策不允許,投資形成的設備還在這里,大家都不會犯錯誤。如果他拿走了,拿去吃喝玩樂了,萬一國家追究下來,他歸還不起,那可是要坐牢的。”

  陳偉國道:“那就這么辦吧,老蔣,你讓財務科核算一下,看看小林應得的承包費有多少錢,記一個帳。如果國家政策允許,未來就按這筆帳計算他的股份。如果國家不允許,咱們再從廠里列一個項目,給小林發一筆獎金,補償他一下就可以了。”

  “這件事,大家都不要外傳了,萬一傳出去,對大家都不好。”鄒世成嚴肅地提醒道。

  在廠領導們算計著林振華兜里的錢的時候,林振華卻正在陸家巷蘭武峰的家里,看望受傷的蘭武峰。頭一天,蘭武峰到鄰縣去推銷小商品,回來的路上遇到車匪路霸搶錢,他為了保護兜里的幾百塊錢,和幾個混混打了一架,身上青青紫紫地傷了十幾處,腿上還被劃了一道口子。

  “你看這一身,怎么會打成這樣?”蘭大媽拿著蘸了跌打藥水的棉花,一邊為兒子擦著傷口,一邊眼淚汪汪地念叨著。

  “媽,沒事的,我在云南跟人打架的時候,我比這傷得更厲害的時候還有呢。”蘭武峰非常不滿于母親的嘮叨,覺得這讓他在林振華面前失了面子。

  蘭大媽惱道:“你在云南跟人打架,回來怎么從來也沒說過啊?”

  “傷都好了,還說什么?”

  “你怎么總改不了愛打架的壞毛病呢?都快20歲的人,還不讓我省心。”

  “媽,這一次我可不是愛打架,我這怎么也算是保護國家財產吧?如果我不跟他們打,這幾百塊錢就讓他們搶走了。”

  林振華道:“峰子,我倒寧可這幾百塊錢被搶走,也不希望你被傷著。”

  “林哥,我受點傷算什么,這些錢可是咱們大家的,我就算死也不能讓別人搶去。”

  “現在社會風氣怎么會這么壞?”林振華皺著眉頭問道。

  熊立軍在一旁答道:“到處都一樣,待業青年多了,成天閑著沒事,又沒錢,所以干什么的都有。膽子小的就是賭博、偷東西,膽子大的就直接去搶了。公路上的班車是他們搶得最多的,車上的人互相都不認識,也不敢反抗,他們搶了就跑,警察也沒辦法。”

  蘭武峰道:“其實,如果不是林哥拉我一把,估計我現在也干這個了。”

  林振華道:“既然是這樣,你們就別總往外縣跑了,就守著豐華縣的市場就好了。”

  熊立軍道:“小林,你不知道,咱們欣欣商店,也就是剛開始幾個月比較火,這幾個月就越來越不行了,商店的銷售額,一個月才萬把塊,我背著包在縣里各個單位推銷,也賣不出幾千塊,我真擔心再這樣下去,咱們就要關門了。”

  “嗯,這就是市場飽和了吧。”林振華道,“我們搶了一個先機,當時大家都沒見過洋貨,咱們弄進來,大家都感興趣,買的就多。現在大家已經見慣了,不再覺得新鮮了,銷售量自然就下來了。豐華雖然是個大縣,畢竟購買力還是有限的。”

  熊立軍道:“我也知道是這樣,所以我和峰子商量,帶著貨到周圍幾個縣去推銷。咱們的貨色比較齊全,周圍幾個縣的個體戶有些進不到這樣的貨。我們直接批發給他們,他們再賣給老百姓。這樣跑了一段時間,收入還可以。”

  “可是這樣太危險了。你們跑來跑去,估計小混混們也認識你們了,知道你們身上有錢。萬一未來專門盯著你們搶,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想過了,我賣貨的時候,認識了幾個單位車隊里的人,我讓他們有到外縣出車的機會,就叫上我。我帶一批貨坐他們的車過去,再帶著錢坐他們的車回來,中間給他們司機一兩包煙就可以了。這樣就比較安全了。”熊立軍道。

  “老熊,你可真有一套。”林振華贊道。

  “沒辦法啊,要掙錢,要娶媳婦,可不就得多動腦子嗎?”

  “怎么,有對象了?”林振華好奇地問道。

  “剛談了一個。”熊立軍不好意思地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哪的呀?”

  “送變電建設公司的,是個坐辦公室的,她父母也是送變電的,她爸是個中層干部。”熊立軍匯報道。

  “不錯呀,怎么認識的?”林振華來了八卦精神,對于熊立軍能找到女友,他很是高興,他本來還擔心熊立軍辭了公職之后,談不上對象的。

  熊立軍道:“我到送變電去推銷計算器,她讓我教她怎么用,一來二去就這樣認識了。”

  蘭武峰揭發道:“林哥,你可別聽他的,明明是他看人家長得漂亮,就天天往人家那里跑,都說有新產品,讓人家試用。”

  “還說我呢,你不是一樣嗎?”熊立軍反戈一擊。

  “嗯?”林振華扭頭看著蘭武峰,“怎么,你也搞了一個?”

  “沒有沒有。”蘭武峰趕緊否認,幸好,這會蘭大媽已經出門買菜去了,沒有旁聽他們的對話,否則,如果讓她知道兒子在搞對象,還不得立馬就揪著兒子的耳朵讓他把姑娘帶回來見見。

  “我這才真是八字沒一撇呢。”蘭武峰解釋道,“人家只是往店里多跑了幾次,老熊就胡說八道了。”

  “怎么回事?”林振華問熊立軍道。

  熊立軍來了精神:“那姑娘,長得可真是太漂亮了,我那位跟她一比,簡直就是個黃臉婆。那姑娘在商業局工作,也不知道怎么,就跟峰子對上眼了,好家伙,沒事就跑過來,說是來店里聽歌。你問問峰子看,這幾次我去廣州進貨,峰子非得逼著我給他買磁帶,什么李谷一、蘇小明,還有什么鬼人的。”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齡?”林振華問蘭武峰道。

  “她叫安雁,和我同歲。”蘭武峰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底已經被熊立軍給揭開了,他也不便于再瞞著林振華了。

  “她父母是干什么的?”

  “她爸是咱們縣的副縣長。”蘭武峰道,“其實我跟安雁過去就認識,讀小學的時候,我們是前后桌。后來我去插隊,她留城進了商業局。”

  “還是個高干子女,那你們的事情,她父母會同意嗎?”

  蘭武峰大窘:“林哥,你別聽老熊的,我們還沒到這一步呢。也就是在一起玩玩而已,她喜歡聽歌,我這邊不是有老熊經常跑廣州嗎,能夠買到一些新帶子,所以她就經常來了。我們在一起,除了聊過去的同學,還聽聽歌,也沒談別的。”

  林振華道:“你要抓點緊,遇個青梅竹馬的姑娘不容易,如果覺得合適,就想辦法說服她的父母,盡快把關系定下來。我擔心你這個個體戶的身份,她家作為干部家庭,不一定能夠接受。不過,如果你把自己的氣質弄好一點,每次上門的時候多拎點東西,說不定泰山泰水的也會喜歡的。”

  蘭武峰趕緊打岔:“林哥,這事還早呢。對了,你說的那個什么電子打靶器,弄好沒有?你去給公安廳調試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呀,我從小就喜歡玩槍,可是從來也沒打過真的。”

  林振華道:“已經弄好了,我這兩天就得去了,你這個樣子,能起得來嗎?”

  “沒事,我一點事都沒有。”蘭武峰騰地一下就從床上跳下來了,“林哥,你看,我隨時可以跟你走。”

  “好啊,到時候我叫你。”林振華道,他轉頭問熊立軍:“老熊,你呢,有沒有興趣去看看?那可是我們漢華實業的產品。”

  熊立軍道:“算了吧,我對打打殺殺的東西不感興趣。我那口子在雜志上看中了一套組合柜,我還得陪著她去找個木工談一談,看看能不能做出來。她說了,等組合柜做好,就可以辦事了。對了,小林,你和胡楊關系好,能不能幫我問問他,看看他愿不愿意給我做,錢不是問題。”

  “你拉倒吧。”林振華抬腳踹了他一下,“老胡可不屑于給你干這個。”

  林振華的穿越,正在悄然地改變著許多人的命運。正如一句用得很俗的話說的,蝴蝶無意之中扇動一下翅膀,便導致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暴雨。

  如果沒有林振華,蘭武峰現在也許還在繼續當著小偷,三天兩頭地被派出所傳喚,把挨打挨罵當成家常便飯。現如今,他已經擁有了兩三萬元的身家,在小縣城里隱隱是個有錢人了。小學時候就曾經有過借橡皮之誼的女孩子,現在又開始偷偷摸摸地跑來和他約會,雖然雙方的關系還僅限于小心翼翼地拉拉手,但這已經足以讓蘭武峰幸福到眩暈了。

  熊立軍也是一個被改變了命運的人。他家是農村的,一個當了點小官的遠房親戚因為小時候受到他家的幫助,出于感恩的想法,給他弄了一個國營企業的飯碗。然而,他對于這種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完全相同的生活沒有任何的興趣,學習技術對于他來說也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情,結果,他便成了一名地位最低的搬運工。

  如果沒有林振華,熊立軍也許就只能在搬運工的這個崗位上一直干下去了,以他的收入和家庭背景,恐怕也只能在鄉下娶一個老婆,然后成為無數生活窘迫的單職工家庭中的一員。

  然而,命運在林振華出現的那一刻就被改變了。熊立軍放棄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國企職工身份,成為一名人們面上不屑、暗中嫉妒的個體戶。大半年的時間,他從欣欣商店得到了三四萬塊錢的分紅,家里已經開始準備蓋房了,漂亮的女友現在也正挎著他手臂,在興高采烈地討論著要搞一個什么樣的結婚儀式。

  現在,唯一讓他苦惱的,就是結婚那天能不能借到廠里最新的那輛北京吉普,女友已經說了,如果結婚的時候沒有小車子坐,那簡直是太掉面子了。

  得提前去給廠辦公室主任孔海江送點東西,讓他務必在那一天把吉普車留下來。熊立軍在心里暗暗地盤算著。

  命運改變最大的,莫過于妹妹林芳華,從全班墊底的位置,一躍成為全班第一、年級第三的黑馬,林芳華幾乎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了。

  林芳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夠跳到這樣高的一個位置上來,那些排名在她后面的同學,過去都是她覺得可望而不可及的牛人,而現在,她居然可以俯視他們了。

  她清晰地記得,哥哥在當兵回來的第一天,就曾經跟她許諾過,說輔導她一年時間,可以讓她至少考到全年級前三的水平。當時,她覺得這完全就是哥哥的吹牛,誰知,在不知不覺之中,她竟然真地做到了。

  除了學習成績上的突飛猛進之外,生活上的改變也讓林芳華覺得像是做夢。原先,由于父母不在了,她和哥哥只能靠廠里的少許撫恤金生活,雖然吃飯不是問題,但任何一點奢侈的消費都不敢企望。在鄉下的爺爺奶奶還活著的時候,偶爾還會瞞著叔叔偷偷地接濟他們兄妹一點點,但爺爺奶奶去世之后,這些接濟也沒有了。她記得,有一年過年,魏素萍替她扯了幾尺花布,做了一件新棉襖,讓她高興了大半年的時間。

  自從哥哥當兵回來以后,生活幾乎都在發生變化。哥哥想方設法地去掙錢,然后把這些錢毫不吝惜地用在她的身上。與班上的其他同學相比,林芳華覺得自己是最受寵的,哥哥曾對她說過一句話,叫作“窮養兒子富養女兒”,她偷偷問過其他的女生,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聽父母講過類似的話。

  有一次,一位要好的閨密拿了一本雜志給她看,里面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那個外國女孩腰里別著一個Walkman,頭戴著耳機,做出陶醉的樣子。閨密說:“如果我爸媽能給我買一個Walkman,他們讓我干什么都行。”

  林芳華在心里憋著不敢說話,因為她就有一個這樣的Walkman,哥哥說過,這也許是整個江南省唯一的一個。那一刻,她很想對那閨密說:我哥哥給我買了一個,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愿意為我哥哥做任何事情。

  林芳華知道,哥哥現在不需要她做任何事情,甚至于家務活,哥哥都盡量地包了下來,目的就是讓她安心復習,準備高考。她知道,哥哥最大的希望,就是讓她考上全中國最好的大學,她必須要做到這一點,她不能讓哥哥失望。

  林振華的輔導,僅僅是林芳華成績提升的外因而已,她自己的拼搏,也是非常重要的內因。

  在整個班上,林芳華可以算是學習最努力的一個。哥哥給她制訂的學習方案,她做得不折不扣。哥哥曾經有一次跟她開玩笑,說讓她拿著自己的書去和其他同學的書對比,看看誰的書側面翻得最黑。她真的偷偷去比了一次,然后非常自豪地發現,她的書是側面翻得最黑的。哥哥說了,書頁的痕跡顏色深度,與高考成績成正比。

  不過,林芳華也發現,哥哥的這套理論完全是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的。她在家里把哥哥當年讀初中時候用過的課本也拿出來比了一下,發現那些課本幾乎像是全新的,有些頁面在印刷廠切頁的時候沒有切開,這么多年過來,居然還保持著出廠時的狀態。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不讀書的哥哥,在指點她做解析幾何、做三角函數的時候,幾乎比豐華中學最牛最牛的數學老師還要熟練。這一切變化,都是怎么發生的呢?

  還有一個人,就不像前面那幾位一樣簡單地覺得開心了,她的心思像是林振華某一次冒出來的一句歌詞形容的那般:東邊日出西邊雨,一半是晴朗,一半是多云。這個人,自然就是楊欣。

  楊欣現在已經成了一名熟練的數控機床操作工,只要假以時日,她肯定能夠成為一名技術骨干,這在廠子里將會是非常有地位的,收入也會非常不錯。

  廠子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楊欣在和林振華處對象,因為她沒事就往林振華家里跑,幫著林振華做家務。對此,楊春山夫婦倆也只是隱晦地提醒她不要出軌,但沒有加以限制。

  林振華時不時地會給她一些錢,讓她拿回去補貼家用。她一開始還堅決地拒絕,但架不住林振華硬往她的兜里塞。塞的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再徒勞地抵抗了,只是心里甜蜜蜜地。她文化程度不高,不知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樣文縐縐的話,但她能感覺到,林振華對她有著一份濃濃的情誼,這種情誼讓她深陷在戀愛的幸福之中。

  讓楊欣覺得不安的事情,是林振華太過于能干了。林振華最初被分配當搬運工的時候,她還想過要如何拉他一把,有一種美女救英雄的悲壯心態。而隨后的這一年多時間里,林振華所散發出來的“王八之氣”,簡直讓她覺得眼花繚亂。

  林振華一開始所顯露出來的,是讓人吃驚的銑工技術和電焊技術,接著又設計出了滾齒機和埋弧焊機,成為全廠矚目的技術骨干。再往下,他不知怎么,竟然說服了美國人送給廠里一臺數控機床,而他自己對于數控機床的操作也像是與生俱來的那樣熟練。所有這一切留給人們的震撼還未過去,林振華又承包了勞動服務公司,而且奇跡般地讓這個原先只能當寄生蟲的大集體企業成為了一個盈利大戶。

  楊欣也有一些要好的女伴,她們紛紛警告楊欣,像林振華這樣優秀的小伙子,必然是眾多姑娘們爭相競釣的金龜婿,她楊欣如果再不上緊,林振華說不定就要被別人搶走了。有一位女伴最為夸張,她偷偷地給楊欣出主意說,最好是找個機會,主動讓林振華給“睡”了,這樣他就不得不對她負責了。這種簡單而有效方法,從古到今,都不乏大膽的嘗試者,即使在那個思想相對封閉的年代里,這種事情也是經常發生的。

  楊欣當然不會用這樣的方法去拴住林振華,一方面是她沒有這樣大膽,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她越來越對自己沒有信心了。

  自己只是一個初中畢業的臨時工,而林振華雖然學歷也不高,但本領非凡,已經是以工代干的技術科副科長了。長相方面,雖然年輕人們私下里把她列為全廠排名靠前的幾個姑娘之一,但她始終不敢確信自己在林振華的眼睛里是否達到了西施的標準。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楊欣心里有了事情,便一天比一天地更注意裝飾自己了。林振華給她的錢,她除了交一部分給父母之外,還能夠留下一點,她便用這些錢給自己買了各種新出的護膚品、化妝品、發帶、涼鞋,她還經常去研究《大眾電影》雜志里那些女明星的裝束,盡自己的能力模仿著她們。

  除了容貌上的修飾之外,楊欣還急于要在知識上與林振華縮小差距。她從積著灰土的箱子里翻出了自己舊日的課本,開始偷偷地復習,準備考電視大學或者函授大學。不過,這一努力給她帶來的只是沮喪和自卑,因為她發現,自己根本就看不懂。

  幸福著和忐忑著的人們,都在努力地向前跑,他們都知道一點,生活正在改變著自己,自己也能夠改變生活。他們和80年代初的所有中國人一樣,心中也許還有迷惘,但眼睛里已經看到了遠處希望的火光。

  沒錯,這是一個充滿著迷惘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洋溢著希望的時代。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

  南都市郊的梅嶺山中,綠樹掩映之下,是一處寬闊的訓練場,這是省公安廳的警察訓練中心所在地。今天,由漢華實業公司專門為訓練中心量身定做的電子報靶器正在進行最后的調試。

  這套電子報靶器,是由衛景文精心設計出來的,中央控制電路,使用了一枚Z80芯片,能夠同時管理16個電子靶的報靶電路。傳統的射擊訓練,需要由專門的報靶員來進行報靶,不但費時費力,而且還有一些安全隱患。衛景文設計的這個系統,是把靶子上的各個部位分別接上傳感器,哪個部位被打中,就會產生出一個電信號,各種信號經過模數轉換,傳到Z80芯片進行處理,再通過燈光信號顯示出射擊的成績。

  除了傳統的報靶功能外,衛景文還在林振華的啟發下,別出心裁地加上射擊指導的功能,比如說能夠報出彈著點偏離靶心的程度,同樣通過某種燈光信號提示給射擊者,以便于其糾正射擊動作。

  林振華拿到設計圖紙后,借著去給公安廳訓練中心安裝航空圈和攀援架的機會,向訓練中心的主任、大隊長韓濤推銷了一番。韓濤被林振華忽悠得心動不已,當即拉著他去找作訓處的處長,然后又找來行政處的高樹遠處長,一番討論之后,高樹遠和林振華又簽了一個合同,由漢華實業公司給訓練中心建設這樣一套射擊訓練系統,合同金額12000元。

  這是科技轉化為金錢的又一成功范例,事實上,這套系統的硬件部分根本不值多少錢,16個靶標,一面是導電的金屬件,另一面是用于緩沖子彈沖擊力的木頭,加上支架等等,連1000塊錢都用不了。而控制電路里除了一枚25美元的Z80芯片以及幾十美元的存儲器等部件之外,再也沒有值錢的東西了。在每個射擊靶位的旁邊,有一個給射擊者自己查看成績用的小型液晶顯示屏,那是從計算器上拆下來的。為了這16個顯示屏,林振華從欣欣商店按成本價采購了16個計算器,總計80塊錢。

  整套設備全部造好之后,林振華讓畢敏核算了一下,包括人工成本在內,這套射擊訓練系統造價不到2000元,漢華實業凈賺了一萬塊。

  調試這天,林振華帶來了衛景文、褚紅陽、彭少哲以及幾名工人,此外還有跑來過槍癮的蘭武峰。一群身著警服的警察也在一旁興奮地圍觀著,等著看這套現代化設備落成的場面。

  “小林,電路已經全部接好了,可以試車了。”衛景文走到林振華身邊,對他說道。

  林振華向韓濤做了個手勢:“韓大隊長,你來剪彩吧。”

  韓濤欣然答應,他提起一支56式半自動步槍,走到射擊位置。射擊位置上值勤的警察按著習慣吹了兩聲口哨,又揮起小紅旗晃了幾下,靶區沒什么反應。韓濤笑對他說道:“有了自動報靶器,估計你該失業了。”

  那警察也笑道:“失業了更好,我早就想到下面的警隊去了。”

  “怎么樣,可以射擊了嗎?”

  “可以了,韓大隊長。”

  韓濤端起槍,以立姿瞄準,然后扣動了扳機。槍聲響過,對面傳來嘀嘀的提示聲,然后幾盞信號燈亮了起來。林振華笑道:“不愧是大隊長,十環。”

  韓濤也得意地笑起來,他端著槍,抨抨抨接連又是幾槍,對面的燈一明一滅,翻來覆去,總是同一個信號。

  “小林,咱們的信號不是出錯了吧?”衛景文站在一邊,擔心地說道。其實,這套系統已經是經過反復調試的,不可能出錯,但衛景文關心則亂,看到信號始終只是同一組,就難免有些忐忑了。

  林振華安慰他道:“衛老師,沒事的,這是韓大隊長的槍法太好了,一出手就是十環,所以回回都一樣了。”

  韓濤打了幾槍,扭頭看看林振華,笑著問道:“林經理,聽說你是退伍兵,要不要也來打幾槍?”

  林振華問道:“倒是想過過癮,不知道是不是符合規定。”

  韓濤道:“有什么規定,在這里,我就是規定。測試裝備嘛,打幾槍怕啥。”

  林振華脫掉外衣,交給身邊的彭少哲拿著,自己走下場地,來到韓濤的身邊。韓濤把槍交給他,林振華接過槍,身體里原來的那個靈魂蘇醒過來,他只覺得這桿槍拿在手上是那樣的自如。韓濤把一排子彈交給林振華,林振華熟練地裝上,同樣以立姿瞄準,對著前面的靶標扣動扳機。

  “抨!”

  “好!十環!”褚紅陽站在后面大聲地喊了起來。

  “抨!”

  “好…九環!”褚紅陽的聲音弱了幾度,雖說九環也算是不錯的成績了,但人家韓大隊長是槍槍十環,林振華來一個九環,畢竟有些沒面子了。

  林振華回頭向眾人一笑,抬手又是一槍。

  “唉,八環!”

  “糟糕,七環!”

  “怎么,六環!”

  “五環!”

  打到這里,大家都看出林振華的用意了,他并不是在追求打中十環的位置,而是在逐個地測試各個位置的報靶信號。一旦有了預期,大家又興奮起來,跟著一起大聲地報著信號的含義:

  “四環!”

  “三環!”

  “兩環!”

  “一環!成功了!”

  堪堪十發子彈打完,林振華把各個燈號都試了一遍,他把打空了彈倉的步槍交給韓濤,笑道:“韓大隊長,測試完畢,信號無誤。”

  “林經理,槍法真不錯,佩服佩服!”韓濤接過槍,向林振華翹起了大拇指。大家都玩槍的人,槍法好,自然就能夠得到別人的尊重。

  “過獎過獎,好長時間不玩槍了,有些生了。”林振華答道,不過,他心里還是有幾分得意的,自己的前身在部隊的時候應當還是比較刻苦的,留下了如此好的槍法,讓他很有面子。

  韓濤問道:“怎么樣,要不要再來幾發?”

  林振華回頭看看自己帶來的人,說道:“韓大隊長,如果不違反規定的話,我想讓我帶來的這些工人師傅們也打幾發,他們可都眼饞半天了。”

  “完全可以,測試嘛,光試一個靶子哪夠?”韓濤說道。林振華給他設計了這樣好的一套訓練器材,他正高興著呢,打幾發子彈的事情,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是一件大事,對于他這個訓練中心主任來說,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那誰,去拿幾支槍過來,讓工人師傅們都過過癮。”韓濤向自己的手下吩咐道。

  “太棒了!”蘭武峰帶頭歡呼起來。彭少哲、褚紅陽以及其他的青工也都是槍迷,長這么大,也就是摸過廠里基干民兵的槍,但打槍的機會卻是從來沒有過的。當年的孩子都是看著打仗電影長大的,可以說沒一個不喜歡玩槍,聽說有射擊的機會,怎能不讓他們喜出望外。

  警察們取來了幾支槍,帶著工人們來到射擊陣地,手把手地教他們如何裝子彈,如何端槍瞄準,如何射擊。工人們一個個緊張兮兮的,槍打得亂七八糟,不過,倒是把林振華沒來得及測試的校正系統給測了一遍,對面的信號燈不斷閃爍著提示信號:偏左!偏右…

  “衛老師,您不去打幾槍?”林振華走到衛景文身邊問道。

  衛景文搖搖頭:“不用了,我早過了有槍癮的歲數了。我讀大學的時候,別說步槍,殲擊機上的機關炮我都打過。”

  韓濤在一旁聽著他們說話,不由得好生驚訝:“衛老師是什么學校畢業的,竟然有機會開機關炮?”

  林振華鄭重地介紹道:“衛老師是我們公司的電子系統總工程師,他是北航電子工程系畢業的,62年畢業的大學生。這次你們的這套系統,電子部分全部是衛老師設計的。”

  “難怪難怪。”韓濤連聲說道,“這套設備實在是太好了,我們真要好好感謝衛老師。”

  衛景文也是滿臉興奮:“你們如果覺得這套設備好,那我就放心了。想不到我還能用自己的專業為國家做點事情。不過,你可別謝我,要謝,就謝小林吧,是他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的。”

  “衛老師,您以后可得多想著我們點,給我們再開發出一些新的裝備,這也算是國防現代化吧?”

  “一定的,一定的。”衛景文高興地說道。

  三個人正聊著,那邊的射擊已經結束了。訓練中心果然財大氣粗,讓每個人都打了幾十發子彈,算是足足地過了一回癮。大家也沒法再打下去了,因為每個人的肩膀都被槍的后座力撞得紅腫起來,不過,所有的人都是笑逐顏開,像是過節一般。

  “怎么樣,都過癮了吧?”韓濤呵呵笑著問大家道。

  “過癮了!”眾人一齊喊道。

  “沒過癮呢!”這是蘭武峰的聲音,這些人里面,數他的槍癮最重。

  韓濤道:“沒過癮沒關系,改天想打槍了,盡管來找我。走,咱們吃飯去,不過,事先說明,我們的食堂條件一般,公安系統窮得很,請不起大家喝酒了。”

  “哪能讓韓大隊長請客,今天這頓飯,誰也別跟我搶,我喝酒。”蘭武峰大聲地說道。其實,這句話本來是林振華想說的,誰知竟讓蘭武峰搶了先。

  “也好吧,那就讓峰子請客吧。”林振華道,他知道蘭武峰這半年多前后分到了一兩萬元的分紅,請一頓飯應當是沒問題。他轉頭對韓濤說:“韓大隊長,你們這邊上有沒有好一點的館子?”

  韓濤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倒是有一家,私人開的飯館,店面很簡陋,幾個菜炒得還可以…不過,你們是客,怎么好意思讓你們破費?”

  林振華道:“客不客的,你們請我們過了槍癮,同志們還義務當了大家的射擊教員,大家請一頓謝師酒,也是應當的嘛。”

  “那我們就不好意思了。”韓濤半推半就地說道。

  當年的餐飲業遠沒有后世那樣發達,韓濤說的那家館子,離著訓練場還有幾里地,但已經算是最近的一家了。林振華等人運器材過來,開了一輛解放牌卡車,這會正好可以作為代步工具。工人和警察們一起爬上了車斗,林振華把駕駛室里的兩個位置讓給了衛景文和韓濤,自己也和大家一起擠在車斗里。

  幾里地的路程,卡車一會就開到了。這是一套南方很常見的民居,屋子很大,四面都有門,兩邊各有三個房間,中間是堂屋和天井。在屋子門口,掛了一塊牌子,寫著“為民飯店”的字樣。

  雖然是吃飯的時間,但飯館里并沒有什么人,飯館的老板正坐在門口發呆,猛然看到來了一卡車的人,第一個反應就嚇得兩腿發軟。邊上公安訓練中心的警察偶爾也會來吃飯,但這樣開著卡車轟轟烈烈過來吃飯的時候可不常有,換了誰都會覺得來者不善。

  “老杜,來客人了。”韓濤從駕駛室里出來,對飯館老板喊道。

  “哦,是韓大隊長啊。”杜老板這才回過神來,滿臉堆笑地對韓濤打著招呼,“怎么,今天有客人啊?”

  “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漢華實業公司的林經理。”韓濤把林振華拉過來,向杜老板做了個介紹,然后說道:“今天呢,是林經理過來給我們安裝設備,然后說一起吃個便飯。林經理很客氣,非要說由他請客,這不就到你這來嗎?杜老板,我可跟你說,你隨便搞幾個菜就好了,可不許搞得太貴了。”

  林振華呵呵一笑,把蘭武峰推到前排,說道:“韓大隊長說錯了,今天是我們蘭老板請客。蘭老板是我的朋友,今天跟我們一起來叨擾韓大隊長了,他覺得不好意思,所以,這頓飯,理應他請。”

  蘭武峰跟熊立軍在一起混了大半年,多少也有了些待人接物的本事,他對杜老板說道:“杜老板是吧,我可不是什么老板,我就是林哥的小弟。今天到你這吃飯,是為了敬韓大隊長和各位警察大哥,你有什么好菜,都給我上,酒必須是最好的,四特有沒有?如果各位大哥沒有吃好,我可不掏錢。”

  “沒問題,你到梅嶺這一片打聽打聽,誰家的菜有我老杜的做得好。”杜老板聽明白了其中的關系,不由大喜。能夠一張口就要上四特酒的,肯定是兜里有錢的主,換了其他人,充其量只會點諸如“李渡高粱”之類的當地二等名酒。

  工人和警察們烏泱烏泱地進了屋,坐了滿滿兩桌。老板、老板娘和幫工的不知什么人全都忙活起來,有的忙著給客人們倒水、拿瓜子,有的忙著殺雞剖魚,還有一個半大小子騎著一輛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飛鴿載重車飛馳而去,據說是到公社的供銷社買酒去了。

  大家聊著天的工夫,酒菜都已經齊備了,鄉下地方的好飯好菜,也不外乎就是雞鴨魚肉四大件。八斤一個的蹄膀,每桌上了一個,焦黃的豬皮下面是顫顫巍巍的肥肉,看著就讓人垂涎欲滴。

  “大家開工吧。”林振華舉著筷子號召道,這話本來應當是蘭武峰說的,不過林振華也知道,蘭武峰不擅長這個。

  “謝謝林經理,謝謝蘭老板。”韓濤舉著酒杯子說道。

  “韓大隊長,你可別叫我蘭老板,你還是像林哥一樣,叫我峰子吧。”蘭武峰連忙說道。

  林振華笑著補充道:“峰子一貫比較低調,不過,他這個峰,是山峰的峰,可不是發瘋的瘋哦。”

  “呵呵,好,那就叫峰子吧。”韓濤答道,“感謝峰子請我們吃這么豐盛的一頓飯,這杯酒,我先干為敬了。”

  “不敢,不敢。”蘭武峰道,說著也趕緊陪著一起把酒干了。

  “剛才就是你一個人說沒過癮吧?”韓濤對蘭武峰說,“以后,想打槍就來找我,我們警察窮得很,不過子彈有的是,夠你打。”

  “那我就提前感謝韓大隊長了。”蘭武峰高興地說道。

  接下來,大家便顧不上說話了,都忙著大塊吃肉。忙忙碌碌地吃了一陣之后,眾人的胃里填夠了東西,這才重新活躍進來,一個個重新端起杯,互相以各種理由敬起酒來。

  “林經理,讓你笑話了。”韓濤看看自己的手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林振華說道:“我這些兵,都是搞訓練的,體力消耗大,飯量也大。不瞞你說,大家平時難得這樣吃一回,峰子這一頓,能頂大家幾個月的消耗呢。”

  林振華好奇地問道:“怎么,你們收入很低嗎?”

  “當然低。”韓濤嘆道,“我們這是訓練中心,沒什么外勤任務,所以沒有補貼。光靠幾個死工資,夠干什么用的?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負擔重得很呢。”

  “我們韓大隊長最困難了。”一名警察插話道,“韓大隊長父母身體都不好,愛人原來在一個大集體單位,現在單位也辦不下去了,在家呆著。全家就靠韓大隊長一個人掙錢呢。”

  “我一直申請離開訓練中心,到下面哪個公安局去,廳里不放我。”韓濤擺擺手說道。

  “那,嫂子現在就在家呆著,也沒干點啥?”林振華問道,他說的嫂子,自然是指韓濤的妻子,這種叫法在部隊里是很流行的,如果是在工廠,就該說師母如何如何了。

  韓濤道:“她倒是弄了個個體戶的執照,在家門口擺了個小攤子,可是一個月滿打滿算,掙不到20塊錢,夠干嘛的。”

  “嫂子賣的是什么東西?”蘭武峰也問道,關于做生意,他現在是比較有心得體會的。

  韓濤道:“也就是賣點針頭線腦什么的,其實有些人也是看著我的面子,專門去照顧她的生意。要不,她一個月連這十幾塊錢都掙不到。”

  “怎么不賣點電子表之類的東西,那個利潤比較大一些?”蘭武峰繼續問道。

  “從哪能進貨呀。”韓濤道,“我倒是知道南都有賣這些東西的,掙錢的確不少。可是人家都是從廣州進貨的,在南都哪能批發到?”

  林振華看看蘭武峰,然后笑道:“韓大隊長,你知道峰子是干什么的嗎?”

  韓濤道:“不知道,我正想問呢,他好像不是你們漢華實業公司的。”

  林振華道:“峰子的確不是我公司的人,他是我朋友,他就是賣電子表的,他的貨,都是從廣州進的。”

  “是嗎?”韓濤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蘭武峰馬上把話頭接了過來:“林哥說的沒錯。韓大隊長,要不這樣吧,回頭你帶我去見一下嫂子,我問問她的意見。如果她愿意賣這些貨,我去進貨的時候,幫她帶一些過來就是了,很方便的。”

  “那可太感謝了。”韓濤大喜,“不過,峰子,我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你去廣州進貨的車費,我出一半。”

  林振華擺擺手:“韓大隊長,這樣說就見外了。峰子本來也要跑廣州的,只是多背一點東西而已,怎么好意思讓你出一份錢?這事我替峰子做主了,峰子,你明天從豐華帶些貨過來,放到嫂子這里試賣,賣出去了就按你的進貨價結算,賣不出去,你再拿回去就是了。”

  “沒問題。”蘭武峰爽快地答應道。

  “這太不好意思了。”韓濤局促不安地說道,林振華的意思,就是由蘭武峰直接把商品賒給他妻子銷售,萬一賣不出去,還要全部收回,這樣的好事,簡直就是天上往下掉的餡餅了。

  蘭武峰道:“韓大隊長,這不算什么,誰還沒個為難事的,這些事,對于我來說也就是隨隨便便的事。你實在過意不去,改天我上你那多打幾回槍就行了。”

  韓濤咧著嘴苦笑道:“這倒讓我為難了。實不相瞞,如果沒這件事,你要上我那打槍,我找個由頭就讓你打了。可以現在這樣,倒顯得我拿公家的東西,還私人的人情,我覺得有點不太合適了。”

  蘭武峰沒想到還有這一層,一時竟給憋住了。

  “韓大隊長,你別想太多了,這兩件事挨不上。”邊上的警察趕緊勸解,生怕這樣一來,把韓濤妻子的事情給耽誤了。

  林振華試探著問道:“韓大隊長,我看峰子是真的喜歡打槍。我想了一下,總是在你這里讓你違反規定,也不合適,你們有沒有收費打槍的服務,打一槍多少錢,我看,讓峰子交錢就是了。”

  “對啊,我可以交錢啊。”蘭武峰說道。

  “這可沒有這樣的制度,哪有交錢就能打槍的道理。”韓濤苦惱地說道。

  邊上的警察說道:“怎么沒有了,韓大隊長,咱們平時接待民兵訓練,不就是這樣的嗎?他們交場地使用費和子彈費,我們收的錢全部上交,這可不違反規定。咱們等哪次有民兵訓練的時候,讓蘭同志一塊參加,他的那部分子彈費,由他自己出,這就不違反規定了。”

  “這種情況倒是有…嗯,這樣也行吧,峰子,你看,這規定,實在沒辦法。”韓濤抱歉地對蘭武峰說道。

  蘭武峰問道:“完全沒問題啊,我就是喜歡玩槍,我完全可以交錢的。對了,韓大隊長,這錢是怎么算的,一顆子彈幾塊錢?”

  “哪要幾塊錢啊。”韓濤道,“按照規定,一顆子彈是5分錢,像你們今天這樣,每人打了50發,就是兩塊五了,你看能不能承受?”

  “完全可以啊。”蘭武峰大喜,如果放在過去,兩塊五毛錢的確能夠讓他肉疼一陣,可是現在,賣一塊電子表掙的錢,就夠打一下午的槍了,多便宜啊。

  “好吧,這事就這么說定了。”韓濤解決了公私分明的問題,心里倍感輕松,他舉起酒杯道:“峰子,你嫂子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這里先替她謝過你了。”

  “不敢不敢,韓大隊長,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樣吧,峰子,你也別總叫我大隊長了,我托個大,你就稱我一句韓哥吧。”

  “韓哥!”

  “來,峰子,咱哥倆喝一個。”

  1981年春節前夕,林振華家迎來了兩件喜事。

  首先是妹妹林芳華在這學期的期末考試中一舉奪得了全年級第一的桂冠,這也就相當于是全縣的第一名了,因為其他幾所高中的學生成績根本無法與縣一中相比。比照去年的高考錄取情況,豐華縣的第一名鐵定能夠上全國頂尖的大學了。

  這個消息傳來,漢華廠全廠轟動,其影響之大,遠遠超過了林振華承包勞動服務公司以及給全體臨時工發大額獎金。要知道,漢華廠的子弟在縣中的學習成績之差,是已經達到感天動地的程度的,傳說漢華廠子弟要想跳出漢華廠,只有兩個途徑,一是當兵,二是搞體育,因為體育生基本上是可以不看成績的。現在,漢華廠終于也揚眉吐氣地擁有能考到全縣第一名的子弟了。

  林家兄妹全都脫穎而出,引發了漢華廠無數的八卦傳言。有一位與林家的祖籍離得比較近的工人,甚至于專門跑到林振華的老家去看了看他父母墳頭,甚至于連他爺爺奶奶的墳頭也一并看了一遍,然后回來眉飛色舞地告訴大家,說林家的墳頭上的確是有異象了。經他這樣一提醒,林振華也想起該回去給父母和祖先掃墓了,于是帶著妹妹回去了一次,這些細節也就不必詳述了。

  林家的第二件喜事,則是廠里以獎勵有貢獻人才的名義,把新建成的住宅樓中的一套兩居室分給了林振華。這幢住宅樓,是漢華廠第一幢單元樓,采用了兩室一廳,自帶廚衛的戶型設計,這在當年就屬于豪宅了。全廠還沒有第二幢這樣的建筑,當時所有的工人住宅充其量有一個簡易的廚房,衛生間是絕對不會有的。

  給林振華分房這件事,也著實讓廠領導們糾結了半天。這幢新建成的住宅樓,只有三層,三個單元,一共是18套房子,而廠里明確提出申請要房的家庭,有七八十戶,此外還有一些自認為資格不夠而沒有申請的。林家原來的住房,就已經屬于人均面積超過平均水平的,因為別人家兩間平房要住四五口人,而林家只有兩口人,如果再調整到兩室一廳的單元房里去,簡直就是逆天了。

  然而,林振華一門心思想住進單元房,這一方面是為了讓妹妹小芳提前感受一下現代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己的生活習慣,穿越過來以后,他最懷念的,就是在單元房里的家庭生活了。在林振華的強烈要求下,廠務會只好把給林振華分房的問題列入考慮之列,這也是為了實現當初朱鐵軍向林振華的承諾。憑心而論,這一年多來,林振華給廠里做的貢獻,也的確是無人能比的,廠里如果不答應他這個要求,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就這樣,林振華最終還是登上了住房分配榜,雖然分到的是頂層最邊上的一套,屬于西曬加頂曬合一的最差位置,但仍然讓許多人眼紅了許久。分房榜出來后,據說有幾戶沒有分到房子的工人跑到廠長辦公室去大鬧了一場,其中表示最不能接受的一條就是給林振華分房的問題。對此,廠長只能是咬緊牙關,絕不松口,堅稱重獎有突出貢獻人員是國家提倡的政策,給林振華分房并不違反原則。

  不過,對林振華表示不滿的工人,在全廠只占少數。大批有待業青年子女的工廠,對于林振華是心存佩服加上心懷感激的,因為林振華不但讓他們的孩子獲得了較高的收入,還改變了孩子們的精神面貌,大多數的臨時工已經不再成天打牌玩鬧,而是自覺自愿地捧起了技工教材,沒事就琢磨個什么機械制圖之類的東西。在這些家長的眼里,林振華甚至是比廠長們還有權威的所在,試問,廠長分套房,誰會說什么?

  搬家那天,整個勞動服務公司的青工都來幫忙了。林振華家的家具本來也不多,大家一人一件,就已經把家給搬過去了。林振華事先把APPLE電腦和收錄機之類的大件都裝箱封好了,所以大家也沒發現。以林振華的想法,這些東西畢竟還是不讓太多人注意到為好。

  搬家的人都離開后,家里只剩下林家兄妹以及楊欣,在收拾整理各種東西。林振華是個小伙子,對于洗洗涮涮一類的事情,向來并不擅長,所以,收拾屋子的主要工作是由林芳華和楊欣來做的,林振華只是在需要出力的時候搭一把手而已。

  好不容易收拾停當了,林芳華里里外外地來回走著,怎么也看不夠自己家的新居,她反反復復地問著林振華:“哥,咱們家現在算不算提前實現四化了?”

  林振華笑道:“這才剛開始呢。”

  “還要什么呀?你看,咱們家連電腦都有了。”

  林振華指著屋子一樣一樣地給林芳華算著:“你看,咱們得有冰箱、彩電,天氣熱了,需要有空調…好吧好吧,就算我奢侈,最起碼,要有吊扇吧?廚房也不像樣子,需要有抽油煙機,有一體式的櫥柜。衛生間要有抽水馬桶,還要有電熱水器…”

  林芳華道:“得了得了,你跟美國人呆了幾天,就學著人家美國人的生活方式了。我看啊,你說的這些東西,咱們30年都不可能有。我倒覺得,咱們家最缺最缺的,不是這些…”

  “那是什么?”

  “咱們家最缺的,是我的嫂子。”林芳華哈哈大笑起來,同時一把把站在身邊的楊欣推到了林振華的面前。

  “小芳,別鬧,別鬧!”楊欣的臉紅到脖根,她拼命掙扎著,想往后退,可是被林芳華死死地拉住了。

  “楊欣,你別躲,今天讓我哥說清楚。”林芳華道,她轉向林振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問道:“哥,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什么時候去跟楊叔說你和楊欣的事情。”

  “這個…”林振華沒想到妹妹會突然來這一手,雖然過去兄妹倆談這個話題也不止一次了,但這一次,似乎林芳華是有些當真了。

  “快說!不許回避問題!”林芳華命令道。

  “小芳,其實我和楊欣都還小呢,還不到談這種事的時候吧?”

  “小什么小,一過完年,楊欣就18歲了,你就20歲了,已經是法定婚齡了。楊欣天天跑來給你做飯,還幫你洗衣服,做家務,你今天必須有個說法。”

  林振華大惑不解:“小芳,你今天是怎么啦?”

  “等到高考完,我就要上大學走了,到時候,家里就剩你一個人了,我不放心。”林芳華有些黯然,“我一走,楊欣這樣天天跑過來,算怎么回事呢?你不在乎名聲,楊欣也能不在乎嗎?”

  “可是,這事的確是太急了…”林振華爭辯道,他知道自己根本無法解釋清楚這件事,在他心目中,20歲連談戀愛都算太早了,哪有直接就談婚論嫁的道理。可是,在當年,在這樣一個小縣城里,20歲結婚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現在全廠誰不知道楊欣天天粘著他林振華,如果沒個名份,還真是會有嚼舌頭的人。

  楊欣聽著兩兄妹來回拌嘴,臉色由紅漸漸轉白,她用手捏著衣角,低著頭小聲地問道:“小華哥,你是不是一直嫌我學歷太低。”

  “嗯?”林振華正忙著做妹妹的工作,冷不丁聽到楊欣插進話來,不由愣了一下。他遲疑片刻,答道:“楊欣,我可從來沒這樣說過呀。”

  “你沒說,可是我知道。”楊欣道,“你這么有本事,又懂技術,又懂英語,還會當領導,連胡師傅都說你有學問。可是我才是一個初中學歷。”

  “我也是初中學歷啊。”林振華趕緊說道。

  “可是你的本事,比人家大學生還強。”楊欣一直低著頭,不敢抬頭去看林振華,她說到傷心之處,幾滴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到了地板上。

  “楊欣,這不是問題。”林振華耐心地解釋道,“我是找老婆,又不是選研究生導師,我要那么關心學歷干什么?”

  “可是,我覺得我配不上你。”楊欣說著說著,開始出聲地哭起來了,“我拼命在學數控機床,我還在復習功課,想去考電視大學,我就是想跟你的差距小一點。可是,可是,你現在越來越能干,我覺得我怎么都追不上你…”

  “楊欣!”林振華從來沒想到在楊欣心里竟然藏著這樣深的一些想法,這一段時間,他忙著經營他的漢華實業,也忽略了楊欣的感情。聽到楊欣這一番真情表白,他突然有一些感動,不由得伸出手,把楊欣的手緊緊地抓住了。

  “你放開,你放開。”楊欣的手被林振華突然抓住,不由得一陣窘迫,她拼命地往回抽著自己的手,同時用哀求的口氣讓林振華放開。

  林振華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沒有放手,反而騰出一只手攬住了楊欣的肩膀,一把把她摟到了自己的胸前,讓她的臉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肩膀上。

  “哥…”林芳華意外地看到這兒童不宜的一幕,錯愕片刻,連忙紅著臉轉過身去,一邊吃吃地笑著,一邊大喊:“我沒看見,我什么也沒看見。”

  “小華哥,你松開我。”楊欣徒勞地扭動著身體,內心卻是一種驚喜和羞澀交織的情緒,這種情緒讓她的扭動顯得那樣無力,與其說是拒絕,還不如說是在撒嬌。

  “楊欣,我決定了,今天晚上我就去跟咱爸提親去。你看,咱們房也有了,等把小芳弄到大學去,你就來當女主人吧。”林振華大膽地表白道,既然已經到這個尺度了,再口花花地說點曖昧的話,就算不上個啥了。

  “你沒羞啊,什么就咱爸了!”楊欣抬起頭來,含嗔帶喜地對林振華抗議道。

  “咱爸早就說了,我是他半個兒子。”

  “我爸有親兒子。”

  “沒事,改天把楊濤也弄去讀大學,回頭給二老養老送終的肯定是咱倆。”

  “楊濤成績不太好,你能不能指導一下他。”

  “沒問題啊,自家小舅子,有什么不行的。”

  “他挺笨的…”

  “喂喂喂!”林芳華實在無法忍受了,背對他們高喊起來:“你們還知不知道羞啊,我還在場呢!”

  這一提醒,楊欣再也不好意思在林振華的胸前趴著了,她使勁地推開林振華,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林振華倒是臉皮夠厚,他沖楊欣眨了眨眼睛,說道:“對了,還忘了這里有個未成年人呢…”

  林振華的表白,終于讓林芳華和楊欣的心都放下了。未來的姑嫂倆歡天喜地地手挽著手出去買回來一堆好菜,逼著林振華下廚獻藝,然后一家人親親熱熱地坐在新房的客廳里,吃著喬遷之后的第一頓飯。

  “小芳,你想好考什么大學沒有?”楊欣開始履行嫂子的職責,關心起小姑子的前途來了。

  “怎么,楊欣,你現在就急著趕我走了?”

  “討厭!我是跟你說正經的。”

  “嗯…我還沒想好呢,我現在這個成績,也不知道能不能穩定住。如果能保持到高考,我們老師說,報中國科技大學也沒問題。”

  “胡鬧,報什么科大!”林振華粗暴地打斷了妹妹的話。

  林芳華愕然問道:“科大不好嗎?科大的招分最高了,我還怕考不上呢。”

  林振華道:“以你的成績,肯定是報華青的,報什么科大啊。”

  “可是,我們老師都說是科大最好。”林芳華爭辯道。

  在當年,中國科技大學的確是招分最高的學校,華青、北大之類,反而屬于第二梯隊。可惜,科大的輝煌只持續了幾年時間,就逐漸地黯淡下來了。林振華作為從后世過來的人,自然是清楚這一點的,所以會堅決地反對妹妹報考科大。

  “我跟你說,科大主要還是偏向一些理論研究,女孩子學理論研究很苦的。再說,科大在合肥,華青在北京,你難道不想到北京去讀書嗎?”林振華選擇著能夠讓妹妹接受的理由解釋道。

  林芳華臉帶喜色:“太好了,哥,其實我一直也是想上華青的,可是我們老師說,我的成績那么好,不去上科大太可惜了。既然你也我上華青,那我就下決心了,報考華青大學。”

  “專業方面嘛,華青的計算機、生物和建筑,都是不錯的方向,你可以考慮一下。”林振華建議道。

  “我不,我想學機械。”林芳華執拗地說道。

  “機械!”林振華失聲地重復道,我賣糕的,難道命運真是這樣離奇,要讓妹妹成為華青大學機械系的學生,這就相當于自己在后世時候的師姐,或者學長了。等等,回憶一下,當年華青機械系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在留校任教的老師里…好像沒有!

  “妹妹,你干嘛非要學機械啊?”林振華問道,“女孩子家,學機械多苦啊。”

  “因為我想幫你啊。”林芳華鄭重地說道,“哥,我想過了,我學完機械以后,就回來給你當工程師,幫你設計機器。那時候,你肯定已經當上廠長了,楊欣呢,應當是生產科長吧?”

  “怎么把我扯上了?”楊欣笑著說道。

  林振華看著妹妹,只覺得一陣感慨。由于信息閉塞,他從穿越過來至今,從來也沒有得到過有關華青大學機械系的消息,也不知道自己的導師姚鶴良,現在是一個什么樣子。如果妹妹真的考上了華青的機械系,那么自己應當可以回去見一見那些老師吧,還有那風景如畫的華青園,那荷塘、荒島…

  想到這,林振華突然又想起了一件更緊要的事情,那就是歷史中那個真正的自己,還會不會出現呢?前世的林振華并不是江南省人,而是遙遠的另一個省份的,所以他也沒機會去看看自己前世的父母。父母這個時候應當還剛剛認識吧,還沒到談婚論嫁的時候,就像現在的自己和楊欣一樣。他們會不會戀愛結婚,然后再生下一個取名叫林振華的孩子呢?

  嗯,也許該找個時間去前世的家鄉看一看了,見了老爸,是叫叔叔呢,還是叫兄弟呢?…糾結啊。

  “哥,你想什么呢?”林芳華見哥哥在發呆,便出聲喚道。

  林振華這才回過神來,他想了想措辭,說道:“小芳,專業這種東西,是一輩子的事,你可要想好。你不能永遠都和我綁在一起,這樣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也不好。所以,你必須選擇一個你喜歡的專業,然后再干上一輩子。”

  “我就喜歡機械,怎么辦?”林芳華頑皮地說道。

  “嗯,好吧,到填志愿的時候再說吧。”林振華無語了,其實前世的他也挺喜歡機械的,愣是以絕對優勢的高分報考了機械這樣一個相對冷門的專業。他自己是這樣的過來人,也就很難去說服妹妹改變主意了,也許,妹妹的血管里,流的真是一個機械工人的血。

  “小華,一會你真去見我爸嗎?”楊欣忐忑地問道,自從林振華強抱過她之后,她就把對林振華的稱呼里那個“哥”字給去掉了,戀人之間,哥哥妹妹,怪不好意思的。

  林振華道:“當然了,男子漢大豆腐,說到做到。”

  “可是,多羞人啊。”楊欣紅著臉道,“要不,晚一些時候再說吧。”

  “楊欣,別口是心非了。”林芳華在一旁揭穿了楊欣的心思,她與楊欣同歲,小學和初中都是同班,既是姑嫂,也是閨密,說話是可以非常隨便的。

  林振華見事情已經到這一步了,也只能是硬著頭皮往前走,他裝出豪邁的樣子,說道:“楊欣,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我單獨去跟楊叔說就行了。”

  “嗯,我爸…肯定會同意的。”楊欣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學歷這么低,他們也不會太挑的。”

  “對了,我說楊欣,你說你的學歷低,我倒是真的想了一下,你為什么不去參加高考呢?”林振華突發奇想地問道。

  “我是想考電視大學,可是…”楊欣小聲說道。

  林振華打斷她道:“什么電視大學,是普通高考,和小芳一樣,考正規的大學。”

  “什么?上大學?”楊欣吃了一驚,“這怎么可能呢?”

  林振華原本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今天倒是讓楊欣給提醒了,他興奮地說道:“完全可能呀,社會青年是可以參加高考的。你今年不到18歲,最多復習兩年,考個大學沒問題啊。”

  “可是,我才初中畢業,而且,初中的成績也不好。”楊欣不好意思地說道。

  “沒問題的。”林芳華也興奮起來,她湊到楊欣身邊,積極地鼓勵道:“楊欣,讓我哥給你補課,他講課可厲害了,比我們老師講得好多了。你看我,前年剛上高中的時候,是全班墊底的,現在都年級第一了,這全是我哥的功勞。”

  “小華,你覺得我真的可以嗎?”楊欣覺得心里隱隱有了一些希望,不禁抬起頭看著林振華,期待地問道。

  “我覺得沒什么困難吧。”林振華道,他掰著手指頭算道:“現在是81年春天,高考是夏天,如果你參加82年的高考,還有一年半的時間…我覺得完全來得及。”

  “明年就參加?”楊欣問道。

  “對呀,明年你19歲,上大學只算是稍微晚了一點點,但絕對不算是太晚。讀四年畢業,23歲分配工作,牛得很呢。”

  “那…小華,要不咱們倆一起考吧?”楊欣興致勃勃地建議道。

  “我就算了吧。”林振華打著退堂鼓,他可是正牌的研究生,帶著這個身體再去讀一遍本科,不是白白浪費青春嗎?想到那么多重生的主角都跑回去從中學甚至小學讀起,林振華就覺得某個部位疼得厲害。有這些時間,他還不如把漢華實業公司搞得紅火一點,搶占市場上的先機。

  他當然知道,學歷這個東西,在體制內是非常有用的,國家對于學歷的重視,一度達到矯枉過正的地步。不過,他對此并不在乎,如果他手上的企業有幾個億或者幾十個億的規模,誰又會計較老總的學歷是什么呢?說得再難聽一點,那時候,恐怕多少大牛的高校都會跑過來送一張什么在職碩士或者在職博士的學歷給他的。

  “你為什么不考?”楊欣不解地問道,“你能把小芳教到考上華青,你自己考個華青還不是很容易嗎?”

  “楊欣,學歷很重要,但文憑并不重要。我建議你去考大學,是因為你能夠在大學里學到很多東西,尤其是在大學里接受一種人文氣息的熏陶,這可以改變你的氣質。但我…在部隊里曾經跟著學校的教授學習過了,大學里的這些知識,其實我都已經掌握得很好,所以就沒必要再去浪費時間了。你懂了嗎?”林振華道。

  楊欣點點頭:“小華,我知道,你的學問,比大學生還大呢。不過,你現在沒有文憑,有些事也挺麻煩的。聽說,以后提干都要看文憑了,你沒有文憑,提不上干部,那對你的事業也有影響的。”

  林振華道:“這個問題,我再考慮一下吧。如果僅僅是需要文憑,我不一定要去上大學,夜大、函大、電大,都是可以的。總之,我不能再在課堂上浪費四年時間了。”

  “可是,我一個人去讀大學…這樣好嗎?”楊欣喃喃地說道。在她的心里,覺得考上大學應當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是小華答應過的事情,怎么可能會有閃失呢?雖然讀大學意味著要離開林振華一段時間,但大學生活對她的誘惑也是無窮的。光是想一想,都讓她熱血沸騰,戴著一個白色的校徽,抱著一本書走在校園里,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生活啊。

  林芳華哈哈笑了起來:“楊欣,以后咱們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咱們倆都是大學生,就他是個初中生,只配給咱們做飯,你說好笑不好笑?”

  當天晚上,林振華果真拎了些煙酒點心,鄭重其事地到楊家提親去了。楊欣陪著他去小賣部買了這些東西,又喜滋滋地陪著他來到家門口,把林振華推到父母那屋里,自己則躲進她和楊濤同住的那個房間,死活不肯出來了。

  “小華,你這是怎么,有什么事嗎?”楊春山和魏素萍同時問道,心里已經有了幾分答案。

  “楊叔,魏姨,我是來提親的。”林振華說道,“你們看,我和楊欣也是青梅竹馬,互相都比較了解,脾氣也比較相投,所以,我想請求你們,同意我和楊欣的事情。”

  “同意,同意。”楊春山的臉上樂開了花,他連忙走上前,接過林振華手里的東西,放在桌上,同時假意地責備道:“你看看,都是一家人,不用拿什么東西的嘛。”

  當然,話歸這樣說,如果林振華空著手來提親,楊春山肯定會有些疙瘩的,這不關東西多少的問題,而是一個規矩問題。

  “小華啊,其實呢,我和你楊叔,一直是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來對待的,你能夠喜歡楊欣,我們高興得很呢。不過,你看,你現在都已經是服務公司的經理了,楊欣還是個臨時工,而且還是初中學歷,我們都擔心她配不上你呢。”魏素萍絮絮叨叨地說道。

  林振華道:“楊叔,魏姨,我也是初中學歷,哪里說得上配得上配不上的事情。對了,我剛剛跟楊欣商量了,我覺得她可以去參加高考的,今年可能來不及了,明年參加,爭取考一個本科學校,這樣對她未來的也有好處。”

  “她那個腦子,剛初中畢業,哪考得上大學啊。”魏素萍說道。

  “小華說了要幫我復習的。”一直在側耳偷聽這屋對話的楊欣忍不住插了一聲,她不好意思面對著父母,但插話是可以的。

  “呵呵,是這樣的。”林振華道,“我在部隊的時候,跟一個大學教授學習了一段時間,基礎還不錯。你們也知道,小芳這一段時間學習進步很快,主要是我給她補課的結果。所以呢,我打算抽時間給楊欣補補課,我估計,補上一年半載,她考個本科應該是沒問題的。”

  “真的?那就太好了。如果楊欣能考上大學,那可真是我們楊家祖墳上冒煙了。”楊春山高興地說道。

  魏素萍馬上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小華啊,既然你基礎這么好,能不能也抽時間輔導一下小濤啊,他今年上初三了,成績總是上不來。”

  “小華說了,他會指導小濤的。”楊欣在那屋又插進來一句。

  “小欣,呆在那邊干什么,過來說話。”魏素萍喊道。

  “我不!”楊欣答道。

  “算了算了,說她的事情,她不好意思呢。”楊春山體諒地說道。

  “對了,那你們的事,你是打算什么時候辦呢?一過年,你就20了,小欣也滿18了,可以領證了。”魏素萍這才想起正事,連忙替林振華規劃起來。

  林振華道:“這事不急。楊叔,魏姨,我們年齡還小,國家現在也提倡晚婚,其實,二十四五歲結婚也不算晚的。我想,既然楊欣決定了要參加高考,我們就等到她大學畢業再結婚,你們看怎么樣?”

  “那得多少年啊?”魏素萍有些失望地問道。

  “五年吧。”

  “這拖的時間也太長了。”楊春山道,“現在你們兩個天天都在一起,廠里也有些閑話了。如果這個事情不能定下來,只怕以后閑話更多。我們都是這個廠里的老人了,也不能不管這個。”

  “可是,我們現在真的不合適結婚。”林振華堅持道。

  “結婚不急。”魏素萍道,“其實我和你楊叔的意思,倒不是催著你們馬上結婚,只是說把你們之間的事情定下來,就是訂婚,你看怎么樣?”

  “訂婚?”林振華有些懵,他倒是知道訂婚這個概念,但前世的時候,他是生活在城市里,沒接觸過這種事,也不知道訂婚需要有什么講究。

  “訂婚很簡單,就是把兩邊的大人都請到一起來,大家吃個飯,把這個事情定下來。以后你們再在一起交往,人家就不會說什么了。”楊春山對此倒是挺懂的,好像嫁過多少個閨女一般。

  “對了,小華,你家里還有什么大人可以管事的嗎?”魏素萍問道。

  “我家里倒是還有叔叔,我媽那邊呢,還有外公外婆,還有一個舅舅,特別親的親戚,也就是這些了。”林振華答道,這些親戚在過去一年多時間里也都來看過他們兄妹,算是比較親近的長輩了。

  “嗯,那好,就請你叔叔和舅舅都過來,主持一下這個事情。廠里邊,請幾個廠領導,楊欣的師傅要請一下,蘇永盛過去對你不錯,也要請一下,還有…”楊春山開始計算起酒席上的人了。

  “楊叔,這也太麻煩了吧?”林振華覺得腦袋漲大了一倍。

  “爸,我不要嘛!”楊欣終于忍不住了,從隔壁屋沖過來抗議道。

  “你懂什么,這是終身大事,哪能隨便的。”魏素萍瞪了楊欣一眼,一把把她又推回自己屋里去了。

  “唉,那就辦吧。楊叔,你算一下,一共要擺幾桌酒。”林振華見狀,也不好再堅持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再堅持下去,只能弄得楊欣里外不好做人。他這個人,對于自己的媳婦還是非常疼愛的,即使是還沒過門的媳婦。

  “不多不多,兩桌酒就夠了。對了,你現在分了新房子,客廳很大,在你家里擺酒就可以。”

  “罷了罷了,楊叔,咱們也別累著自己了,到廠子外面找個小飯館辦吧。麻煩你和魏姨去定標準,我到時候掏錢就是了。”林振華說道。

  “這樣也好,在外面擺酒,倒是更風光一點。自己家里做,什么豬肝豬肚之類的,到時候不一定買得到。”楊春山說道。

  訂婚的事情就這樣說定了,林振華去請示了自己家里的叔叔和舅舅之后,按著老家的規矩,給楊家送了200塊錢,作為聘禮,楊春山欣然地接受了。他又拿出一筆錢,讓楊欣自己去買了一身大紅的新衣服,這也是下聘時應當買的。

  春節過后,兩家的大人選了一個好日子,在廠外的一家飯館訂了兩桌酒席,把廠領導等等都請了過去,舉辦了一個訂婚儀式。這個儀式一舉辦完,楊欣的臉上就相當于蓋了一個“林記”的戳子,從此就正式成為林楊氏了。有了這個名分,未來兩個人再在一起勾勾搭搭,也就不會有什么非議了。

  請客的時候,只出了一點小小的岔子,那就是楊欣的師傅姜鐵梅死活也不愿意來,直接讓去請客的楊欣吃了閉門羹。事后,林振華聽說姜鐵梅是對他有意見,遷怒于楊欣的身上,而這個意見,就是因為林振華分房的事情。姜鐵梅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一直向廠里申請分房,結果這一次沒有輪上,因此對林振華意見最大的工人中間,就有她一個。據說她曾經去廠長那里大罵過林振華,甚至于用上了克父克母這樣惡毒的言辭。

  對于姜鐵梅的不滿,林振華表示心里沒什么壓力,其實,就算他不分到房子,往下排隊,也輪不到姜鐵梅。更何況,這房子是他自己憑本事掙來的,姜鐵梅有什么理由怨恨他?至于姜鐵梅罵他的那些話,林振華輾轉地聽到別人轉告他之后,倒是真有些惱火,但一時也尋不出什么由頭來找姜鐵梅的麻煩。如果換到幾年前,估計他怎么也得爬到姜家的屋頂上,先把她家廚房的煙囪堵了再說吧。

  楊欣對于姜鐵梅也沒什么好感,其實她只是跟姜鐵梅學了很短一段時間的銑工,后來有些技術還得益于林振華的指點。如今,楊欣已經改學數控銑床了,與姜鐵梅已經沒有了師徒名份。她去請姜鐵梅,只是稟承著工廠里“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信條,但既然人家對她的未婚夫出言不遜,她自然就在心里把對方當成了敵人。

  春節過后,大家都又重新變得緊張起來,就像當時的整個國家一樣,紅紅火火,忙忙碌碌,每一個人都在高速地運轉。

  全家人里最忙的,自然是林芳華。她已經進入了高考前的沖刺階段,雖然有哥哥在后面作為支撐,但的學習還是非常辛苦,成天早出晚歸,剛剛被林振華喂肥的臉蛋又有變得尖削的跡象了。

  林振華則是忙著操持公司的事務。褚紅陽的業務做得有聲有色,大批的訂單不斷地涌來。衛景文繼開發出公安廳用的自動報靶系統之后,又根據市場需要,開發出了另外幾種自動化設備,經林振華之手,均賣出了高價,衛景文這才覺得自己拿著林振華給的工資和實驗經費可以心安理得了。

  由于業務繁忙,勞動服務公司幾乎都要加班加點,趙勇群和彭少哲一個管生產,一個管技術和行政,也是忙得不亦樂乎,不過,在這樣的忙碌之中,他們的能力不知不覺地在逐漸提升,與一年前的他們已經是判若二人了。

  相比之下,稍微悠閑一點的,就是楊欣了。她現在在數控銑床的操作方面,已經出師,能夠獨立完成一些工作了。每一天,她除了在車間干活以及晚上回家睡覺之外,其他的時間幾乎都呆在林振華的家里,幫著林家兄妹做飯、掃地、洗衣服,儼然是一個賢內助的樣子。

  在林振華的指導下,楊欣已經開始了高中功課的學習。林振華給她量身定制了一套完美的學習方案,平時有閑的時候就給她講解一兩個問題,忙起來的時候,楊欣就自己呆在屋里看書、做題、背單詞啥的。單元房的條件,本來就比她家的小平房要好得多,再加上她已經默認這是自己的家了,所以怎么呆著都是美滋滋的。

  “篤篤篤,篤篤篤…”一陣敲門聲,驚動了正趴在林家客廳的桌上做數學題的楊欣,她站起身來,走過去打開了門。

  站在門口的,是一位二十一二歲的女孩子,看起來是那種受過良好教育的樣子,楊欣相信,自己從來也沒見過這個人。

  “請問,林振華同志在家嗎?”女孩子問道。

  “哦,他不在,請問你找他有事嗎?”楊欣答道。

  “請問,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未婚妻。”楊欣示威般地回答道。在廠里,大家都知道她與林振華的關系,所以她從來不需要進行這種自我介紹的。如果換一個別的情況,她也許不好意思自稱為林振華的未婚妻,但現在,她覺得自己必須這樣介紹,因為眼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年輕姑娘,而且指名道姓要找林振華。

  “哦,我叫宋瑩,是江南日報的記者,這是我的記者證。”那女孩從身上背的一個小挎包里掏出一個證件,向楊欣晃了一下。

  “記者?”楊欣有些放心了,看來這不是一個潛在的情敵,“你找林振華有事嗎?”

  “我們可以進去說話嗎?”宋瑩不動聲色地提示道。

  “哦,請進吧。”楊欣趕緊讓開門,請宋瑩進來。她給宋瑩搬了個凳子,請她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水,一切做得無可挑剔。

  宋瑩在凳子上象征性地坐了幾秒鐘,便站起來開始在屋里溜達,眼睛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在征得楊欣的同意之后,她分別走進了林振華和林芳華的房間,把屋里的陳設看了個遍,甚至于還到廚房去轉了轉,向楊欣打聽了一下電飯煲如何使用的問題。

  “宋記者,你找林振華有事情嗎?”楊欣終于忍不住,再次問了一聲。

  宋瑩還是沒有回答她,反而反過來問道:“你和林振華,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這個問題問得很是唐突,頗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不過,楊欣是個小工人,對于記者天生是敬畏的,因此也不敢不理會,只得老老實實地答道:“我們還早呢,可能得過四五年才會辦事。”

  “哦…”宋瑩拖著長腔,“這么說,這套房子,在未來幾年內,只有林振華一個人住了?”

  “他還有個妹妹。”

  “我知道,他妹妹不是馬上要考大學了嗎?能考上嗎?”

  “當然能考上,她的成績是全縣第一名呢。”楊欣說道。

  “全縣第一名?”宋瑩有些意外的樣子,不過馬上又恢復了此前的態度,說道:“這么說,他妹妹肯定是能考上大學的,她一走,這套房子不就只剩下林振華一個人了嗎?”

  “宋記者,你這是什么意思?”楊欣有些讓宋瑩弄懵了。

  “林振華什么時候能回來?”宋瑩還是沒有回答楊欣的話,也許,在她看來,只有自己有權利問別人的話,而別人是沒資格向她發問的。

  “他回來的時間不一定,有時候車間里忙,他就回來得晚。”楊欣有些委屈地回答道,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地位太低,宋記者是不屑于回答她的問題的。

  兩個人等了一小會,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楊欣連忙跑去開門,同時回頭對宋瑩說道:“是他回來了。”

  說話間,林振華已經進來了,他一進門就對楊欣說道:“楊欣,有飯嗎,我餓死了。”

  “你沒吃飯啊?”

  “沒吃,跟勇群他們商量一個工藝問題,耽誤了。”

  “我去給你做。”楊欣說道,她一邊向廚房走去,一邊指著宋瑩對林振華說:“小華,那位是報社的宋記者,她有事找你。”

  林振華這才發現屋里多了一個人,連忙抱歉地說道:“哎呀,對不起,宋記者是吧,剛才沒看見你。”

  “沒關系。”宋瑩矜持地回答道。

  “你是哪家單位的記者?”

  “江南日報,工交財貿部實習記者,宋瑩。”

  “哦,宋記者,你看起來很年輕啊。”林振華一時沒想清楚為什么會有一個記者跑到自己家里來,只能先套著近乎,等著對方說明來意。

  宋瑩如對待楊欣一樣,直接把林振華的家常話過濾掉了。她掏出筆記本,作出記錄的樣子,同時說道:“林振華同志,我們報社接到了一封群眾來信,檢舉你們漢華機械廠在職工住房分配中存在著不公平現象,報社專門派我來了解有關情況,請問,我可以對你進行采訪嗎?”

  林振華被宋瑩的架子惹惱了,他與楊欣不同,在他眼里,記者根本就沒什么了不起的。聽到宋瑩的問話,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淡淡地答道:“宋記者,我想你是走錯了門吧?我并不是分管住房分配的廠領導,你來找我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找錯了對象?”

  “完全沒有錯。”宋瑩道,“我們收到的檢舉信中,特別指出了你的名字,提到你以權謀私,侵占職工住房的問題。今天下午,我已經向你們的廠領導了解過這個問題了,證實你家里只有兩口人,而且你的妹妹馬上就要去讀大學,也就是說,你一個人就要住一套兩室一廳的單元房,你覺得這樣合理嗎?”

  林振華絲毫沒把宋瑩的質問放在心上,他呵呵一笑,問道:“宋記者,既然你去采訪過廠領導,他們沒告訴你為什么要給我分這套房子嗎?”

  “當然說了,他們說你對廠里有突出貢獻。我不知道你的貢獻能有多大,但我不明白一點,難道一個人為國家做了一些貢獻,就有資格向國家伸手要大房子嗎?”

  “你是說,不管一個人的貢獻多大,都不能住大房子?”

  “沒錯,就是這樣。”

  林振華笑道:“宋記者,你去過北京嗎?”

  宋瑩一愣,下意識地答道:“沒去過。”

  “哦,我也沒去過。”林振華道,“不過,我聽說毛主席過去是住在中南海的,面積嘛,聽說有好幾百平米。你能不能去問問他老人家,為什么他為國家做了一些貢獻,就可以住這么大的房子呢?”

  “你…”宋瑩一下子啞了,在當年,從沒有人敢這樣拿著偉大領袖作為例子來說事,但歷史似乎也已經走過了因言獲罪的時代,她無法說林振華這番話屬于“惡毒攻擊”之類。對于林振華舉的這個例子,她也無法反駁,可不是嗎,她一開頭選擇的道德實在是太高了,以至于把領袖都給兜進去了。

  “宋記者,你應當知道,我們國家是社會主義國家,還沒有達到共產主義的階段。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是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動者不得食。我貢獻大,就有資格分大房子。別人貢獻小,就只能住小房子。如果一個人根本對于社會就沒有貢獻,他就不應當住房子,你覺得對嗎?”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們國家拋棄了傳統的大鍋飯式的管理方法,首先在農村推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一個農民,如果他辛勤勞動,就可以成為萬元戶,蓋起大瓦房,你認為他住大房子不對嗎?你認為黨提出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的政策不對嗎?”

  “我什么時候說過?”宋瑩幾乎要哭了。作為一個新聞記者,她當然通曉國家的政策,林振華說的這些大道理,都是她無法否認的。但是,這些道理為什么與她所信奉的道德觀念那樣格格不入呢?

  小姑娘,跟我斗嘴!林振華在心里不屑地嘀咕道。在后世,經過30年改革開放的思想碰撞,各種各樣的觀點都已經被錘煉過千百次了,當年那種直線式的思維,在后世只能被斥以兩個字:幼稚。林振華隨便抓幾條大道理來反駁,也足以把這位自以為是的小記者砸個五迷三道了。

  “可是,林振華同志,我剛才在你家里認真看過了,你家里有各種高級電器,光是你廚房那個高級的電飯煲,恐怕就不是你的工資收入所能負擔得起的,你能解釋這些財產的來源嗎?”宋瑩情急之下,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林振華道:“宋記者,你不是來調查住房問題的嗎?怎么改成查我的家產了?我怎么掙錢的,與你有關系嗎?你如果眼紅我家的電飯煲,可以回去寫篇通訊,登在你們報紙上,就說某某廠某某人家里竟然有電飯煲,比你這個號稱無冕之王的記者家里還富裕,然后再讓大家來對我口誅筆伐吧。”

  “誰眼紅了,你說話要有證據!”

  “呵呵,宋記者,你也配說證據二字,你跑到我家里來對我指手劃腳的時候,講證據了嗎?”

  “你你你…你欺負人!”宋瑩終于崩潰了,她腳一跺,拉開門就跑了出去,樓道里隱隱地傳來了一聲抽泣聲。

  “小華,她可是記者啊,你得罪了她,會不會有什么麻煩啊。”

  楊欣端著一碗炒米粉出來,遞到林振華的手上,同時擔心地問道。剛才林振華舌戰宋瑩,楊欣在廚房里聽得真真切切的,覺得十分開心。她此前讓宋瑩擠兌得實在太難受了,她覺得林振華此舉,似乎是在為她出氣。

  等看到宋瑩哭著跑掉的時候,楊欣有些覺得不忍了,同時也開始擔心,畢竟人家的身份是記者,林振華本事再大,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廠子里的中層干部而已。

  林振華往嘴里撥著炒粉,含含糊糊地說道:“楊欣,別怕她,記者怎么啦,記者就可以不講理了?”

  “真是的,這個女的剛才可猖狂了。”

  “怎么,她嚇唬你了?”

  “那倒沒有,就是鼻子翹得比臉還高,像是誰欠了她錢似的。”

  “你不早說,早說我就給她一拳頭,讓她的鼻子從此立不起來。”林振華說道。

  “對了,小華,她剛才說是收到了檢舉信,檢舉你分到房子的事情,會不會是咱們廠里的人寫的?”楊欣問道。

  林振華一笑:“這還用說,肯定是咱們廠的人寫的唄,這件事又不關別人的事。”

  楊欣遲疑道:“會不會是我師傅寫的啊?”

  林振華道:“有可能,當然,也可能是其他人。這封信,也許是針對住房問題的,也有可能是借題發揮,實際上是看我們勞動服務公司搞得好,犯了紅眼病。”

  “那我們要不要去問一問,看是誰寫的?”

  “怎么問?”林振華道,他搖了搖頭說:“這件事沒必要去查,一查反而鬧得雞犬不寧了。楊欣,你知道這事就行了,既別跟小芳講,也別跟你爸媽講。我腳正不怕鞋歪,只要沒做虧心事,我就不怕鬼叫門。”

  他剛說到這,忽然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楊欣打了個冷戰:“小華,有人叫門。”

  林振華也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覺,他倒不怕人來叫門,主要是他剛說完不怕鬼叫門,轉眼就有叫門的聲音,這實在是太容易讓人產生聯想了。

  “誰啊?”林振華大聲問道。

  “請問林振華同志在嗎?”應門的是一個男性的聲音,不太像是鬼。

  “又是找你的。”楊欣小聲說道。

  林振華道:“廢話,敲我家的門,當然是找我的。”

  說著,林振華走過去拉開了門,只見門外站著兩個人,為首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戴著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跟在眼鏡男后面的,就是剛剛被林振華罵跑的宋瑩。

  “林振華同志吧?”眼鏡男微笑著說道,“我是新華社江南分社的記者,我叫徐海皓。小宋是我的同行,想必你們已經認識了。這一次,我們兩個是一起到漢華廠來采訪的。”

  林振華不知對方是敵是友,便讓開身,說道:“二位請進吧,屋里說話。”

  徐海皓帶著宋瑩進了屋子,宋瑩躲著林振華的目光,臉上透著不憤的樣子。楊欣站在林振華身后,小聲問道:“這個男的是誰啊?”

  林振華也回過頭,小聲說道:“跟宋記者一塊來的老記者,我剛才打了狼崽子,現在大狼找場子來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也沒有刻意要回避客人,所以兩個記者都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宋瑩自然是氣得嘴歪眼歪,徐海皓卻是呵呵一笑,說道:“林同志很幽默啊,我們可不是狼,我們充其量是披著狼皮的羊罷了。”

  林振華把吃完了飯的碗交給楊欣,讓她拿去廚房洗,自己對徐、宋二人做了個手勢道:“二位請坐吧,想問什么,盡管放馬過來。”

  徐海皓自己拉了個凳子坐下,宋瑩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徐海皓依然笑咪咪地說道:“林同志,你和小宋可能有點誤會,我來解釋一下。”

  “請講。”林振華道,看到徐海皓一直帶著笑容,林振華也不便怎么發難,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徐海皓不緊不慢地說道: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我們新華社江南分社和江南日報社,都收到了署名為‘漢華廠部分職工’的匿名檢舉信,檢舉你們廠在分配新房的過程中,存在舞弊現象。為此,我們各派出了一名記者,前來采訪。江南日報社派出的是小宋,分社這邊派出的就是我。

  我們是今天下午到達豐華縣的,我和小宋一起去訪問了一下你們的幾位廠領導,了解到了一些情況。晚上,我和小宋分了一下工,小宋到你家來了解情況,我則走訪了一些工人。

  剛才,小宋過來找我,說你們之間談得不太愉快,我怕你們之間會不會有一些誤會,所以呢,就帶著小宋一起過來。一則呢,是替小宋向你道個歉。二則呢,想把一些事情說清楚一點。林同志,你看能不能給我們這樣一個機會呢?”

  徐海皓說到這個程度,態度看起來又是十分誠懇的樣子,林振華也不便再板著臉了。他點點頭,道:“徐記者客氣了,配合記者采訪,是每個公民應盡的職責。”

  “這話言重了。”徐海皓笑道,“我們不是警察,只是記者而已,你如果覺得不合適的地方,是完全可以不回答的。”

  “沒什么不合適的,你問吧。”

  徐海皓道:“今天,我走訪了一些工人,聽到了不少關于你的傳說,有些還頗具傳奇色彩。當然,負面的意見也有一些,想必你也能猜得出來。我想先請你開誠布公地說一句,你認為自己得這樣一套住房,是否合情合理?”

  林振華想了一秒鐘,然后回答道:“合理,但不合情。”

  “愿聞其詳。”徐海皓說道,他身邊的宋瑩連忙拿出采訪本,開始記錄。

  林振華道:“說不合情,是因為廠里還有許多工人的居住條件非常差,我家只有兩口人,甚至于到九月份之后,我妹妹考上大學走了,我家就只剩我一口人了。以一口人住這么大的房子,的確不合情。”

  “言之有理,那么你說合理,又是何故呢?”

  “說是合理,原因在于這是我應得的待遇。我和這位宋記者說起過,我們的制度,應當是獎勤罰懶,多勞多得,少勞少得。我做的貢獻大,就應當光明正大地享受應得的待遇。如果為了人情就剝奪一個有突出貢獻的職工的待遇,以后還有誰愿意努力工作呢?”

  “這話也有道理,還有嗎?”

  “還有,其實我也可以不要這套單元房,因為我家原來的居住條件也并非那么惡劣。但我還是堅持要了這套房子,我這樣做的目的,在于在廠里宣揚這樣的一種作法,要讓所有的職工知道,大鍋飯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改革開放的年代里,誰努力,就有回報。如果你有能力,大房子,小轎車,名牌服裝,還有宋記者非常不滿的電飯煲,都是可以擁有的。”

  “你是說,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徐海皓不愧是老記者,他非常敏感地抓住了林振華話里透露出來的重要信息。

  林振華道:“我倒沒想那么深,不過,剛才和宋記者討論過之后,我認真想了一下這件事,覺得我做得沒錯,不但沒錯,甚至可能是有重大意義的。”

  徐海皓點點頭,話鋒突轉:“林同志,既然我們談到這個程度了,有一件事,我倒想繼續向你請教一下。你如果覺得不合適,可以不回答,你看如何?”

  “徐記者請問吧。”

  “今天我們采訪你們朱鐵軍副廠長的時候,他說起關于你承包勞動服務公司的事情。他說到,按照最早你與廠里簽訂的承包協議,在春節前你可以拿到7000元的承包款,但你沒有拿,卻把這筆錢投入到勞動服務公司的擴大再生產里去了。我想問問,你為什么不拿這筆錢?”

  林振華道:“徐記者,你這個問題問得正好。關于承包款的問題,廠領導爭論得很厲害,大家都不敢把這筆錢發給我,生怕我因此而犯錯誤。我呢,則是想把這筆錢投入到企業中去,等到企業起來之后,我能夠在企業中擁有自己的股份。這樣做是否可以,目前誰都說不清楚,連廠領導都搞不清楚是否有這樣的政策。你是新華社的記者,你的話能夠上達天聽,能否替我問一問管政策的人,看看我這樣做是否合適。”

  “你是說,你想未來能夠擁有勞動服務公司的股份?”徐海皓問道。

  “可是勞動服務公司是集體所有制企業,資產應當是勞動群眾共同擁有的,你這樣做,不是把企業變成私人企業了嗎?”

  “徐記者,你想想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個人對于集體企業的投入不能計算為股份,那么還有誰愿意向企業投資?企業如果沒有投資,那么如何能夠壯大?國家現在非常缺少建設資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開一個小小的口子,讓愿意投資的人,能夠有投資的機會。”

  “你這個想法…”徐海皓沉吟了一會,說道,“抱歉,我不是制訂政策的人,所以不能給你一個回答。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可以把你的情況以及你的意見以內參的方式報上去,也許能夠有分管政策的部門看到這份內參,從而給出一個答復。”

  “如果能這樣,那就太好了。”林振華喜道,“徐記者,你要知道,我們基層太缺乏與上級溝通信息的渠道了。”

  “呵呵,我們就是干這個工作的。”徐海皓說道,“所以,我們不是狼,我們是羊,是非常友好的羊哦。”

  林振華扭頭對站在身后的楊欣說道:“楊欣,快去給兩只羊沏點茶來。”

  林振華沒有想到一封匿名信居然給他召來了一個新華社記者,他自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與上層溝通的絕佳機會的。如果換成其他人,涉及到承包制、合股經營這樣的事情,總是想遮遮掩掩,生怕被上級領導知道。而林振華對于未來的政策走向是十分熟悉的,知道這種事情越是往上面捅,反而越有可能得到承認。

  退一步說,即使是這件事情最終被上級否定了,至少林振華也能提前知道結果,行與不行,都可以作出決斷,也免得等上級下來秋后算賬的時候陷入被動。

  出于這樣的考慮,林振華開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承包勞動服務公司的事情向徐海皓進行了介紹,他巧妙地使用了一些春秋筆法,強調自己的動機是為了解決待業青年的就業問題,而且漢華實業公司在經營過程中始終將國家利益置于首位。他舉了自己為公安廳開發自動報靶系統的例子,以此來說明漢華實業與那類投機倒把的企業是完全不同的,這是一家追求科技創新,追求國家利益、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相統一的根正苗紅的好企業。

  為了強化自己的正面形象,林振華還把自己參加自衛反擊戰以及在湘平省見義勇為等事跡也講了一遍,最后,連一臉不憤的宋瑩臉色也開始松動了,覺得眼前這個嘴不饒人的小伙子,似乎也不那么像是壞人。

  一直聊到林芳華下了晚自習回家,大家才發現時間已經非常晚了。在沒有網絡游戲的年代里,高二學生應當是整個社會上睡覺最晚的一個人群了。

  徐海皓合上記得滿滿的采訪本,握著林振華的手說道:“林同志,今天我真是收獲極大,受益匪淺。如果方便的話,明天我們想參觀一下你們的勞動服務公司,啊,不,應當叫作漢華實業公司。如果你允許,我們還想找一些工人隨便談一談,了解一些更具體的情況,你覺得如何?”

  林振華道:“沒有任何問題,我們的事業是光明正大的,隨時歡迎媒體的監督。”

  在隨后的幾天里,徐海皓和宋瑩參觀了勞動服務公司那小小的場地,又找到一些青年工人分別以單獨訪談和座談會的方式進行了溝通。他們還調看了公司與財政廳、公安廳等單位簽訂的合同,對于其中的一些細節進行了詢問,并表示回到南都后,還要向這些廳局進行回訪確認。

  記者們的到來,在漢華廠引起了小小的議論。有人說,記者是來宣傳和表揚林振華的;也有人說,林振華的行為已經觸犯了國法,記者是來整黑材料的。在這些認為記者對林振華不利的工人中,又可以分為挺林和貶林的兩派,挺林派認為林振華是被冤枉的,貶林派認為林振華的偽裝已經被揭穿,倒霉只是時間問題。

  身處輿論焦點的林振華對此坦然自若,他知道,即使是最壞的情況,自己也不過如歷史上的一些改革先驅一樣,被撤職,甚至判刑。但一兩年之后,政策就會松動,被判過刑的這段經歷,不但不會成為自己的污點,甚至有可能成為一種光榮。最壞的情況他都無所謂了,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徐海皓完成了采訪任務,在告別漢華廠的時候,專門與林振華談了一次,他說道:

  “小林經理,我這一次采訪到的東西,非常有價值。回去之后,我會盡快把這些材料整理出來,向中央報送一份內參。我個人認為,你們勞動服務公司的經驗,對于全國的同類企業是非常有借鑒意義的,但是,我也要事先說明,目前國家政策還處于摸索階段,你的作法,不一定能夠得到廣泛的贊同。這一篇稿子,有可能會給你帶來很大的麻煩,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心理準備?”

  林振華答道:“徐記者,從我跟你說那些話開始,我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自古變法,未有不流血者,改革開放尚無此例,請自振華始。”

  徐海皓大笑起來:“哈哈,這倒不至于,小林,你放心吧,我上報材料之前,會請社里的老同志先把把關,如果他們覺得有風險,那我就先不報上去了。”

  “那就多謝徐記者了。”

  “我要說的是,你做的事情,非常有意義。萬一政策上有一些不方便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夠理解,同時繼續保持目前這種工作精神,為待業青年們謀一條出路。”徐海皓最后叮囑道。

  林振華道:“徐記者,你放心吧,我現在已經是預備黨員了,我以我的黨性保證,我會努力的。”

  “那好,小林,不管內參的結果如何,我都非常愿意和你交一個朋友。”

  “我也是。”林振華說道,他扭頭看看站在徐海皓身邊的宋瑩,笑著說道:“如果宋記者不介意的話,我也愿意和宋記者成為朋友。”

  宋瑩對林振華的態度,在這幾天里已經大有改觀了。更何況,臨走之前,林振華還向她和徐海皓各送了一份精致的紀念品,那是一個用廢舊螺母和齒輪焊制的筆筒,表面經過了拋光處理,亮晶晶的,顯得十分精致。這種小玩藝,在工廠里只能作為垃圾,而送給文化人,就顯得十分稀罕。宋瑩對于這份禮物愛不釋手,對于林振華也就多少有了點愛屋及烏的好感了。

  “林振華,我過去對你有些冒犯,希望你不要介意。”宋瑩輕聲地說道。

  送走記者們,林振華覺得身心疲憊。已經是下班時間了,他一時也懶得回家,便漫無目的地在廠區里轉悠著,不覺來到了胡楊的門前。

  “老胡,在家嗎?”林振華站在門外喊道,好幾天沒顧上找胡楊聊天了,他不知道胡楊最近在忙什么。

  “小林來了,進來看看吧。”胡楊笑咪咪地從門里探出一個頭來,林振華看到,胡楊的臉上還沾了一點油漆,顯得有些滑稽的樣子。

  “老胡在忙什么呢?”

  林振華一邊說著,一邊抬腿進屋。剛進門,林振華就嚇了一跳,只見在不大的屋子中間,立著一個木頭柜子,還散發著油漆的味道,從成色上看,這是一個新做好的柜子,胡楊剛才顯然正在給柜子上漆。

  “小林,看看這柜子怎么樣?”胡楊樂呵呵地問道。

  林振華退后一步,仔細打亮著這個柜子,這是一個時下非常流行的碗柜,一人來高,上面一層的門是鏤空的設計,里面釘了窗紗,這是用來放剩飯剩菜的地方。下面一層則是完整的木門,可以用來放一些不需要透氣的物件。中間還有一個小格,用的是兩片推拉的毛玻璃,是放茶杯茶碗的地方。整個柜子的做工非常精細,盡顯漢華廠木模工的高超手藝。

  “真漂亮,怎么,老胡,做家具了?”

  “這可不是我的。”胡楊說道。

  “哦,那是誰家的?”林振華詫異地問道。木模工幫廠里的其他職工家里做家具,是很常見的事情,過去胡楊也會偶爾做幾件,掙點零花錢補貼家用。自從林振華給他買來一批原版書之后,胡楊再也沒有接過這種活計了。

  胡楊依然微笑著,反問道:“小林,你這么聰明,你猜猜看,這是誰家的。”

  林振華搖搖頭:“我哪有什么聰明,這從哪猜啊。”

  秦瑛也走過來了,笑著對林振華說:“小林,猜猜吧,沒事的。”

  林振華不知道這兩口子搞什么名堂,又不好拂了他們的面子,便盤算著:“這應當是誰家要娶妻嫁女才用得上的吧,讓我想想看。”

  他接連說了幾個人名,胡家兩口子只是笑著搖頭。最后,林振華實在猜不出了,只好討饒道:“大哥大姐,你們饒了我吧,我這幾天腦子不夠用了,實在是想不出來。”

  胡楊大笑:“小林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算了這么多要結婚的人家,怎么就忘了你自己呢?”

  “我?”林振華一愕,轉而明白過來:“老胡,你是說,這柜子是幫我做的?”

  胡楊道:“這是秦瑛的主意,她說你剛分了新房子,家里空空的,讓我給你做兩件家具。正好,你不是跟老楊的女兒訂婚了嗎,就當我們送你的訂婚禮物了。”

  “這我可不能要,這一個柜子,也好幾十塊錢呢。”林振華惶恐道。

  胡楊道:“其實花不了什么錢,很多木頭用的都是我在車間里揀的廢材料,只有兩塊玻璃花了一兩塊錢。”

  “那,我還是給你錢吧。”林振華讓步道。

  “說什么呢!”秦瑛笑著訓斥道,“你給我們家老胡送了計算機,還送了這么多書,平時還給秦波和秦濤姐弟倆買過那么多衣服和文具,我們說過給錢了嗎?你再敢說給錢的事情,我就把你趕出去了。”

  林振華知道這是胡楊兩口子的一番心意,也就不再推辭了。他與胡楊之間,不是那種酒肉朋友,但感情卻是十分深厚的。林振華甚至感覺到,在整個漢華廠,只有胡楊是能夠與他進行思想上交流的人,當然,他在胡楊的心目中也是如此。感情上的交流達到這個程度之后,物質上的互相饋贈,就顯得十分隨意和自然了,他如果矯揉造作,反而落了下乘。

  “那我就只好卻之不恭了。”林振華也跟著哈哈笑道。

  聊完碗柜的事情,胡楊問道:“小林,今天怎么有空到我這來坐,有事嗎?”

  林振華道:“也沒什么事,心里亂,想找人聊聊天。”

  “是因為記者的事情?”胡楊問道,記者采訪的事情是全廠皆知的,胡楊一向關心林振華,對于此事自然也十分在意。

  林振華點點頭。

  胡楊繼續問道:“記者主要是采訪什么事情,對你有影響嗎?”

  林振華道:“他們來的初衷,是了解分房的事情。我得了一套單元房,有人眼紅了,寫了匿名信到報社去告我。不過,這兩個記者和我談過之后,對于單元房的事情倒是不那么關注了,反而開始關注起我們勞動服務公司的承包問題,想寫一個內參往上面報。”

  “內參?”胡楊一驚,“你怎么會惹出這么大的亂子?”

  “很嚴重嗎?”林振華反問道。

  “那兩個記者是什么來頭?”

  “一個年輕的是江南日報的,另一個歲數大一點的,是新華社江南分社的。要報內參的,就是新華社這個。”

  胡楊倒抽了一口冷氣:“新華社內參啊,小林,你這點事,可是通了天了。”

  林振華道:“老胡,我倒覺得,通天才好呢。國家現在鼓勵搞探索,鄧大人提出摸著石頭過河。像我們服務公司的事情,如果擱在基層,下面的干部可能會同情,但不敢擔責任。如果這事能夠通天,上面說一句話,也許一切都好辦了。”

  “天威難測啊。”胡楊說道,“小林,你真是太年輕了,你不知道政治運動的厲害。”

  林振華道:“老胡,我倒覺得,大規模的政治運動,應當不會再出現了吧?充其量有一些小的反復,有鄧大人掌舵,應當沒問題的。”

  胡楊遲疑道:“鄧大人的思想,倒是非常開放。可以,這種事情,真不好說。也許因為我是驚弓之鳥,膽子太小了吧。小林,你現在搞的這些,承包制啊,績效工資啊,放在兩年前都是要掉腦袋的事情。現在雖然各級主管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萬一再來一次運動,就麻煩了。如果這事大家都捂著,也就無所謂了,現在報上內參了,恐怕大家想捂都捂不住了。”

  林振華道:“老胡,我感覺,中國不會再搞運動了,你放心吧。”

  胡楊苦笑道:“我可沒你那么樂觀,我們這些人,都是老運動員了,運動怕了。”

  林振華完全能夠理解胡楊的擔憂,在那個年代里,恐怕除了穿越人士之外,沒有一個人敢下中國不會再搞運動這樣的斷言。大家對于未來發生運動的猜測,僅限于大運動或者小運動,“沒有運動”不是一個可選項。

  林振華沒法向胡楊解釋自己對于未來的認識,只好硬著頭皮說:“老胡,我也是豁出去了,共產黨員,就要不怕砍頭,不怕坐牢,不怕老婆離婚…”

  “你小子,跟誰學不好,非學四人幫的話。”胡楊被林振華逗笑了,因為林振華引的這段話,早已成為笑話了。

  “老胡,你現在很清閑嘛,居然有時間幫我做家具了?怎么,那些書都全完了嗎?有沒有什么新需求的書?”林振華岔開話題,隨口問道。

  一提起看書,胡楊的精神頭又來了,他用沾著油漆的手拉著林振華的手,說道:“小林,你來得正好,我這些天看你幫我買來的那本《復雜曲面加工》,很受啟發啊。”

  說著,他也不管林振華是不是感興趣,就從不知什么地方抱過來一堆紙,指著向林振華說道:“小林,你看,類似于這樣的一個曲面,傳統上我們是根本無法用機床加工的,因為我們無法設計出機床進給的路徑。遇到這樣的曲面,我們只能是用手工加工,靠工人用銼刀一點一點地銼出來,生產效率就不說了,關鍵是這樣銼出來的工件,表面粗糙度、殘余應力等等指標,都無法達到設計要求…你聽明白了嗎?”

  林振華明白這一點,機械加工除了需要考慮加工出來的形狀之外,對于加工過程也是有講究的。用高速機床加工出來的零件,與手工銼出來的零件,即使形狀完全相同,其物理性能也會有很大的差異。他點點頭說道:“我明白一點,你接著說。”

  “對于這個問題,我想了很長時間了。這些天,看你那本《復雜曲面加工》,其中談到了如何利用包絡線的原理,把一個曲面的加工過程分成若干次,每一次讓工件的進給運動走成一條特定的的曲線,反復多次之后,就能夠形成我們所要求的加工面。我用你教我的有限元分析方法,再利用計算機進行計算,已經模擬出了這樣的一個加工過程。你看,這是我寫的工藝文件。”

  林振華拿著胡楊給他的一堆圖紙看了一會,遲疑地問道:“老胡,按著你說的這個加工工藝,工件在龍門銑床上不但要有前后和上下的進給運動,還要加上自身的旋轉,這就相當于五軸機床的加工過程了。”

  “沒錯!”胡楊一拍大腿,他轉過臉對著秦瑛說道:“小瑛,你看看,我就說小林肯定懂行吧?一語道破天機啊。”

  “別別,老胡,咱們哪有五軸機床?”林振華問道,“五軸機床是巴統限運的,現在中美關系就算是處于蜜月期,好像也沒聽說什么單位能夠買到吧?”

  胡楊笑道:“小林,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問題。我這套設計,只需要對現有的機床進行一些小小的改造,就可以模仿出四軸的效果。當然,即使是四軸,咱們的電機跟不上,精密螺桿跟不上,精密軸承跟不上,還是達不到國外機床的精度。但是,你別忘了,咱們有人啊,咱們有身懷絕技的高級技工,他們的經驗,是可以彌補機器的不足的。”

  “讓我看看。”林振華按著胡楊介紹的思路,繼續研究著胡楊寫的工藝文件,他這才看出來,在許多本來應當由五軸機床自動實現的操作環節,胡楊都加上了人工干預的成份,包括對刀、校正圓心、微進給等等,簡單地說,這相當于工人是在機床的輔助下,一刀一刀地進行切削,如果工人的技術足夠高超,能夠保證每一步操作都準確到位,那么的確可以達到五軸加工的效果,精度方面,甚至有可能比普通的五軸機床還要高。

  “老胡,你可真是神了。”林振華真是服氣了。

  “怎么樣,林經理,能不能找個機會來試一試?”胡楊滿懷希望地看著林振華,說道,“就用我這張圖紙來試手,各種加工方式都包括了。”

  “你這是一個什么工件?”林振華拿著胡楊畫的圖紙,皺著眉頭問道。

  這張圖紙上的工件,看起來像是一個電風扇的扇葉,但體積要更大一些。整個扇葉扭曲成一個復雜的曲面,圖紙已經無法反映出這種曲面的要求,各條曲線只能用一些奇怪的方程式來描述。這樣的圖紙,工人肯定是無法看懂的,他們只能按著胡楊寫的工藝文件,一條線一條線地進行加工,每一步都有具體的尺度要求,只要達到這些要求,整個曲面就算是加工完畢了。

  胡楊對于自己畫的圖紙,似乎有些羞澀的感覺,他訥訥地說道:“小林,這個東西只是一個實驗道具罷了,主要是為了檢驗工藝的可行性。至于圖紙嘛,我是從你給我的書上抄過來的,沒什么用處。”

  對于胡楊的解釋,林振華自然是存了幾分懷疑的。但他看了老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地方會用到這樣奇怪的工件,也許真的如胡楊所說,這個工件設計出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檢驗加工工藝的可行性,否則,怎么會搞得如此復雜呢?

  “老胡,你打算怎么試?”林振華問道。

  胡楊道:“我想,你現在也是一方封疆大吏了,應當有些權力的。能不能以你們服務公司的名義,請金工車間幫著做出來。這個件,普通工人做不了,必須是彭鋼、周厚成、孫長遠這幾位才能做到。”

  林振華掰著手指頭算道:“呵呵,銑工、車工、鉗工,金工車間的技術精英,讓你一網掃盡啊。”

  “我好歹在廠里呆了多年,誰的技術怎么樣,我心里還是有數的。”胡楊道。

  “好吧,我和廠長說一說,就說是我們服務公司的任務,估計廠長也會同意的。彭師傅和孫師傅本來是我們服務公司聘的,只是借給廠里用用而已。”林振華笑著說道。

  “還有一個難點,就是四軸的控制電路,我能想象得出來,但設計不出來。我聽你說過你手里有一個北航學電子工程的,他搞自動控制成不成?”胡楊問道。

  “衛老師?”林振華道,“他是純粹搞電子的,自動控制方面,不算很精通。不過問題不大,我和他一起搞就是了,他搞電子部分,我搞傳動部分,兩個臭皮匠,頂得上多半個諸葛亮了。”

  “我也算一份。”胡楊說道。

  五軸機床,全稱是五軸聯動機床,是指至少有三個直線坐標和兩個旋轉坐標的機床。為了加工復雜工件的需要,有時候也會把五軸進一步擴展到七軸、十一軸、十三軸等,其基本原理是差不多的,有時候也都統一歸到五軸機床之列。

  所謂直線坐標,就是指上下、左右、前后這樣三個維度的坐標,傳統的機床是可以做到的,例如,有些銑床在進行加工的時候,工件前后移動,銑刀上下移動,這樣就可以出來兩個坐標軸了。

  旋轉坐標要稍微復雜一點,它的意思是說工件或者刀具在加工的過程中,圍繞著某一根軸進行轉動,從而可以在工件上加工出特定的曲面。

  其實,人手就是最典型的五軸加工系統,它可以前后、左右、上下移動,同時還可以圍繞著各個關節進行一定程度的轉動,因此,人手可以完成各種復雜的操作。手工藝人在木頭上雕花的操作,就是一個多軸加工過程,這樣的過程,使用傳統的機床是不可能實現的。

  隨著計算機技術的,發達國家開發出了五軸機床,能夠用計算機來控制各個軸的相互關系,從而完成類似于人手一般靈巧的操作。

  在上世紀的80年代,五軸機床屬于西方發達國家向東方國家限制出口的高技術產品。軍史上著名的東芝事件,就是由于日本東芝公司私下里向蘇聯出口了幾臺五軸機床,蘇聯用它來加工潛艇推進螺旋槳,使潛艇噪音大幅度減小。這件事東窗事發之后,東芝公司遭到了來自于美國方面的嚴厲制裁。

  除了軍事領域之外,在民用領域里,是否擁有五軸加工能力也是衡量工業水平的重要指標之一。復雜的模具、發動機缸體、船用曲軸等等,都需要使用五軸機床進行加工。中國直到21世紀初,才開始逐漸形成自己的五軸機床設計與生產能力,到2010年前后,大量中國產的五軸設備已經能夠實現進口替代,同時還能出口到了西方發達國家。

  在上世紀80年代初的這個時點上,胡楊通過數學模擬的方式,能夠在普通機床上模仿出五軸加工的效果,這是多么值得稱道的一件事情啊。

  林振華忍不住就想大喊一聲: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這就是最偉大的山寨精神!

  出于這樣的認識,林振華欣然答應了胡楊的實驗要求,并且立即將其付諸實施。

  胡楊實驗的第一步,是需要對原有的機床進行改造,由兩軸改造到四軸,幾個軸之間的聯動,需要通過計算機芯片來進行控制。胡楊設計的這個工件體積較大,用普通的萬能銑床無法加工,必須使用龍門銑床。

  廠里自然不能允許林振華等人把龍門銑床大卸八塊來進行數控化改造,胡楊的設計中,也沒有試圖這樣去做。他所采取的辦法,是不改變機床的原始結構,而只在原結構上加裝夾具,控制芯片所操縱的對象是夾具,拆掉夾具之后,機床還是原來的樣子,這樣就與廠里的規定不發生沖突了。

  衛景文對于這一項科研攻關也非常感興趣,他雖然是搞電子的,但也非常了解五軸機床對于工業體系的意義。時下正值高考前的最后一學期,衛景文在學校的工作是極其繁忙,但他只要能夠抽出時間,就騎上自行車飛也似地奔到漢華廠來,與林振華、胡楊共同討論,甚至挽起袖子,一手油泥地跟著林振華等人一起在機床上摸索。

  這三個人,算是一組非常完美的組合了,林振華擁有先進的理念,胡楊在機械方面的功底極其扎實,衛景文則是一個卓越的電子工程師。三個臭皮匠湊在一塊,琢磨了個把月的時間,一具新時代的木牛流馬終于初見雛型了。

  彭鋼等幾名高級技工也被邀請參加了這個攻關小組,他們從自己的實踐經驗出發,對模擬五軸系統的設計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意見。到了最后要將設計圖紙轉化為實物的階段,幾名老工人的作用就更加顯著了,許多非常精密的控制部件,也只有憑著他們的技術,才能加工出來。

  設備改造完畢了,林振華帶著幾名老工人把夾具等附件裝上龍門銑床,衛景文親自進行電路的連接和調試。趙勇群從翻砂車間扛來了工件的毛坯,這是由胡楊親自制作木模,再由翻砂車間的翻砂工鑄造出來的。

  “好了,可以開始了。”胡楊宣布道。

  三名老工人走上前去,對著工藝圖紙,把毛坯件裝上了夾具,然后,由彭鋼主持操作,車工周厚成和鉗工孫長遠在一旁輔助。

  電機嗚嗚地響了起來,工件在夾具的推送下,緩緩前進,銑刀飛速地旋轉著,從毛坯件的表面削下一片片細小的切屑,切削液從噴頭里流出來,淋在切削面上,把切屑帶入廢液箱。

  奇妙的景象出現了,夾具在Z80芯片發出的指令引導下,開始做著各種不可思議的運動。銑刀明明就要切削到某個位置,誰知,工件卻自動地發生了旋轉,把另外一個位置送到了銑刀的刀口上,一個美麗的弧型加工面緩緩地展現在眾人的眼前。

  “太神了!”周厚成和孫長遠拍掌叫絕,彭鋼的臉上滿是緊張和嚴肅,但一種異樣的喜悅神采,分明也在他的眼波中流動起來。

  “好,換下一個位置!”胡楊喊道。

  他的話音還沒落下,孫長遠已經走上前去,熟練地擰松夾具上的六角螺絲,把工件調整了一個位置。幾個工人拿著量規、卡尺等工具一陣忙碌,確保工件的位置沒有一絲偏差,然后才退后一步,讓彭鋼再次開始銑削作業。

  加工工作整整干了六個小時,所有的人都因為興奮而沒有一絲倦意。楊欣和秦瑛擔當起了后勤工作,給大家送來美味的飯菜。技術人員和工人們一邊吃飯,一邊眉飛色舞地談論著這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加工實驗。

  “怎么樣,成功了嗎?”朱鐵軍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眾人的身后,樂呵呵地向眾人問候道。

  林振華等人的這次攻關,事先當然是要向廠里匯報的,由于這項實驗對于廠里沒有任何可以看得見的收益,所以廠里表示,所有的實驗支出,包括工人的加班費等,廠里一概不能報銷。對此,林振華毫不在乎,他把這項實驗列入了勞動服務公司的研發計劃,所有經費都從勞動服務公司列支了。

  盡管不能出錢,但朱鐵軍對于實驗還是給予了精神上的。他不懂什么叫作五軸聯動,但覺得能夠讓林振華和胡楊都如此癡迷的事情,想必是有些意義的。看到眾人圍著一個加工完畢的工件歡欣鼓舞的樣子,他忍不住走上前來分享一下大家的喜悅。

  “朱廠長,你看看,這是我們剛加工出來的工件。”彭鋼興奮地向朱鐵軍報告道。

  “這是干什么用的?”朱鐵軍也不認識這個東西,它長得實在是太怪了。

  林振華笑道:“這就是一個玩具,只是為了實驗我們的模擬五軸系統是不是有效。現在看來,我們的實驗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這個東西,加工得很精巧啊。”朱鐵軍撫摸著工件上的表面,感受著那奇妙的流線型狀,“你們說的五軸聯動,就是能夠加工出這樣復雜的表面?”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我們可以拿這臺機床加工出一個維納斯雕像來。”林振華笑道。

  “沒錯,朱廠長。你不知道,如果放在過去,要加工一個這樣的表面,我們只能是手工來做,現在好了,有了小林的這臺機器,我們就輕松多了。”周厚成也同樣滿臉興奮,作為一名工人,他太知道這種復雜曲面加工的難度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曲面能夠產生在自己的手上。

  “嗯,是挺不錯的。”朱鐵軍也理解了一些,不過,他還是要問一句:“這樣的技術,對于我們的生產,有沒有什么幫助呢?小林,你們是打算生產什么復雜的零件嗎?”

  林振華尷尬地搖搖頭,說道:“目前,應當是沒什么幫助。這個只能算是技術儲備吧,說不定哪一天,萬一…”

  胡楊郁悶地說道:“這個技術,是目前國際上最先進的加工技術之一,不過,目前咱們廠還真是用不上。不過,但愿它有用上的那天吧。”

  朱鐵軍點點頭,說道:“也好,有備無患嘛。要不,這個工件,就放到你們勞動服務公司的辦公室里,作為你們的榮譽吧。”

  徐海皓和宋瑩采訪之后,一連兩三個月的時間,風平浪靜,什么事情也沒有。林振華原來以為,兩位記者采訪回去之后,肯定會發一篇稿子,但等了兩個月,也沒等到,林振華也就逐漸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他想,也許徐海皓是出于保護他的目的,把這件事壓下來了吧。

  林振華不知道,就在他忘記了這件事的時候,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西郊,中央黨校的一間教室里,他林振華的大名,正在被一群官員們反反復復地念叨著。這些官員都是來自于各地經濟管理部門的中青年干部,級別主要為副廳和正處,都是各級部門重點培養的后備人才。他們正在討論的,是由老師提供的一份內參《漢華機械廠勞動服務公司承包制改革試點觀察》。

  這份內參,正是出于徐海皓之手,他用寫實的手法,介紹了林振華承包勞動服務公司的過程,把廠里方方面面,從領導到普通職工的意見,都一一如實寫明了。在這份內參中,最為敏感的莫過于兩個問題,一是林振華該不該拿高額的承包費,二是林振華希望把承包費重新投入企業,同時擁有企業的股份,是否符合社會主義原則。

  “我認為,林振華的行為,是嚴重的拆社會主義墻腳的行為。”一位處長氣憤地說道:“這位所謂的改革家,其實不過是一個隱藏在我們體制內的資本家。他的目的,在于利用國家的財產,進行自己的原始積累,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他就要露出他的獠牙,把人民的資產吞進他的肚子里去。”

  “盧處長,我覺得你這個觀點有些左了。”另一位處長反駁道,“中央不是一再強調嗎,要提倡大膽地改革。我認為,承包制這樣一種方式,既然可以在農村取得良好的效果,為什么不能推廣到城市來,推廣到我們的國營企業改革來呢?”

  “老魏說得對,更何況,我看這個案例里面說到,這個林振華所承包的,并不是國營企業,而是大集體企業。大集體本來就是勞動群體集體所有的,它的分配制度,是可以靈活多樣的。”又一名學員說道。

  “我倒是盧處長的觀點。大家要看清楚,林振華現象的關鍵,不在于他拿了高額的承包費。好吧,我們姑且認為按照多勞多得的原則,林振華完成了承包承諾,多拿錢也是合理的。但大家注意,他并沒有把錢拿去進行個人消費,而是要求把錢投入勞動服務公司,用于購買機器設備,并且向廠里提出要根據自己的出資而擁有股份。這不就是要當資本家了嗎?”

  “上次北大的厲老師來講課的時候,不是談到關于股份制的問題了嗎?咱們國家現在建設資金嚴重短缺,鼓勵個人投資,有什么不對的?”

  “你把社會主義制度放到哪去了?如果個人可以投資了,國家不就變成資本主義了嗎?”

  “個人的投資再多,能和國家比嗎?咱們國家仍然是以公有制為主體的,個體經濟只是一個補充而已。我斷言,就算把政策放開30年,個人資本占整個國家資本的比例也不會超過10的,公有制占90以上,怎么能算是資本主義呢?”

  今天的人們,也許根本就無法理解當年的這種爭論。在當年,思想上有形無形的禁錮,在今天看來簡直可以用荒誕來形容。幾十年后,社科院的一位博導曾經回憶說,當年他在做博士論文的時候,打算寫一個關于勞動力市場的問題,他的導師馬上警告他說:這是雷區,絕對不能碰。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勞動者是國家的主人,勞動力是不能作為商品的。如果他敢這樣寫,慢說拿不到學位,恐怕連人身自由都要喪失掉。

  在安徽蕪湖,傻子瓜子大王年廣久雇了12個工人,頓時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一群理論家們拿著馬克思的原著論證道,雇工超過8個人,就屬于剝削。在社會主義國家里出現了剝削制度,這還了得?關于年廣久是否在復辟資本主義的問題,甚至一直鬧到了中央的最高層。

  也就是在決策層、學術層小心翼翼地探索著這些雷區的時候,數以萬計的普通勞動者,正在以前仆后繼的勇氣,投入到這場改革大潮中來。他們的實踐,遠遠地走在了理論和政策的前面。

  在浙江臺州,一群農民再也無法忍受私營合伙企業非要戴一頂“鄉鎮企業”紅帽子的格局,向溫嶺縣社隊企業管理局提交了注冊私人合伙企業的申請。生產科科長陳心鶴老人在這份申請上蓋下了一個鮮紅的印章,他不知道,正是這個印章,讓他成為中國股份制改革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人。

  在蘇南,早在政治風波正酣的1969年,華西村的一群普通農民,就已經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創業。到1978年,華西村已經擁有了100萬元的固定資產和100萬元的銀行存款。30年后,這個華夏最富裕的村莊斥資60億,建起了一座118層的高樓。

  就在距離中央黨校只有幾公里遠的中關村,中科院第一批10名教授級研究員中的一人,核聚變專家陳春先毅然下海,在一間倉庫里建起了國內第一個民營科技實體——北京等離子體學會先進技術服務部,他做的第一單業務,是幫海淀的一個街道小廠解決了一個電源上的小問題…

  平庸的學者們還在抱著《資本論》或者《貨幣利息通論》尋找著強國富民的模式,而睿智的普通工人、農民、機關干部、科技工作者們,早已揚起風帆,闖進了市場經濟的藍色海洋。

  “何海峰同志,你為什么不說話呢?”老師站在講臺上,看著學員們熱烈地討論,覺得十分欣慰。他目光一轉,發現一向思想活躍、眼光獨到的湘平省輕工廳干部何海峰面含微笑,卻一言不發。老師心生詫異,忍不住直接點了他的名字。

  何海峰站起身來,對著老師和同學們說道:“對不起啊,剛才大家討論得非常熱烈。我不敢發言,其實主要是為了回避,因為,我和內參里寫的這位林振華同志,私人交往非常密切,可以說是忘年之交。”

  這句話一出口,整個班上的學員都興奮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何海峰發問:

  “老何,說說看,這個林振華真的是三頭六臂嗎?”

  “內參里說,他的英語能夠和外國專家對話,這是吹牛吧?”

  “還有,他搞了那么多技術革新,不會是他們廠子為了樹典型,把別人的成果栽在他身上吧?這樣的事情,我們系統里就出過的。”

  何海峰點點頭,對眾人說道:“內參里說的林振華的情況,根據我對他的了解,應當都是真實的。如果要說還有什么不足的話,那就是還沒有把林振華的能力全面地展現出來。”

  “有這么神嗎?老何,你可別因為是朋友就替他瞎吹,照這份內參里說的,他起碼得是華青大學碩士研究生的水平了。”有人大聲地反駁道。如果林振華在現場的話,恐怕要撲過去大喊一聲:哥們,你太了解我了!

  何海峰道:“我和他聊過,他說自己在部隊的時候,曾經向一位在駐地附近勞動改造的右派教授學習過一段時間。我與林振華的交往,其實也是由于他在飯桌上三言兩語就幫我們解決了兩個困擾多時的技術問題。”

  隨后,他把當年兩個瓷廠的事情向大家介紹了一番,又把在石化機遇到林振華,并且推薦林振華給福特當翻譯的事情也說了一遍。他說的都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比徐海皓寫的內參又多了幾分真實感,在場的學員和老師都聽得如醉如癡,連那些對“林振華現象”頗有微辭的人,也開始覺得這個人本質上不壞了。

  “聽老何這樣說,我開始有些喜歡這個小林了。老何,你說他今年才20歲?”有學員這樣問道。

  何海峰點點頭:“沒錯,才20歲,我女兒都叫他哥哥呢。”

  “這么年輕,這么有才華,放在基層太可惜了,應該把他調到上面來,這樣也就不存在什么承包的問題了。”有人建議道。

  另一人道:“我倒不這樣想,年輕人,放在基層闖一闖更好。咱們的企業不能總是靠喬光樸,也得有年輕一代接班了。”

  此人說的喬光樸,是轟動一時的小說《喬廠長上任記》里的主角,某重型機械廠的廠長,已經是50多歲了。當時,干部隊伍老齡化,也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好吧,今天的課堂討論,就到此為止。大家課后,如果對這個案例感興趣,還可以繼續討論。不過,這份材料屬于內參,是有密級的,大家不得外傳。”老師吩咐道,然后,他轉向何海峰,說道:“何海峰同志,下課后,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向你進一步了解一下。”

  感謝書友指正,第一家股份合作制企業誕生地溫嶺屬于浙江臺州,書中誤寫為溫州,已經糾正。

  臺溫地區都是中國改革的重要發源地。

  何海峰隨著老師來到辦公室,雙方分賓主坐下,老師給何海峰倒上水,然后問道:“海峰,上次跟你談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何海峰道:“我考慮過了,關于到正在籌建的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工作的事情,我服從組織安排。只是擔心我個人能力有限,無法勝任這樣重要的工作崗位。”

  老師笑道:“能力都是慢慢培養出來的。我觀察過了,你頭腦非常清晰,思想很開放,而且有長期基層工作的經驗,對于改革開放的政策理解得也非常透徹,現在體改委這邊還沒有掛牌,各個組正在招兵買馬,非常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

  何海峰道:“老師過獎了。其實不瞞您說,我的有些想法,也是曾經和林振華同志交流過的,他的思想,比我還要開放得多。我感覺,雖然他不過是一個退休軍人,一個普通青工,但他對于經濟走勢、國際政局等問題的看法,絲毫不亞于我們這些省廳的處長啊。”

  老師呵呵笑道:“海峰,我覺得,你似乎很護著這個林振華啊。”

  何海峰不好意思地笑道:“人才難得,如果讓他因為這樣的事情而栽跟頭,我覺得是改革事業的損失。”

  “你不認為林振華的這種改革,走得太遠了嗎?”

  何海峰道:“老師,恕我冒昧,我倒覺得,他充其量算是走得太快了。”

  “哦?”老師微微一笑,“海峰,你說說看,怎么叫走得太快了?”

  何海峰道:“上次北大的厲寧教授過來講課,向我們介紹了有關股份制的一些觀點,我認為他說的很有道理。咱們國家當然需要堅持以公有制為主體,但適當地一些非公制度,也是對公有制的有益補充。目前,各地的民營經濟已經在崛起,一些富裕起來的農民,手里有大量的余錢,如果我們不允許他們投入到經濟生活中來,這是對國家建設資金的浪費。”

  “他們可以把錢存在銀行里啊,這不也是支援國家建設嗎?”老師反駁道。

  何海峰道:“我是在基層工作的,我知道,盡管我們說了多年的公而忘私,但真正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還是不多的。有些人,為公家做事的時候,消極怠工;而給自己干點私活的時候,就生龍活虎。對于這樣的人,我們不能求全責備。讓他們擁有自己的事業,與國有經濟共同,這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老師點點頭:“海峰,你的思想一向是如此開放,與中央領導人的思路非常吻合啊。希望你到體改委之后,還能夠一如既往地保持這種開放的精神。”

  “那么,老師,林振華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定性的?他會不會有麻煩?”

  老師微笑道:“林振華這個事情,問題已經不大了,你不用擔心。”

  何海峰從老師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激動地問道:“怎么,上面有結論了?”

  老師從抽屜里掏出一份文件,說道:“這是從書記處轉發下來的影印件,上面的批示,是小平同志的親筆。”

  “我可以看嗎?”何海峰惶恐地問道。

  “當然可以。”老師說著,他一邊把文件遞給何海峰,一邊說道:“海峰,以后你進了體改委,這種中央領導的批示,就會天天都能看到了。不過,你要了解有關的紀律,你所看到的東西,不該傳的就不能外傳,你明白嗎?”

  “我明白。”

  何海峰接過文件,看了一眼,知道這正是那份他們今天課堂上討論過的內參,他感興趣的,是頁角上的一行批示,這行批示只有十二個字:

  “不宣傳,不限制,不得借故打擊。”

  其中,最后一個“不”一開始寫的是“不打擊”,然后,書寫者又在上面補了“得借故”三個字。這三字之差,可不同凡響,它意味著警告某些心懷不滿的人,不但不能以此事對林振華進行刁難,甚至于找其他名目刁難的選項也被封殺掉了。有了這樣一份批示,林振華就相當于游戲里開了外掛,有了一道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護身符了。

  在真實的歷史中,有過一件類似的事情,那就是關于傻子瓜子大王年廣久雇工的問題。當時,基層的官員吃不準這種雇工的做法是否符合政策,于是起草了一份“關于私營業主雇工超過規定人數問題的處置意見”向中央請示。這份意見到了小平同志手上時,他這樣批示道:放兩年再看。

  根據小平的這一批示,中央提出了三不原則:不宜提倡,不要公開宣傳,也不要急于取締。這個三不原則,相當于直接給年廣久撐起了一把保護傘,讓他平安地度過了新舊體制激烈碰撞的幾年。幾年之后,許多爭論終于塵埃落定,雇工問題已不再成為禁區了。

  作為一個久在官場,經歷了無數政治風波的人,何海峰太清楚這樣的一個批示有什么意義了,他喜形于色地說道:“這簡直是太好了!”

  老師也呵呵笑起來:“我們幾個老頭子看了,都說林振華這孩子簡直是撞了狗屎運了。小平同志這個批示,相當于給他戴了一頂安全帽,他未來就算是把天撞一個窟窿,也沒人敢管了。”

  何海峰連忙說道:“老師,也不是這樣的,您看,這不還有一條不宣傳的要求嗎,而且還是放在第一位的。可見,中央領導對于這件事,還是持保留意見的。”

  老師道:“是的,據說,書記處里對于這件事,爭論得也很厲害。有關的觀點,和咱們今天課堂上的差不多少。最后,書記處只能把報告遞到小平同志那里去。小平同志認為,這是一個改革中出現的現象,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所以不宜進行宣傳。同時,小平同志也指出,這個方向并沒有錯,而且步子還可以再邁大一點。所以,就有了這樣的一個批示。”

  “老師,這個批示的內容,我能不能向小林透露一下,他是當事人,這應當不違反原則吧?”何海峰怯怯地問道,“他如果蒙在鼓里,恐怕就不敢大膽地探索,這樣,也不符合小平同志的意圖吧?”

  老師道:“這正是我找你來的原因。校長給了我們教研室一個任務,讓我們組織一個調查組,去江南省總結一下這個案例,爭取從中挖掘出一些具有啟發意義的細節。此外,這個調查組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從政策上給予林振華同志以一些指導,避免他的探索走上了邪路。組長是由咱們王副校長擔任的,他年紀比較大了,不太適合去現場進行調研。既然你說到你與林振華同志有非常好的關系,我考慮由你擔任這個調查組的副組長,負責帶隊去江南省。你看如何?”

  何海峰道:“學校這樣給我壓擔子,我非常感謝,不過,我真的怕自己無法勝任。”

  老師道:“不要怕。校長對于這次的調查工作有一個指示,就是‘多聽,多看,少說’,你們的任務,主要是去總結經驗,不要干涉基層同志的改革創新。必要的時候,可以以朋友和師長的身份,給予一些善意的提醒。”

  何海峰說道:“既然如此,我們能不能換一個名目,調查組這個叫法,實在讓人覺得害怕,我們叫作課題組,如何?”

  “課題組?嗯,很好。”老師點頭道,“我向校長請示一下,就以中央黨校課題組的名義下去,這樣避免給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覺。”

  “和江南省輕化廳方面,我們要不要接觸一下?”

  “需要接觸一下,適當地可以向他們透露一下中央批示的精神。我估計,如果林振華同志的改革會遭遇到一些阻力,那么主要的阻力將會來自于他的直接領導部門,也就是江南省輕化廳了。”

  何海峰笑道:“老師,我怎么感覺到,您對于小林也很感興趣啊?聽您這個意思,其實是讓我下去代表您給小林撐腰的。”

  老師道:“撐腰倒不至于,但對于這樣的改革者,我們應當給予必要的保護。這種保護,一是要幫助他不要犯錯誤,二是要幫助他避免受到不必要的干擾。改革是一項人類前所未有的事業,要允許改革犯錯誤,但不能容忍因為怕犯錯誤而不改革。林振華同志的這種改革探索,其意義,就在于此。”

  “明白了,老師,您放心吧,我一定把您和中央領導對小林的關心傳達給他,讓他心情舒暢、大刀闊斧地向前探索!”

  “海峰,我們都老了,正如毛主席說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像林振華這樣的同志,就像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我們革命一生所創下的事業,終究是要交到他們這些年輕人手上去的。去吧,對小林同志說,不要怕,大膽地闖,我們這些老家伙,不但會把他們扶上馬,而且還會再送上一程的。”

  漢華機械廠大禮堂里,旗幟飄揚,人頭攢動,幾百名工人擠在禮堂里,側耳傾聽著主席臺上廠長陳偉國宣布的重要消息:

  “同志們,今天,咱們召開漢華實業公司的成立大會。從今天開始,咱們漢華機械廠的勞動服務公司,正式改名為漢華實業公司,由林振華同志擔任公司經理,大家鼓掌!”

  “嘩…”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地響起來,其中巴掌拍得最響的,莫過于漢華實業的那些青年工人們,他們感覺到,自己的生活即將開始一個新的篇章了。

  “漢華實業公司,采取勞動群眾集體合作經營方式,資金來源,由漢華機械廠和漢華實業公司的工人干部集體籌措。其中,漢華機械廠以場地和設備入股,折價3萬元,占有30的股權。公司職工按照自愿入股的原則,根據出資額的多少,分配另外70的股權。在漢華實業公司內部,將繼續實行按勞分配的原則。同時,公司的利潤,根據各參股方出資的比例進行分配,上不封頂!”

  這一番話說出來,像是在油鍋里澆了一捧水一般,整個禮堂頓時躁動起來:

  “啊!”

  “這樣不是又變成公私合營了嗎?國家能允許嗎?”

  “別胡說,你沒看主席臺上還有北京來的中央領導嗎,還有輕化廳的領導,如果國家不允許,他們能坐著不說話?”

  “哎,你們知道林振華出資多少了嗎?”

  “我知道,我知道,他出了3萬塊錢呢,占了30。”

  “30啊?那他不是成了資本家了?”

  “他哪來那么多錢,不會是貪污了公司的錢吧?”

  “去你的,公司哪有3萬塊錢,總共都沒掙到那么多錢。他的錢啊,我聽說是從他的大款朋友那里借來的。”

  “楊欣,你當了老板娘了,快請客!”

  陳偉國宣布完公司成立的消息,把話筒交給了輕化廳生產處的處長謝春艷。謝春艷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代表輕化廳對漢華實業公司的成立表示了祝賀,她這個祝賀,算是一種表態,意味著輕化廳已經認可了這種大膽的嘗試。

  謝春艷能夠做出這樣一個表態,自然是因為中央黨校的課題組帶來了中央的指示,省廳本來在這個問題上也有些拿不準主意,既然中央領導放了話,說不干預,那么省廳也就樂得開閘放水了。謝春艷在致賀辭的時候,字斟句酌,頗費了一些心思,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無論未來這種嘗試是對是錯,大家都抓不住她的把柄。

  謝春艷說完,中央黨校課題組的首席專家,北京大學經濟系的厲寧教授走到了話筒前。

  “各位工人師傅們,大家好!”厲寧向眾人微微點了一下頭,說道:

  “剛才,輕化廳的謝處長說請我來給大家做指示,我特此聲明,我這次到漢華機械廠來,不是來做指示的,我是來學習的。

  “我一到廠里,就去拜訪了你們的年輕經理林振華同志,一見面,林經理管我叫厲股份,弄得我很意外。我問他:‘林振華同志啊,你為什么叫我厲股份呢,我不叫這個名字啊。’

  “林振華同志對我說:‘厲老師,因為你在中國最早提出股份制問題啊,你是開山鼻祖啊。’”

  底下的工人們一齊鼓起掌來,對于開山鼻祖一類的人物,大家都是非常崇拜的。

  厲寧笑著向大家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后接著說道:

  “我當時就跟你們林經理說了:‘我可不是什么開山鼻祖,真正的開山鼻祖,是你小林同志,我們這些學者,只是在書齋里搞學問,虛構一個股份制的樣子,而你小林同志,已經走在我們前面了,你已經建立起了第一個現代意義上的股份公司了。’

  “我說:‘如果我叫厲股份,你小林就該叫作林股份了。’大家說,是不是啊!”

  “嘩…”下面又是一陣掌聲,為厲寧教授的風趣演講喝彩。

  厲寧接著從股份制的來源、模式、優勢等角度進行了介紹,讓禮堂里許多對于這種制度不甚了解的工人們有了一些基本的認識。厲老師還把中央領導對于“林振華現象”的批示,以一種間接的方式向大家做了通報,打消了眾人心中的疑慮,也讓那些手里攥著匿名信的心懷叵測者把被打落的牙齒默默地咽下。

  林振華坐在主席臺上,微微含笑,聽著厲老師侃侃而談,心里有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感覺。穿越過來至今已經兩年時間了,他終于聽到了來自于中央高層的肯定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當然,相比國家體制在未來幾十年的變化,這只是小小的一步而已。

  黨校課題組的到來,結束了廠里關于承包費和入股問題的討論。在厲寧和何海峰的大力推動下,漢華廠向輕化廳提交了關于把勞動服務公司改制為股份合作制公司的報告,當然,名義還只能是叫作勞動群眾集體合作制度。輕化廳此時也已經得到了來自于中央的指示,所以對于這份報告,直接就開綠燈放行了。

  在商討具體股份構成的時候,出現了一些爭議。本來,林振華希望自己擁有絕對的控股權,至少應當占有51的股份。但漢華廠的領導們對此并不贊同,認為一個集體所有制的公司,不能這樣完全交給個人去控股。

  厲寧教授對林振華的要求是的,但何海峰表示了反對。他擔心,林振華這樣做會太過招搖,容易招致非議。雖然說有中央領導的指示作為護身符,但他如果走得太遠,恐怕中央領導也會擔心的。

  林振華接受了何海峰的意見,答應只占有30的股份。漢華廠拿走了另外30,留下40的股份由公司里的工人們去分配。

  按照協議,每占有1的股權,需要向公司交納1000塊錢,青工們很少有人能夠拿出這樣一筆巨款。最后,公司同意,愿意參股的工人,只需要簽一個合同就可以了,入股的錢,未來從工資里逐月扣出。即便是如此,青工們也沒有人會愿意去獲得1的股份,一般也就是象征性地登記了幾百元錢,占有百分之零點幾的股份。

  沒有人知道漢華實業公司將會成什么樣子,公司里的青年工人們,心里也還是不踏實的。如果有招工進廠的機會,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都不會拒絕,不管怎么說,國企才是王道,這種大集體性質的企業,再,又能成什么樣子呢?許多人認購股份,也是出于給林振華面子的考慮,林振華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他們不好太不給面子了。

  漢華公司剩余了大量沒人認購的股份。林振華私下里找幾個小兄弟聊了一次,次日,彭少哲、褚紅陽和趙勇群三個人先后向廠里遞交了申請,要求各認購6的股權。他們用來入股的資金,一部分是由林振華提供的,另一部分則掛在公司的帳上,未來從他們的工資里扣除。

  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由楊欣提供的,她認購了3的股份。這樣一來,林振華的小團體就總計占有了51的股權,達到了控股的目的。

  對于小兄弟們的忠誠度,林振華是不擔心的。他堅信自己能夠讓漢華實業公司成為一家資產幾百萬的成功企業,屆時,彭少哲等人的投入都將獲得豐厚的回報。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吃獨食,這也許與他的性格有關,前世的他,就很樂于與人分享,到了這一世,他仍然是一個這樣的人。

  購買股份所需的那些資金,是林振華從欣欣商店的利潤中提取出來的。不管存在國外銀行里的不能見光的美元,林振華在國內的財產也已經有二十幾萬元,拿出幾萬塊錢來入股,實在是小意思。

  勞動服務公司作價僅為十萬元,每股1000元,這是林振華事先沒有想過的,他原來覺得,廠里怎么也得把出資算到十幾萬,按30反推,勞動服務公司的總資產應當是在三四十萬的樣子。林振華的這種估計顯然是以己推人了,從廠里的角度來看,勞動服務公司就是一個空殼子,廠里提供了幾畝地,一些起家時的設備,值不了多少錢。

  對于入股資金的來路,林振華向廠里匯報說,這些錢是他向祁仲謀借的,彭少哲等人則自稱資金是從熊立軍那里借來的。大家都聽說過祁仲謀的故事,也知道熊立軍做生意賺了不少錢,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

  漢華廠的領導層中,也不是沒有人能夠看出這其中的貓膩,畢竟,林振華與這些人的關系,廠領導都是清楚的。不過,既然大面上看不出什么問題,廠領導何必去干涉呢。他們對于合股經營這種方式并沒有什么心理障礙,怕的只是政策上的問題。林振華愿意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大家還有什么可說的?

  “嘩…”雷鳴般的掌聲再次響了起來,會議進入最后一項,由廠長陳偉國向林振華頒發漢華實業公司的木牌。這當然只是一個象征性的儀式,但它意味著漢華實業公司正式與漢華機械廠分家了,一個廠中之廠,就這樣閃亮登場了。

  漢華實業公司目前還沒有自己獨立的場地,它還使用著廠里劃撥的那四畝地。不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公司的周圍,已經建起了一圈鐵欄桿,悄悄地與漢華廠劃清了界限。現在,誰要進入漢華實業公司,必須經過它的大門,雖然還不至于說要查證件、驗胸卡,但最起碼想從里面隨便拿點東西出來,是不那么容易了。

  漢華實業與漢華機械廠之間的業務聯系仍然會繼續保持下去,至少到目前為止,漢華實業公司的青年工人們技術水平還達不到機械廠里老工人們的水平,如果遇到要求較高的產品,林振華將不得不去請廠里的老工人來完成。關于這個問題,雙方也是有口頭協議的,畢竟漢華機械廠也是漢華實業的股東之一。

  林振華接過木牌,對著全禮堂的工人們說了一些感謝和激勵的話,算是就職演說。隨后,主席臺上的各位,紛紛走到林振華面前,與他親切握手,表示祝賀。

  林振華笑著向所有的人表示感謝,挨個地鞠著躬。沒辦法,所有的人年齡都比他大,官職也比他大,他是貨真價實的小字輩。

  “小林,你成立這樣一個漢華實業公司,到底是為了什么?”何海峰這樣對林振華問道。

  這是在漢華實業公司成立大會之后那個傍晚,剛剛在林振華家里享用過水煮魚大餐的何海峰和何嵐,在林振華、楊欣的陪同下,來到漢華廠北邊兩里開外的章江大堤上,散步消食,欣賞長河落日的美景。

  這一行人的隊形很有意思。何海峰和林振華走在一起,林振華的一只手,牽著十二歲的何嵐,而何嵐的另一只手,則由楊欣牽著。在散步的過程中,遇到堤壩上有一塊石頭或者一汪水的時候,林振華和楊欣就會一起用力,拎著何嵐從障礙上飛過去,引得何嵐格格地嬌笑。

  何嵐是隨著父親一起來的,湘平省與江南省相鄰,何嵐又正在放暑假,聽說父親要去林哥哥那里,她就哭著喊著非要跟來。過來之后,何海峰帶著老師和學員們考察漢華實業公司的各項事情,何嵐則住在林振華的家里,與楊欣和林芳華打得火熱。她與這兩個姐姐之間的年齡差就更小了,共同語言比和林振華的還要多。

  不過,這個暑假里,林芳華白天在家的日子并不多,自從高考結束之后,她就天天和同學們泡在一起,看電影、逛街、吃零食,玩得不亦樂乎。據她自己說,這是要把在高考復習中損失掉的青春再奪回來。

  黨校課題組在漢華廠的調研已經接近尾聲了。見證了漢華實業的合股經營,是他們此行最大的收獲。來漢華廠之前,有些學員懷疑林振華搞合股的目的是為了侵吞國家財產,到了之后才發現,漢華實業公司與漢華機械廠之間的產權關系,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清晰得多。

  在當年,各家國營企業都有用于安置家屬的勞動服務公司,幾乎所有的這類公司,都是依附在母廠身上吸血為生的,沒有人覺得這樣的方式有什么不對。

  然而,在漢華廠,學員們看到了另外的一種模式,漢華實業公司與母廠之間,建立起了嚴格的結算關系,甚至于領一盤鐵絲這樣的小帳,在漢華廠的保管室那里都有明確的記錄,到月底時,漢華實業公司需要從自己的收入里把這些成本劃進母廠的帳戶。

  對于這一點,林振華說得非常清楚。他認為,其他廠子里的那種依附模式,才是真正的挖社會主義墻角,而漢華實業與母廠之間劃定嚴格的產權界限,反而是避免國有資產流失的有效手段。

  來進行調研的老師和學員們,都不是思想僵化的人。經歷了十年的動蕩,經濟戰線上的干部們都有一種想踏踏實實做事的愿望。他們看到了漢華實業公司的務實態度,也看到了青工們身上煥發出來的上進精神,幾乎所有的人都被打動了。待業青年,在世俗的眼光里就是那種穿著喇叭褲、梳著大背頭的垮掉的一代,而在漢華實業公司那小小的工棚里,老師和學員們看到卻是揮汗如雨、眼睛里閃爍著希望的另外的一群人。

  現在,困擾何海峰的只剩下一個問題了:林振華這樣做,到底圖的是什么。

  “小林,你本來已經是勞動服務公司的經理了。據我猜測,熊立軍開的那個欣欣商店,應當也有你的股份,甚至于,有可能你還是大股東,這一點你瞞不過我的。論地位,你一個20歲的小年輕,能夠有一個以工代干的正科級位置,已經非常不錯了。論收入,你一手拿工資,一手拿承包費,還有一只手在私下里拿商店的分紅,生活水平早就達到四化了。”

  “爸爸說林哥哥是三只手嗎?”何嵐笑著問道,按何海峰的算法,林振華的確是有三只手了,而三只手,似乎不是一個褒義詞哦。

  楊欣知道何海峰與林振華談的,是很嚴肅的正事。她輕輕拉了何嵐一把,說道:“讓他們大人談正事,我給你講怎么做水煮魚吧。”

  何海峰沒有在意女兒的打岔,他繼續說道:“有這樣好的條件,你又何必再去橫生事端,搞什么股份制經營呢?要知道,這可是非常危險的事情,萬一政策有些變化,你這樣做是有可能會有牢獄之災的。”

  林振華道:“老何,我不瞞你,你算的三只手,我都有。至于說為什么非要搞股份制,我的理由可能會有些冒犯,說實話,我對于各級主管部門的指揮能力不信任,我希望自己能夠有更大的自主權。”

  “難怪你非要拿到控股權不可。”何海峰說道。

  “老何,你可不能亂說,我哪有控股權?”林振華半開玩笑地否認著。

  何海峰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表面上自己只占了30的股份,背地里讓彭少哲他們三個人各購買了6的股份,你以為我不知道?彭少哲他們三個,怎么可能拿出6000塊錢來買股份?”

  “他們不是說找熊立軍借的嗎?”林振華解釋道。

  “我會相信嗎?”何海峰反問道。

  林振華也笑了,他在解釋的時候,就沒指望何海峰會相信的。他笑過之后,說道:“就算少哲他們的錢是我幫他們借的,可是我們加起來也只有48呀,到不了控股的程度。”

  何海峰一指楊欣:“你不會告訴我說,楊欣不是你家的人吧?她那3,不算數嗎?”

  何嵐聽到此話,又開始搞怪了,她對楊欣問道:“楊姐姐,你也是林哥哥家里的人嗎?”

  楊欣紅著臉說:“你爸爸是亂說的。”

  何嵐道:“你才是亂說的,我知道,你是林哥哥的愛人,對不對?”

  楊欣捏了一下何嵐的手,說道:“你可別亂說,現在還不是呢。”

  那頭,林振華終于不再兜圈子了,他說道:“老何,其實,這件事也是公開的秘密。陳廠長、鄒書記他們,對此應當都是很清楚的。謝處長也許不知道,不過,她只是不想知道,因為一旦知道了,日后如果出了事,她就要負責任了。沒錯,我的確是拿到了漢華實業的控股權,有了這個權力,我就可以放手地做事了。”

  “我的問題就在這里,你在漢華勞動服務公司也能做事,還能不冒風險地拿錢,你為什么非要搞這樣一個股份公司呢?你一下子投入了幾萬塊錢去認購股份,你就不擔心有朝一日這些錢都被國家收走了嗎?”

  林振華道:“我這樣做,的確有些風險。但是,一個人生于天地之間,總不能不冒風險吧?其實,我生性是一個不太敢冒風險的人,但是,時勢逼人,我不能再這樣安安穩穩地坐下去了。”

  “為什么?誰逼你了?”何海峰好奇地問道。

  “危機感啊!”林振華說道,“老何,上次我從廣州回來的時候,給小芳帶回來一個索尼的小型單放機,小芳高興得都哭了。說真的,那一刻,我也想哭。這么大一個國家啊,工業水平讓一個小小的日本拉出去半個世紀,我們都是搞工業的,走出去有何臉面啊?”

  “這都是因為十年浩劫…”何海峰用當時流行的說法解釋道。

  “沒錯,十年浩劫。整整十年時間,8億人忙著斗私批修,而別人呢?日本就不說了,韓國、新加坡,還有咱們的香港、臺灣,一夜之間就成了亞洲四小龍。我從廣州帶回來的一個電飯煲,就是香港產的,連我們江南日報的記者都覺得稀罕。我的天啊,一個電飯煲而已,有什么技術含量,我們居然還要進口,居然還成為家庭是否富裕的標志。老何,你說說,咱們是不是都該找把車刀把脖子抹了,以謝國人?”

  何海峰苦笑道:“現在整個國家百廢待興,你說的這些,都是歷史原因造成的。事已至此,也不能怪我們這些人吧?”

  林振華道:“歷史已經成為歷史了,十年浩劫已經過去了。機遇就在我們面前,就看我們能不能抓住。我這個人沒什么大的本事,但既然歷史讓我來到了這個時代,我就要不辜負歷史給我的這個機會。能夠早一點起步,讓國家早一點振興,我個人冒點風險算得了什么?”

  “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工業,我想讓中國的工業產品享譽全球。無論是高端的衛星、飛機、高速鐵路、高精密機床,還是最低端的襯衫、自行車、電飯煲,甚至于遠在南非的運動會賽場上觀眾吹的小號,我都要讓它們的身上印著Made_in_China。沒錯,就是中國制造!我的理想就是,要讓‘中國制造’橫掃六合,讓中國成為全球的工業霸主!”

  “工業霸主!”何海峰喃喃地念叨著這個詞匯,他的心里一根埋藏多年的心弦被撥動了。

  沒錯,工業霸主,這是每一個中國的工業人心中的夢想。

  20多年前,為了在鋼鐵產量上超英趕美,一個民族付出了血的代價,而最終只能鎩羽而歸。幾年前,國家領導人也曾提出了建設“十個鞍鋼、十個大慶”的宏偉構想,但事與愿違,一個積弱多年的國家根本無力承擔這樣大的建設工程,最終一場洋躍進只能草草收場。

  經歷了太多的挫折,有些人灰心了,覺得中國就是一個落后國家,就算再追趕100年,也仍然是遠遠地落后。在那個年代,即使是想象力最豐富的人,也不敢設想有朝一日中國的鋼鐵產量會超過全世界其他所有國家的總和,更想不到“中國制造”這樣一個詞匯會成讓各國政要談之色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然而,在這個小小的漢華機械廠,在密布中國的小鄉鎮、小縣城里,有著無數像林振華這樣人微言輕的普通工人,他們從手工敲打做起,從一個個小作坊、小企業做起,日積月累,默默地、頑強地追逐著一個工業強國的夢想!

  “小林,謝謝你。”何海峰鄭重地說道,“大膽地去闖吧,世界是你們的!”

  “哥!”

  遠處傳來了林芳華尖銳的聲音,話音剛剛落下,人就已經騎著自行車飚到了眾人的面前。她跳下來車來,都顧不上支起腳架,只是把自行車往楊欣懷里一送,讓她幫忙扶著,自己便一頭扎進了林振華的懷里。

  “出什么事了,小芳?”林振華嚇了一跳,連忙問道。

  “哥!”小芳抬起頭來,滿臉通紅,眼睛里噙滿淚水。她從隨身的書包里掏出一封信,高高地舉了起來:

  “哥!我考上了,我考上華青大學了!”

  華青,我又回來了!

  林振華站在華青大學的南門口,只覺得百感交集。

  華青大學的南門,似乎從來就沒有變過。30年前的樣子,與2011年的樣子似乎沒有什么區別。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些不同,那就是南門外那條狹窄的馬路,比30年后還要平坦得多。

  當然,林振華也知道,沒有改變的僅僅是南門而已。現在還是一片稻田的東門,在30年后將會崛起一片樓群,許多鼎鼎大名的網絡公司,都會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那些建筑物的頂上,并以此為榮。而這里的房價,也會飚升到3萬塊錢每平米的水平,一套三居室的價格,就相當于今天漢華廠的全部資產價值。

  剛剛從北京站被接回來的新生們一個個拎著自己的行李,從大客車上走下來,用興奮和膽怯的目光,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熱情的老生們紛紛迎上前去,詢問著新生們所屬的系,然后幫本系的師弟師妹們拎著行李,帶他們去各自的報道處報道。

  林芳華和楊欣手挽著手從車上下來的時候,頓時產生了一種驚艷的效果。兩個姑娘長相都算中等偏上的水平,加之在林振華的“富養女兒”思想指導下,兩個姑娘的衣著都比較入時,與周圍那些土里土氣的農村孩子們形成一些差距,這就更加吸引眾人的眼球了。要知道,華青可是一個男女生比例高達20比1的學校。千年之前,少林寺武術系招收13棍僧,外加一個白無瑕妹妹,人家的男女比才13比1。

  所有正在迎新的老生們都沖上去了,紛紛擾擾地喊道:

  “同學,你們是哪個系的!”

  “同學,汽車工程系歡迎你!”

  “同學,你一定是建筑系的吧!”

  林芳華被這個陣勢給嚇倒了,她此時才明白過來林振華在火車上對她說的三項原則:防火防盜防師兄。這些師兄們眼睛里噴射出來的火焰,實在是讓這個剛剛從充滿著男女大防思想的中學里走出來的大姑娘有些吃不住了。

  楊欣當了一段時間的工人,在與男性接觸方面,膽子要更大一些。她鼓起勇氣對眾人說道:“我不是學生,我是送我妹妹過來的,她是機械系的。”

  “是我們系的!”一名老生舉起手大聲地宣布道,滿臉是得意和激動的樣子。其他的老生都悻悻然地退開了,極個別不死心的,還站在那里,用眼睛瞟著這兩個姑娘,幻想著她們會多看自己一眼。

  那名機械系的老生擠上前來,伸手去接林芳華手上的包,同時殷勤地介紹道:“我叫杜向陽,是零字班的,你就是林芳華吧?”

  林芳華嚇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叫林芳華?”

  杜向陽道:“林同學,你可不知道,咱們機械系,從七字班開始,就沒有招過一個女生,你是第一個,也是這一屆唯一的一個。大家都等你很久了。”

  “呃…怎么會這樣?”林芳華好懸沒給噎死。

  在杜向陽的帶領下,林芳華等一行人走進了華青的南門。在進門的時候,楊欣偷偷地向林振華問道:“小華,這里就是華青大學啊,我怎么覺得…比咱們廠還破啊。”

  林振華憋住了沒敢笑出來,華青的這個南門,還真是不如漢華廠的廠門。不過,人家門口的這塊木頭牌子值錢啊,哪怕掛到一個破廟門口,這個廟的香火也會旺上十倍的。

  “小華,你看,華青大學還在用鐵柵欄門呢。”楊欣向林振華提醒道。

  林振華暴汗:“楊欣,你不會是讓我來華青大學推銷電動門吧?”

  “我怕你忍不住就去找人家的行政科了。”楊欣小聲地調侃道。

  進了南門,眼前就是一片旗幟的海洋了。在林蔭大道的兩側,排開了兩路課桌,每兩三張課桌構成一組,就是一個系的接待攤位。每一個攤位背后,都插著鮮紅的系旗,前面擺著大展板,寫著一些歡迎新生的詞句。不過,當年的學生似乎缺乏一些幽默感,歡迎辭都寫得木木訥訥的,不外乎是什么“獻身四化”、“報效國家”之類的套話,哪像后世那樣精彩。

  “林芳華同學,歡迎你加入機械工程系,我是你們的輔導員金亞東。”在機械系的桌子后面,一名年輕老師模樣的人接過林芳華的錄取通知書,然后熱情地向她做著自我介紹。

  “金老師,你好。”林芳華乖乖地問候道。

  金亞東抬眼看見了跟在林芳華身后的林振華和楊欣,他詫異地問道:“后面兩位同學,和你是一起的嗎?”

  “是的。他是我哥,叫林振華。她是…我的朋友,叫楊欣。他們兩個人是送我來的。”林芳華介紹道,在介紹到楊欣的時候,她本來想說是嫂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改了口。在這種嚴肅的場合,再和楊欣打鬧一番,就不合適了。

  “哦,歡迎歡迎。”金亞東伸出手和林振華握了一下,然后問道:“林振華同志,你是在北京哪個單位工作的?”

  “不是啊。”林振華道,“我在江南省漢華機械廠工作,這次是專程送我妹妹來上學的。”

  “專程送妹妹上學?”周圍的學生們都震驚了。

  在這個年代里,出一趟門是多難的事情啊,從江南省到北京,火車硬座要30多塊錢,往返一趟就要70多塊,這家人一下子來了兩個送行的,光路費就得150塊錢了,什么樣的一個妹妹,竟然能夠得到如此的重視?

  “也許她哥是正好來北京出差吧?”有人這樣善意地猜測道。

  “說不定這個女生家里真的很有錢呢,你看她的衣服,是的確涼的。”另一個人說道。

  “沒準家里是個體戶呢。”

  “不可能,你沒聽她哥哥說嗎,是工廠的工人。”

  “這個廠子肯定特別有錢。”

  這些竊竊私語,零零星星地鉆進了林芳華的耳朵里,讓她覺得尷尬無限。一開始,哥哥說要送她來學校報道的時候,她還沒想太多,覺得自己非常幸福。現在,她開始有些懊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要哥哥送了,現在弄得自己成為大家議論的對象,多丟人啊。

  金亞東看出了林芳華的局促,他用目光制止了周圍的學生們,然后交代杜向陽道:“杜向陽,你帶林芳華同學去總務處買飯菜票,然后再帶她去宿舍。回來的時候,給林芳華同學的哥哥和姐姐安排一下住宿。…對了,林振華同志,你們在招待所住可以嗎?”最后一句,他是向林振華說的。

  林振華連連點頭:“沒有問題,實在沒地方住,我們在體育館打地鋪也行。”

  金亞東笑了起來:“這怎么可能,學校怎么能讓家長在體育館打地鋪呢。”

  林振華笑而不語,這是穿越眾的悲哀之處,他本來是認真說出來的話,別人卻非要當成笑話去聽。

  一行人來到總務處,林振華要幫妹妹去買飯菜票,林芳華死活不同意,非要自己去買不可。她看到其他的新人都是自己跑來跑去的,只有自己還讓哥哥以及準嫂子陪著,實在是沒面子。

  林振華愣了一秒鐘就明白了林芳華的心思,他不再堅持,讓林芳華一個人跑進了總務處的小樓,自己和楊欣一起,站在外面等著。

  “華青大學好大呀!”楊欣這會才有空和林振華分享一下自己的心得。

  林振華道:“我們才剛走了一點點呢,華青的占地是3200畝,后面還有一大片目前沒有開發出來的。”

  “小華,我怎么覺得你對北京和對華青都很熟悉的樣子啊?”

  “呃…”林振華有些語塞了,剛才這一路上,楊欣和林芳華都是帶著一種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的好奇心,只有林振華表現得風清云淡的樣子,這實在有些太不合常理了。

  “主要是因為我是當偵察兵的嘛,偵察兵就要這樣,不管看什么新鮮的東西,都不能表現出驚奇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楊欣對于男友有著盲目的信任。不過,這也難怪,她畢竟也是與林振華青梅竹馬一起走過來的,知道林振華絕不可能到達北京。

  “楊欣,明天我帶你到處玩一玩去,看看什么頤和園啊,香山啊,長城啊,好不容易來一趟北京,咱們就權當提前度蜜月了。”

  “說什么呢!”楊欣白了林振華一眼,然后口是心非地問道:“玩這些地方,會不會花很多錢啊?”

  “錢不是問題。”林振華道,“你不知道你男朋友是個大款嗎?”

  楊欣笑道:“你還大款呢,你做生意掙的錢,不是交股份的時候都交完了嗎?”

  “我還剩了點。”林振華坦白道,“我的老排長教導我說,作為一個男人,必須有點私房錢。”

  “咱們如果結了婚,我就不許你藏私房錢!”楊欣壓低了聲音說道。在林振華的不斷啟發下,她現在也慢慢地接受這種調笑了,只不過說話的時候,聲音還是不敢那樣張揚。

  “哥!楊欣,快看,這是我買的飯菜票!還有我剛領的工業券。”林芳華歡天喜地地從樓里跑出來,把一堆紙片遞給林振華和楊欣看。所謂工業券,就是買火柴、肥皂、衛生紙等工業品的憑證,每個月能買多少,都有限量的。這種東西,在江南省也有,林芳華當過管家婆,對這東西倒不陌生。

  楊欣接過那堆東西,饒有興趣地翻看著:“這是菜票,這是糧票,這是面票,這是米票…小芳,怎么這么亂啊?”

  “我看看,我看看。”林芳華湊過去,隨即也皺起了眉頭:“我光說買飯票了,怎么會有這么多,又是糧又是米的,什么意思啊?”

  林振華有心給妹妹指導一番,無奈他也不懂得這其中的玄機。倒是站在一旁的杜向陽發揮了作用:“林同學,你們都是南方來的吧,所以不了解這個也很正常,我們班的南方同學剛來的時候,也不懂的。”

  “那是什么意思呢?”林芳華虛心求教。

  “我跟你解釋一下。這個糧票,是用來買粗糧的,比如玉米面窩頭呀,棒碴子粥啊。這個面票,就是平常買饅頭、面條、包子之類吃的。還有米票呢,當然就是買大米飯吃的。”

  “是這樣啊。”林芳華明白了,她抱怨道,“賣飯票的老師也不說清楚,我喜歡吃米飯的,我不要這么多糧票和面票。”

  杜向陽道:“林同學,這是國家的規定,不是老師能改變的。咱們學生有國家補助的糧食,一個月是36斤的定量。對了,你們女生少一點,是…32斤吧。這32斤里面呢,包括8斤糧、18斤面和6斤米。你不愿意要米票的話,可以換成面票。但如果不要面票,卻不能換成米票。因為咱們北方缺米,這6斤米的定量,都是有國家的照顧,咱們老師的定量里都沒有這么多米呢。”

  “可是,我就喜歡吃米,怎么辦啊?”林芳華發愁了。在南方,面食只是偶爾換換口味的東西,哪有以面食為主的?如果中午飯必須吃饅頭,這日子可怎么過呀。

  “林同學,你不用發愁,你如果實在吃不慣,以后就來找我吧。我讓北方的同學拿米票和你換面票就是了。”杜向陽終于顯示出了自己的作用。

  “那就謝謝杜同學了。”林芳華忸怩地說道。

  杜向陽一時間覺得自己幸福到靈魂出竅的程度了,他咧著大嘴笑道:“沒什么的,這是我應該做的,應該的嘛。”

  各項手續都辦完了,杜向陽領著他們,來到了華青大學唯一的女生宿舍樓前。這座名叫新齋的建筑,據說還是出自于梁思成之手。不過,林振華從來也沒從中看出有什么特別之處。相比他在后世住的紫荊公寓,新齋的住宿條件,實在是太寒酸了。

  “這就是新齋啊?”林芳華驚奇地問道,她的看法與哥哥不同,在她眼里,這幢樓實在是太雄偉了,整個漢華廠也沒有一幢這樣漂亮而壯觀的大樓。新齋這個名字,她也是從哥哥那里早就聽說過的,哥哥還說過一句名言,叫作華青多才子,新齋無佳人。走進華青校園,看到滿目和尚頭,林芳華開始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杜同學,女生宿舍,我們也可以進去吧?”林振華向杜向陽請教道。

  “當然可以。”杜向陽道。

  “小芳,走吧,我們送你去宿舍。”林振華說道。

  林芳華道:“不用啦,你們去開招待所住下吧,我自己去宿舍就行了。”

  楊欣道:“小芳,我們去幫你鋪下床什么的。”

  林芳華臉脹得通紅:“不用嘛,你們這樣什么都幫我,好像我是個嬌小姐一樣。”

  林振華點點頭:“也罷,反正我知道你是哪個宿舍了。這樣吧,我和楊欣先去招待所辦住宿手續,你自己去宿舍住下。一會我們再過來帶你去吃飯。”

  “我不要,我自己去吃飯。”林芳華道,“你們就出去玩吧,明天再來找我就行。”

  林振華和楊欣面面相覷,楊欣道:“好吧,要不,我和小華先走了,你一個人去宿舍,有什么事,就到招待所來找我們吧。”

  “好的好的。”林芳華急不可耐地說道。

  林振華和楊欣要去找招待所,杜向陽自然只好帶著他們。雖然他也很想送林芳華去宿舍,但人家連哥哥都轟走了,自然更不會讓他這個師兄去幫忙了。

  三個人轉過身走了幾步,林振華不經意地回過頭看了一眼,發現林芳華并沒有走進新齋去,而是依然站在馬路上,正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們。

  “怎么啦,小芳?”林振華大聲地問道。

  “哥!”林芳華裝出來的堅強一下子蕩然無存,她撇下腳邊的行李,向著林振華奔過來,沒羞沒臊地抱著哥哥哭了起來:“哥,我不要你們走!”

  林振華一臉無奈,他一只手摟著妹妹的肩,另一只手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好了,好了,小芳,別哭了,我們只是去招待所,我們過幾天才走呢。”

  “小芳,要不,我們還是跟你一起去宿舍吧。”楊欣在一旁說道。

  “不要。”林芳華哭了一鼻子,終于緩過來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于失態了,要讀書,就必然要離開家,這是早就想過許多次的事情,怎么這一刻竟然會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呢?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旁邊的杜向陽,杜向陽連忙說道:

  “林同學和哥哥有感情,我是非常能理解的。其實嘛,我們男生也一樣,新生剛來的時候,也想家的。”

  林芳華擦了擦眼淚,對林振華說道:“沒事了,你們去吧,今天不許再來找我了,明天我去招待所看你們。”

  林振華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用手糊魯了一下妹妹的頭發,笑著說道:“去吧,和室友們搞好關系。”

  沒等林芳華說什么,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提醒:“那兩位同學,你們注意點影響!”

  眾人扭頭看去,只見一位老師模樣的中年人正從他們身邊走過。也許是看到了林芳華撲到林振華懷里哭泣的場面,又見到林振華的手很不雅地在林芳華的頭上糊魯,中年老師覺得看不慣了,于是出言警告。

  “老師,不是的,他是我哥。”林芳華當然第一時間就明白了那老師的警告是針對什么,連忙進行著解釋。

  而林振華呢,此刻的表情只能用“石化”二字來形容,這個石化可不是石油化工的意思,而是指變成了石頭。

  “姚…姚…”林振華的聲音顫抖起來,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忍住了自己的沖動,沒有脫口而出一聲“姚老師”。

  杜向陽走上前,向那老師微微鞠了一躬,說道:“姚老師,您誤會了,這位林同學是咱們系壹字班的新生,這位林同志是她哥哥。”

  說完,他又回過頭向林振華介紹道:“林大哥,這位是我們機械系的姚鶴良老師。”

  姚鶴良!林振華只覺得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無法平靜。他當然認識眼前這位老師,因為他就是林振華前世的碩士導師姚鶴良。是他,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地在電腦上幫林振華批改過論文;是他,在西服上套著袖套,手把手地指導過林振華做機械實驗;是他,在林振華的論文第一次發表SCI檢索期刊上時,明明酒量不行卻還是歡喜得要拉林振華去喝酒慶祝。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就是林振華的授業恩師啊。

  “姚老師好!”林振華向姚鶴良深鞠一躬,眼睛里隱隱有些潮濕。

  “哦,那是我誤會了,對不起啊。”姚鶴良當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小伙子竟然會是自己幾十年后的學生,他知道自己誤會了林家兄弟,連忙道歉,隨后又轉頭對林芳華問道:“小姑娘,你也是機械系的?”

  林芳華連忙答道:“是的,老師。”

  “你一個女生,為什么要學機械啊?”

  “因為我喜歡機械。”

  “喜歡機械?好,好!”姚鶴良喜道,“不過,學機械的學生,要像鋼鐵一樣堅強,剛才那樣哭鼻子,可不行哦。”

  林振華在一旁笑道:“姚老師,您這個觀點,我可不認同。切削加工的時候,也必須有冷卻液的,剛才我妹妹只是要冷卻一下工件而已。”

  “冷卻液?哈哈,這個比喻好,這個比喻好。”姚鶴良大笑起來。

  林振華心里暗暗得意。他是姚鶴良在晚年時候收的弟子,老爺子對他有一種像對待孫輩一般的嬌寵,所以他與老爺子開玩笑的時候挺多。他知道,老爺子對于學術的要求很高,但同時也并不是一個沒有幽默感的人。適時地和老爺子開個玩笑,是很容易得到他的青睞的。

  “這位林同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國營江南省漢華機械廠技術科副科長,數控銑床技師。”林振華把自己的頭銜全亮出來了,數控銑床一項,是他有意說出來的,他知道這個詞對姚鶴良的殺傷力。

  “數控銑床?”姚鶴良果然來了興致,他接連向林振華拋出了一串問題:“你們廠多大的規模,怎么會有數控銑床?是什么型號的?你看起來還很年輕嘛,怎么會懂數控銑床?”

  林振華沒有急于回答,他先向妹妹說了一聲:“小芳,你去宿舍吧,明天到招待所來找我們。”

  打發走了妹妹,林振華才笑著對姚鶴良說道:“姚老師,剛才那些問題,您不問我,我還想找個機會專門去向您請教呢。我這次到華青大學來,除了送妹妹上學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就是向您請教問題的。”

  “哦?你原來就知道我的名字?”

  “當然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機床專家,我們漢華廠也是一個機械廠,誰不知道您的大名呢。”

  “過譽了,過譽了。”姚鶴良連忙擺手,他知道,雖然自己在機械行業里有點小名氣,但也不到家喻戶曉的地步,林振華這番吹捧,可是有些過頭了。

  林振華看了看姚鶴良手上拿著的飯盒,問道:“怎么,姚老師,您是要去吃飯嗎?”

  “對,我這是去食堂吃飯。林同志,要不,一塊去吧?”姚鶴良熱情地邀請道。

  林振華道:“姚老師,我請您喝酒吧。正好,杜同學一直跟著我們跑前跑后的,我也沒表示一下。杜同學,華青園里,有什么地方能夠點菜吃飯的嗎?”

  姚鶴良和杜向陽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紛紛表示了推辭之意。最后,不知道是感動于林振華堅決的態度,還是由于想聽林振華說數控機床的事情,姚鶴良終于點頭答應了。杜向陽見老師點了頭,也就不再堅持了,他訥訥地說道:“照瀾院那邊,倒是有一家小飯館,聽說口味還不錯,不過,我從來也沒去過。”

  姚鶴良道:“我去過兩次,的確還不錯。”

  “那就照瀾院吧。”林振華說道。

  照瀾院是華青大學家屬區里的一個地名,算是一個小市場的樣子。林振華前世的時候,也是知道這個地方的,偶爾也會到這里來找家小館子吃吃飯。不過,時下的照瀾院遠沒有后世那樣繁華,只有一個臨時的小菜場和幾家小店鋪,杜向陽說的那家小館子也在其中。

  在姚鶴良和杜向陽眼里,林振華是一個外地來的工人,照常理來說,應當是比較拘束的。但林振華自己卻沒有這樣的感覺,從走進華青園的那一刻起,他就找回了前世當學生時的感覺。

  在飯館里坐下后,林振華點了四個菜,又要了兩扎啤酒,弄得姚鶴良和杜向陽都覺得有些受寵若驚了。其實這里的酒菜都是非常便宜的,一扎啤酒的價格才5分錢,整個一頓飯算下來,也就是幾塊錢的事。

  “來,姚老師,我先敬您一杯。”林振華恭恭敬敬地端起酒杯,向姚鶴良說道。

  “謝謝,謝謝。”姚鶴良連忙雙手捧杯,和林振華碰了一下。

  林振華又敬了杜向陽一杯酒,向他表示感謝。杜向陽也就是在林芳華面前還能擺擺師兄的資格,在林振華這樣的老手面前,他不過是一個二年級的本科生而已,面對著林振華的敬酒,他連話都答不周全。

  一桌四個人中間,楊欣是文化水平最低的,不過作為桌上唯一的女性,又是女主人的身份,她還是擔當起了給大家勸菜的責任。三個男人觥籌交錯地喝了幾杯之后,林振華逐漸把話頭引入了正題。

  在介紹了漢華機械廠各項創新的事跡之后,林振華說道:“姚老師,我們廠的工人和技術人員,都是非常有志于開展自主創新的。我們國家的裝備制造能力不如國外,加上目前國家外匯短缺,像我們這樣一個小機械廠,也很難有引進國外先進設備的機會。但是,我們的想法是,不等不靠,立足現有基礎,大膽進行技術革新,既要讓老裝備發揮出新作用,也要不斷地開發出新的裝備,提高全廠的裝備水平。”

  姚鶴良拍手叫好,“小林,你剛才說的這些,包括自制滾齒機、自己設計埋弧焊機,還有那個四軸仿五軸的龍門銑床加工,聽起來太讓人激動了。毛主席說過,真正的英雄,是人民群眾。如果不是現在手邊的任務比較重,我真想到你們廠去親眼看一看。你們那個自學成才的木模工師傅,叫胡什么的…”

  “胡楊。”林振華提示道,同時細細地觀察著姚鶴良的表情。

  “對,胡楊師傅,非常了不起。像這樣的人才,真的應該調到大學里來搞研究,光做一個木模工,實在是太浪費了。”

  “姚老師,您從前沒聽說過胡楊這個名字嗎?”林振華追問道。他記得有一次自己與胡楊聊天的時候,胡楊說起了姚鶴良的名字,從那之后,林振華一直都在想著,這兩個人之間,是否有什么聯系呢?

  “從前?沒有啊。”姚鶴良道,“這個名字很有特色,像是新疆那種的一種樹的名字。我如果聽說過,應當會有印象的。”

  林振華點點頭:“哦,也許是我搞錯了吧。”

  “對了,林同志,你剛才說你到華青大學來,想去找我,有什么事情嗎?”姚鶴良問道。

  說一句,對不起昨天投更新票的書友,今天沒有更新12000字的正文,但因為貼了一些書友觀點,估計網站會自動算成更新。實在不是有意的,見諒,見諒。

  橙子寫書的時間有限,一天更新差不多就是6000字的樣子,不必催更。

  聽到姚鶴良的問話,林振華說道:“沒錯,姚老師。剛才我已經向您介紹過了,我們廠是一家追求自主創新的企業。為了更好地進行技術創新,我們首先在機制上進行了創新,通過勞動群眾集體合作的方式,成立了一家股份合作制試點企業,叫作漢華實業公司。我們這家公司打算以產學研一體的方式,來推進技術創新,以技術促。”

  “股份合作制?”姚鶴良有些意外,這種體制的含義他當然能夠猜出來,但他想不到國內還能允許這樣的體制存在。

  林振華道:“是的,我們這家公司,是得到了中央領導批準的,是試點企業。北京大學的厲寧教授,曾經參加了公司的成立大會。”

  “哦,看來我的思想有些跟不上時代了。”姚鶴良點頭道,他與厲寧雖然隔行如隔山,但在教育部的會議上,也曾打過照面。他知道,厲寧能夠出席成立大會的公司,應當是比較靠譜的。

  “那么,你剛才說的產學研一體,又是指什么呢?”姚鶴良繼續問道。

  “產學研一體,就是把高校里的教學、科研活動,與我們工廠里的生產活動聯系起來,形成一個互相促進的機制。具體地說吧,我們公司想出錢資助一些高校開展科研活動,當然,科研的內容應當是與我們公司的相關的。這些科研成果,將在我們公司轉化為實際的生產力,為我們公司創造利潤。而這些利潤中間的一部分,我們又會把它重新投入到科研中去。這樣就可以形成相互促進的關系了。”

  “你們這是想無償占有高校的科研成果,為小集體謀私利吧?”姚鶴良直言不諱地說道。

  林振華哭笑不得,也難怪,這種在后世非常普遍的合作方式,在當年還是非常敏感的,姚鶴良第一時間作出這樣的反應,也是情理之中。

  “姚老師,我們沒打算和國家去搶科研成果,我們只是希望獲得一些國家不屑于采用的科研成果而已。國家不要,我們拿去轉化為產品,同樣還是服務于國家建設,有什么不對嗎?”

  “林大哥,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國家怎么會不屑于采用科研成果呢?”杜向陽在一旁插嘴道。

  林振華微微一笑,看著姚鶴良道:“這個問題,我想姚老師會有答案吧?”

  姚鶴良有些尷尬,他支支吾吾地說道:“目前國家各方面事情也比較多,有些科研成果,一時找不到應用的機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林振華心中偷笑,他知道姚鶴良的尷尬源于何事。

  原來,姚鶴良曾經帶著他的一個團隊開發過一套機床上的自動換刀系統,這套系統在當時全球的機床界都是屬于領先的水平。結果,這項技術開發出來之后,沒有任何一家機床企業愿意采用,技術被白白地擱置起來。幾年之后,日本的一家機床企業研發出了相同的技術,并且申請了專利,直到林振華讀研究生的時代,中國的機床企業在使用這項技術時,還要向日本人交納專利費。

  這件事,對老爺子的打擊非常大。時隔多年,他說起此事時,還是一臉的沮喪。據說,他當年曾經為了推銷這套技術而跑過幾個機械工業部,人家都以各種原因把他打發回來了。如果林振華沒記錯的話,目前正是老爺子在“跑部”的階段,而日本的那家機床企業,還沒拿出這個設計來呢。

  “姚老師,據我了解,您本人就有一些科研成果,目前還趴在您辦公室的抽屜里,無人問津。我擔心,像這樣的成果,如果再放上幾年,說不定就被外國人搶了先了。”林振華直接挑破了窗戶紙。

  此言一出,正打中姚鶴良最脆弱的心結,他長嘆了一聲:“唉!我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啊!可是,沒辦法,國家現在百廢待興,真的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完全盡如人意的。”

  林振華知道姚鶴良不愿意在學生面前批評部委的官僚作風,他也沒有去反駁,只是順著話頭說下去道:“姚老師,我們漢華實業,有30是國營企業的股份,另外70屬于公司職工集體所有,也是屬于公有制的企業。退一步說,就算我們只是一個小集體,畢竟也是中國人自己的企業吧?你真的忍心你的成果被日本人搶先應用了?”

  “小林,你詳細地說說看,你這個產學研一體,打算怎么操作?”姚鶴良的態度松動了。老爺子不是個木訥的人,莊子說過,人用機巧,則生機心。老爺子一輩子和機械打交道,心眼也像機械一樣活絡。

  “我們希望和華青大學機械系簽一個合作協議,當然,目前合作的范圍可以僅限于您的團隊。我們每年向您提供一部分研究資金,目前嘛,按1萬元計算吧,未來隨著我們公司規模的擴大,再逐步提高。您的研究成果,我們拿去轉化為產品,我承諾,這些產品銷售利潤的10,我們將作為追加投入,返還給華青大學。此外,我們愿意作為華青大學機械系的學生實習基地,歡迎包括小杜等華青學子,去我們公司指導工作。”

  “那么,我們需要做些什么事情呢?”

  “第一,我希望您和您的團隊能夠為我們提供一些技術方面的指導,如果我們在生產中遇到了技術難題,可以向你們請教。”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姚鶴良說道,“我們搞科研的,本來也需要為生產一線提供技術服務。此外,通過幫助你們解決實踐中遇到的問題,也能給我們的科研帶來一些啟示的。這一條我完全可以答應。”

  林振華在心里說,我就知道你會答應。他面上沒有表露出來,還是繼續說道:“第二,我們會提出一些待的方向,供你們參考,如果你們覺得有意思,就投入精力進行研究,我們則提供所需的資金和其他條件。這樣研究所產生出來的成果,由我們雙方共同所有。”

  姚鶴良想了想,說道:“這個條件也可以答應,其實,你說的條件非常寬厚了,我們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可以不做,這樣的條件,我還有什么可挑剔的。”

  “第三,各位老師自主研發的技術,如果找不到應用的機會,而又不嫌棄我們企業太小的話,我們雙方可以合作應用。技術應用產生的收益,在雙方之間分配,具體的比例,可以一事一議。”

  姚鶴良沉吟道:“這一條,甚至不能算是你們開出的條件,反而像是為我們著想的事情。按照這一條,你們對我們沒有任何約束力,完全是被動的嘛。”

  “正是如此。”林振華說道。

  “不過,小林,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事實上,有了這樣一條,你隨時可以以金錢為誘餌,吸引我們老師主動地把自己的成果轉讓給你們。從我和你接觸的這一會工夫來看,我相信你肯定是有這樣的想法的。”姚鶴良笑著揭穿了林振華的真實用意。

  杜向陽聽到姚鶴良這樣說,轉過臉對林振華說道:“林大哥,你這樣做,未免太不道德了,這不是企圖用金錢和利益引誘我們的老師嗎?”

  林振華搖搖頭:“小杜,你問問姚老師,看看他想不想被我引誘?”

  杜向陽又扭回頭去看姚鶴良,姚鶴良緩緩地說道:“小杜,這不能算是引誘。中央也提倡過,科技工作者應當五子登科,就是房子、車子、爐子、孩子、帽子,不解決這些問題,科技工作者就很難安心工作。現在國家還很窮,如果小林能夠在符合原則的前提下幫助咱們的老師解決這些問題,讓老師們解除后顧之憂,心情愉快地投入科研,對于國家來說,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林振華翹起大拇指,道:“老爺子圣明。”

  “老爺子?”姚鶴良被林振華這個稱呼弄糊涂了,他當時剛滿50歲,還到不了被稱老爺子的程度呢。

  林振華笑著不吱聲,姚鶴良看了林振華半天,終于自己也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這個小林,當真挺對我的脾氣。怎么樣,有沒有興趣來讀我的研究生啊?”

  這一頓飯,大家吃得心情愉快。姚鶴良答應,他會認真地考慮林振華的這個要求,無論最終結果如何,至少他是會與林振華的漢華實業公司形成緊密合作的。老爺子還答應,他會征求系里的意見,把漢華實業公司當成機械系的一個實習基地。

  林振華知道,對這老爺子,用金錢來收買是沒希望的,雖然老爺子本身并不富裕,但頗有些視金錢如糞土的骨氣。林振華對付老爺子的手段,是向他許諾提供進口的工控芯片,這一來,可把老爺子徹底征服了。

  在當時,數控機床在西方國家已經非常普及,中國的機械專家們也在緊跟潮流,積極地開發中國自己的數控機床技術。然而,在開發過程中,控制芯片成為一個極大的瓶頸。

  中國當時當然也有國產的集成電路,但無論是質量還是性能,與國外的芯片都無法相比。即便是這樣的芯片,產量還異常地低,根本無法滿足各個生產和科研部門的需要。

  華青大學作為國家重點高校,在器材采購方面已經是很受照顧了,但一年能夠從國外進口進來的芯片,數量也是非常有限的。國家極端地缺乏外匯,僅有一些外匯,都是用石油、煤炭、稀土等寶貴資源從國外換回來的。中國生產的最好的工藝品,幾乎全部用于出口,目的就是為了換匯。當年有一位勞動模范,他的事跡就是從自己銷售的生豬耳朵里剪下幾根鬃毛,積蓄下來用于出口,幾年時間,他辛苦地剪下了十多斤。

  姚鶴良目前在做的幾項設計,都需要用到工控芯片。能夠從學校領到的芯片遠遠不敷使用,姚鶴良不得不在每一次實驗完畢之后,再把芯片小心翼翼地取下來,用于下一項實驗。有時候,為了對比兩個設計的差異,他就需要把同一塊芯片在兩個機械之間來回地拆卸和安裝,大量的精力都耗費于這樣的無用功之中了。

  林振華對于前世導師曾經遭遇的窘境是非常了解的,從半年前開始,他就委托在香港的福特幫助采購了一批各式芯片,準備用來作為給老師的見面禮。這批芯片中間,最多的是Intel頭一年剛剛推出的8051工控芯片,這種芯片及其升級產品,在后來長達30年的歷史中,一直扮演著工業控制領域中的重要角色。

  說起福特,在這里需要插進幾句。自從解決了MK800的程序錯誤問題之后,福特就得到了重用,成為斯皮舍爾公司在亞洲區的副總裁,常年在香港工作。對于林振華這個給他帶來了好運氣的中國工人,福特自然是不會忘記的,他相信,如果給這個年輕人一些時間,他必定會成為一個非常杰出的人物。從這個角度來說,福特也愿意與林振華保持一種良好的私人關系。

  采購工控芯片這件事,對于福特來說是舉手之勞。這種芯片并不在“巴黎統籌委員會”規定向中國限運的清單之列,中國人沒有大量采購的原因,僅僅是由于外匯不足,而林振華是不存在這個問題的。當年的林振華從斯皮舍爾公司拿到了20萬美元報酬,最終有10萬存入了瑞士銀行,另外10萬則存入了香港匯豐銀行。

  把一半的錢存在香港,正是為了采購商品的便利。林振華請福特代他管理這筆資金,所有購買書籍和器材的費用,都從中提取支出。林振華本來還打算給福特付一些傭金,但福特堅決地拒絕了,他表示,他與林振華之間的感情,是不能用金錢來褻瀆的。

  這一次送妹妹來北京,林振華的確是存著要見姚鶴良的想法,當然,以一種如此戲劇性的方式相遇,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在他的旅行袋里,就放著100片8051,還有其他的一些芯片。林振華在飯桌上直接把這些芯片贈送給了姚鶴良,老爺子當時的激動表情,與衛景文簡直是一模一樣。

  林振華答應,未來還會通過自己的渠道,幫老爺子采購一些其他的芯片,至于費用,就算進漢華公司承諾給華青大學的科研投入之中了。這種資助,對于姚鶴良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外匯與人民幣的官方匯率其實是根本沒意義的事情,在當時的中國,你有人民幣也換不到外匯,更換不到進口芯片。姚鶴良拿著這一盒子芯片,腦子里已經產生出了幾十種機械的雛型,他現在痛苦的,只是不知道先去做哪一件事情了。

  “老爺子,您可悠著點。”林振華看出了導師腦子里想的事情,連忙提醒道,“老爺子,我知道你有很多奇思妙想,不過您可千萬要注意身體,不能連軸干。咱們還得為國家健康工作五十年呢,是不是?”

  “呵呵,小林,我可干不了五十年了,我得抓緊時間啊。有了這些芯片,我的很多設想都可以去驗證了。我都五十歲的人了,趁著現在還能動,怎么也得多干些事情吧?”

  “老爺子,要不,你還是先還我90片吧。”林振華苦喪著臉說。

  “怎么?”

  “您用完了,我再給您送來。我怕如果一塊給您,您就真的成天不吃不睡了。”

  “我就是不吃不睡,也高興啊。”姚鶴良說道。

  林振華扭頭看著杜向陽,說道:“小杜,交給你一個任務,監督姚老師休息。如果他真的沒日沒夜地加班干活,你就告訴李老師去。”

  “李老師?”杜向陽有些不明白。

  “怎么,小林,你怎么知道我愛人姓李?”姚鶴良也很奇怪,他當然能夠聽出林振華說的是他的夫人。

  林振華窘了:“這個嘛…姚老師,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我什么時候說了?”

  “剛才,你說你夫人不在家里吃飯的時候,你忘了?”

  “沒有吧?”姚鶴良也想不起來了,不過,這個問題倒也沒必要深究,也許真是自己喝高了隨口說過一句呢?

  對于老爺子邀請林振華來讀研究生的說法,林振華只是一笑置之。他腦子里的那些學識,如果被華青大學的人聽到,恐怕是無法蒙混過關的。再說,他現在手里已經有了一個股份公司,正處于創業時期,他怎么可能放棄這一切,回來讀書呢?還有一點,老爺子其實也是嘴上一說,真要破格錄一個初中畢業生讀研,還不知道有多少手續呢。

  搞掂了前世的導師,想著自己的小公司從此就有華青大學作為后盾了,林振華覺得躊躇滿志。華青大學每年浪費在字紙簍里的科技成果多如牛毛,隨便拎一項出來,也夠他這個小公司吃上好幾年了。

  當天晚上,林振華和楊欣便住在華青大學的招待所了。華青大學的招待所非常不幸地擁有多于一間的空房,使得林振華夢想的“只剩一間房”的狗血橋段成為了泡影。其實,在那個年代里想弄出這種戲劇性場面是非常困難的,首先是招待所都是四人間甚至八人間,很少有后世常見的“標準間”。其次則是沒有結婚證的男女是不可能同住一間的,讓公安查見,你就等著回廠掛牌子游街吧。

  算了,回廠再說吧,小芳上學了,家里就剩下自己一個人,機會有的是…林振華這樣安慰自己道。

  遠處的荷塘傳來陣陣蛙鳴,林振華就這樣枕著華青園的蛙鳴聲,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林芳華一早過招待所來轉了一圈,急匆匆地向林振華和楊欣說了幾句宿舍里的趣事,然后就一溜煙地跑了。她今天要參加入學教育,不能陪著哥哥和準嫂子玩。林振華看到,林芳華的胸前已經別上了寫著“華青大學”字樣的白校徽,臉上的氣質也明顯有些華青化了——自信中帶著幾分傲氣。

  “走吧,咱們逛街去吧?”林振華對楊欣說道。

  “小芳的校徽,真的很好看。”楊欣癡癡地說道。

  林振華拍拍她的腦袋,說道:“你也會有的。”

  “嗯,我回去就好好看書,我一定要考上大學。”楊欣下著決心,不過,她的心思馬上就轉回了現實:“小華,我們今天去哪玩呢?”

  “當然是先去天安門廣場。”林振華道,“到了北京,不去看看天安門,豈不是一大遺憾?”

  “咱們不是還要呆好幾天嗎?”楊欣反駁道,不過她也沒有拒絕這個安排。

  小兩口出了門,林振華也不了解此時北京的公交線路情況,于是在路上隨手揪了一個學生來打聽了一番,這才心里有數了。

  楊欣對于北京的一切都覺得新鮮,從華青園到天安門的一路上,眼睛都不夠用了,看到什么都要大驚小怪地向林振華說上一通。林振華則是帶著一種考古的心態,在看著1981年的北京城:低矮的建筑、高大的楊樹、藍黑兩色的行人、如潮水般的自行車。

  自從出了華青大學的門,楊欣便挽上了林振華的胳膊,一整天幾乎沒有一刻放開的。在漢華廠的時候,兩個人私下里自然也有一些肌膚相親的經歷,但當著熟人的面,楊欣是不敢這樣挽著林振華的。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楊欣終于可以公開地與情郎手挽著手在大街上逛了,就沖這一點,這趟北京也來得值了。

  林振華在出門之前,已經借好了一個海鷗牌照相機,并且買好了幾卷膠卷。他本打算拍一些北京的街景,留到以后作為紀念,想想看,1981年的街景照片,放到2011年的網上得有多高的率啊。不過,楊欣對于拍街景這件事非常不贊成,拍人都舍不得多拍,哪有多余的卷來拍街啊?

  在天安門廣場,林振華和楊欣兩個人換著給對方拍了一張以天安門城樓為背景的照片,又請一位過路的游客幫他們倆拍了一個合影。那位游客也是個比如時尚的人,看出這兩個人還是情侶關系,便起哄非要兩個人擺一個親密一點的POSE。楊欣含羞帶臊,半推半就地挽住了林振華的胳膊,把一幕恩愛小夫妻的形象永遠地定格下來了。

  逛完天安門廣場,林振華帶著楊欣去了王府井大街,逛了北京百貨大樓以及像個大菜場似的東風市場。在北京百貨大樓,林振華認真地觀察著每一個柜臺,掏出一個小本子一樣一樣地記錄著柜臺里的商品。

  “小華,你記什么呢?”

  “我記一下,看現在什么東西最熱銷。”

  “你記這個干什么?是讓熊立軍去進貨賣嗎?”

  “不是,我想生產這些東西賣。”

  “生產?”楊欣嚇了一跳,“你不會是想生產洗衣機吧?”

  林振華指了指洗衣機柜臺,說道:“你看,就這么簡單的一款單桶洗衣機,居然排了這么長的隊在選購。我們如果能生產這個,那得掙多少錢啊?”

  “人家那肯定是大廠子生產的,我們那么一個小廠,怎么可能生產呢?”

  林振華笑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款洗衣機應當是廣東中山的一家鄉鎮企業生產出來的,論技術水平,我們廠可以讓出它三條街。”

  楊欣半信半疑地問道。

  林振華道:“洗衣機有什么復雜的?不就是一個外殼,一個內桶,底下一個馬達。咱們廠生產的是工業用的壓縮機、離心機,論功率,論技術標準,論耐用性,和洗衣機根本都不是一個級別的。”

  “這倒也是哦。”楊欣也想明白了,畢竟她也是個機械工人,對于這點事情,還是能夠理解的,“小華,要不咱們回去就真的造洗衣機吧?咱們公司現在是漢華實業了,不能天天都造點鐵門鐵柵欄之類的。”

  “你別急啊。剛才說的是洗衣機,你看到冰箱了嗎?”

  “冰箱咱們也能造?”

  “廢話,咱們廠不就是造冰箱的嗎?咱們是造工業冰箱的。”

  “對啊,咱們廠就是造冰機的,服務公司的冰棒機還是我們金工車間造的呢。”楊欣興高采烈地說道,“小華,咱們造冰箱吧,這個更賺錢。”

  “那洗衣機呢?”

  “也造。”

  “自行車?”

  “造!”

  “摩托車?”

  “這個…”楊欣撓撓頭,“小華,咱們是不是太貪心了?”

  林振華哈哈笑道:“你終于想通了?咱們國家這么大的市場,我們隨便做點什么也夠吃夠喝了,不能貪多嚼不爛。我現在要做的,是認真地考察一下市場,然后選擇一個最適合我們的產品,作為突破。”

  “小華,你懂得真多。”楊欣用崇拜的口吻對情郎說道。

  兩口子一直玩到精疲力竭的程度,這才開始找公交車回家。林振華克制住了想去攔一輛出租車的沖動,他知道,在這個年代里,普通人是根本不會坐出租車的,跑一趟的錢,夠半個月的飯錢了。

  “怎么樣,累不累?”搖搖晃晃地站在公交車上,林振華這樣問著楊欣。

  楊欣道:“不累。”

  廢話,她半個身體都掛在林振華身上,能覺得累嗎?

  “過癮了嗎?”

  “嗯,挺過癮的。”

  “我早上說來這邊玩,你還不肯呢。”

  “我現在也不肯,留著最后一天再玩多好,還能多想幾天。”楊欣說道。

  林振華呵呵樂道:“我倒是覺得,想玩的地方趕緊玩,萬一有什么事耽誤了呢?”

  林振華的烏鴉嘴應驗得異常地快,當小兩口終于回到華青大學,剛剛走到招待所門口,就見林芳華在那里焦急地轉著圈,手里還攥著一張什么紙。

  “小芳,怎么回事?”林振華對妹妹喊道。

  林芳華一見哥哥過來了,連忙跑過來,對他喊道:“哥,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林芳華道,她把手里那張紙塞到林振華的手上:“你看,這是廠里來的電報,發給你的,讓我轉交。”

  林振華接過電報,只見正文只有四個字:“見電速回!”

  落款是“廠辦”。

  這一封沒頭沒尾的電報,讓林振華嚇得魂都掉了。他的第一個猜想,就是漢華實業公司的工棚塌掉了,怎么也得死了五個八個的。第二個猜想,則是覺得股份制的事情又有變故了,公安局正在廠里等著抓他這個拆社會主義墻角的人。

  他下意識地到褲兜里去找手機,同時回憶著朱鐵軍或者什么人的手機號,想了半天,才想起手機這玩藝還在實驗室里沒出爐呢,郁悶啊,這沒有手機的日子,大家都是怎么過來的!

  還好,長途電話這個東西,在當時還是存在的。林振華跑到華青大學郵局,交了押金,好不容易撥通了廠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辦公室主任孔海江。這一年多來,孔海江與林振華的關系已經處得非常不錯了。

  “小林?你回來了?”孔海江詫異地問道。

  “老孔,我還在北京呢,廠里出什么大事了?”林振華焦急地問道。

  孔海江愣了一下:“沒有啊?沒出什么事啊?對了,昨天容器車間的王師傅打老婆了,弄得廠長都去做工作了,你是說這事嗎?”

  我靠!林振華氣得差點要吐血了:“老孔,我收到廠里發來的電報,催我馬上回去,這是怎么回事?”

  孔海江在電話那頭似乎是扭頭問了誰一句,然后回答道:“哦,我剛問過了,是朱廠長讓人給你發的,讓你馬上回來,廳里有緊急任務,朱廠長說了,必須由你和老胡回來定奪。”

  “老孔,麻煩你告訴朱廠長,我恨他!”林振華氣乎乎地扔下了電話,到柜臺一結賬,發現打掉了十多塊錢,這筆錢在當時可算是一筆大錢了。

  嘴上說著恨,林振華還是急匆匆地想辦法買票去了。輕化廳下達的緊急任務,想必還是挺重要的。出來之前,林振華去向朱鐵軍請假,已經說過自己要在北京玩幾天了,朱鐵軍當時還打著哈哈,問他是不是和楊欣提前度蜜月。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緊要的事情,朱鐵軍應當是不會打擾他的。

  火車票永遠都是緊俏商品,不過林振華的運氣還算不錯。次日一早,他和楊欣一起趕到北京站,排了半天的隊,居然買到了兩張第二天前往江南省的火車票。就這樣,小兩口的蜜月旅行計劃半途而廢,第三天下午,兩個人風塵仆仆地回到了漢華廠。

  林振華讓楊欣自己先回家,自己則直接來到了朱鐵軍的辦公室。一進門,他又嚇了一跳,只見屋子里煙霧彌漫,像是火警現場一般。他定了定神,才發現有四個人正坐在煙霧之中,滿臉嚴肅的樣子,這四個人,分別是朱鐵軍、胡楊、范世斌和駱沁生。每個人手里都夾著一支煙,地上是一地的煙蒂。

  “出什么事情了?”林振華詫異地問道。

  朱鐵軍向范世斌示意了一下,范世斌把一張圖紙遞到林振華的手上,讓他觀看。

  林振華拿過圖紙,粗略地看了一眼。這是一張測繪的圖紙,畫的是一根異型軸,有幾個曲面看起來形狀怪怪的,不像是普通機床加工出來的樣子。

  “這是哪上面的軸?”林振華問道。

  朱鐵軍啞著嗓子問道:“小林,你估算一下,這樣一根軸,要多少錢?”

  林振華拿起圖紙又看了一下,圖紙上有關于材料、熱處理工藝之類的說明,林振華估算了一下機加工方面的工時等支出,然后答道:“這樣的軸,看起來不是國內生產的。這幾個異型面,需要用到五軸聯動機床。按進口件的價格來算,我估計要三百美元左右吧。”

  朱鐵軍點點頭:“你估算的結果,和老范、老駱他們算的,差不多少。可是,你知道現在這根軸,人家找我們要多少錢嗎?”

  “多少錢?”

  “三萬美金。”

  “三萬美金!”林振華失聲說道,“他們怎么不去搶!這是哪個黑心的家伙開的價?”

  “TMD日本鬼子!”朱鐵軍啪地一拍桌子,怒道:“他們現在不敢搶了,可是,這比搶錢還可恨!”

  “日本人?”林振華似乎聽出了一點眉目,他問道:“朱廠長,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鐵軍嘆了一口氣,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原來,江南省第二化肥廠新近從日本一家名叫尼宏重工的化工設備制造企業引進了一套大化肥成套設備,其中包括了有兩臺21萬大卡冰機。在安裝的時候,不知什么緣故,其中一臺冰機的主軸竟然被砸斷了。

  經過追查,這起事故的責任在中方,相關的責任人也受到處分。輕化廳向尼宏重工發出請求,請他們再單獨配一根主軸過來。

  尼宏重工迅速地給出了答復:主軸可以馬上提供,報價為三萬美元。

  初看到這個報價的時候,輕化廳的官員幾乎認為是電報上寫錯了,因為按照引進設備時候的價格來看,一臺完整的21萬冰機,也只需要十多萬美元,哪有一根主軸的價格就報到三萬美元的道理。

  輕化廳也是有工程技術人員的,他們認真研究了這根折斷的主軸,對于其使用的鋼材和熱處理工藝都作出了準確的判斷,并且得出了與林振華相似的結論,認為這根軸的造價超不過300美元。把一根300美元的軸賣到30000美元的天價,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敲詐了。

  輕化廳向尼宏重工方面委婉地表達了對價格的不滿,對方給予了一番冗長而無理的解釋,用參與談判的生產處長謝春艷的話說,對方話里話外只有一個意思:你們中國人造不出來,我想賣什么價,你們都得接受。

  輕化廳的領導惱了,把下屬各家機械廠的頭頭一齊召來,向他們出示了這根折斷的主軸,然后號召各廠開展技術攻關,加工出同樣的一根軸,用來替代日本原裝的這根。

  聽到日本企業如此無恥地進行訛詐,參會的各廠領導都氣壞了,恨不得馬上回去組織工人,把主軸加工出來,爭上一口氣。可是,當大家認真察看這根軸時,又紛紛地搖起頭來,廠長們并不一定都是技術專家,但他們都是帶著自己的技術人員去的。技術人員們心中有數,要加工這樣的軸,非得有五軸機床不可,而這樣的機床,中國是沒有的。

  “石化機,老牛,你們能不能拿下來?”謝春艷開始點將了。

  石化機的副廠長牛北生擺了擺手,說道:“謝處長,我和剛才和我們技術科長已經討論過了,以我們的技術水平,是不可能加工出這根軸的。”

  “你們廠是輕化系統裝備最好的企業,就不能好好挖掘一下潛力,組織技術人員搞搞攻關,把它做出來?”謝春艷抱著僥幸的心理問道。

  牛北生堅決地搖著頭:“謝處長,這不是挖掘潛力的問題,咱們就是不如人家啊,人家敢這樣要錢,也是有道理的。”

  “有TMD什么道理!”朱鐵軍在當時就暴走了,“仗著技術領先,就可以這樣欺負人了?”

  “朱廠長,你光生氣有什么用,這樣的異型面,你們廠能加工出來?”牛北生不屑地說道。

  朱鐵軍回頭看看同來的范世斌,問道:“老范,你認真看看,考慮一下,咱們廠有沒有可能把它攻下來?不管多少成本都行。”

  “成本方面,廳里可以充分地保證。”謝春艷說道,“廳領導說了,三萬人民幣之內,如果能做出來,就算是爭了一口氣了。大家也知道,現在咱們外匯非常緊張,要拿出三萬美元來重新買一根軸,是完全不可能的。”

  范世斌走上前去,認認真真地撫摸著這根斷成兩截的軸,在腦子里設想著加工工藝。好半晌,他才沮喪地向朱鐵軍搖了搖頭,說道:“朱廠長,我覺得有點懸。這幾個異型面,必須用五軸機床來加工,利用咱們現有的設備,只能加工出一個比較接近的形狀。但是,21萬冰機是要在高速、高壓的條件下運轉的,主軸形狀有偏,弄不好就是機毀人亡的重大事故。”

  “這么說,加工不了?”朱鐵軍有些失望地問道。

  “加工不了,這種軸,必須用五軸機床來做…”

  “你等等!”朱鐵軍打斷了范世斌的話,他怔怔地想了一小會,臉上露出一絲興奮的神色:“老范,你記不記得,小林和老胡他們,搞過一個技術實驗,我記得,他們提起過五軸機床的事情的。”

  范世斌也曾到漢華實業公司的辦公室去參觀過那個怪里怪氣的工件,經朱鐵軍這樣一提醒,他也想了起來:“沒錯,小林他們搞的那個,比這根軸還復雜呢。說不定,咱們真的能搞出來。”

  “什么什么?”謝春艷聽著這倆人的對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老朱,你是說,你們廠有可能把這根軸搞出來?”

  “我現在還不敢肯定地回答你,不過,謝處長,我們廠里的技術人員搞過類似的技術攻關,我和老范需要回去和他們碰一碰頭,你放心,事關國家榮譽的事情,哪怕只有1的希望,我們也會投入100的努力的。”

  “那太好了!”謝春艷說道,“老朱,我這里有一份廳里組織技術人員測繪出來的圖紙,你一并帶回去請技術人員們看一看。有什么困難,盡管向省廳開口。這個任務,現在已經是一個政治任務了,咱們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要完成它。”

  說明一下:21萬冰機這個事情,是過去發生過的一件真事,但具體到主軸、異型面之類,就是出于戲劇性效果而進行的虛構了。大家別拿著真實的設備參數去對照。

  “原來是這樣,這幫可惡的小鬼子。”

  林振華聽完朱鐵軍介紹的原委,心里也是充滿了氣憤。日本人干這種事情,可不是一回兩回了。有很多次,日本人出售的設備都比歐美同行要便宜得多,從而吸引了中國企業前往采購。一旦我們買進了他們的設備,他們就會在配件等方面提出無理的高價,從你身上掙回幾十倍的利潤。

  日本人對于自己的這種訛詐方法,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們甚至把這稱為是一種高明的營銷手段,寫入教材,到處去宣講。

  中國在技術方面不如人,遇到這種無恥的訛詐,也只能是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了。不過,也正是因為遭遇了這樣的訛詐,才讓中國人發憤圖強,努力地去實現進口替代,讓日本人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

  在這個方面,還有一個挺有趣的故事。那是到了21世紀的事情,日本人還在玩這樣的把戲。他們生產的噴墨打印機,價格非常便宜,但配套的墨盒卻非常貴。一套火柴盒大小的彩色墨盒,售價好幾百,只能打兩三百頁紙。有些企業用于買墨盒的花費,比買打印機的支出要多出若干倍。

  這個騙局最終讓聰明的中國人給破解了,具有偉大山寨精神的中國廠商,開發出了一種稱為“連續供墨系統”的神器,用四個易拉罐大小的瓶子裝上墨水,再用管子引到打印機的噴頭上。這樣一套供墨系統,價格只相當于一套墨盒的錢,卻能夠打印好幾千頁。自從這種神器問世之后,日本廠商的墨盒夢就灰飛煙滅了。

  “小林,大家這兩天就一直在等著你回來呢,這件事,離了你可不行。”駱沁生這樣說道。

  林振華道:“我懂什么呀,上次的五軸加工實驗,完全是老胡的設計,我只是打打雜而已。對了,老胡,你看過這圖紙了,你覺得咱們能不能做出來?”

  胡楊點點頭:“我這兩天已經初步地計算了一下,利用咱們上次的技術方案,應當是能夠做出來的。不過,我一個人還有點吃不準,所以才向朱廠長提出來,請你回來共同商議。”

  “是我讓人給你發的電報。我知道你和楊欣去一次北京不容易,想多玩幾天。但是,沒辦法,事情緊急,你等得起,國家等不起。二化那邊,就等著這套設備試機呢。”朱鐵軍這樣說道。

  林振華苦著臉道:“朱廠長,你讓我回來,我肯定就回來了。可以,能不能拜托你,下次發電報的時候,寫得清楚一點,就一句‘見電速回’,你知道把我嚇成什么樣了?”

  范世斌道:“打電報就是這樣的,你知道電報費多貴?”

  林振華道:“你是省下電報費了,我當時嚇得心臟病發作,我的醫藥費不是錢啊?”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算是把屋里沉悶的空氣驅散了一些。說來也怪,屋子里的另外四個人,年齡都是林振華的兩倍以上了,但他們似乎還都對林振華有著一種依賴的感覺。在林振華身上,有一種不信邪的精神,他帶著這種精神,搞出了滾齒機、埋弧焊,還把勞動服務公司弄得紅紅火火。大家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只要有小林在,一切困難都是可以解決的。

  朱鐵軍笑過之后,鄭重地宣布:“好吧,我宣布,漢華機械廠21萬冰機主軸攻關小組現在正式成立,我當組長,你們四個都是副組長,小林主抓技術,老駱主抓生產,老范和老胡給小林當助手,怎么樣?”

  “別別,還是我給范科長做助手吧。”林振華誠惶誠恐地說道。

  “不要推辭,這也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朱鐵軍說道,“廠部已經開會討論過了,領導一致認為,小林的協調能力很強,知識也比較全面,再加上年輕,精力充沛。老范和老胡的技術都很過硬,但年齡比較大一些了,不像年輕人那樣能熬。”

  “呃…原來是這個意思。”林振華郁悶地說道,“我還以為是讓我當領導,誰知道是讓我當苦力的。”

  “小林,領導就是做服務的,你年輕力壯,你不挑重擔,還讓我們挑?”胡楊呵呵笑著說道。

  這一屋子人,都是干實事的,不太會搞什么虛套。林振華客氣了幾句,也就接下了分配給他的任務。他走上前去,把朱鐵軍辦公桌上的東西拿開,然后攤開圖紙,對眾人說道:“各位,咱們現在就開始吧,先大體規劃一下加工的工藝路線。誰先說?”

  胡楊道:“這張圖紙,這兩天我和老范、老駱都已經認真研究過了。這根軸使用的是GCr15軸承鋼,毛坯通過模鍛成形。咱們廠的鍛機壓力不夠,輕化廳已經和國防工辦聯系了,請常紅機械廠協助,最快的話,明天早上常紅廠那邊的毛坯件就可以送到了。”

  “常紅廠是造炮的,有大模鍛機呢。”駱沁生向林振華解釋道。

  林振華倒是聽說過這家廠子,是備戰備荒的年代里建的,位于江南省西北部的大山溝里,技術水平和裝備條件都挺牛氣。

  “拿到毛坯件之后,需要做正火處理,然后進行粗車,這些都比較簡單。接下來是調質處理,然后做半精加工,以我們現有的設備和技術,也不困難,不過,工人這方面…”胡楊扭頭看了看駱沁生。

  駱沁生連忙答道:“沒有問題,我安排周厚成師傅來車,絕對不會有差錯的。”

  胡楊笑笑,繼續往下說:“最困難的,是表面高頻淬火之后的精加工環節,包括這幾個部分的異型曲面加工。我和老范研究過了,日本人應當是用五軸機床加工,我們無法編出使用普通機床進行加工的工藝文件。不過,幸好小林那里有技術儲備…”

  林振華笑道:“老胡,你就別謙虛了,這是你的技術儲備好不好?”

  胡楊道:“這兩天我一直都在擬合這幾個曲面的包絡線,運算量非常大,所以,我就讓朱廠長把小林請回來了。小林,你這幾天先別休息了,咱們倆一塊來算吧。”

  林振華道:“沒問題,我既然已經回來了,自然就沒打算休息了。”

  “還有,這根軸的加工,得用到大型臥車和龍門銑。龍門銑上的夾具咱們已經搞過了,臥車上的夾具也得設計出來,這件事,恐怕還得麻煩一下衛老師。”胡楊說道。

  “衛老師那邊,由咱們廠向豐華中學直接行一個函,把他借用過來。”朱鐵軍說道,“咱們這項攻關,廳里說了,是政治任務,豐華中學應當會的。”

  林振華點點頭:“這樣也好,省得衛老師總是當幕后英雄。未來攻關成功,戴大紅花的時候,給衛老師也發一朵。”

  朱鐵軍笑了起來:“小林,你現在就想著戴大紅花了?你就不怕搞不出來?”

  林振華道:“聽老胡這樣一說,我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過程,覺得問題不大。日本人做這根軸,是直接上五軸車銑一體機床加工的,咱們用手工來做,如果設計得當,精度只會比他們更高。”

  “能夠比日本人的精度高?”朱鐵軍有些不相信。他雖然當了兩年管生產的副廠長,但平時行政事務較多,對于技術方面的了解十分有限,不知道林振華說的是真是假。

  范世斌點點頭:“如果弄得好,比日本人精度高也是有可能的。畢竟他們是批量生產的,咱們是單件生產,一厘一厘地量著做,多費點工就是了。不過,這需要看老胡和小林他們能不能把工藝文件編出來,這幾個異型面要用包絡線切出來,老實說,我可不知道該怎么算。”

  朱鐵軍道:“好吧,聽了大家這些話,我有信心了。日本鬼子能做出來的東西,咱們也能做出來,不蒸饅頭,咱們爭一口氣。設計和生產這些事情我都不懂,你們放手去做。我代表廠部表個態,做成功了,功勞是大家的,廠部給大家發獎金,重獎。如果失敗了,責任由我們幾個廠長來負,你們不用有思想負擔。”

  說一句爭氣很容易,但要真正把這根軸加工出來,還是需要做很多扎扎實實的工作的。省輕化廳對此事高度重視,從其他企業調來了幾名工藝工程師,與范世斌等人共同工作,從頭開始編寫冰機主軸的工藝文件。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后世有許多神神叨叨的所謂“財經評論家”,動不動就把“中國人缺乏創新精神”這句話叼在嘴里,事實上,這些人甚至于連工藝二字都沒有聽過。

  對于外行來說,他們很難理解為什么一根軸會那么難做,在他們眼里,這不外乎就是弄根鐵棍削一削的事情而已。甚至于有些人還津津樂道于某某農機廠仿造某某神器成功的事跡,似乎一輛車或者一架飛機能夠動起來,就意味著成功了。

  在工業中,造出一個零件的形狀并不困難,最不濟的時候,讓工人拿著銼刀去銼,也能把一個形狀加工出來。困難的,是實現加工的工藝要求,以便使部件的各項性能達到最佳狀態。

  以一根軸為例,它的毛坯可以是鑄造成型,也可以是鍛造成型,二者產生的毛坯形狀完全相同,但材料性能卻大相徑庭。

  鑄造工藝,是把鋼水注入到模具中,讓它冷卻成型。這樣形成的工件,材料內部的晶粒體積較大,韌性有所不足。鍛造成型,則是把毛坯放在幾千噸甚至幾萬噸的液壓機下面,像揉面團一樣地揉成預期的形狀。在高壓之下,材料晶粒細化,致密度提高,從而能夠變得更加堅韌。

  如果大家不理解這種區別的話,就想象一下揉面的過程,反復揉過的面,與沒有揉過的面相比,外形也許完全一樣,但其口感的區別,卻是十分明顯的。

  在航空領域,大飛機的主梁是整個飛機中受力最多的部件,這類主梁都是在幾萬噸模鍛機中鍛壓成型的,唯有如此,才能經得起多次反復使用帶來的疲勞損傷。如果沒有這樣的模鍛機,使用其他的工藝來制造這種主梁,飛機當然也能造成,而且還能夠“一飛沖天”。但其結構件很容易老化,也許別的飛機能夠用上幾十年,而這種飛機一兩年就報廢了。

  工藝的進步,是外人很難看到的。財經評論家們一般只會關心你有沒有造出飛機,卻不管你使用了什么樣的工藝,他們的眼睛不可能看到主梁材料中晶粒的大小。只有埋頭做事的人,才會知道,那些表面光鮮的東西其實并沒有什么價值,衡量工業水平的標志,不在于汽車頭上的標牌,而在于一個個普通零件的工藝水平。

  順便說一句,2010年,在蘇州昆山,一臺10萬噸級的液壓模鍛機已經拔地而起,這是到那時為止,全球最大的模鍛機,它代表著中國至少在這方面的加工能力已經達到了世界一流的水平。

  漢華廠目前正在攻關的這根主軸,其第一道生產工序就是毛坯的模鍛成型。漢華廠沒有這樣大的鍛機,但省內的軍工系統是有的。在林振華從北京回來之后的第二天,一輛車門上刷著“常紅機械廠”字樣的解放牌卡車開進了漢華廠的大門,車上載著四根鍛好的毛坯件,還有那根折斷的日產主軸。

  “太感謝你們了。”朱鐵軍對前來送貨的常紅廠技術科長說道。

  技術科長名叫嚴元和,四十剛出頭的樣子,長得粗粗壯壯的,不太像個書生。他一邊與朱鐵軍握手,一邊說道:“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也希望你們能夠打敗小鬼子,給我們中國人爭一口氣。”

  朱鐵軍客氣道:“真不好意思,還讓嚴科長親自送部件過來。”

  嚴元和笑道:“這可是我主動要求來的,我也想親眼看看,你們是怎么把這根有異型面的主軸加工出來的?說實話,異型面的加工對于我們軍工系統來說,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技術啊,你們一個…呵呵,恕我直言啊,一個地方中型企業,居然能夠做到這一點?”

  朱鐵軍道:“這些具體的技術問題,我不太懂,回頭讓我們技術科的林振華副科長跟你解釋吧。不過,他現在忙得很,正在算什么加工曲線呢。”

  “我能去看看你們是怎么做的嗎?”嚴元和請求道。

  “當然可以。”朱鐵軍說道,“我們還要請嚴科長指導一下工作呢。”

  說話間,駱沁生已經帶了幾名工人過來,從車上把毛坯和那根斷軸都卸了下來,用小車推著,向金工車間走去。朱鐵軍和嚴元和跟在他們身后,也走進了金工車間。

  金工車間里,已經騰出了一塊場地,專門作為主軸攻關項目的工作區域。

  在場地的中間,擺著一臺龍門銑床和一臺重型臥式車床,這是準備用來加工主軸的兩臺機床。彭剛、周厚成正和衛景文一道,正圍在機床的旁邊,討論著如何對機床進行改造,以便適應加工的需要。經過上次的實驗,衛景文已經摸到了數控化改造的門道,不過,具體在機床上如何做,還是需要熟練工人配合的。

  鉗工孫長遠目前的任務是負責主軸形狀的測量,看到斷軸已經送到,他連忙帶著幾名徒弟和技術科幾名技術員迎上來,把斷軸小心翼翼地抬到一旁,然后拿著游標卡尺和千分尺等工具,對這根軸進行進一步的測量。他的兒子孫曉東也亦步亦趨地跟在父親身后,老老實實地拿著紙筆記錄著測量的數據。

  在此前,輕化廳曾經組織了人對斷軸進行測量,并繪出了圖紙。但林振華等人均認為,既然漢華廠接下了制造任務,就應當自己再測一遍,以保證心中有數。測量也是一樁技術活,沒有金剛鉆,是很難攬下來的。像這種高速運轉的主軸,出現一點點的偏差都會使運轉不平衡,輕則導致噪音加大,重則有可能會發生斷軸事故。

  在場地的一角,用一塊三合板擋起來的地方,擺著幾張桌子,桌子上放著兩臺APPLE-II計算機,林振華和胡楊正在噼噼啪啪地敲打著鍵盤,把一組一組的參數輸入到計算機里去。這兩臺計算機都是帶有五寸軟盤驅動器的,這樣多的數據,他們必須敲一會就存一次盤,否則內存就容納不下了。

  “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叫胡楊,是我們翻砂車間的木模工;那個年輕人叫林振華,是我們技術科的副科長。”朱鐵軍向嚴元和介紹道。

  嚴元和愕然道:“木模工在操作計算機?朱廠長,你們廠可真是藏龍臥虎啊。也不知道是你們人才太多呢,還是你們的工人太厲害了。”

  朱鐵軍沒反應過來:“這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人才過多,就是說他本來是技術員,結果你們用不了這么多技術員,就讓他當木模工了。說工人太厲害,那就是你們隨便抓個木模工出來,都能到別的廠去當技術員了。”

  朱鐵軍還是想了一會,才聽懂嚴元和的調侃,他笑著說道:“胡楊是一個特殊情況。他是一個比較愛鉆研的人,我們曾經想過要調他到技術科工作,可是他說自己就是愿意做木模。不過呢,我們遇到這種重大的技術問題,還是要請他出馬的。”

  他們正在聊著,就看見一名技術員拿著記錄了測量數據的一張紙來到林振華和胡楊身邊,向他們說了幾句什么。林振華和胡楊對了一下眼神,放下手里的工作,大步來到斷軸旁邊。

  孫長遠把一副千分尺遞到胡楊的手上,胡楊接過來,在斷軸上細心地測量起來。量了一會,他抬起頭,笑著對林振華說道:“小林,我猜對了,這個地方果然是輕化廳那邊測錯了。”

  “呃,人家錯得也不多嘛。”林振華說道。

  胡楊道:“可是,就錯了這一點,我們算的包絡線模型就對不上了,我還琢磨著,小日本有什么新理論,怎么曲線不合常規啊。”

  嚴元和就站在他們身后,聽到胡楊這樣說,嚴元和覺得好生神奇,不禁插話道:“同志,你的意思是說,你能夠預先算出這個異型面的包絡線?”

  胡楊回過頭來,看到身后是一個陌生人,倒也沒有特別覺得奇怪。為了這項攻關,輕化廳派來了好幾位工程師,胡楊自然而然地把嚴元和當成其中的一位了,他解釋道:

  “這根軸的這幾個異型面,不是為了好看的,而是各有各的作用。從它的作用出發,就可以推出它的曲線。只是這幾條曲線的計算比較復雜,我和小林是用了有限元方法來算的,否則還真不行。”

  “你懂有限元?”嚴元和有些吃驚。

  胡楊點點頭,指了指林振華道:“他是我老師。”

  林振華連忙搖頭:“同志,你可別聽老胡瞎說,現在他是我的老師了。”

  嚴元和自然也不相信林振華是胡楊的老師,從剛才二人的對話來看,似乎也是胡楊更神一點。他對胡楊說道:“你是叫胡楊吧?等你們這個攻關項目結束了,我想請你到我們那里去指導一下工作,我們有很多復雜計算的問題,就想找一個有限元的行家呢。”

  “你們要算什么?”胡楊詫異地問道。輕化廳系統內的這些廠子,主要是生產一些已經定型的產品,再加上一些日常的設備維修等工作,似乎沒什么需要涉及到復雜計算的問題吧。

  嚴元和想當然地說道:“當然是算彈道啊,我們還能有什么算的。”

  胡楊嚇了一跳:“同志,你是哪的?”

  “他是常紅廠的技術科長,嚴元和同志。這次的毛坯件就是他親自送來的。”朱鐵軍笑瞇瞇地在后面介紹道。

  “哦,嚴科長,歡迎歡迎。”胡楊連忙和嚴元和握了一下手,臉上露出了敬而遠之的表情。

  嚴元和卻不以為然,他與胡楊握完手之后,便說道:“怎么樣,胡楊同志,咱們就這樣說定了吧?”

  “這個,還是從長計議吧。”胡楊連忙就閃了,“涉及到軍工方面的事情,我不太合適的,呵呵,我嘛,家里成份比較高…”

  說罷,也不等嚴元和說什么,他就拉著林振華跑回計算機那邊去了。

  嚴元和看著胡楊跑開,轉頭對朱鐵軍問道:“怎么,你們這位胡楊同志,政治上有什么問題嗎?”

  朱鐵軍道:“他的檔案,我也看過,好像家里定的成份是中農,也不算是很高。個人的經歷倒是很平常,在兩家廠子里呆過,然后再調到漢華廠來的。在廠里十幾年了,也沒什么劣跡。動亂年代里,沒有參加任何一個派別,屬于逍遙派。”

  “中農倒沒什么要緊。”嚴元和說道,“其實現在對于政審這塊的要求也降低了,血統論不是四人幫搞的嗎,咱們不興這套了。”

  朱鐵軍道:“老胡可能是在原來的廠子里受過一些沖擊吧,所以有點運動后遺癥,這個,你應當也能理解吧?”

  嚴元和道:“我當然理解,有這種想法的人太多了。這樣吧,我回去以后,請國防工辦這邊直接出個函,正式邀請他到我們那邊去幫幾天忙,這樣他就不會有什么思想負擔了。”

  朱鐵軍笑道:“你這個嚴科長啊,真是無利不起早,我說你這樣好心好意地跑來給我們送毛坯件呢,原來是憋著要挖我們的墻角啊。”

  嚴元和嘆了口氣,道:“朱廠長,你可不知道,我們也是著急啊。現在部隊里都在吵著要更新裝備,我們的壓力大得很。可是,技術人員就這么多,年齡上也是青黃不接。年輕一代的底子太薄,拿不下重點任務。老一代的知識又太陳舊了,很多人是學俄語的,看英文資料都有困難。就說這計算機吧,我們廠倒是也有幾臺蘋果電腦,可是會用的人寥寥無幾,哪像你們這,隨便拉個木模工都會用。”

  他的最后一句話,是笑著說出來的,他當然也知道,胡楊這樣的木模工是另類的,如果整個漢華廠的工人都有這個水平,那這也就不是什么漢華機械廠,而是漢華大學了。

  嚴元和送來毛坯之后,便在漢華廠住下了,天天跟著林振華等人琢磨主軸加工的事情。嚴元和本人是50年代的大學生,功底也是很不錯的,在許多問題上都能夠提出很好的意見,所以逐漸地和大家混熟了。

  加工工作終于開始了,前期是一些很常規的處理。先用銑床銑端面,在兩端鉆中心孔,然后以此中心孔為定位基準,在臥式車床上粗車外圓。這步工作完成之后,是一個熱處理過程,進行表面的調質,然后做半精加工,車出主軸的輪廓。這套工藝對于漢華廠來說,沒有什么難度,不過,為了保證質量,駱沁生還是專門指定了由彭剛和周厚成這兩位高等級的機床工來進行操作。

  半精加工完成后,初現雛形的主軸再次接受熱處理,進行表面淬火,隨后就進入了精加工的階段。

  精加工中最困難也是最激動人心的,莫過于仿五軸加工的過程。胡楊和林振華經過艱苦的計算,得出了各個異型面的包絡線方程,再與衛景文合作,將方程轉化成了機床上四軸的配合關系。

  彭剛等人現在對于這套工藝已經有所體會了,胡楊寫的工藝文件十分清楚,他們要做的,只是按照這份文件,把工件準確地定位,然后在具有聯動關系的夾具協助下,一條曲線一條曲線地進行切削,若干次曲線切削的結果,就能夠形成一個指定的曲面。

  “原來你們就是這樣實現五軸加工的。”嚴元和站在一旁,看得心曠神怡。作為一名軍工系統的技術人員,他對于五軸加工的理解,又更甚于漢華廠的各位。

  “嚴格地說,我們只有四軸,第五個軸的操作是手工完成的。”林振華糾正他說,“我們的計算,能夠讓重新夾裝定位的次數由無窮大下降到一個可接受的水平,然后就由工人進行多次的重新夾裝,完成各個面的切削。”

  “能夠做到這一點,也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嚴元和感嘆道,“想不到啊,最高的加工水平竟然會在你們這里。我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軍工系統能不能做到這一點,最起碼,江南省國防工辦的系統內,還沒有哪家企業能夠做到這些的。”

  林振華呵呵笑道:“嚴科長,我們的技術并不保密,如果你們軍工系統有什么需要進行五軸加工的,我們可以代勞。不過嘛,這個費用方面,我們還是需要收一點的,你看怎么樣?”

  嚴元和半開玩笑地問道:“你們這個費用是怎么收的,能說來聽聽嗎?”

  林振華來了精神,他掰著手指頭向嚴元和說道:“我們收費十分合理的,收費的項目也非常明確,你看哈,主要包括設計費、計算機機時費、機床技術改造費、工時費、電費、材料費、機床磨損費、場地占用費、誤餐費、教育附加、計劃生育…”

  “你這個小林!”嚴元和被林振華逗樂了,這些天下來,他已經知道了,林振華是個活寶,時不時就會搞點怪。笑過之后,嚴元和小聲地問道:“小林,你真的沒有想過到我們系統去工作?我們作為特殊行業,工資比地方上要高一級的。”

  林振華使勁地搖著頭:“沒有沒有,嚴科長,你可千萬別打我的主意,我已經名草有主了。”

  “那老胡呢?聽說你和他的關系最好了。”

  林振華道:“老胡這邊,我勸你最好也別打主意了。我和他談過的,他說他不想去你們那邊,他有他的苦衷,你還是不要強人所難吧。”

  其實,林振華這幾天并沒有與胡楊談過這個問題,但他知道,胡楊既然拒絕了嚴元和的邀請,肯定是有他的想法的。林振華一直有個猜想,那就是胡楊的身世中必定有什么隱衷,否則,作為像他那樣出色的人,應當不會被埋沒在這小小的漢華廠里。胡楊決非池中之物,一個常紅機械廠,應當是容不下他這條大龍的。

  “這太可惜了。”嚴元和說道。他倒是曾經試探過胡楊好幾次,但每次都被胡楊斷然地拒絕了。

  嚴元和當然也想過要通過組織程序,愣把胡楊挖走,但考慮再三,他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強擰的瓜不甜,如果不能讓胡楊心甘情愿地跟他走,即便是弄過去了,也無法讓他發揮作用。再說,胡楊是屬于輕化廳系統的人,雖然軍方有一定的權力,但如果輕化廳不肯放人,這中間要扯起皮來,也是夠麻煩的。

  “嚴科長,我可是跟你說認真的。”林振華道,“現在時代不同了,在發達國家,軍工和民用是不分家的,美國的波音公司,不就是軍民兩用的嗎?咱們國家的國防工業要想起來,不能閉門造車,而是應當積極地與民用工業合作。我前面說的能夠替你們做加工的事情,你可以考慮考慮。費用方面,我們肯定不會獅子大開口的。”

  嚴元和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回去以后,會向領導匯報的。”

  “好,我等著你的消息哦。”

  林振華心中一陣歡喜,他沒想到還能無意中搭上了軍方這條線。自從開發出仿五軸的技術之后,他就一直惦記著如何把這項技術轉化為掙錢的手段。要知道,在西方國家向中國封鎖五軸聯動技術的條件下,如果他能夠提供出這種仿五軸的加工服務,那么開出什么樣的天價也是有可能的。

  想想看,這一次輕化廳組織攻關,謝春艷不是放了話,說3萬塊錢之內都可以承受嗎?這不過是一根造價300美元的主軸而已,按照漢華廠的工時費計算,估計連300人民幣都用不了,這可是一百倍的利潤啊。

  五軸加工這種神器,目前在國內的民用領域市場還沒有多大,但軍方就很難說了。

  要不,明天就去電視上打一則:漢華實業公司,提供高精度多曲面加工服務,精修洲際導彈、各式航母…

  想到此,林振華的嘴角露出了人畜無害的微笑。

  “好了,成功了!”

  當工藝文件上的最后一條曲線加工完成之后,范世斌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高聲地喊了起來。

  “嘩嘩嘩——”現場的工人們熱烈地鼓起掌來。

  從切削第一刀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兩夜的時間,整個攻關小組的人們,包括朱鐵軍在內,都沒有離開現場一步。飯菜是由食堂送來的,人們困了就隨時找一個角落瞇上一會。反正現在也是暑天,地上鋪一床涼席就可以睡覺。

  朱鐵軍對于技術了解不多,但他始終守在現場,隨時幫助解決各種問題。領導在場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最起碼,食堂送來的飯菜規格就要高得多了,而且都是熱飯熱菜,一點都不耽誤。

  陳偉國、鄒世成等幾位廠領導也會到現場來走一走,問寒問暖一通。這次攻關是輕化廳下達的政治任務,廠里是高度重視的。陳偉國在攻關現場看了幾次之后,鄭重宣布,廠部已經決定,如果攻關成功,參加攻關的主要人員每人發給100元獎金,輔助人員也有三十、五十的獎勵。這個消息一發布,立即就得到了參與攻關人員的一致喝彩。

  林振華和胡楊也呆在現場,他們的任務主要是解決技術問題。他們用數學方法求出來的曲線,需要工人們在機床上實現,所以雙方的溝通非常重要。閑下來沒事的時候,嚴元和也會過來和他們聊天,探討一些機械加工方面的問題。不過,但凡涉及到與國防裝備相關的信息,胡楊就會借故走開,表現出不愿意插手的意思。

  彭剛、周厚成和孫長遠三位,自然是整個加工工作的主力。按照工藝要求,這根軸需要在重型臥車和龍門銑床之間交替加工,中間還要對局部進行淬火處理,工作十分繁雜。幾位技師都有自己的徒弟,能夠幫著做一些體力活,例如把工件抬上抬下的這些工作,但最終的夾裝定位,徒弟們的手藝就不夠用了,還得等師傅來把關。

  兩天兩夜的切削作業,幾位師傅熬得眼睛都紅了。但他們就是這樣,睜大了通紅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工作臺上的工件,確保加工過程分毫不差。

  嚴元和親眼見證了整個加工過程,他看得非常清楚,幾位高級技師的技術只能用嘆為觀止來形容。也虧了有這樣的技術,否則,胡楊他們算的曲線再好,無法在機床上實現,也是白搭。在常紅機械廠,倒是也有幾位這樣高水平的技師,可惜并沒有這種高精度的加工工作來讓他們大展身手。

  想個什么辦法,把小林和胡楊弄到我們那里去呢?嚴元和郁悶地想著壞點子。

  “別急,還得再檢查一下。”周厚成攔住了正準備把工件從夾具上拆下來的徒弟們,轉頭對孫長遠說道:“孫師傅,你來替我摸一下,看看什么地方還有問題。”

  孫長遠走上前去,輕輕地推動著卡在夾具上的主軸,讓它轉動起來。他的另一只手,搭在主軸的表面上,感受著每一點細微的差異。

  突然,孫長遠停止了對主軸的轉動,他用手在工件的某一個位置摸了好一會,然后回頭向周厚成招呼道:“周師傅,你來摸摸看,這里好像差了一點。”

  周厚成走過來,像孫長遠一樣,用手在工件上摸索著。少頃,他面含微笑,對孫長遠說道:“孫師傅,還是你行。我剛才也摸了一遍,就沒摸出來。”

  孫長遠謙虛道:“哪里的話,是你太累了,手麻了吧?”

  周厚成點點頭:“不是手麻了,是老了,不行了。來了,等我再車一刀。”

  孫長遠扭轉頭,看到站在身后的兒子孫曉東,便招了招手,說道:“曉東,你過來,趁周師傅沒車之前,你也來摸一下。”

  孫曉東學著父親的樣子,也伸出手在工件上摸索著,好半天,臉上卻只有一陣迷惘的神色。孫長遠在他腦袋上拍了一掌,罵道:“投世貨,就知道玩。來,我告訴你,你摸摸這個地方…”

  他拉著兒子的手,讓他在工件上反復地感受著,終于,孫曉東高興地喊了出來:“我摸出來了,這里偏了一點。”

  周厚成微微笑道:“老孫,后繼有人啊。”

  孫長遠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嘴里卻說道:“什么后繼有人,比我年輕的時候差多了。”

  說完這些,他從工作服的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鉛筆,在工件上劃了一下,他劃出的那個地方,正好就是需要再切一刀的地方。

  周厚成走到車床前,調了調車刀的位置,按動電鈕啟動了車床。主軸飛轉過來,車刀在軸上輕輕地蹭了一下,帶起一條細如發絲的鐵屑。隨后,周厚成便停下了車床,面帶微笑地向孫長遠點了點頭:“行了。”

  “周師傅的技術,愣是過硬,一刀就解決問題了。”孫長遠佩服地說道。

  徒弟們一擁而上,只見剛才孫長遠用鉛筆劃出的道道已經不見了,其他的地方毫發無損。大家算是開了眼界了,知道自己的技術與師傅之間還差出老遠呢。

  車銑加工都完成了,接下來就是在磨床上進行精磨,使工件的表面尺寸完全達到設計要求。精磨完成后,范世斌帶著幾名技術員,對加工好的軸進行了反復的檢驗,包括用硬度計檢驗表面硬度,用千分表檢驗同軸度等等。一系列的檢驗過后,范世斌正式宣布:“冰機主軸加工成功!”

  按照輕化廳的要求,常紅機械廠一共給鍛造了四根毛坯,準備著加工失敗的時候可以隨時補充。結果,漢華機械廠只用掉一根毛坯,就加工出了合格的主軸。

  第二化肥廠的設備安裝工作,此時也已經接近了尾聲,現在就等著安裝這兩臺21萬冰機了。謝春艷一直盯在安裝現場,聽到漢華廠主軸加工完成的消息后,她當即要求漢華廠的人員馬上帶著主軸趕過來,參加21萬冰機的安裝調試工作。

  漢華廠的一行人帶著加工好的主軸,興沖沖地趕到省第二化肥廠所在的新宜縣,卻當頭遭遇了一瓢涼水。日本尼宏重工派來負責設備安裝工作的技師小泉次郎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死活不同意把中國人制造的主軸裝到冰機上去。

  “小泉先生,你憑什么拒絕安裝這個主軸,你拿出你的理由來!”謝春艷真有些急眼了,拉著小泉次郎非要他說個明白。這位女處長平時脾氣不溫不火的,但這一次讓主軸的事情給激起了脾氣,說話也開始橫了起來。

  小泉次郎答道:“這是我們提供的設備,怎么能夠用你們生產的主軸?未來設備如果出現問題,責任算誰的?”

  謝春艷道:“如果是因為我們的主軸而導致的事故,責任當然由我們負。但如果與主軸無關,而是其他地方出的事故,那自然就是由你們來負的。這有什么復雜的嗎?”

  小泉次郎道:“一臺設備是一個整體,如果有一個部件不合格,就會對整體的質量產生影響。”

  謝春艷道:“小泉先生,不是我們不想使用你們的主軸,而是你們自己漫天要價,根本沒有合作的誠意。現在我們自己加工出了主軸,你又說不合格,這就是強迫我們接受你們不合理的報價。我們在合同里是有規定的,設備維修所使用的配件來源并不限定于你們公司,你拒絕使用我們生產的主軸,就是違約的行為。”

  小泉繼續搖著頭道:“沒錯,我們的合同里是有這樣的規定,但這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要求使用的配件達到我們尼宏重工的設計要求。而你們制造的主軸,很明顯是達不到這個要求的。”

  在謝春艷與小泉次郎辯論的時候,漢華廠的一行人就站在一旁看著。聽到小泉次郎這句話,范世斌實在是忍不住了,他走上前去,對小泉次郎說道:“小泉先生,你說我們的軸達不到要求,你有什么證據嗎?我們把軸運來之后,你連看都沒看一眼,你憑什么就說不合格了?”

  小泉次郎也覺得自己有些唐突了,被人抓住了小辮子,他狡辯道:“我需要看嗎?加工這種軸,需要五軸車銑一體機床,而據我所知,你們國家是沒有這種機床的。你們怎么可能把它加工出來?”

  聽到這番話,林振華在一旁呵呵地笑了起來,他對翻譯說道:“你告訴他,我們是用菜刀削出來的,麻煩他自己去看一眼,看看是中國的菜刀厲害,還是他們尼宏國的五軸機床厲害。”

  翻譯當然能夠聽出這是調侃,但又不得不譯,他猶豫了一下,把這些話照實向小泉次郎譯了過去。

  小泉次郎愣了一下,眼前這群中國人,給他一種非常有自信的感覺,似乎他們真的掌握了五軸加工技術,切削出這樣一根軸已經易如反掌了。他黑著臉,來到漢華廠剛搬來的主軸面前,伸出手在主軸上摸索起來,越摸越覺得心驚。

  作為一名技師,小泉次郎當然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他上手一摸,就知道,這根軸至少在機加工方面,精度絲毫不比日本原產的軸要差。他相信,中國人既然把軸搬過來了,自然是進行過嚴格的質量檢驗的,尺度參數方面不會有什么問題。

  最讓他覺得驚異的,是中國人居然把那幾個異型面也完美地加工出來了,他用手能夠感覺出來,這絕不是用銼刀銼出來的,而是用車床和銑床切削出來的。可是,中國人明明沒有五軸機床,他們怎么可能進行這樣的切削加工呢?

  “小泉先生,你現在還有什么話要說嗎?”謝春艷逼問道。

  “我還需要再檢驗一下。”小泉次郎說道。

  與小泉次郎同來的,還有幾位日本工人,都是小泉次郎的手下。小泉次郎吩咐他們,對漢華廠加工的主軸進行嚴格的檢驗,只要發現一點問題,就堅決地退回。對此,漢華廠的各位也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他們在廠里的時候,就已經進行了好幾輪檢驗,因此,對于日本人的再次檢驗,他們沒有一點不安的感覺。

  在中國人眾目睽睽的審視之下,日本工人們對主軸進行了全面檢驗,最終也沒能挑出任何的毛病。一位名叫鈴木信夫的工人走到小泉次郎的身邊,貼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什么,大家看到,小泉次郎的臉明顯地又黑了幾分。

  “怎么樣,小泉先生,你們檢驗完了嗎?”謝春艷問道。

  小泉次郎無奈地點點頭:“好吧,既然你們如此堅持,那我只好答應你們的要求吧。”

  謝春艷的臉上,終于綻開了笑容,她向小泉次郎微微點頭說道:“多謝小泉先生,那你們現在就開始安裝吧,如果來得及的話,一會我們可以安排試機,看看我們制造的軸是否合格。”

  小泉次郎的臉拉得老長,不過也沒辦法,只好帶著他的手下開始安裝。這一次,第二化肥廠引起的成套設備中,21萬冰機一共是兩臺,其中一臺已經裝好了,余下的這臺只缺這一根軸,軸一到,裝上去就可以試機了。

  在日本安裝主軸的時候,朱鐵軍向同來的孫長遠使了個眼色,孫長遠會意地走上前去,目光如隼地盯著日本人的一舉一動,以免他們在安裝時故意使壞。也不知道是由于有孫長遠的監視,還是日本人本身比較講究職業道德,總之,這根軸的安裝過程沒有出現什么紕漏。幾個日本人擰好最后幾個螺母,宣布設備已經安裝就緒了。

  “好吧,現在可以試機了嗎?”謝春艷問道。

  “可以了。”小泉次郎答道。

  試車開始了,所有的人都站在安全區域外,聽著兩臺冰機發出的嗚嗚的轟鳴聲。這種聲音,對于外人來說,只是刺耳的噪音,而對于常年從事壓縮機制造和安裝、調試工作的這些工人和技術員們,則不亞于是一首優美的交響曲。

  “怎么樣,范科長,能不能聽出點名堂來,咱們的軸有問題沒有?”謝春艷小聲地問著范世斌。

  范世斌搖搖頭:“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聽出什么問題。似乎咱們的軸,噪音比他們的軸還要小一些似的。”

  “這么說,咱們的軸比他們的軸質量還好?”謝春艷問道。

  范世斌點點頭:“沒錯,咱們畢竟是單件生產的,最后是孫長遠師傅把的關,精度比日本原產的軸,只高不低。”

  “孫師傅真是太了不起了。”謝春艷對站在一旁的孫長遠說道。

  孫長遠擺了擺手,笑道:“謝處長夸獎了,我就是一個工人,只會這點手藝。其實,要不是小林和老胡他們會用電腦算出那些數來,光憑我們這一把子死力氣,也加工不出這根軸來的。”

  林振華笑著插嘴道:“我早說了,我們拿菜刀削出來的軸,比他們拿什么五軸機床做出來的還要好。俗話說得好啊,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穿得再好,一刀撂倒。”

  謝春艷撲哧笑了出來,她對朱鐵軍說道:“你們這個小林,可真是幽默啊。朱廠長,你有這樣優秀的一批手下,應當覺得很自豪吧?”

  朱鐵軍道:“小林這個人啊,好的地方呢,確實招人喜歡。可就是這張嘴,牢騷怪話太多了,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謝春艷道:“我倒是想有這樣一個手下,聽聽他的牢騷怪話,也挺逗樂的。笑一笑,十年少,我還想再年輕幾年呢。”

  大家正在說笑間,機器的轟鳴聲忽然降了下來,過了一會,使用國產主軸的這臺冰機,完全停止了工作。

  “這是怎么回事?”謝春艷吃驚地問道。

  “沒事,這是日本人關了這臺機器。”范世斌說道。

  此時,小泉次郎一臉嚴肅地走了過來,他對謝春艷說道:“謝女士,我很榮幸地通知你,使用你們自產主軸上的這臺冰機,800轉轉速的試車已經成功了。”

  “哦,那太好了。”謝春艷說道,“那么,下一步是不是該進行1500轉的試車了?”

  小泉次郎搖搖頭:“不,我正要和你商量,這臺冰機,我們就不進行1500轉的試車了。”

  小泉道:“我這是善意的建議。貴國生產的主軸,雖然主要的形狀參數都達到要求了,但在精度上,與我們原廠生產的主軸還是無法相比的。在低速的條件下,看起來沒什么問題。但如果開高速,使用這種精度不足的主軸,是很容易出現事故的。所以,我認為我們只需要進行800轉的試車就可以了。”

  “這怎么行?”謝春艷有些急了,“這兩臺設備,是按最高3000轉的轉速引進的,怎么能只試到800轉就停下了?”

  小泉道:“使用我們原廠主軸的那臺,我們會繼續進行高轉速的試車,但使用你們主軸的這一臺,恕我冒昧,我不能進行高速試車。我建議,以后這臺冰機最高就按800轉速使用就行了。”

  “你…”謝春艷臉都氣白了,“我不能接受你的提議。”

  “那好吧,如果謝女士堅決要進行高速試車,請你在這張單子上簽字,如果因為高速試車而發生了事故,與尼宏重工無關。”小泉次郎拿著一張免責聲明遞到謝春艷的面前。

  翻譯把這句話譯成中文之后,謝春艷愣了,她也開始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由得用征詢的目光看了看范世斌,等著他發話。

  沒等范世斌說什么,孫長遠突然走上前來,從小泉次郎的手里接過了那張免責聲明,說道:“我簽字行不行?”

  小泉次郎搞不清楚孫長遠的身份,他遲疑地問道:“對不起,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請問,你有資格在這上面簽字嗎?”

  孫長遠道:“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工人,我沒有資格簽字。不過,我有一條命,我拿命來跟你賭,行不行?”

  “賭命?什么意思?”這回輪到小泉次郎愣住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中國工人想怎么來賭。

  孫長遠指了指那兩臺冰機,說道:“你剛才不是說,用你們的軸非常安全,用我們的軸非常危險嗎?那好,你站到你那臺冰機邊上,我站到我這臺冰機邊上,咱們兩邊同時開加速。如果我們的軸出了問題,那我這條命就交代在這了。如果我們的軸沒事,你們的軸不行,那么你的命也交代在這了。你敢跟我賭嗎?”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動容了。小泉的臉上現出了尷尬,他支支吾吾地說道:“先生,這是違反操作規程的,試車的時候,操作人員不能靠近冰機。”

  試車時有這樣的規定,在場的人都是知道的。雖然說在正常條件下,冰機試車不至于發生機毀人亡的事故,但這也僅僅是從概率的角度來說而已,萬一的事情,是誰也不敢保證的。孫長遠這樣說,除了賭氣之外,還有對自己產品的高度自信。而小泉次郎的自信,反而還不及孫長遠更多。

  “小鬼子,你不是說你的軸沒事嗎?來,咱們就賭一個不死不休。咱們從1500轉往上賭,一直賭到3000轉。如果3000轉的時候我還沒死,那就繼續加速,你們這兩臺設備的極限速度不是能夠到5000轉嗎?咱們比比看,誰的軸先斷。”

  孫長遠一邊說著,一邊攥住小泉次郎的手腕,不容分說地把他拖進了設備區,來到那臺日本主軸的冰機旁邊。他放開小泉的手,說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地站在這里,我也站到我的冰機邊上去,誰先動一步,誰就是灰孫子。”

  孫長遠的舉動,讓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大家都忍不住扭頭去看謝春艷,想看看她的反應。畢竟小泉次郎是外國人,孫長遠這樣做,算不算違反了外事紀律呢?

  此時的謝春艷,卻是背對著這一幕場面的。孫長遠說話的聲音很大,謝春艷卻像是根本就沒有聽到,只顧嘻嘻哈哈地和朱鐵軍說著子女教育的話題:“老朱,聽說你女兒今年考上大學了,我還沒向你表示祝賀呢。”

  朱鐵軍也在打著哈哈:“謝處長消息很靈通啊。不過,我女兒考的只是一個中專,哪像小林的妹妹,人家考上的可是華青大學啊。”

  “哦,小林的妹妹這么厲害嗎?”

  “主要還是小林比較厲害吧。”朱鐵軍道,“就連我家朱霞能考上中專,都是小林給輔導了一下的結果呢。”

  謝春艷裝作認真的樣子說道:“哎喲,我兒子今年也上高二了,要不,什么時候我也帶他去找找你們小林,讓他幫忙輔導輔導?”

  現場的兩位領導都在裝聾作啞,其他人自然也就知道該怎么做了。小泉的幾名手下不敢多說什么,而所有的中國人則是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想法,圍觀著站在冰機前的小泉可憐巴巴的樣子。

  “開始吧!”孫長遠大聲地喊道,“曉東,你去管我這臺機器,開1500轉。”

  跟著孫長遠一塊來的孫曉東走到控制臺前,咬了咬牙,按下了啟動開關,然后推動手柄,把轉速調到了1500轉的位置。冰機的操作沒有太多的技巧,孫曉東跟著父親學了幾年鉗工,也曾去其他廠子安裝過小型的冰機,因此能夠熟練地進行操作。

  機器的轟鳴聲再度響了起來,孫長遠站在冰機旁,背著手昂然挺立,目光如挑釁一般地瞪著站在對面機器邊上的小泉次郎。

  “該你們了。”林振華走到那邊機器的控制臺邊,對站在那里的鈴木信夫說道。剛才,孫長遠把小泉次郎拖到冰機前的時候,鈴木信夫就已經把冰機停下來了,此時,他正在猶豫著是否要像孫曉東那樣啟動冰機。

  “小泉君,我該怎么辦?”鈴木信夫向小泉次郎喊道。

  “開機吧。”小泉次郎無奈地答道。他不敢離開孫長遠給他定下的這個位置,如果他這個時候走開,就相當于自己打了自己的臉了。

  兩邊的機器都開動了,車間的地面都有些隱隱抖動。孫長遠站在冰機旁邊,仔細地辨別著冰機里發出的聲音,他能夠聽出來,主軸的運行非常平穩,完全沒有像小泉次郎說的那樣聳人聽聞。

  作為一個老工人,孫長遠既有血性,也有足夠的理性,他不會真的是去賭設備的安危,這不僅僅是一條人命的問題,還有十幾萬美元的設備呢。命是屬于他自己的,他賭得起。可是,設備是國家的,如果真的出了問題,他賠不起。

  “曉東,再加一檔,到1800轉。”孫長遠大聲地吩咐道。

  孫曉東猶豫了一下,推動手柄,把轉速提高了到了1800。對面的鈴木信夫見狀,也只好跟上,把小泉次郎身邊的那臺冰機轉速也提高了一檔。

  謝春艷已經不再裝作沒看見了,她緊張地向范世斌問道:“范科長,這樣搞,沒事吧?咱們不能光顧著賭氣,真的拿國家的財產和孫師傅的生命來開玩笑。”

  范世斌道:“從冰機的狀況來看,應當是沒問題的。咱們的軸很過硬,不像小鬼子說的那樣容易出事。不過,任何事情都有萬一,孫師傅呆在那里,還是有一些危險的。”

  “那,日本人有危險嗎?”謝春艷問道。

  范世斌道:“起碼到目前為止,兩邊的危險應當是一樣大的。現在就看誰的膽子大了。老孫這個人,平時脾氣就暴,這一次日本人可算是惹著他了。”

  謝春艷又回頭去看朱鐵軍,向他問道:“老朱,你看這事…”她不是孫長遠的直接主管,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叫孫長遠停止這種以命賭命的較量。不過,從她的內心來說,卻是在為孫長遠喝彩。

  朱鐵軍沒有回答謝春艷的詢問,他走到孫長遠放在一旁的工具包邊,在工具包里摸索了一下,拎出一個布袋子來,然后一步跨過安全線,向孫長遠走去。謝春艷和范世斌沒有料到朱鐵軍也會走進設備區,想去拉住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朱鐵軍走到孫長遠的身邊,對他呵呵笑道:“老孫,你一個人站到這里,不覺得無聊嗎?”

  孫長遠有些慌了,連忙說道:“朱廠長,你不能過來,這里還是有危險的。”

  朱鐵軍抖了抖手里的布袋,說道:“這有什么危險的,你能呆,我怎么就不能呆?我是看你一個人在這里沒意思,怎么樣,咱們倆殺一盤?”

  孫長遠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絲感動,他知道,朱鐵軍是在以實際行動他,而且,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安全作為代價來他。

  “好,朱廠長,殺一盤就殺一盤。”孫長遠豪邁地說道,“你坐那邊吧。”

  朱鐵軍盤腿坐在地上,把布袋打開,從里面掏出一張油漬麻花的棋盤,鋪在地上,然后又倒出一堆棋子,開始在棋盤上擺放起來。孫長遠不擅盤腿,只是蹲在地上,也開始擺起棋來。

  朱鐵軍酷愛下象棋,在車間里有閑的時候,也會經常拉著會下棋的工人們較量一番。孫長遠是朱鐵軍的棋友之一,而且朱鐵軍知道,孫長遠的工具包里,就常年放著這樣一副象棋。

  孫長遠有意地讓朱鐵軍坐在離冰機較遠的一側,自己則貼著冰機,這樣,如果真的出現什么意外,他多多少少能夠為朱鐵軍擋著一點危險。朱鐵軍看出了孫長遠的用意,不過他也沒有拒絕這番好意。畢竟,冰機出傷亡事故是比較罕見的事情,一旦出事,則不是這點保護能夠解決問題的。孫長遠此舉,象征意義比實際意義要大得多。

  “老孫,你這棋怎么少了個卒子啊?”雙方擺好棋之后,朱鐵軍指著孫長遠那邊問道。

  孫長遠笑道:“別提了,上次和彭剛下棋,他輸了棋不服氣,摔我的棋子,把一個卒子給砸爛了。你看,我現在拿個螺母代替,不也挺好?”

  果然,在五路線上,原本應當放中卒的位置,孫長遠放了一個大號的螺母。這個螺母的個頭倒也真是和棋子一樣大,頗有些以假亂真的效果。

  “這個東西好,彭剛想砸也砸不壞了。”朱鐵軍喝彩道,“怎么樣,誰先走?”

  “你是廠長,你先走吧。”孫長遠道。

  朱鐵軍道:“棋盤上無父子,更別提什么廠長了。要不,還是你先走吧,你水平比我差。”

  “誰說我水平差了?”孫長遠惱了,“我先走就先走,別看你是廠長,我今天就殺你一個片甲不留。”

  一個副廠長和一個八級鉗工,就這樣坐在正在試車的冰機旁邊,旁若無人地對殺起來了。他們臉上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坐在一個隨時有可能發生危險的設備調試現場,而是流連于鳥語花香的公園。

  “老朱這個人…唉。”謝春艷看著一切,不知如何說才好。

  林振華卻有些緊張,他拉著范世斌,走到冰機的操作臺前,對他說道:“范科長,我對冰機不熟悉,你千萬要盯著點,萬一有什么不妙,趕緊關機。”

  范世斌滿頭都是汗,他拼命地點著頭:“小林,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一直在聽著聲音呢。”

  站在那里操作機器的孫曉東更是緊張,他的手看起來都似乎是在發抖了。他戰戰兢兢地問道:“林經理,范科長,等會我爸還讓我加速怎么辦?”

  “看看情況再說。”范世斌說道,“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加到2500轉,應該也沒什么問題。”

  話音剛落,那頭孫長遠的聲音響了起來:“曉東,繼續加速,直接加到2500轉。”

  孫曉東抬眼看看范世斌,范世斌牙一咬,點了點頭。孫曉東用顫抖的手,把手柄推到2500的位置上。

  機器的聲音更大了,范世斌緊張地看著設備儀表上的各個讀數,同時傾聽著設備中發出的聲音。他能夠判斷出來,設備運轉一切正常,應該是不會發生事故的。

  “那個叫鈴木的,你愣著干什么呢,加速,2500轉!”林振華扭過頭,對著鈴木信夫怒吼起來。

  鈴木信夫看著這場驚心動魄的賭賽,腦子里早已成了一片空白。聽到林振華的吼聲,他還不等翻譯把話完全譯過來,手就下意識地伸向了手柄,一把把轉速調到了2500轉。調完之后,他才想起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試機,他的上司還站在冰機邊上呢。

  在設備區里,孫長遠和朱鐵軍的棋已下到了中盤,朱鐵軍扭頭看看對面,只見小泉次郎孤零零地站在自己那邊冰機邊上,身體似乎在微微地抖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冰機,似乎是打算只要聽到一點不妙的聲音就要拔腳逃跑。

  朱鐵軍呵呵一笑,對孫長遠問道:“老孫,你聽咱們這臺冰機情況怎么樣?”

  孫長遠道:“絕對沒問題,出不了事。”

  “現在速度是多少?”

  “2500吧。”

  “最高能到多少?”

  “最高應該能到5000,不過那就是設計的極限了。正常情況下,高速開到3000就到頂了。”

  “既然是這樣,咱們還等什么,直接開到3000就行了。”朱鐵軍說道。

  孫長遠猶豫了一下,小聲提醒道:“朱廠長,速度越快就越危險。雖然我覺得我們做的軸沒什么問題,可是,我不能讓你擔這個危險。”

  朱鐵軍道:“怕什么?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我當年打仗都沒死掉,還能死在這車間里?你不是說軸沒問題嗎,那就干脆一次性試完好了。”

  “朱廠長,你真的相信我?”

  朱鐵軍道:“老孫,要論下棋,你不如我。說起搞冰機,我還能不相信你?”

  “好!”孫長遠叫了一聲好,轉回頭對孫曉東喊道:“曉東,再加速,3000轉!”

  “爸!”孫曉東失聲地喊了出來,“范科長說,不能再加了!”

  范世斌也喊了起來:“孫師傅,不能再加了!你不替自己著想,也要替朱廠長著想吧?”

  朱鐵軍怒道:“老范,怕什么,你還不相信咱們工人的技術嗎?聽我的,加速!”

  孫長遠也喊道:“曉東,還等什么,加速!”

  “爸,我不敢…”孫曉東帶著哭腔喊道。

  孫長遠大罵道:“投世貨!你爸的技術,你還不相信嗎!加速!”

  孫曉東聽到父親的罵聲,知道父親心意已決,這不是他能夠改變的事情了。他一跺腳,伸出手去,把手柄推到了3000轉的位置。

  3000轉已經是冰機正常條件下轉速的上限,機器的噪音變得刺耳起來,沉重的機身也在微微抖動,震得灰塵四起。

  孫長遠抬眼看看朱鐵軍,朱鐵軍的臉上風清云淡,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身邊那如狂風掠地一般的轟鳴聲。他用手一指棋盤,說道:“該你了。”

  孫長遠拿起那枚螺母做成的卒子,向前推了一步,說道:“拱卒!”

  安全線以外的人們都沉默了,隆隆的機器聲似乎已經隱去,大家的眼睛里,只剩下朱鐵軍和孫長遠面前那張沾滿油漬的棋盤。在棋盤上,那些威風八面的車馬炮,那些王侯將相們,都呆若木雞,消失了任何的光彩,只有那一枚鋼澆鐵鑄的小卒子,在執著地、不屈不撓地向前拱著,一步又一步,一往無前…

  “小日本,你們還在等什么!”林振華再次地向鈴木信夫發出了提醒。鈴木信夫抬眼看看小泉次郎,只見小泉次郎的臉變得像紙一樣白,他抬起手,嘴唇哆嗦著,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停車!快停車!”

  鈴木信夫按下了停止按鈕,冰機的聲音驟然降低。見此情景,林振華心花怒放,他回頭對孫曉東喊道:“曉東,停車!”

  “嗷!”安全區外的人們歡呼著沖向朱鐵軍和孫長遠,把他們團團圍定。孫長遠抬頭看看眾人,臉上有了一些羞澀,他指了指棋盤,對朱鐵軍說道:“朱廠長,咱們就下到這吧?”

  朱鐵軍哈哈大笑起來:“好吧,就下到這,這一盤你贏了!好個老孫,一個小卒子把我的老帥給逼死了。”

  小泉次郎訥訥地走了過來,他的臉色還沒有恢復正常,青一塊白一塊的,像是演戲的小丑一般。大家讓開一個缺口,讓他走到孫長遠的面前。他整了整工作服,向孫長遠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說道:“孫先生,請你原諒我此前的冒犯,對于你們的技術,我深表佩服。”

  翻譯把他的話譯給了孫長遠聽,孫長遠臉上露出了得意之色。他指著自己身后的冰機說道:“小鬼子,你給我記住了,中國人做的東西,質量大大的好。”

  “是的,是的,我非常佩服你們的制造能力。”小泉乖乖地說道。

  孫長遠占了上風,愉快地說道:“小鬼子,以后長點記性,別惹我們中國人。要不然,不管是打仗還是比技術,我們都能把你們打得滿地找牙。”

  翻譯為難地看著謝春艷,不知道是否應當把這句話譯過去。

  謝春艷笑笑,對翻譯說道:“你就這樣譯吧,說我們這位老師傅,希望他記住,要和中國人民世世代代地友好下去。”

  小泉次郎的銳氣被徹底地挫掉了,他老老實實地在設備安裝文件上簽了字,說明使用的中國產主軸質量與日本原廠一致,未來如果設備出現問題,責任由尼宏重工承擔。完全這一切之后,他幾乎是被鈴木信夫和其他幾位日本工人架著離開了車間,剛才那一會站在設備旁的煎熬,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爸,你嚇死我了。”孫曉東走到父親面前,心有余悸地說道。

  孫長遠破例沒有大罵兒子,也許是剛才以命相搏的危險讓他感覺到了親情的可貴,他伸出手幫兒子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塵,輕聲說道:“投世貨,我如果死了,你得好好孝敬你媽,知道嗎?”

  “老朱,你剛才可是太魯莽了。”謝春艷也這樣對朱鐵軍說道。作為生產處的處長,她與朱鐵軍打交道不少,但這樣的經歷卻是第一次。經歷過一場風雨之后,大家的感情悄然地發生了質變,已經由單純的上下級工作關系,變成了一種情投意合的朋友之交。

  朱鐵軍笑道:“老謝,我們幫你出了一口氣,你怎么感謝我們啊?”

  “喝酒!”謝春艷不容置疑地說道,“今天晚上,我請客,八盤八碗,四特酒,管夠。”

  “謝處長,超標了吧?現在中央提倡四菜一湯的。”朱鐵軍調侃地提醒道。

  謝春艷道:“超什么標,我自己掏錢請客,想吃多少都可以。”

  朱鐵軍爽朗地對眾人說道:“那好,大家走吧,今天不把謝處長吃窮,咱們就不是漢華廠的人!”

據說明天就上架了,是早上還是晚上…不知預告:明天中午上架,明天早上應當還有一章免費章節  第二化肥廠當然不會讓謝春艷掏錢請客,漢華廠這一次試制主軸成功,又用技術和勇氣折服了日本人,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第二化肥廠了。廠長袁豐下令,按照謝處長八盤八碗的指示,同時貫徹中央關于四菜一湯的標準,在小食堂款待漢華廠的同行。

  八盤八碗與四菜一湯,看起來是兩個相互矛盾的概念,但在富于創造精神的國營企業里,卻能夠達到完美的融合。一行人隨著袁豐走進小食堂,頓時全都眼睛一亮,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了。

  只見小食堂的當中擺了一張直徑兩米多長的大圓桌子,桌子擺了四個大盤,中間是一個湯碗。每個大盤的直徑都有二尺左右,里面擺放著各色菜肴。那個湯碗也是特別制造出來的,同樣有二尺長的直徑,而且居然分成了四格,每一格里裝著一種湯品。這就是傳說中的四菜一湯了。

  “哈哈,老袁,你們真有辦法。”朱鐵軍哈哈笑了起來。

  袁豐半是羞澀半是得意地說道:“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你說上面的領導下來了,或者兄弟單位的同志過來了,還能真讓他們吃四菜一湯?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來來來,謝處長,老朱,快入席吧。還有,各位師傅,都請入席吧。今天你們都是大功臣,我代表二化的兩套班子,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敬一敬大家的酒。”

  謝春艷道:“好,我們就借袁廠長的酒來給大家慶功!”

  大家于是鬧鬧哄哄地開始入席,謝春艷是辦公廳領導,自然是坐在上席的,袁豐和朱鐵軍一左一右坐在她的兩側。再往下,就是漢華廠的各位,包括范世斌、林振華、孫長遠等,孫曉東等一些徒弟一輩的工人就坐在更下首。這張桌子足夠大,正好能夠讓大家都坐下。

  謝春艷首先代表輕化廳向漢華廠的干部職工表示了表揚和感謝,隨后又端起酒,挨個地敬這次攻關中的有功人員。敬到孫長遠面前時,孫長遠有些怯怯地問道:“謝處長,我今天,是不是違反規定了?”

  謝春艷道:“規定倒是違反了一些,不過,我也問過范科長了,他說安全能夠保證,所以我也就沒攔著你們,以后下不為例。”

  “我知道,我知道。”孫長遠連聲說道,他不怕洋人,但多少有些怕官。謝春艷發了話,他心里就踏實了。

  謝春艷接著說道:“孫師傅,盡管你違反了規定,但今天的事情,我還是要感謝你。像這些小鬼子,就得這樣整他們一下才行。孫師傅,今天如果不是你這樣整他們,他們永遠都會拿著我們的軸當話柄來說。”

  孫長遠憤然道:“我就是看不慣他們那個鬼樣子,不收拾收拾他們,他們還不知道祖宗是誰了。”

  朱鐵軍也端著酒走過來,對謝春艷問道:“老謝,我倒是擔心,這幾個鬼子會不會去告狀啊。咱們這算不算違反外事紀律了?”

  謝春艷道:“他們如果敢告狀,我一個人擔著,你們不用擔心。上次談判回來,我把事情跟我老父親說了一句,他當時就跟我說,別怕他們,這些小鬼子就是欠收拾。外事部門如果要鬧,我讓他們找我父親說去。”

  朱鐵軍笑道:“呵呵,有謝老當靠山,咱們倒是真的不用怕了。”

  林振華聽著他們的對話,有些不解。他悄悄地對袁豐問道:“袁廠長,聽他們的這個意思,好像謝處長的父親職位挺高的,是哪級領導啊?”

  袁豐小聲道:“謝老的職位倒是沒多高,好像也就是一個副軍級吧。可是他資格老啊,他是當年跟過方志敏的,你想,方志敏身邊的人,還剩下幾個了?”

  “原來如此。”林振華點點頭道,原來謝處長也是個紅二代啊,怪不得底氣這么足。

  酒過三巡,賓主聊了一些閑話之后,朱鐵軍對謝春艷說道:“老謝,這一次我們打敗了日本鬼子,給輕化廳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廳里對我們有沒有什么獎勵啊?”

  謝春艷笑著反問道:“你們想要什么獎勵呀,說來聽聽。”

  朱鐵軍道:“我們廠的職工住房條件很緊張啊,能不能請廳里給我們批點錢,讓我們再蓋兩幢樓改善一下條件。我們要的也不多,有10萬塊錢就可以了,剩下的我們自己籌措。”

  謝春艷搖搖頭:“這個廳里沒法答應你們,廳里的經費也非常緊張,現在缺房子,可不止你們一個廠子。你們如果自己能夠籌到錢,想蓋房子,廳里是不會干涉的。”

  朱鐵軍道:“我們自己倒也是在攢錢,可是現在任務少,我們勉強也就能夠盈虧持平,想攢出蓋房子的錢,太難了。”

  謝春艷臉上露出一個諱莫如深的笑容,問道:“老朱,現在就有一個機會,不知道你們漢華廠有沒有興趣?”

  “什么機會?”朱鐵軍饒有興趣地問道。

  謝春艷道:“就是二化這次引進的大化肥設備,引進價格是一套300多萬美金。廳里本來準備給貴西化肥廠也引進一套,計委的錢已經批下來了。這次主軸的事情出來之后,廳里的領導改變了主意,打算利用咱們系統的力量,自己開發,自己生產,現在化工設計院那邊已經表示了,他們能夠完成設計。制造方面,你們有沒有興趣拿下來?”

  “300多萬美金?”朱鐵軍瞪大了眼睛,“那還用說,我們全部拿下。”

  謝春艷問道:“你們能拿得下嗎?”

  朱鐵軍指了指范世斌,說道:“老范,你來回答一下謝處長的問題,說說看,像這樣的大化肥設備,咱們能不能拿下?”

  范世斌想了想,點點頭,說道:“我覺得我們應當能拿得下的。這套設備里的幾個罐子,都是二類容器,現在我們廠的二類容器證已經拿下來了,制造方面沒有問題。至于幾臺主機,其實技術難度最大的也不過就是冰機主軸這樣的部件,經過這次攻關,我覺得我們完全能夠完成這些核心部件,所以,拿下這樣一套大化肥設備,沒什么問題。”

  “好!”謝春艷應道,“廳里領導的意思,也是這樣。這次漢華廠能夠主動承擔主軸的攻關,廳里領導非常滿意。他們指示,如果攻關成功,那么就中止與日本尼宏重工方面關于第二套設備的談判,把設備交給你們漢華廠來做。至于費用方面嘛…”

  “我們最多只要200萬就能做下來。”范世斌迫不及待地說道。他知道,這種成套設備的利潤是非常高的,他粗算了一下,把各項成本都算上,有150萬人民幣就足夠完成這套設備了,他搶先喊出200萬的報價,是存著掙出50萬利潤的想法的。

  “哎喲!”范世斌剛喊出一句,就覺得腳被誰猛踩了一下,疼得他慘叫起來。他扭頭看看坐在身邊的林振華,不解地問道:“小林,你踩我干什么?”

  “我踩你了嗎?”林振華一臉無辜的樣子,“范科長,我只是無法表達對你的欽佩,你竟然會搶答了。”

  “什么意思啊?”范世斌一頭霧水,聽不懂林振華的意思。

  林振華沒有理他,而是把頭轉向謝春艷,笑著說道:“謝處長,你看,我們漢華廠急國家之所急,想國家之所想。我們進口一套設備,要300多萬美金,我們用不了這么多,范科長剛才已經說了,有200萬美金就可以了,我們努力消化成本就是了。”

  “我沒說…”范世斌還想申辯,他真的沒想說是美金,他想說的是人民幣。不過,他沒能把話說完,因為林振華在桌子底下又給了他一腳。范世斌終于明白過來了:自己報的價,好像是有點低了。

  謝春艷當然聽出了林振華在偷換概念,不過,她并沒有揭穿這一點,只是說道:“美金肯定是沒有的,廳里只能按人民幣跟你們結算。”

  “我們知道這一點,那就按國家的牌價計算,340萬人民幣吧。”林振華說道。

  謝春艷瞪了林振華一眼,說道:“你這個小林,真是夠貪心的。我告訴你,這樣一套設備,廳里最多給你們300萬,再多了就轉給別的廠子做了。”

  說罷,她轉過頭,對坐在自己身邊的朱鐵軍小聲地說道:“老朱,我跟你透個底,廳領導說了,這套設備,給漢華廠最多可以給到300萬。如果漢華廠接不了,其他廠子來接,廳里最多只能給250萬。這中間的差距,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朱鐵軍臉上笑開了花:“我明白,我明白。老謝,你就放心吧,我們的報價絕對不會超過300萬的。”

  “怎么樣,現在還要不要廳里給你們獎勵啊?”

  “不用了不用了,太感謝廳領導的關心了。”朱鐵軍答道。他明白,廳里把這套大化肥設備交給漢華廠來承擔,事實上就是對漢華廠的變相獎勵。省廳也不是沒良心的,誰干了活,省廳心里有數,不好明面上補貼,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補貼一下,誰也說不出什么呢?

  21萬冰機主軸這件事情,對于廳里來說,是一件壞事,如果最終不得不拿出3萬美元來購買新的主軸,那么輕化廳在計委和經委那邊都很難過關。現在,漢華廠替輕化廳解決了這個難題,廳里的領導會想不到給一些獎勵嗎?

  剛才范世斌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這樣一套設備,漢華廠最多只要報200萬就能夠有盈利了,但謝春艷卻裝作沒聽懂,反而就著林振華的話,答應最多可以給漢華廠300萬。這事實上就相當于給了漢華廠整整100萬元的獎勵,這種獎勵的力度之大,可以說是破天荒的了。

  謝春艷說道:“老朱,你們回去以后,趕緊組織技術人員把報價做出來,有關的工藝路線也要寫一下,然后抓緊時間到廳里匯報。這個任務的利潤是比較高的,廳領導的意思是,你們要拿出一部分利潤來搞設備改造,提高技術水平。以后再有類似的項目,廳里還是會繼續關照你們的。”

  朱鐵軍道:“老謝,這是不是意味著,以后我們和石化機也能平起平坐了,廳里不會再偏心眼了?”

  謝春艷道:“石化機這一次的表現,讓廳領導很不滿意。他們的技術水平比你們要好得多,結果最終幫廳領導解決問題的,還是你們這樣一個廠。這次的大化肥成套設備任務,本來最有資格承擔就應當是石化機,不過廳領導說了,要小小地懲罰他們一次,把任務交給你們來完成。”

  “多謝廳里的信任,我們一定盡最大的努力,保質保量,按時完成任務。”朱鐵軍拍著胸脯答應道。

  林振華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等大化肥設備的事情基本落定之后,他端起一杯酒,走到謝春艷的身邊,對她說道:“謝處長,我得敬你一杯酒,因為我也有點事想求廳里幫幫忙。”

  “怎么,小林,是你私人的事情嗎?”謝春艷問道。

  林振華搖搖頭:“不是的,我私人的事情,怎么敢驚動輕化廳呢。我是代表漢華實業公司,來請輕化廳幫忙的。”

  謝春艷這才恍然地說道:“哦,對了,我想起來了,你還是漢華實業公司的經理呢。說說看吧,你們有什么要求?”

  林振華道:“謝處長,我們漢華實業公司,也是輕化廳的下屬企業,安置著100多名待業青年,也算是為輕化廳減輕了許多負擔的。這一次的主軸攻關,我們也派出了不少同志參加。對了,彭剛和孫長遠兩位師傅,都是辦了退休的,現在由我們漢華實業公司返聘,所以嚴格地說,他們的身份是我們的職工。”

  謝春艷笑著說:“嗯,你說得對,你希望輕化廳怎么獎勵你們?”

  林振華說道:“謝處長,我們也不需要輕化廳給予我們什么物質獎勵,我們只想請輕化廳給我們一個授權,允許我們生產電風扇。”

  “生產電風扇,什么意思?”謝春艷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林振華道:“謝處長,實不相瞞,我們漢華實業公司,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明確的業務方向,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錢雖然掙了一點點,也就夠給職工發發工資而已。經過研究,我們打算上馬搞一個穩定的產品,目前選定的方向,就是電風扇。我想請輕化廳批準我們開展這個項目。”

  謝春艷道:“你們是集體企業,生產什么產品,是有自主權的,只要不傷害國家利益就可以。現在省里生產電風扇的企業,也有四五家了,你們想生產隨時都可以,還需要輕化廳批準什么呢?”

  林振華道:“謝處長,生產電風扇,技術上沒什么難度,可是原材料方面,就是一個大麻煩了。我們需要鐵皮、鐵絲、矽鋼片、漆包線,還有油漆之類的輔料,這些東西都是國家統配物資,如果輕化廳不給我們立項,我們是買不到的。”

  謝春艷笑道:“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啊?你們打算有多大的產量啊,說來聽聽。”

  林振華道:“我們打算前期的規模小一點,年產5萬臺吧,以后再…”

  “五萬臺還小?”謝春艷打斷了林振華的暇想,“小林,這五萬臺電風扇,要的材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再說,以你們的生產能力,能實現嗎?”

  林振華道:“謝處長,生產方面,你不用擔心,我們自然有辦法解決。關鍵是原材料的供應,這是大問題,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我們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謝春艷道:“原材料方面,需要向物資廳打報告。不過,現在原材料供應非常緊張,你憑什么讓輕化廳替你去打這個報告呢?你畢竟只是一個集體企業啊。”

  林振華道:“我們這個集體企業,是要向漢華廠交利潤的。你問問朱廠長,我們有沒有向廠里交錢。再說了,我們為國家解決待業青年就業問題,也是為國家做貢獻吧?謝處長,這次21萬冰機主軸攻關,我們漢華實業公司也是做出了貢獻的,輕化廳給了漢華廠獎勵,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沾一點光啊?”

  “嗯,好吧,你們回頭寫個報告給我,我去給你們爭取一下。”謝春艷的態度終于松動了,向物資局要點原材料這種事情,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漢華實業公司是中央領導點過名的試點起來,輕化廳扶持一把,也是應該的。

  “那就多謝謝處長了。”林振華歡天喜地地說道,他端起酒杯對謝春艷說道:“來,謝處長,我代表漢華實業公司100多名待業青年和待業老年,敬你一杯,我干了,你隨意。”

  謝春艷哈哈笑起來:“好的,我也干了。小林,好好干吧,說不定,過幾年我退休了也到你公司里當個待業老年呢。”

  林振華道:“不會吧,謝處長,你看起來才20剛出頭,青春年少,怎么就說退休的事情了?”

  這個馬屁拍得,連一向穩重矜持的謝春艷也笑得直不起腰了:“好好,小林,就沖你這句話,你們生產電風扇的事情,我怎么也給你們去辦成了。”

  悲催的尼宏重工不知道,就因為它們在一根主軸上開了一個天價,結果一套300多萬美元的訂單就不翼而飛了。大化肥設備這種東西,也不好說有沒有什么知識產權。畢竟化肥制造的原理是公共的知識,設備方面,不外乎就是一些壇壇罐罐加上幾臺主機而已。

  所謂壇壇罐罐,用工業的概念來說,就是壓力容器了。生產化肥所需要的壓力容器標準不高,也就是普通的二類容器,國內許多企業都是能夠制造的。漢華廠自埋弧焊攻關之后,又完成了其他的幾項認證,目前已經拿到了二類容器的設計和制造許可證,完全能夠獨立承擔這套設備中的壓力容器制造了。

  主機是這套設備中國產化難度比較大的部分,當初輕化廳選擇了從日本進口這套設備,也是因為找不到能夠制造這些主機的廠家。國內當然也有機械加工能力更強一些的工廠,但它們屬于其他系統,而且像這種大牛一級的企業,生產任務都是十分繁忙的,不可能來接這種小單子。

  如果不是尼宏重工這樣漫天要價,逼得漢華廠用幾乎半手工的方式加工出了這樣的主軸,恐怕輕化廳也就懶得自己費心去生產這套設備了。現在主軸做出來了,大家回頭一想,似乎日本人的技術也不過如此,我們踮踮腳尖,還是能夠摸得著門道的。

  300多萬美元可不是一筆小錢,如果能夠省下來,那可是天大的一項政績了,回頭在省計委、經委那里都是能夠得到表揚的。至于說以300萬的價格包給漢華機械廠來生產,輕化廳的領導也知道其中的利潤必定是十分豐厚的,不過領導并不在乎這個,對于勇挑重擔的企業,給一些好處又怎么啦?算算看,300多萬美元,合人民幣差不多是600萬,我們的企業用300萬就做下來了,這種事情,還有誰能夠歪嘴?

  一個300萬的設備單子砸到漢華廠的頭上,這簡直就是下了一場餡餅雨。漢華廠過去一年的產值,也不過就是二三百萬。近一年來,由于國家的政策調整,還有異軍突起的鄉鎮企業的競爭,國企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輕化廳下屬的各個機械企業大面積地出現開工不足的現象,產生了所謂“政策性虧損”。漢華廠雖然說每年的任務量還能夠保證,但要想從中留出一些余錢來發獎金甚至蓋房,那也萬難做到的。

  在這種情況下,拿到一個300萬的生產任務,而且是有極高利潤的新產品任務,對漢華廠來說,無異于乞丐揀著了金元寶,發大財了。生產科和技術科初步估算了一下,認為最多花到150萬就能夠拿下這套設備,這就意味著漢華廠能夠掙到150萬的利潤。

  150萬啊!在那個年代里,這是何等震撼的一筆大錢。

  廠長陳偉國逸興遄飛,恨不得站到廠門口對著每一個人大喊:年終獎有木有?雙過半獎勵有木有?職工宿舍樓有木有?在150萬面前,那都不過是浮云而已!

  廠務會通過了決議,等設備的預付款到帳,馬上開始建3幢宿舍樓,每幢都是3個單元,6層樓,一共可以提供108套房子。待108戶職工搬進新居之后,他們騰出來的房子,又可以再分配給其他沒能住上單元房的家庭。這樣一來,全廠職工的住房條件都能夠得到大幅度的改善了。

  蓋房子的消息迅速地傳遍了全廠,所有的工人都在掰著手指頭算自己有沒有機會分到單元房。有些人家已經開始籌劃換房之后買家具、買家電的事情,還有一些人家則開始盤算著子女結婚的事情。整個廠子都籠罩在一片喜慶的氛圍之中。

  在所有的人,只有范世斌一臉郁悶。自從從第二化肥廠回來,他就唉聲嘆氣的,讓林振華聽著就覺得心酸。

  “老范,怎么又聽到你嘆氣了。”林振華終于忍不住向范世斌打聽了。

  范世斌道:“還不是讓你害的,明明也就是200萬的設備,你非要報個300萬的價錢。廠長說了,要做出298萬的價錢來,你讓我怎么報?”

  這席話把林振華噎得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老范,你不會是覺得錢太多,數錢太累吧?”

  “真的是挺累的。你看,這材料費、工時費、電費、水費…我算了老半天,也剛剛算到200萬,還差98萬,你讓我怎么算啊?”

  “讓我看看。”林振華接過范世斌手里的預算表,開始一項一項地看起來。

  原來,這設備報價也是有講究的,并不是你隨便張張嘴就能報出來。尼宏重工可以把一根軸報到3萬美元的天價,但漢華機械廠不能這樣干。你是國家的企業,不能掙國家的錢,所以,設備的報價必須在合理的范圍內。這個合理的范圍,就是成本加上一定比例的利潤,每一筆錢都要落到實處。

  范世斌是個實誠人,一張預算表做得中規中矩,每一部分的材料、工時,都算得清清楚楚。那根主軸咬咬牙報了一個3000元的高價,這已經是讓他覺得汗顏不已了。以他的觀點,300塊錢都已經有得賺了,不就是幾個老工人干了兩天的活嗎…

  “不會吧,老范,冰機主軸加工算了3000塊錢?”林振華不屑地說道。

  “對啊,小林,你說這樣是不是不太好?”范世斌忐忑地說道。

  “的確不太好。”

  范世斌松了一口氣,說道:“那我就改回來吧,我也覺得這樣太坑國家了。你看改成1000塊,是不是更好?”

  “改成10000塊吧。”林振華道。

  “10000塊!”范世斌像被踩著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林振華到技術科來這一年多時間,范世斌一驚一乍的次數比過去幾十年加起來還要多,以至于都形成條件反射了。

  林振華道:“當然,我還覺得報低了呢。”

  “小林,你可別隨口亂說。你看看工藝,不就是模鍛、粗車、正火這些,我一項一項都算了工時的。我把工時已經是夸大好幾倍了,就這也才算出3000來,你如果算到10000塊,輕化廳能干嗎?”

  林振華眼一橫道:“老范,你有點良心好不好?我和老胡畫了那么多圖,算了那么多條曲線,不算錢?”

  “嗯…有理,可是這能算出多少個工時來?”范世斌猶豫道。

  “知識無價,老范。”林振華道,“我跟你說個故事吧。過去,有一家工廠的電機壞了,找了一個工程師去修。那個工程師到了之后,在電機上畫了一條線,說從這個地方拆開,里面燒斷了,把里面的線換掉就可以了。后來,這個工程師向這家工廠要1萬美元作為修理費,工廠很不理解,說你就畫了一條線,就收1萬美元?你猜工程師是怎么說的?”

  “他怎么說的?”范世斌問道。

  “他說,畫一條線,收費1美元;知道在哪畫,9999美元。”

  范世斌點點頭:“你說的也有一些道理,可是,咱們國家現在的規定就是這樣,你算不出工時,就不能算錢。”

  林振華道:“你就寫上吧,計算切削曲線,2000工時,一個工時5塊錢,共計10000元。”

  “哪有2000工時,小林,你和老胡總共也沒干多長時間吧?”

  林振華道:“可以啊,誰覺得不值2000工時,讓他自己來算。我還真不信了,讓輕化廳把化工設計院那幫人都叫上,我看他們花2000工時能不能算出來。”

  開玩笑,林振華和胡楊那都是高級技術人才了,尤其是胡楊,簡直就是一種逆天的存在,他干一小時的活,普通技術人員起碼得干10個小時。更何況,他們還有APPLE-II這個大神器,化工設計院好像至今還沒有配備電腦呢。

  范世斌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問道:“小林,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有些工時咱們可以夸大一點,這樣整個費用就能算出來了。”

  林振華道:“沒錯。老范,你也是跟著一塊喝過酒的人,怎么就聽不出謝處長的意思呢?她明確說了,這是廳領導的意見,只要我們的報價單寫得天衣無縫,廳里根本就不會去重新算一遍。這是新設備,有些加工工藝也是全新的,誰能夠挑出毛病來?”

  “可是,到時候咱們用不了這么多工時怎么辦?”范世斌又想起了一個新的問題,車間里實際使用的工時最終是要進臺帳的,不可能做假。

  林振華輕描淡寫地說道:“那就更好了,你看啊,漢華機械廠大搞技術革新,生產效率成倍提高。某型設備生產中節約工時若干,為國家節省了多少多少經費…說不定輕化廳還會給我們發一筆節約獎呢。”

  “有理,我明白了。”范世斌大喜,抓起預算表跑回辦公室修改去了。困擾他多日的難題終于被林振華解開了,范世斌覺得渾身輕松,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再算上幾百個工時也不費力了。

  林振華看著范世斌的背影,忍不住也嘆了一口氣:

  “唉,又一個計劃經濟培養出來的老實人被我拉下水了。”

  范世斌被他拉下水的時候,蘭武峰卻正沉浸在愛情的汪洋大海中,樂不思蜀。

  “武峰,快起床了。”安雁一邊扣著不服上的扣鈕,一邊拒榨著還在床上蒙頭大睡的蘭武峰。

  這是在警寨幣練中心的括待所,屋乎里才兩張床,可是才一張床上的鋪蓋明顯沒才動過。很顯然,頭一天晚上,這屋乎里冉再今年輕人,只占用了房間里的一張床鋪。

  自從與韓濤格上關系之后,蘭武峰偵經常跑到警寨幣練中心來打靶。警寨幣練中心平時也才按待民兵幣練的業務,所以蘭武峰跑來打靶,也不算是違反原則口他現在手頭比較寬裕,每次來都會給警寨們帶些好煙,請警寨們去青山酒家喝酒’才時候還能幫他們以進貨價買一些市場上不太好買的緊俏育品,一來二去,他就和大家混得非常熟悉了。

  蘭武峰對于做生意沒才太大的興起,他在欣欣育店的工作,也只是為了養家糊口,再加上想著這是林根華托付的事恃,不好柜絕。以他的本性來說,他更喜歡像一樣打打殺殺的生活,所以,打靶這種事恃,就是他的最愛了。

  在打靶之余,蘭武峰又纏著幣練中心的警寨們肅他拳腳。

  幣練中心的這些警寨,身上都是才點真功夫的’看到蘭武峰求肅心切,而且慈度謙恭,也都愿意肅他兩手。蘭武峰學到基本套路之后,回到豐華縣,早起晚睡’勤奮練習,進步十分顯著。

  身上才了功夫’蘭武峰就忍不住想棧人練練。借著去鄰縣送貨的機會,蘭武峰才意去和當地的小混混發生摩擦,然后一言不合就老拳相向。那些小混混橫則橫矣,但打架沒什么章法,哪里敵得過蘭武峰這種受過專門幣練的角色。打了幾次架,每次蘭武峰都是一個人單挑四五個,而且屢屢把對得滿地棧牙。一時間,他的威名在周圍幾縣的混混群中也是頗為顯赫了。

  在這大半年的時間里,蘭武峰與菱雁的關系也在突飛征進地。在豐華縣的時候,他們倆不偵于才什么親密按觸,于是蘭武峰就連哄帶騙地把安雁帶到了南都,白天帶她去幣練中心打槍,晚上則在訓練中心的括待所投宿。頭一兩回’他們還是各住各的房間,再往后終于住到一個房間里去了。

  在那今年代里,男女同住一個房間,是必須要才結婚證的。但這個規定僅限于地方上的括待所,警寨幣練中心的括待所可不管這一套。括待所的服務員知道蘭武峰是韓濤的朋友,而且自己也按受過若干次蘭武峰的桔贈,于是查結婚證的這道程序,就被他們華麗地遺忘了。

安雁是個大方的女孩乎,她的父親是豐華縣的副縣長,從小對她的管肅很嚴,這反而激起了安雁內心的叛逆欲望。她與蘭武峰的交往,是在父母的嚴防死守之下價價進行的、而越是如此’越是讓她覺得刺激。他們之間的親密按觸,很難說是雅更加主動,總之,大家都覺得兩恃相悅’許多事恃也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乙  “,雁乎,幾點了?”蘭武峙從毛巾被底下棵出頭來,問道。

  安雁道:“,巳經七點了。”

  “,才七點呢?“蘭武峰嘟咕道,“,雁乎,來,進被窩來再睡一會。,’

  安雁紅著臉道:“我不,一會萬一弗大哥來了,多不好意思。”

  “,怕什么,老韓也走過來人了,他還能不幢這個?’,蘭武峰大大喇喇地說道’“,林哥說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好不容易跑出來一回,咱們還不多睡一會。”

  “,不啦’,安雁拖著長腔說道’“,峰乎,真的,快起床了,咱們還得去按老熊和陶暉呢’他們的火豐是早上九點到的。,’

  “,對啦,我把這事給忘了。”蘭武峰連忙起床’光著膀乎到床下棧鞋乎。安雁像個小妻乎一樣’幫蘭武峰披上襯不,還順手替他理了理頭發。蘭武峰趁機秘著安雁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然后像賺了多大的偵宜一樣,一邊扣著不服上的扣乎’一邊笑著說起熊立軍兩口乎來了:“,這個老熊,出去度蜜月,居然真的走了一個月,讓我天天看著育店。,’

  “,聽陶暉說,他們這一趟,要跑好幾個城市呢,要去上海,還才青島,還才未皇島什么的。老熊真合得花嶄。”安雁羨萊地說道。

  蘭武峰不屑地說:“,去上海才什么了不起的,雁乎’等咱們結婚的時候,我帶你去外國度蜜異,你是喜歡去美國還是日本?’,

  安雁蜒道:“,你就知道吹牛’你想出國就能出再啊?再說了,你知道人家外國人花嶄多根嗎,你才猙多少嶄,到外國去能花幾天呀。”

  蘭武峰道:“,雁乎’林哥說了,現在咱們中國人出國旅游不現實,再過15年大家出國就容易了。那時候,咱們中國人也才嶄到國外去轉轉了。’,

  安雁笑著說道:“,峰乎,我怎么覺得你特別服林哥啊?’,

  “,那是當然。”蘭武峰道,“,我告訴你雁乎,我這輩乎就服一個人,就是林哥。原來吧,我只是覺得他夠仗義,后來再一看林哥干的那些事,我是打心眼里服氣你說林哥也就比我大一歲,怎么懂那么多事情。,’

  “,得了得了,我看你一說起林哥就來了勁。我問你,我和林哥同時掉水里去了,你先救雅?’、安雁問道,在這個時候,《讀者文捎(巳經創刊了,無嵌的少男少女都喜歡上了這本帶著淡淡小資恃調的刊物,日常的思菲和說證也都深深地帶上了一種讀者文捎體。

  蘭武峰聽到這個問題,大義凜然地答道:“當然是先救你!我只救你一六,’

  “,真的?’,安雁眼睛發出了光芒。

  “,絕對是真的。”蘭武峰道,“林哥是當偵寨兵出身的,水性比我還好,我救他干什么?”

  “,死峰乎!壞峰乎!”安雁掄起枕頭追打著蘭武峰。

  小恃侶之間的這種鬧騰,就像妙菜時候放的辣椒末,沒什么營養,但極其刺激。鬧騰過后,兩個人分頭去樓道里的衛生間洗秩了一番,出門格了一輛順風豐,來到火豐站,正好趕上從上海開往南都的火豐進站。

  新婚蔗爾的熊立軍手里拎著大包小包,在妻乎陶暉的保護下,隨著泌涌的出站人群芥出了檢票口。蘭武峰和安雁迎上首去,蘭武峰幫著熊立軍按過了幾個口袋,安雁則和陶輝挽著手,說起了女人之間的悄悄證。

  “,老熊,怎么樣,這次出去才什么收獲沒才?“蘭武峰對熊立軍問道。

  “,收獲太大了。”熊立軍道,“咱們老大的眼界,實在是太高了,好在我沒跟他分家,要不可虧死了。’,

  熊立軍嘴里說的老大,自然就是拈林根華了。蘭武峰一直管林根華叫林哥,熊立軍的歲數比林根華大,一開始一口一個老板地稱呼林根華,林根華覺得不妥,讓熊立軍改口,最后就改戍了老大這樣的稱呼了。

  蘭武峰道:“怎么回事?”

  熊立軍道:“這次出去,我和陶暉是一邊旅行結婚,一邊看各地的市場。現在的市場和前兩年可不一樣了,香浩進來的那些洋貨,都快爛大街了。咱們老大算是掄了一個先機,猙了一筆,可是以后再想像從首那樣靠倒貨來猙嶄,就不容易了。,’

  蘭武峰點點頭道:“,這倒也是,咱們不用出門去,光看豐華和南都,也能看出來了。咱們能夠進到的貨,別人也同樣能夠進到,咱們的價嶄賣不上去,也就只能猙點辛苦嶄了。再想像去年那樣猙大嶄,可真是不容易了。”

  “,可不是嗎?’,熊立軍壓低了聲音說道,“我那個頭發長見識短的老婆,首幾個月還擇極著我跟老大分家,自己出來單干。我當時就跟她說了,我沒才老大那么好的眼光,如果自己出來干,沒準就個賠進去了。現在看起來,還真是這么回事呢。,’

  “,立軍,你剛才說什么呢?’,陶暉跟在他們身后,隱約聽到熊立軍捉到了老婆二宇,忍不住發問道。

  熊立軍對這個老婆頗才些畏懼,加之丙剛說了老婆的壞證,心里才鬼,他連忙否認道:“沒才沒才”上陶,你和安雁談你們女人的事恃。我和峰乎說點業務上的事。,’

  “,啥業務上的事?咱們路上不是說好了嗎,以后就跟著根華干了,你還打算單干是不是?、,陶輝質問道。

  熊立軍小聲地對蘭武峰說道:“聽聽,這就叫惡人先告狀啊,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單干了?都是這個婆娘戍天哨咕的結果。這次出去一看,她也知道了,要想發財,還得跟著咱們老大。所以她就求著我,回來以后一定要跟老大好好談一談,讓老大給我一點機會。’,

  蘭武峰笑道:“恐怕不是她求著你,而她秘著你的耳朵讓你這樣做吧?”

  “,扼,反正就是這個意思吧。不過,我自己從來都是”熊立軍旭杭地承認了,他怕老婆的事恃,對于蘭武峰和林根華來說,都不是私密了。這今年代流行“,妻管嚴,“熊立軍算是這種流行病的重癥患者。

  “,你真是這樣想的就好了。,’蘭武峰高興地說道,“林哥說了,等你一回來,就馬上去見他’他要跟咱們談電風扇的銷售代理問題。他說了,你和我,一人負責一個地區,當總代。”

  熊立軍要和林振華分家的事情,發生在幾個月之前。

  當時,熊立軍與陶暉已經明確了關系,陶暉開始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對熊立軍進行全面規劃了,其中提出的一個建議,就是讓他離開林振華,自己搞一攤子買賣。

  陶暉是個比較世俗的女孩子,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在社會上并不少見。她能夠看上熊立軍,很大程了熊立軍出手闊綽,否則,以她這種在大企業里坐辦公宇的身份,怎么可能嫁給一個連正式工作都沒有的個體戶呢?

  欣欣商店最初是用林振華的資金開起來的,熊立軍和蘭武峰都是一文不名,算是給林振華打工的。林振華并不是貪心的人,從一開始,就給兩個人各分了,儡的干股,讓兩個也參與分紅。隨著商店的業務逐漸開展起來,林振華感覺到自己在其中的貢獻不如熊立軍和蘭武峰兩個人大,但陸陸續續地又轉出了一部分股權。到陶暉與熊立軍談婚論嫁的時候,欣欣商店的股權關系已經是林振華占珊,熊立軍占鰍,蘭武峰占20了。

  熊立軍在欣欣商店的日常經營中,無疑是發揮著最大作用的。林振華一門心思撲在漢華實業公司的業務上,無暇顧及商店的事情。蘭武峰倒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可惜他天生不是做生意的人,除了能賣點死力氣之外,并沒有太多的貢獻。

  熊立軍頭腦靈活,進貨、銷售等業務都很熟悉。事實上,欣欣商店離了林振華沒有任何問題,但離了熊立軍,估計馬上就不轉了。

  在這種情況下,陶暉向熊立軍出主意道,他完全可以甩掉林振華,自己出來單干。大不了就是資金稍微少一點,但掙多少錢都是自己的,這種感覺多好為什么非要給林振華白白打工呢?

  熊立軍也不是沒有動過這方面的念頭,但他是一個農家子弟,腦子里多少還有些老觀念。他總覺得,自己能夠混到今天這個樣子,與林振華的提攜是不無關系的。如果自己發達了就把林振華甩開,那就未免有些對人不起了。不過,陶輝天天在熊立軍的耳朵邊上嘮叨熊立軍也的確有些吃不住勁。他本質上不是什么太有主見的人,當年毅然辭職下海,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了林振華的鼓勵。現在,陶暉這樣鼓動他他的心思慢慢地也就開始松動了。

  熊立軍最早是和蘭武峰透了一點口風結果,蘭武峰把眼睛一瞪,斥責道:“老熊,做人要有點良心好不好?你真要這么干,咱們倆連朋友也沒得做了。我可告訴你,你如果敢自己干一攤子你的攤子開到哪里,我就砸到哪里。

  “別啊,峰子我也沒說什么呀。“熊立軍嚇得趕緊就縮回去了。他知道蘭武峰現在在混混圈子里很吃香,萬一找幾個混混來搗亂,他還真是吃不消的。

  蘭武峰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林振華,不過林振華還是從安雁那里得到了一些暗示。作為家屬,安雁、陶暉和楊欣三個人關系都處得不錯陶暉的一些想法,私下里也會說給安雁聽,而安雁則會再把這個信息轉述給楊欣,然后再傳到林振華的耳朵里去。

  林振華對于熊立軍想和自己分家這件事情,并沒有覺得意外,也沒有覺得憤怒。相反,他還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熊立軍。在林振華想來,自己只走出了一點錢,出了一點主意,每個月卻要拿走一半的利潤,這算是很嚴重的錄削了。他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性,如果他不拉熊立軍來幫忙,而是另外在縣城里雇幾個人,也許連又的分紅都不需要給。

  這大概就是各人思考問題角度的不同吧,林振華本質上還是一個學生,缺乏當資本家的潛質,在涉及到自己人的時候,他一般都是非常寬厚的。

  在得知熊立軍有單干的想法之后,秣振華單獨約熊立軍談了一次,大致走向他說了幾件事。

  第一,他并不介意熊立軍自己去干一攤子。漢華實業公司建立起來之后,欣欣商店對于林振華的意義已經不太大了,真的干不下去,關門停業也無所謂。

  第二點,林振華提醒熊立軍,零售市場的暴利時代即將過去,越來越多的小商小販開始進入這一市場,利潤將被全面攤薄。熊立軍如果想自己干,要做好這種心理準備。

  林振華說的最后一點,則走向熊立軍畫了一個新的大餅。他告訴熊立軍說,自己正打算進軍耐用消費品市場,一旦漢華實業的耐用品生產開始啟動,則有可能產生出數以百萬計的利潤,他希望熊立軍好好考慮一下,是否有興趣參與進來,找到一些新的利潤增長點。

  林振華的一席話,讓熊立軍那剛剛活絡起來的心思又歸千平靜了。他不得不承認,林振華的判斷是有道理的,他這幾回去廣州進貨的時候,見到的同行已經越來越多了。從廣州返回南都的火車,屢屢被倒爺們的大包小包塞得嚴嚴實實。原來賣一塊電子表就能夠掙五六塊錢,現在幾乎是能掙到兩塊錢就非常不錯了。他如果真要單干,掙錢當然還是能夠掙著的,但這樣的辛苦錢還能掙多久,他心里沒譜。

  這兩年,熊立軍自己也存了一些錢,但為了結婚,又用掉了一些。如果他離開林振華單干,資金的問題也是一個瓶頸。如果要從頭開始進行原始積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這樣的耐心。

  這一次,利用結婚的機會,熊立軍帶著陶暉跑了幾個城市。這也是林振華推薦的一個概念,叫作什么“旅行結婚”。熊立軍這兩年倒也沒少旅行,但這一次,他是帶著問題去旅行的,所以有些事情看得更加仔細。

  在出門之前,林振華特別交代他要去逛逛各大城市百貨商店里的電器柜臺,看一看各種家電的銷售情況。林振華向他暗示,如果他愿意繼續與林振華合作,林振華將會把漢華實業公司生產的電器在一些城市的經銷權交給他,這將意味著他從此不再是擺攤賣貨的小店員,而是搞批發貿易的大牌經理了。

  “駐上海市場總代理…”熊立軍無數次地在嘴里念叨著這個陌生的頭銜,感受著這個頭銜給自己帶來的榮耀感覺。

  “陶暉,你想不想到上海來工作?”在上海的時候,熊立軍這樣對陶暉問道。

  當時,他們倆正在逛南京路,南京路的繁華讓陶輝陷入了一種陶醉的狀態。聽到熊立軍這樣問,她不屑地回答道:“立軍,你不會是在做夢吧?想調到上海工作,我得嫁給省長的兒子還差不多。”

  熊立軍道:“你錯了,你不用嫁給省長的兒子,你只要嫁給我就行了。你知道嗎,振華說了,只要我愿意,他就讓我當漢華實業公司在上海的總代理,到時候,我就要到上海來工作了。”

  “真的呀?”陶暉的眼睛里閃著金光,“他說的,能辦到嗎?”

  熊立軍吹噓道:“你看振華說過的事情,哪一件辦不到的?他白手起家,也搞出了這個欣欣商店。現在他管著的那個漢華實業公司可火了,聽說在公司成立的時候,北京都來了好幾個領導給他捧場,那個厲教授,可是北大的教授,進中南海都不用證件的。”

  “這么說,你真的能到上海來工作了?”陶暉有幾分相信了,她雖然積極鼓動熊立軍離開林振華來單干,但對于林振華身上的光環,她也是看得十分清楚的。那年代里,傳媒沒有現在這樣發達,地方上出一個稍微牛一點的人,也足以讓大家膜拜了。

  “振華跟我說了,讓我自己拿主意。如果我想好了,回去以后就跟他談,他再跟我說具體的安排。現在就看你愿不愿意了。,上陶,你知道的,我什么事都聽你的。”熊立軍一臉謙卑地對陶暉說道。

  “可是,這是你來上海工作啊,我怎么辦?”陶輝猶豫道。

  “你可以辦停薪留職啊。,、熊立軍道,“現在好多單位都已經在搞這個了。公職還能留著,就是工資停了。你一個月掙不到塊錢,還不如我一天掙得多,還不如停薪留職跟我一塊干呢。你如果愿意,我們一起到上海來,我養著你也就這么大的事了。你可以天天逛南京路,得有多美啊。”

  “真的啊?”陶輝抬眼看著身邊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有了一種優越感。嗯想看,如果林振華說的什么總代理的事情是真的,那么自己就可以和熊立軍常住在上海了。那個時候,自己就成了上海人,天天都可以逛南京路,哪像周圍這些鄉下人這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哎呀,如果能夠過上這樣的日子,那真是睡著了都會笑醒啊。

  “我們就住到南京路邊上好不好?“陶暉又開始規劃熊立軍的上海攻略了。

  “這么說,你同意啦?,、

  “我當然同意了,咱們年輕人,本來就是應該出來經風雨、見世面的嘛。天天窩在豐華,有什么出息?你看人家振華,比你小好幾歲,可是人家出去當過兵,見識就是不一樣。你出來當了這么多年工人,還是跟個農民一樣。“陶暉一邊說著,!邊用手戳著熊立軍的腦袋,在南京路上演出了一場三娘刮夫的活報劇。

  老大說得對,我真是躺著都會中槍啊,熊立軍悲哀地對自己說道,窩囊并快樂著。

  “梆椰梆梆——,

  林振華在嘴里打著節拍,與楊欣一起,從妹妹小芳的屋子里搬出了一臺還散發著油漆清香的電風扇,擺在客廳的小桌子上。

  “各位請看,這就是漢華實業公司隆重推出的睡蓮牌臺式電風扇。睡蓮電扇,讓您在炎熱的夏夜清涼入睡!”

  睡蓮這個牌子,在林振華聽來,實在是有些惡俗。可是漢華實業公司的眾人都說好,于是林振華也就認了。也許當年的人就是這樣的品味,有些時候還真不能拿后世的標準來衡量。

  漢華實業公司的各位都是見過這臺電風扇的,不過,能夠拿出來在外人面前展示一下,大家還是覺得非常自豪。趙勇群拉過電風扇背后的電源線,把它插在墻上的插座上。楊欣輕輕一掀風扇底座上的琴鍵式開關,風扇的葉片輕盈地轉動起來,機頭沿著水平方向緩緩地來回搖動著,把一股清風吹向客廳的每一個角落。

  盡蘋時下已經是夏末秋初,酷暑已經過去,但整個客廳里的人還是覺得這陣清風吹在身上的感覺是那樣地舒暢。

  陶暉和安雁也都從里屋跑出來了,湊在跟前仔細察看這臺電風扇。

  這是一臺充滿了現代設計理念的風扇,它一掃時下市場上的電風扇常見的那種厚實風格,顯得精致纖巧,獨具一格。

  在市場上,幾乎所有的電風扇底座都是一個大方盒子,而這臺電風扇,底座卻是半圓形的,大小和厚度都只有普通風扇的一半左右。風扇的支架是兩根細長的鋼管,電線顯然是從鋼管中間通過去的。

  風扇的機頭里裝的是馬達,這是無法縮小的部件。但設計者巧妙地在機頭的兩側各裝了一盞發光二極管的小夜燈,外面罩著一小片彩色的有機玻璃。最讓覺得神奇的是,這兩盞小夜燈的亮度居然是不斷變化的從明到滅,再從滅到明,正好符合一個人睡眠時呼吸的頻率,讓人看著就有一種安寧的感覺。

  “太漂亮了!“陶輝大驚小怪地喊起來她拉著熊立軍的胳膊,用力地甩著,說道:“立軍,我要一個這樣的電風扇,擺在臥室里多好看啊!睡覺都覺得香。”

  熊立軍道:“不會吧,咱們家不是有電風扇了嗎?還是上海產的呢。”

  “丑死了!”陶輝不容分說地否定道,“傻大黑粗的樣子顏色也俗氣死了。我就要振華他們生產的這種。”

  你真是我媽呀!熊立軍腹誹道。結婚時候買的那個電風扇,可是市面上價格最貴的,整整勁塊錢,夠買2個一般品牌的電風扇了。記得當時陶暉對那個電風扇的評語是:漂亮、大氣、氣起…”以下略去。多字了。

  “雁子,你覺得這個風扇漂亮嗎?“蘭武峰見那兩口子在打情罵俏,生怕冷落了自己的女友,連忙拉著安雁問道。

  安雁點點頭:“我和陶暉的看法是一樣的這個電風扇真的很漂亮,我估計像我一樣的女孩子都會喜歡的。對了,楊欣你覺得呢?”

  楊欣微笑不語,趙勇群替她答道:“楊欣當然會說好看了,這個風扇完全就是她給設計出來的嘛。”

  “才不是呢,我只是提了點意見而已。”楊欣紅著臉說道。

  彭少哲道:“嗯,我證明,楊欣真的只是提了一點意見。我們和衛老師折騰了一個月好不容易設計出一個圖紙楊欣看完了就說了一句話,不是一個字。對不對,楊欣。”

  楊欣道:“是又怎么樣?我就說了一個字,說它丑。你們幾個都是男的,根本就不懂得女孩子喜歡什么樣的東西。我讓你們把底座和支架都改得小一點,細一點,有錯嗎?”

  楊欣不是那種霸道的女孩子,不過,在林振華的這些小兄弟們面前,她還是可以耍一耍小脾氣的。在這四個人中,林振華是唯一已經有了女友的,禱紅陽等人至今仍然是光棍。光棍們對于自家兄弟的女友,一般都會百倍呵護,這就寵得楊欣可以隨時發颶了。

  當然了,楊欣平常主要的工作并不是發颶,而是幫這伙小兄弟們做好吃的飯菜,偶爾還幫他們洗洗衣服啥的。建立威信不光要靠地位,更要靠日常對他人的關心。

  彭少哲聽到楊欣這樣一通反駁,連忙告饒:“沒錯沒錯,楊欣,我又沒說你說錯了。可是,就為了實現你說的小一點、細一點的要求,我和勇群,還有衛老師,可是費盡了心機啊。你看,現在這個底座,里面是鑄鐵的,要不,這么小的座子哪撐得起整個機子。還有這個支架,用的都是細鋼管,這都是成本啊。”

  當初設計這個電風扇的時候,林振華是把工作交給彭少哲等人的,這些人對于工業技術有足夠的了解,但美感方面,完全是白癡。電扇設計出來之后,外觀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臺起重機,透著那么敦厚、結實。設計圖拿到林振華手里時,沒等他提出意見,楊欣先跳了起來,堅決反對,說沒有哪一家的女人會這樣的電器。

  林振華頓時悟出自己所托非人,連忙請了一樣女人參與設計,其中包括了楊欣、畢敏、羅詠梅等等,甚至還有衛景文的老伴。千是,女人們開始評頭論足,男人們則苦哈哈地跟在后面討論生產工藝。反復折騰了一個多月,最后這臺風扇才算定型。

  “我喜歡這兩個燈,一明一滅的,看著真舒服。”安雁說道。

  林振華道:“這個,叫作呼吸燈。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就按著它的頻率做深呼吸,一小會工夫就能睡著了。你別看就這么一明一滅,這可是衛老師琢磨了很久才實現的哦。”

  “真有這么神嗎?“陶暉問道,“要不,我把這臺拿回去,晚上試試?我平時就愛失眠。”

  眾人一齊向她投去一個鄙視的眼神,陶暉連忙補充道:“不是啦,我會讓立軍付錢的嘛,按市場價不按出廠價,好不好?”

  眾人都笑了起來,陶暉這個人,有點市俗氣也有點乍乍乎乎的,但倒也不至于讓人討厭。在場的都是屬于同一個利益共同體的人,至少目前還沒有什么矛盾沖突。年輕女孩子有此愛慕虛榮,喜歡一驚一乍,都是大家能夠容忍的,誰也不會跟陶暉計較什么。

  林振華說道:“小陶,你如果喜歡,把這個拿走就走了,這是我們試制的產品,庫房里還有十幾臺呢。至于錢嘛,讓老熊出就走了。”

  “這個現在賣多少錢啊?”熊立軍問道,他倒不是擔心自己買不起,而是在評估市場上的銷售狀況。

  林振華道:“市場價248,怎么樣?”

  “這么便宜啊!“陶暉跳起來,“立軍,比冉們買的那個還便宜呢。”

  熊立軍也皺了皺眉:“振華,這個價錢,應當還能再定得高一點吧。你看,咱們有這個什么呼吸燈,也算是現代化產品了,真想買的,根本不在乎多花幾十塊錢。”

  林振華道:“這個價格,也是考慮了很長時間的。像你老熊一樣先富起來的人,畢竟還是少數。咱們漢華實業公司畢竟是江南省的企業,要想打進上海市場,讓上海老百姓接受,很不容易。定這樣一個價位,比上海那個牌子低兩塊錢,能夠吸引更多的人關注。”

  其實,林振華最初考慮的定價,比這個數要低得多。在他穿越前的那今年代,電風扇和白菜沒有太大的區別,甚至于有些打著“有機蔬菜”標簽的白菜,賣得比電風扇還貴。林振華參考時下市場里白菜的價格,給這臺睡蓮電風扇定了一個田塊錢的售價,心里還是忐忑不安的,不料想,這個價錢剛說出來,就遭到了一通猛批。

  在那今年代里,都屬于奢侈品,即使是技術如此簡單的電風扇,市場上的售價也十分可觀,基本上都在100元以上。漢華實業公司出產的這臺,設計上獨具匠心,還有看起來頗為科幻的呼吸燈,標個四以上的高價,完全沒有問題。

  林振華在市場上做了一番調研,考察了各種品牌電風扇的售價,又對比了一下自己的電風扇所具有的優點,這才最終確定了248元的價格。細算一下中間的利潤,林振華樂得若干天都沒有睡好。

  趙勇群與林振華一樣,最初對于這臺電風扇的價格也是估計得比較低的。現在聽到熊立軍這樣說,便回答道:“老熊,你也別太貪心了,這個價錢也不算低了。就這個風扇,其實用不了多少材料,整個造價,我和少哲核過了,最多就是…”哼哼。”

  說到這的時候,他沒再說下去,因為他想起熊立軍等人算是漢華實業公司的外人,他不知道在他們面前透出底價是否合適。

  “造價是多少嘛!“陶暉問道,她可沒覺得自己是外人:“怎么不說了。”

  “保密。”趙勇群道。

  陶暉揮著粉拳威脅道:“死群子!你還敢在嫂子面前保密。”

  “死裙子?”林振華一臉郁悶“小陶,這算什么稱呼。”

  陶暉解釋道:“他不是叫趙勇群嗎,你看,咱們這里有峰子、雁子,還不管他叫群子。”

  “原來是這么個裙子。”林振華呵呵笑起來,他看看熊立軍,說道:“其實這個也不保密,算上工人的工資在內,一臺電風扇的成本,不會超過100塊錢。我們定的出廠價0塊,余68塊錢就是給銷售渠道掙的。”

  “那應該足夠了。”熊立軍道,他在腦子里大致地核算了一下,刨去運費、倉儲、商店的毛利等,他按180元的出廠價從漢華實業公司這里接貨,一臺電風扇應當能夠掙到20塊錢的樣子。這樣好的風扇,如果定248元的價格,應當能夠打動相當一批人的。

  在當年,有一個非常矛盾的現象。一方面,老百姓依然非常窮,國家幾次提高職工工資,在農村也實行了提高農副產品收購價格的政策,但總的來說,百姓的收入還是非常低的,一般的工人工資也就是五六十塊錢,機關干部甚至比這還要低。

  據統計資料顯示,1981年底,全國城鄉居民人民幣儲蓄存款余額是524億元,平均每人的存款是52元。按這個水平算,一個五口之家如果要買下一臺這樣的電風扇,就需要掏空全部的銀行存款。

  但另一方面,市場上各種耐用消費品的銷售卻非常火爆,傳統的老三件自不必說了,社會上又出現了新三件的說法。這個新三件的定義從來都沒有明確過,早期似乎是電風扇、洗衣機和彩電,隨后又加入了電冰箱、空調、音響、摩托車等等。終于有一天,人們對于這種“三件”的定義已經失去了興趣,因為家里的電器,早已是十件八件了。

  在早一點的年份里,耐用消費品的供應遠遠滿足不了需求。那時候,商場里有什么就能夠賣出什么,甚至于一些次品都會被搶購一空。

  人們好像還真的不太在乎買到的不是次品,有些洗衣機里面的電線由于虛焊而脫落了,消費者就自己拆開后蓋,弄個電烙鐵給焊上,一點也不覺得有什么別扭。當年的中國男人,個個都是優秀的鉗工、電工、木工、管道工、泥瓦匠,誰如果不會補個自行車胎之類的,走街上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再往后一點,形勢就發生了變化。市場供給增加了,人們的眼界也提高了。買家電要看個牌子,還要聽聽口碑,看看外觀,問問性能等等。一些進口家電的價格比國產家電貴出一半,但仍然是眾人爭搶的對象。正如熊立軍所說,真正想買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幾十塊錢,尤其是像他這樣剛結婚的小年輕,為了追求時尚,那是不惜滿處找七大姑八大姨去借錢的。

  這個風氣也一直遺留到了今天,只不過,現在的年輕人滿處借錢為的是買房。

  從借錢買電風扇,到借錢買房,僅僅過了30年時間。

  “看到這個,我就有信心了。老大,你放心吧,上海市場就交給我了。”熊立軍拍著胸脯保證道。

  “老熊,你的任務,就是要盡快在上海站住腳,建立起漢華實業公司的上海經銷處。未來我們的產品在上海的銷售,就完傘指望你了。“林振華這樣對熊立軍說道。

  這是在林振華的家里召開的一次漢華實業公司管理層擴大會議,參會的人包括林振華、豬紅陽、彭少哲、趙勇樣、熊立軍和蘭武峰。陶暉、安雁兩個人也跟著一起來了,這會正呆在里屋和楊欣開著女人們的小會。陶暉是己經結婚的人,楊欣和安雁都處于待婚狀態,有大量的事特需要向陶輝請教的。

  男人們都坐在客廳里,除了林振華之外,每人手里都夾著一支煙。漢華實業公司的場地只有四畝,劃出工棚、材料庫、財務室啥的,就剩不出經理辦公室和會議室的場地了,所以中高層領導們要開會的時候,就只能跑到林振華家里來開。現在小芳巳經上大學走了,林振華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空間十分充足。

  這是林振華明處和暗處的兩套班乎第一次進行聯合辦公,不過,兩邊的人都是林振華的自己人,湊到一處并不覺得生份。

  “老熊,以后我們去上海,就找你了。”豬紅陽拍著熊立軍的肩膀,樂呵呵地說道。熊立軍過去在廠里工作的時候,與豬紅陽他們的接觸并不多,反而走出去做生意之后,由于中間有了林振華這根紐帶,大家感覺更加親切一些。

工業霸主渠道建設  ”沒問題,我去了以后,把上海的館子都吃一遍,你們去了,我給你們推薦。”熊立軍信心滿滿地說道。

  林振華道:“老熊,我可不是讓你去吃喝玩樂的,建經銷處的事情,頭緒非常多,你恐怕忙不過來呢。”

  熊立軍道:“老大,這你就沒經驗了。不就是賣東西嗎,把征訂單往各個百貨公司一送,就解決問題了,人家屁顛屁顛就來拉貨了。”

  林振華搖搖頭道:“老熊,你可不能這樣想。我讓你去建經銷處,不是光讓你賣東西的,而是讓你建渠道。賣東西和建渠道,是兩碼事。”

  ”啥叫渠道?”

  ”渠道,就是關系。賣東西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要持久地賣下去。

  我希望你做到的,是在上海的家電銷售圈子里,形戍良好的人脈關系,樹立起漢華實業公司的良好品牌形象。還要在上海的消費者那里培養起對漢華實業公司品牌的信任和忠城。所有這些,都不是簡單地用賣東西三個字能夠表述的。“林振華振振有辭地說道。

  趙勇群不屑地反駁道:“小華,你也說得太懸了。什么信任和忠誠,你也不看看老百姓都是怎么買東西,像咱們馬上要生產的電風扇,有多少就能賣出多少,有誰在乎什么品牌的。”

工業霸主渠道建設  豬紅陽也說道:“真是這樣的,我倒覺得,老熊主要就是要負責接貨發貨,聯系好上海的貨運公司之類的。至于說什么人脈,根本不用考慮,有貨還怕賣不出去?”

  林振華郁悶地問道:“怎么,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嗎?”

  ”我也同意勇樣和紅陽的看法。”彭少哲也倒劃。

  林振華道:“怎么說你們好呢。我們做公司,不是做一天兩天,而是要做百年老店。難道中國現在這種短缺的現象會永邁持續下去?我告訴你們,光是造電風扇的企業,我不完全統計了一下,咱們江南省就有十幾家,如果算全國,那得有多少家?現在大家都是剛剛起步,生產能力不足,如果再一兩年,大家都更新了設備,生產能力提高了,市場上的供求形勢就會發生逆轉,到那時候,大家拼的就是渠道和品牌。”

  蘭武峰道:“林哥說的這個,我不太懂。不過,我也有些感覺。我們去年開始賣電子表和其他一些東西,當時豐華縣城沒有其他賣家,我們的生意特別好。后來,個體戶越來越多了,我們的生意就不如過去好了。現在市場上有一些東西,就是賣不出去的。像我們欣欣商店,因為做得比較早,加上林哥一直要求我們把環境整得漂亮一些,所以銷售就比其他商店要好一些,這算不算林哥說的忠誠之類的。”

  “沒錯,正是這個意思。“林振華答道。

  熊立軍道:“既然如此,林老大,你打算讓我做些什么?”

  林振華道:“老熊,你的市場經驗比我豐富,很多事情你看得比我透。我只跟你說一句話,服務比銷售更重要,你的任務首先是服務,然后才是銷售。”

  “服務比銷售更重要?“熊立軍不解地問道:“咱們就是賣個電風扇,還有什么服務?”

  ”當然有。“林振華道“,首先一點,你要做好經銷商的服務。不管是哪家商店賣我們的產品,你都要和他們搞好關系,絕對不能有傲漫的表現。不管咱們的貨多緊俏,你對于采購人員都要笑臉相迎,要記住他們的姓名、職務、聯系電話,必要的時候還可以記下他們的家庭住址,社會關系,在他們的老婆孩子老娘表舅過生日的時候,你要送花送賀卡。”

  “老大,你不會是開玩笑吧?“熊立軍眼睛瞪得老大。

  “小華,老熊可是老實人,你這樣耍他可不應該哦。”禱紅陽也笑著說道。

  趙勇群很是不解:“老熊老實嗎?我怎么看不出來?”

  熊立軍道:“分跟誰比了,跟你比,誰都不算老實。跟咱們老大比,我還敢說自己聰明嗎?”

“這是在夸小華還是罵小華呢?“趙勇群納悶道。工業霸主渠道建設  林振華等著大家鬧罷,接著說道:“老熊,我說的這個,可不是開玩笑。當然,什么樣的人要拉攏結拜,還是要區分一下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要這樣做,要不就累死了。還有,如果不分輕重都拉關系,那么重要的客戶也不會覺得自己受到重視了。”

  ”這個我當然明白,什么人有用,什么人沒用,我老熊還是能分得清楚的。”熊立軍道。

  “第二,就是要注重對消費者的服務。你要在上海建立起一個售后服務中心,在我們銷售的所有電風扇里,都要夾上售后服務中心的電話。電話必須是7乘測、時服務的。”

  “啥叫7乘出小時?”眾人一齊問道,都知道林振華的新概念一串一串的,誰也懶得關心這些概念的來歷了,沒唯是林振華看的那些美國書里面寫的呢?

  “就是每周7天,出小時,電話都必須能夠接通。”

  “這沒必要吧?”熊立軍抗議道“,星期天總是要休息的吧。”

  林振華道:“你錯了,星期天大家都在家里休息,這是開電風扇最多的時候,如果這時候電風扇壞了,得有多惡心?你在這個時候提供電話服務,哪怕只是安慰兩句,顧客心里也會暖洋洋的。”

熊立軍點點頭:“這倒也是,可走出小時總沒必要吧,深更半夜的,誰會打電話?再說,他們上哪打去?”工業霸主渠道建設  林振華道:“丑小時這個,主要是寫在宣傳語里面,起到一個搶眼球的作用。萬一就有這樣的人,比如說正好在單位,有方便的電話,試著打上一個,你的客服在這種情況下也能提供服務,這是多好的啊?你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把電話放到你的客服人員床頭上,睡覺歸睡覺,萬一有電話,必須爬起來接。”

  ”客服人員就是我了。“熊立軍嘆氣道,“我如果放部電話到床頭,半夜響上一次,陶暉還不把我踢下床去?”

  林振華道:“這可不行,你一個人能接幾個電話?我的考慮是,上海經銷處,初期起碼應當維持銘工作人員,2人負責電話客服,2人負責外勤維修服務。”

  “這么多人啊,那得花多少嶄?“熊立軍問道。

  “一個人連工資帶各種開銷,一個月的戍本大約是,四塊錢吧。4個人,口個月,一年是紅口塊嶄。”彭少哲插話道,他分管公司的行政和技術,對于這一塊的計算比較敏感。

  “旦四塊錢倒也不算多。

  ”熊立軍踏實了,他現在也是一個小款了,而且林振華事先向他許諾過,上海經銷處每銷出一臺電風扇,他可以提取舊塊錢,如果一年能賣出,萬臺,就是舊萬塊嶄,相比之下,區區5千塊嶄的人員戍本,就算不上啥了。

  ”這客服人員,是不是應該選女的啊?怎么也得找兩個漂亮點的吧?“熊立軍想通了錢的問題,緊接著就開始進入暇想了。

  林振華笑著警告道:“老熊,我可警告你啊,敢搞歪風邪氣,刁、心人民民主專政的鐵拳。”

  蘭武峰聽到鐵拳二字,來了精神,舉起拳頭在熊立軍面前抨了抨:“鐵拳這種事情,不勞林哥了,我代勞就行。”

  熊立軍伸出手拍了蘭武峰的拳頭一下,沒把他的拳頭拍開,倒把自己的手拍得生疼了。他一邊吹著手上拍疼的地方,一邊苦著臉說道:“兩位老大,我也就是嘴而巳,哪敢真的搞歪門邪道啊。你們沒看陶暉得有多兇啊,我有這心,也得有這膽吧。”

  眾人一齊哄笑起來,蘭武峰道:“林哥,咱們說了這么久的電風扇,到底什么時候能生產出來啊?上次韓嫂還問起來呢,說咱們的電風扇如何投產了,弄幾臺讓她賣賣。”

  漢華實業公司的幾位都微笑起來,林振華學著電影里那些牛人的樣子,舉起手拍了拍掌,等著楊欣出來答應。誰知屋子里的女人們關著門聊得正歡,哪聽得到外面的的掌聲。秣振華尷尬地放下手,對著里屋大喊一聲:“楊欣!”

  這回有回應了,楊欣拉開門,探出一個頭來,問道:“哎,怎么啦?”

  生產電風扇這件事情,林振華已經考慮了很長時間了。他不是一個莽撞的人,很多事情都會在腦子里考慮良久,方才付諸行動。在承包勞動服務公司之初,他沒有推出這項產品,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則整個公司的資金不足,很難有足夠的投入來形成批量生產的能力。其二是公司職工對他的信任感不夠,萬一電風扇的銷售出現一些周折,就有可能會使他在公司權威掃地,再也無法調動起大家的積極性。

  第三個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公司的產權關系還沒有理順,他如果把電風扇的業務做得非常紅火,說不定就會有人伸手來摘桃子,屆時他連一點拒絕的權力都沒有。

  一年多時間過去,形勢已經完全發生了變化。前期那此小打小鬧的業務,給林振華帶來了空前的地位。現在,整個漢華實業公司的職工們,對于林振華都產生了一種近乎崇拜的感覺,這使得他無論要推行一項什么新的計戈,都變得更加容易。

  漢華實業公司的股份制改造,最終去掉了林振華的心病。盡管在目前的政策下,漢華實業公司的這種股份制改革還必須掛上羊頭來賣狗肉,但林振華知道,幾年之后,這種制度就能夠見光了。那時候,他只要拿出自己的股權證明,就可以獨立自主地運營這家公司。

  從那時候起,林振華就正式開始著手籌戈生產耐用消費品的事情,經過反復權衡之后,他最終選定了電風扇作為業務的突破口。

  電風扇這種商品”在制作工藝上沒有什么太大的難度。整臺機子不外乎就是底座、支架、機頭、轉葉、風罩和內部的一個簡單電路而已。所有這些”相對于漢華機械廠的技術水平來說,實在就是小菜一碟,林振華有充分的信心把它做好。

  與漢華機械廠傳統上生產的冰機、真空泵等產品不同,電風扇是一種大批量生產的產品。漢華機械廠生產冰機這類產品,多數時候都是單件生產,偶爾需要同時生產三五臺,也就算是到頂了。單件或者小批量生產的產品,其質量管理要求與大批量生產的產品完全不同。

  簡單地說,對于大批量生產的產品來說,生產過程中哪怕是節省下一個動作,其帶來的效益也是十分可觀的。與此同時,如果有一今生產環節不夠嚴格,那么在數以萬次的生產中,就一定會出現差錯,帶來產品質量上的問題。

  在當年,全面質量管理的理念已經從日本介紹到中國來了”各家企業都成立了所謂Qc小組,學習日本的質量管理理論。不過,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大多數企業的質量管理都流于形式,充其量是學了個皮毛,把最容易做的一些方面給做到了,稍微麻煩一點的東西就放棄了。

  在林振華穿越前的那個時代,質量管理的理論已經得比80年代要成熟得多,諸如ISO9000之類的概念”已經深入人心。林振華作為一個機械專業的研究生,對這個方面自然也是接觸得比較多的,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些后世的觀念與當時的客觀條件結合起來,設計出一套最佳的質量控制流程。

  流程的細節,倒也不必多說了,倒是那些培訓、應知應會、質檢標準等等東西,把大家弄得眼花繚亂的。不過,林振華放出話來”培訓不合格的,一概不能上生產線,只能作為輔助工種,拿最低一檔的工資。

  僅此一句話,就足以讓那些自小就不愛讀書的大姑娘小伙子們膽戰心驚了。當年,父母拿著竹蔑子暴打都沒能讓他們學會認真看書”林振華一句話,就讓他們屁顛屁顛地復習功課去了。沒辦法,到時候林經理拿出卷子來,考不及格的人,就只能去當搬運工,又臟又累且不說了,關鍵是收入受影響啊。

  林經理倒是說過,當撤運工也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他自己就親自當過撤運工,可是,這種光榮的事情,似乎沒有哪個青工有興趣去試一試的。

  硬件方面的事情,也需要林振華操心。為了加工電風扇的各個部件,林振華拿出公司這一年多來形成的積蓄,加上自己從欣欣商店拿到的分紅,采購了一批機床。

  其中,有一臺200噸壓力的沖床,還是從常紅廠的嚴元和那里買來的。那是常紅廠淘汰下來的一臺設備,還有一些故障。林振華差不多是以買廢鐵的價格把這臺沖床買回來,又請金工車間和機修車間的幾位老師傅聯合會診,好好拾掇了一通,最后,這臺沖床就變得像新床子一樣好用了,風扇的葉片就得靠這臺沖床沖壓出來。

  除了通用設備之外,生產電風扇還需要一此專用的工具。林振華把整今生產流程在腦子模擬了一遍,然后自己動手,畫了一些圖紙,同樣交給金工車間,幫忙制作出來。這就是隨身帶著機械廠的好處了,要造幾件工具,根本就不用麻煩別人,自己廠子里就給解決了。

  漢華實業公司的工棚也已經進行了改造,按照流水線的原理,戈分出若干個區域。真實的流水線現在還沒法建立起來,光是地方就不夠大。漢華廠的空間也有限,要想再找出更大的場地也不容易了,只能先這樣將就著。

  也不知道是林振華拍馬屁起了作用,還是謝春艷真的很關心漢華實業公司的。從新宜縣回來之后沒多久,林振華就接到了輕化廳的正式批復,同意漢華實業公司生產電風扇,列入輕化廳的生產計戈,第一期先供應萬套電風扇的原材料,后期視生產情況和市場情況再行安排。

  原材料一到位,整個公司就進入了高速運轉的狀態。在此前,林振華已經利用一些已有材料,進行過試生產”完成了對整個流程的磨合。現在可以開始批量制造了。工人們揮汗如雨,在各自的工作位置上做著加工和裝配的工作。幾名搬運工推著小車,一路小跑著,運送著原材料、半成品和成品。

  “嗬,好熱鬧的生產場面啊。”朱鐵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視察”見到車間里熱火朝天的場面,也不禁贊嘆起來。來鐵軍前來視察的孔海江說道:“小林,你這今生產過程,很像那個美國電影,叫什么來著?就是有個小胡子工人的那個。”

  “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吧?”林振華笑著提示道,前些天廠里曾經放過這部電影,所以他有些印象。

  “對,就是《摩登時代》,小林,你這是不是有點四個現代化的樣子了?”

  林振華大搖其頭:“老孔這才剛到哪呢?就我這車間里的流程,充其量也是相當于美國100年前的水平,還是泰羅制那個時代的東西呢。”

  “什么制?”

  “泰羅”,“這是個美國管理學家的名字。”

  孔海江學著美國人的樣子,聳了聳肩,說道:“我可不懂這個。對了,小林,你們這樣生產,繃天起碼能生產刃臺吧?”

  林振華道:“20臺?如果就生產20臺,我還不虧本了?老孔實話告訴你,我現在最低的目標是一天100臺。未來看情況,弄好了,一天1000臺都不是問題。”

  “一天100臺?”朱鐵軍有些吃驚,他看了看各個工位上工人們的工作情況,不由得點了點頭說道:“照你們這個做法,一天100臺也不是不可能。小林,你們現在一臺電風扇能夠掙到多少錢?”

  林振華呵呵笑著說道:“朱廠長,實不相瞞,我們每臺電風扇,出廠價和成本價差80塊錢。”

  林振華心里知道財不外露的道理,但成本和銷售價格這此數據想瞞也是瞞不住的。漢華廠是漢華實業公司的大股東,定期會派出財會人員過來審核賬目,這些數據,遲早廠里的領導們也是會知道的。

  80塊錢?”朱鐵軍嚇了一跳,他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說道:“你們現在一天能夠生產100臺風扇,一個月就是3000臺,一年就是3萬6千臺。如果每一臺掙80塊錢的話”,“”

  “那就是288萬塊。”孔海江替朱鐵軍把乘法算出來了。

  “有這么大的利潤?”朱鐵軍又驚又喜地問林振華道。

  林振華點點頭:“朱廠長,這應當是一個比較保守的估計吧。如果弄得好,超過這個數字也是可能的。不過,你放心,我們掙了多少錢,一定會按比例向廠子里上交利潤的。”

  朱鐵軍真的有些不敢標信:“也就是說,今年廠子里從你們漢華實業公司就能夠分到80多萬了?”

  林振華道:“今年恐怕來不及。現在已經入秋了,電風扇的銷售會受到一此影響的。我們現在主要是存貨,準備明年五月份的時候開始向市場大量投放。所以,今年春節前,我們向廠里止交的利潤,估計也就是一二十萬的樣子。明年最起碼是80萬吧。”

  “這太好了!”朱鐵軍喜道,“小林,你可真是有辦法,這么半死不活的一個勞動服務公司,生生讓你弄成了一個聚寶盆啊。你們一年能掙到快300萬,咱們整個漢華機械廠一年的產值都沒有這么多。今年咱們拿下大化肥成套設備,再加上你們公司給廠里上交的利潤,我們今年手頭可寬裕得很了。”

  林振華道:“朱廠長,咱們廠有了錢,我覺得還是應當拿出一些來改造一下設備。未來這個市場上,技術為王。如果咱們沒有一些好設備、新設備,就會缺乏競爭力,到時候像大化肥設備這樣的業務,就不一定能夠輪到我們頭上來了。”

  朱鐵軍深為贊同,他說道:“小林,你提的這個意見非常正確。這樣吧,你抽時間了解一下未來的技術動向,提出一個購買設備的單子,咱們每年爭取買進幾件,逐步地把廠子里的老日設備更新掉。你看如何。”

  林振華道:“朱廠長,這事不應當是我做吧?你看,我現在手邊的生產任務這么緊,哪有時間去研究最新的技術走向啊。”

  朱鐵軍一瞪眼,說道:“小林,你可別忘了,你還是技術科的副科長呢,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你們技術科的事,你能推得掉嗎?”

  林振華撓撓頭皮:“對哦,我還是技術科的副科長呢,我怎么把這事忘了。嗯,不對啊,咱們不還有正科長嗎?老范哪去了?”

  朱鐵軍道:“老范的知識有些老化了,不如你見識多。我聽說,你現在天天在家里讀英文書呢,咱們廠要搞現代化,還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

  “呃,好吧,我盡量吧。”林振華無奈地答應道。

  朱鐵軍道:“小林,你可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的工資是由我漢華機械廠發的,不是漢華實業公司發的。現在公司的利潤雖然很大,但咱們漢華廠這邊的事情也很重要。你不能把精力都放在公司里,要多花點時間回廠里來完成本職工作,知道嗎?”

  “IN!”林振華向朱鐵軍行了一個香港禮。

  臨離開漢華實業公司的車間時,孔海江悄悄地對林振華說道:“小林,我打聽一下,你們這個電風扇的出廠價,是多少?”

  “誰想代理啊?”林振華下意識地問道。這些天,他腦子里想的就是代理問題,雖說時下電風扇的產量還非常有限,不到急于開拓市場的時候,但建立自己的代理渠道,是遲早的事情,而且越早下手,就越能夠得到先手之利。

  “什么代理?”孔海江道,“就是我自己家里想買一臺,你給個出廠價吧,這點面子你得給我吧?”

  “老孔,你這話就見外了,就你一個大主任來,怎么也是一個成本價吧,我還能掙你的利潤?”林振華仗義地說道。

  孔海江大喜:“小林,我就知道你這個人夠意思,成本價多少?”

  “100塊,怎么樣,合適嗎?”林振華說道,這一點他倒沒有騙孔海江,他這一臺電風扇的綜合成本,也就是田塊錢的樣子。

  孔海江連忙答道:“合適,太合適了。小林,你給我留一臺,我下班就回去拿錢給你。”

  林振華道:“老孔,你別急,我這還有一個通知,想麻煩廠廣播室廣播一下,你看合適不合適。”

“政策好來人添勁千村萬戶笑盈盈不呀不靠天來不呀不靠神一把來鑰匙喲開金門  開呀金門”,“”

  中午時分,漢華機械廠的高音喇叭一如既往地響了起來,先放了一段李谷一唱的紅歌,接著,就聽到廣播員用那帶著豐華口音的普通話開始一段通知:

  “全廠的干部工人同志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廠勞動服務公司生產的睡蓮牌電風扇已經投產。為感謝全廠干部工人同志們一直以來對勞動服務公司的關心,勞動服務公司特規定,本廠干部工人同志凡需要睡蓮牌電風扇者,均可按照成本價比元購買,每名在崗職工和退休職工限購一臺,欲購從速。”

  “我倒啊,讓畢敏寫個稿子,怎么寫成這樣?你還能更沒文采一點嗎?”林振華聽著大喇叭里的通知,真是欲哭無淚。沒辦法,漢華實業公司還真找不出一個好筆桿子,會計畢敏勉強算是有點文化的,寫個稿子出來,也是充滿了宣傳腔。

  不過,漢華廠的工人們卻絲毫不覺得這篇稿子有什么不對的,他們從中聽到了一個信息,那就是每個人都有權利購買到一臺低價的睡蓮牌電風扇。這種電風扇大家已經看過了,著實是非常好看,據說市場價要賣到248塊錢,如果廠內價是100塊,那可就是天大的便宜了。

  對于電風扇的質量,大家都是非常放心的。漢華公司的青工們反映說,林經理對于質量的要求非常高,質檢環節一個接一個,稍有點問題就要返工,而且質量問題與生產人員的工資直接掛鉤,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一點岔子。在這樣的嚴防死守之下”想找臺有缺陷的電扇都不容易。

  有便宜占的時候,誰也不會放過,僅僅一天時間,在畢敏那里登記要購買電風扇的,就已經超過了500人,占全廠工人總數的姐以上了。有些人家是買了自己家里用”有些則是想著幫親威朋友買下。在那年代里,有關系能夠買到便宜貨,也是一種資本。能夠以成本價購買一臺電風扇這樣的機會,沒有人會白白扔掉的。

  這個成本價銷售的政策,是林振華在請教了幾位老人之后做出的決定。漢華實業公司名義上是獨立的,但其與漢華廠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電風扇投產之后,來找林振華開后門買便宜電風扇的熟人就絡繹不絕。豬紅陽等人作為公司的中層干部,也同樣受到了騷擾。

  在這種情況下,林振華最終宣布”一次性地向廠里的職工提供一次優惠,每人限買一臺,再想多要,就對不起了,最起碼也提按著出廠價180元購買。這個政策對于全廠職工一視同仁,無所謂遠近親疏。買完這臺之后,再有什么非份的要求,那就免開尊口吧。

  這個政策推出來之后,林振華自己也以身作則,堅決不給自己的親友批條子。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還請準岳父楊春山和他唱了一出雙簧。

  按照林振華編的劇本,楊春山選了一個公司里人最多的時候,來到公司找林振華,說有一個楊欣的遠房舅舅,聽說外甥女婿有點權力”想以成本價買一臺電風扇自用,問林振華是否可以。

  林振華當即表示毫無問題,并叫來畢敏”讓她收了楊春山A塊錢,發出去一臺電風扇。楊春山前腳剛走,林振華就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了80塊錢,交給畢敏”讓她把剛才那臺電風扇按出廠價入帳。

  這場戲,在林振華的默許甚至暗示之下”經畢敏之口傳了出去,迅速地傳遍了整個漢華公司。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自己的經理對于規章制度也是嚴格遵守的。連經理尚且如此,何況于自己呢?那年代的人相對都比較單純一些,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陰謀叫作“作秀”。

  對于限購的政策,廠里有些工人一開始不太理解,覺得反正是自己廠里生產的東西,還有什么可限制的。但林振華向他們算了一筆帳之后,這些人也就服氣了。

  成本價與出廠價之間,差出了80塊錢,全廠500多工人,每人一臺成本價的電風扇,僅此一項,漢華實業公司就少收入了4萬多元。

  “一下子少賺了4萬塊錢啊,林經理真是很不容易的。”

  “公司里都是廠里的孩子,大家也別貪心了,差不多就行了。”

  “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工人們這樣議論著,也就不再提額外購買的事情了。

  工人們這邊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是領導那邊的事情。梁廣平把林振華喊到自己辦公室,在對他領導漢華實業公司生產出新產品的事情進行了長達15分鐘的表揚之后,梁廣平提出一個問題:廠里有一些重要的關系戶,他們希望以成本價購買一些電風扇,漢華實業公司能不能予以滿足。

  梁廣平的這個要求,是代表廠部提出來的。漢華廠不能直接向這些關系戶送禮,一臺電風扇200多塊錢,如果直接送給關系戶,那是要犯錯誤的。但關系戶以成本價從漢華廠手里購買,那就是完全沒問題的事情,不算貪污,不算受賄,光明正大,拿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公開地說。在當年,這種作法是十分流行的,社會上普遍存在的開后門現象,其實大多數都是這種情況。

  “這個當然沒問題。”林振華呵呵笑著說,不過,話一說完,馬上就加進了一個限制條件:“只要廠里需要的數量不那么犬“”,

  梁廣平滿臉堆笑地問道:“林大經理,你就給我透個底吧,你們最多能夠拿出多少臺成本價的電風扇給廠里?”

  林振華反問道:“梁廠長,我能不能先了解一下,廠里說的關系戶,都是指哪些部門?”

  梁廣平道:“我算給你聽吧。首先一個,輕化廳這邊”廳領導和各個處”都要考慮吧?”

  林振華道:“這個用不了太多吧?輕化廳下面有四五家廠子都有生產電風扇,我估計廳里的領導對電風扇真沒多大的興趣。”

  梁廣平笑道:“林大經理,這個問題就出在你們身上了。你們的電風扇樣品一拿出來,就把其他廠子的電風扇給蓋過了。現在這年代,誰家買個東西不想買好的?有咱們的睡蓮牌電風扇在那擺著,其他廠子出的電風扇領導們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好吧,我錯了,我最大的錯誤,就在太優秀了。”林振華一臉郁悶地說道,“輕化廳這邊,能要多少臺?”

  “百十臺的樣子吧,其實有些領導也是幫自己的親戚朋友買。你放心,他們作為領導的,都是有分寸的,不是特別親近的朋友他們也不會開口。”

  “行,輕化廳給我們批了材料,拿點提成也是應當的。”林振華認了。

  “還有,就是省里的其他一些單位,像物資廳、省經委、省計委,這此可能都要十臺八臺的,主要就是和我們有聯系的那些處室。”

  “這個也可以。”林振華點頭道。最起碼像物資廳這樣的單位是得緊著點拍馬屁的,看看那此滿處苦哈哈地找門路弄原材料的鄉鎮企業,再想想自己只是動動嘴就拿到了五萬套風扇的材料這點馬屁算得了什么?

  “還有豐華縣的,省里六套班子,咱們也得表示一下吧?還有局、武裝部、教育局、縣中、衛生局、縣醫院、電力局、商業局、副食品公司“”

  “等等,等等。”林振華連忙打斷梁廣平,“梁廠長,咱們跟副食品公司怎么還有關系?”

  “當然有關系啦。”梁廣平道“小林,這過年過節的,大家不要多分點豬肉、雞蛋什么的?副食品公司說了給他們10臺成本價的電風扇,今年過年就給咱們廠2000斤豬肉的指標,這一家就能多分4斤肉呢。”

  “那商業局呢?”

  “布票啊,還有出口轉內銷的商品。今年咱們廠也有錢了年終獎估計每人都有一兩百塊錢,大家買點布做件新衣服什么的不需要商業局批條子?”梁廣平解釋道。

  林振華啞然失笑了,這可真夠搞的。這關系網,實在是太復雜了,每個單位都把自己能夠弄到的好處拿出來與其他有好處的單位共享。電風扇這種東西,在漢華機械廠不算是太稀罕的東西,但弄副食品公司去就是好東西了。副食品公司批個2000斤肉票,也不過就是大筆一揮的事情,可這就能夠讓整個漢華廠的各個家庭都飄起肉香。

  汝之毒草,彼之仙草,這真是一條真理啊。

  “好吧,所有這些單位,估計要多少臺?”林振華問道。

  “我算了一下,有200臺應該就夠了。”梁廣平說道,說到這里,他壓低了聲音,作出密授機宜的樣子:“小林,我跟你說,有些東西,也不能多給,多給就沒價值了。我就告訴他們,我手里就這么點指標。不管誰來要,我都會跟他說,這是我從別人那里擠出來的。這樣,他們就會記著欠了我們的人情,你明白了嗎?”

  “受教了。”林振華誠心誠意地說道,他不得不承認,在關系學方面,如果說梁廣平是個研究生,那么他林振華連個小學二年級都不夠。

  “這樣算下來,估計總共要400臺左右,小林,你看能不能讓公司做出點犧牲?”梁廣平這樣問道。他也知道,漢華實業公司現在已經獨立于漢華機械廠了,他要這些電風扇,其實就是在侵占漢華實業公司的利潤,林振華如果不同意,也是有道理的。

  林振華卻是點了點頭,說道:“梁廠長,你放心吧,我們漢華實業公司,永遠都是漢華機械廠的一部分,廠里的利益,就是我們的利益。這樣吧,我做個主張,給廠里算500臺,多余的這部分,梁廠長覺得該怎么用就怎么用。”

  梁廣平聞言大喜,不過,他并沒有全盤接受林振華的好意,而是獻計道:“小林,你既然有這樣的想法,我倒是可以給你出個主意。你拿出400臺的指標來,這算是交給廠子里的。另外100臺,你寫成條子,分別送給各個廠領導,這樣大家如果有個什么關系之類的,直接拿一張條子走就可以了。”

  “我在你這里統一寫好,請梁廠長你幫著我分發,不就行了?”林振華說道,他的懶勁犯了,覺得這種事情根本就不需要再親自去跑一趟,讓梁廣平代勞不就完了?

  梁廣平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小林,你這個人怎么不開竅呢?我幫你送,這個人情是誰的?小林啊,你還年輕,前途無量,你要培養起自己的關系網才行。你親自送到各個廠領導家里去,順便多和他們談一談,這對你有好處。”

  “原來是這樣。”林振華恍然大悟,再看梁廣平時,覺得此人似乎也不像自己過去感覺的那樣面目可憎了。

  林振華當然也不是傻子,他在人情世故方面,只是比較慵懶,但并非看不懂世情。這一年多來,梁廣平對他的態度明顯改善,而且很多時候頗有些推心置腹的樣子。林振華知道,這是梁廣平看中了他的潛力,把他當成一支潛力股在進行培養了。

  林振華記得自己在后世的時候曾經聽過一位營銷大師的課,那位大師說道:

  在你處于弱勢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可能成為你的威脅。但當你處于強勢的時候,曾經的敵人也會轉化為你的朋友。其實,世界上最好的謀略就是不用謀略,而是專心致志地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讓自己變強。

  只要你變強了,所有的敵人都會心甘情愿地與你交朋友。

  此時的林振華,至少在漢華廠里,已經具有這樣的實力了。

  “多謝梁廠長給我這么多指導。我也放句話吧,我小林也沒什么職權,現在就是電風扇這件事情,我還能說了算。梁廠長,你個人的親戚朋友里面,如果有誰需要電風扇的,梁廠長盡管跟我說,多了我不敢答應,田臺之內,沒有任何問題。”林振華拍著胸脯保證道,不過,也許是拍的力度狠了一點,他覺得頗有一些心疼,50臺啊,每臺少掙80塊錢,這就出去4000塊了。

  “哈哈哈哈,這是不用說的事情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小林是非常夠意思的。”梁廣平拍著林振華的肩膀,向他表示著親熱,“怎么樣,小林,晚上到我家吃飯吧?”

  “呃,這個就免了吧,楊欣還在家里等著我呢。”林振華趕緊遁了。

  在林振華忙著擺平廠里各種關系的時候,熊立軍已經滯著妻子陶暉到達了上海,開始按照林振華的布置,著手建設上海經銷處。

  陶暉已經正式地在單位辦了停薪留職手續,成為整個單位第一個下海的人。在這個時候,下海的情況已經出現,但敢于這樣做的人并不多。陶暉有熊立軍的幾萬塊錢存款作為保證,所以對于下海一事并無壓力。

  上海經銷處掛的是漢華實業公司的旗號,但賬號卻是欣欣商店的,與漢華實業公司在產權上相互獨立,充其量算是一個戰略性合作伙伴關系。欣欣商店有林振華一半的股權,其實算是肉爛在鍋里。

  林振華對于政策的多變性,還是有一些疑慮的,盡管最終的政策走向必然是鼓勵民營企業,但中間是否會出現什么波折,他不敢保證。在這樣的情況下,把雞蛋分別放在若干個籃子里,就非常重要了。

  至于在與熊立軍的合作中給他多少好處,林振華并沒有想得太多。林振華的眼界不限于這樣一個小小的經銷處,他想做的事情,比這要大得多。斤斤計較于蠅頭小利的人,是做不成大事的。

  熊立軍到達上海后,在淮海路邊上的一個里弄租了一處辦公用房,前面有個小門面,后面還有倉庫,加起來五六百平米,租金才400多塊。當然,400多塊錢對于當時的人來說,也是天價了,但林振華覺得簡直便宜得像是白揀一般了。

  在得知這個租價之后,林振華指示熊立軍,問問房主有沒有出售的意思。以他的想法,如果能夠花個幾萬塊錢直接買下來,放上4年”這一處房產起碼也得值上幾千萬了。可惜”熊立軍去問過之后,得到了一個否定的答復,人家說了,出租沒問題,出售是要上級領導批準的,而上級領導是肯定不會批準的。

  熊立軍在辦公房的門前掛上了“江南省漢華實業公司上海經銷處”的大牌子”又申請安裝了電話之類,這個經銷處就算是正式成立了。

  按照林振華的要求,經銷處雇用了四名職工,都是熊立軍從豐華縣帶過來的,包吃包住,月工資30元。就為了這四個名額,許多人就爭破了頭,要知道,這可是去上海工作,豐華縣城里還有不少人連省城南都市都沒去過呢”一下子就能夠到上海工作,這簡直是一步登天的感覺了。

  陶暉家里是送變電建設公司的,左鄰右舍的孩子都不少。得知招工的事情是由陶暉的丈夫負責的,不少人都跑到她家里去說情,要求她向熊立軍吹吹枕邊風,把自己的孩子招去。陶暉好不容易有了點官太太的感覺,對于這種求情的人,自然是滿口答應。但當熊立軍把這件事說給林振華聽時,卻被林振華一口否決了。

  “振華”你為什么不同意?”陶暉向林振華抱怨道,“這些人都是我認識的,用他們不是比用那些不認識的人更放心嗎?”

  林振華道:“小陶,不是我不給你面子,而是為你著想。你想過沒有,如果這些人到了上海之后”不聽老熊和你的指揮,你打算怎么辦?”

  “我們走之前都會說好的,如果不聽話”那就只好讓他們回來了。”陶暉想當然地說道。

  林振華道:“你覺得你能做到嗎?都是自己的熟人,你能拉得下臉?就算你能拉下臉,真的把他們都趕回來,你就不怕他們的父母去向你的父母告狀?到時候你會更麻煩。”

  “是啊”我怎么沒想到。”陶暉這才回過味來,發現自己想得太過簡單了”“好吧,我馬上就去回絕他們去。”

  這就是新日觀念的差異了。在市場經濟之前,人們之間的關系以人情為主,有點好處肯定都是想著照顧自己人的。但市場經濟起來之后,人們之間的關系就變得復雜了,即有人情,也有利益,在這時,如果人情和利益交織在一起,就必然會發生矛盾。林振華對這一點的認識遠要比陶暉深刻得多。

  最后,跟隨熊立軍兩口子一起來到上海的,便是四名與他們毫無瓜葛的年輕人。其中兩人來自于漢華機械廠,分別名叫戚慶輝和蔡艷勞:另外兩人是從豐華縣城招收的,名叫章文成和任云竹。這四個人正好兩男兩女,兩個小伙子負責管理庫房、運送貨物以及維修服務,兩個女孩子主要是擔任客服,還要承擔打掃衛生、接待客人等工作。

  上海人的房子面積都不大,熊立軍租的這處房子,除掉倉庫和門面之外,還有八個房間,其中他和陶暉占了一間,四名職工占了兩間,還有五間房子分別作為辦公室、接待室和客房。正應了那句話,叫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第一批睡蓮牌電風扇運抵上海的時候,已經是月份了,這可真不是一個賣電風扇的好時間。熊立軍拎著一個裝電風扇的紙箱子,開始逐門逐戶地上門推銷。

  “睡蓮電風扇“”,沒聽說過啊。”

  在上海紅星百貨商店,經理樂川皺著眉頭對熊立軍說道。他是一個矮胖子,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不過,胖子也有胖子的好處,那就是脖氣一般都會比較好。

  “呵呵,樂經理,我們這是新產品,剛剛投產不久。所以市場上還沒見過。”

  “你們是哪里的廠子?”

  “我們是江南省的。”

  “江南省,小地方嘛。”樂川小聲地嘀咕道,“你們的電風扇,定價是多少啊?”

  “批發價221,零售價248。”

  248?”樂川嘴刻成了一個夸張的弧形,“你們這電風扇不會是進口的吧?你知道我們上海的華生牌嗎?老牌子了,400毫米電容式,四檔琴鍵搖頭定時臺扇,前兩天剛降低,現在只賣210塊,你們剛出來的牌子就敢賣248?”

  熊立軍道:“樂經理”我們當然知道華生是老牌子”我們是不敢比的。不過,我們的電風扇有一些特殊的設計,外觀上、功能上,都和市面上的電風扇不太一樣,所以,這個售價高一些”也是正常的。”

  樂川大搖其頭:“你再搞什么特殊設計,電風扇不還是用來吹涼風的嗎?再說了,現在已經月份了,是電風扇銷售的淡季,你們再定一個這么高的價格,怎么賣得出去?你不知道吧,現在市場上的電風扇牌子不要太多喲,好多都已經滯銷了。”

  熊立軍道:“樂經理,我跟你空口白說也沒用,你看,我帶了一臺我們的電風扇過來,我現在就拆箱讓你看一看,你是老百貨了,這東西值不值這個價,能不能賣出去,你一看便知。”

  樂川勉強點了點頭:“你動作快一點吧,我這里還有很多事情。”

  “很快的,很快的。”熊立軍連聲說道。

  說罷,熊立軍把自己帶來的箱子從身后拉過來”手腳麻利地打開箱蓋,從里面把一臺睡蓮牌電風扇提了出來,放在樂川的桌子上。

  樂川本來對熊立軍有此不耐煩,只是礙于面子,不好直接回絕。但此時一見到這臺電風扇,他的眼睛就直了,情不自禁地從椅了起來,伸出手去撫摸電風扇的底座和支架。

  “這么小的底座,能站得穩嗎?”樂川詫異地問道。

  “樂經理”你掂一下看看。”熊立軍自信地說道。

  樂川果真掂了一下,一開始使的勁不夠大,居然沒有提起來,這一下”他的精神頭來了:“熊經理,這就是你們新生產的電風扇?”

  “對呀”怎么樣,還能入你的眼吧?”

  “不錯不錯。”樂川贊嘆道,“光是這個用料就非常不錯。你不知道,有些個鄉鎮小廠子,用料不要太節省喲,鐵皮薄得拿煙頭都能戳穿,很不經用的。我們上海人,都是很實際的,一個電風扇買過來,起碼要用20年,用料不行,誰會買你的?你們這個就非常不錯,你們這個底座是用什么做的?”

  熊立軍道:“這是一整塊的鑄鐵,我們自己的翻砂爐子里出來的。”

  “你們還有翻砂爐子?”

  “對呀,我們這個漢華實業公司,上面是漢華機械廠,是省屬中型企業。我們造的東西,比日本人造的還要好的。”熊立軍隨口就吹了起來,他好歹也是漢華廠出來的,對于漢華廠的事情了解得不少,所以也有吹噓的資本。他把前一段漢華廠攻關冰機主軸的事情向樂川說了一遍,聽得樂川如醉如癡的。

  “原來是正規企業生產的東西,怪不得,怪不得。”樂川說道,他用手在電風扇上來回摸了摸,又找到了新的優點:“熊經理啊,我發現你們這個風扇,外觀很好看,做工也是蠻精巧的,上面一點毛刺都沒有。”

  “這還不算呢。”熊立軍說道,“我插上電給你演示一下,你還會有驚喜的。”

  “好的,好的,我這里就有插座。”樂川忙不迭地幫熊立軍找著插座的位置,他似乎是忘記了自己剛才還在說這個風扇沒有什么前途。

  電源插好,樂川不等熊立軍動手,就親自上前按下了開關,一邊按一邊還在評論著:“開關也蠻不錯,很輕巧。聲音很小,你們用的電機也蠻好的嘛。這里還有兩個燈,哎呀,這個燈是不是次品啊,怎么亮了不到一下子就變暗了”,“”

  熊立軍得意地解釋道:“樂經理,這可不是次品,這是我們開發的現代化呼吸燈。你仔細看一下,它一明一滅,是有規律的哦。

  “哦,一明一滅,是故意這樣設計的是吧?”樂川聽明白了,他仔細地盯著那兩盞呼吸燈,看了兩三分鐘,忽然笑了起來:“蠻有意思,蠻有意思的。是叫作呼吸燈是吧,真的和人的呼吸很像的,這個放到房間里,晚上睡覺的時候看一看,能夠催眠的吧?”

  熊立軍拍著馬屁說道:“樂經理真是眼光獨到啊,一眼就看出呼吸燈的妙處來了。這個燈配有單獨的開關,如果用戶不喜歡,隨時可以關掉的。”

  “好,好!”樂川贊不絕口地說道,“對了,熊經理,你剛才說這個電風扇的價格是多少?”

  “批發價221,零售價248。”

  “不貴不貴!”樂川說道,“華生在降價以前,也要賣到237。它那個功能還沒有你這個全的。現在上海人也有錢了,買東西不在乎錢的。”

  熊立軍心花怒放:“那么,樂經理,你們商店愿意承銷我們的電風扇了?”

  “可以,我們馬上可以簽合同。不過,我們丑話要說在前面,你們后面的產品,質量要和你這個樣品是一樣的,如果質量達不到樣品的要求,我是可以拒絕收貨的。”

  熊立軍拍著胸脯說道:“這完全沒有問題,我們公司引進了日本的全面質量管理技術,每一個環節都有質量保證的。”

  “那好,我們第一批先要姐臺,賣一下看看市場反應,如果反應好,我們再訂后面的貨,熊經理,你看如何?”

  “要500臺?”熊立軍有此意外,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樂經理,現在是冬季了,買電風扇的人,怕是不會太多吧,這500臺,能不能賣出去啊?”

  樂川不以為然地說道:“冬季是冬季,冬季也有人要結婚吧?你有這么漂亮的電風扇,人家買來當嫁妝也是好的呀。兄弟,上海很大的,全市有500多萬人呢,消化你這500臺電風扇還消化不掉?”

  “那就太好了。”熊立軍道,“我們第一批貨已經運到上海了,我明天就安排人給你送過來。”

  “第一批先送100臺來吧,后面的看情況再送。”樂川說道。

  “沒問題,100臺就100臺。”

  “還有一個事情,你們這個電風扇,畢竟是個新牌子,東西雖好,但別人不知道,你也是沒辦法。所以呢,我的建議是,你們最好搞搞什么宣傳,做做之類的,你看怎么樣?”樂川給熊立軍出著主意。

  熊立軍信心滿滿地說道:“樂經理,你就放心吧,我出來之前,我們老大已經給我設計了一整套的方案,我們隨時可以啟動。”(。

  “各位,瞧一瞧,看一看了,睡蓮牌電風扇自爆十犬缺點!”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睡蓮牌電風扇出現十大缺點了!”

  在繁忙的淮海路上,突然響起了一陣不和諧的吆喝聲,幾名穿著印有“睡蓮牌電風扇”字樣服裝的宣傳員,一邊喊著駭世驚俗的話,一邊向過往的行人發放著宣傳材料。

  “怎么回事,這個廠家不是有病吧?”

  “說不定是競爭對手在栽贓吧?”

  “睡蓮牌電風扇,沒聽說過啊。”

  行人們紛紛在心里嘀咕著,同時接過宣傳員們遞上來的宣傳頁,觀看著上面的內容。

  漢華實業公司的宣傳頁,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只有一個字,那就是丑。整個宣傳頁上滿滿當當的都是文字,一張圖片都沒有。印刷也是黑白二色的,用的是同一個字號的宋休字。

  即便是這樣難看的一張宣傳頁,在印刷的時候也費盡了周折。印刷廠非要熊立軍出示公函,否則便不能印刷。熊立軍哪能弄得到這個東西,無奈何,只能去求樂川出面。樂川在印刷廠那邊倒還真有幾分面子,他從紅星百貨公司出了一個函,終于使印刷廠答應幫熊立軍印刷這批宣傳材料了。

  宣傳材料上的內容,出自于林振華的惡趣味,他仿造后世有些廠家使用的明貶暗褒的方法,別出心裁地設計出了睡蓮牌電風扇的十大缺點,讓熊立軍帶著威慶輝、章文成沿街吆喝,吸引眾人注意力。

  “缺點之一,睡蓮牌電風扇質量太好,一臺電風扇能夠用上三代人,導致下一代產生不勞而獲的思想。”

  “缺點之二,睡蓮牌電風扇過于美觀”以至于丈夫回到家總是先去看電風扇”而無視妻子的存在,容易導致家庭矛盾。”

  “缺點之三,睡蓮牌電風扇超靜音,人們經常會忽略電風扇正在運轉,出門的時候很容易忘記關機,導致電費的損夾。”…”

  這種自貶手法”在后世曾經流行過很短的一段時間,的確很能起到搶眼球的作用。但很快就被消費者唾棄了,因為這種手法有些小看消費者的智商,第一回出來的時候讓人覺得新鮮,但用得多了,就成鬧劇了。不過,時下還是市場經濟極度不發育的年代,這種炒作的效果異常地好,所有拿到宣傳材料的人都被這種新奇的手法給吸引住了。

  “這哪是什么缺點嘛,分明都是優點啊!”腦子轉不過筋的人們一整天都處于納悶之中。

  “真的有這么神嗎?下班以后一定要去看一看。”這是讀懂了宣傳頁內容的人們的想法。

  “小王”我今天在淮海路看到一個宣傳材料,上面寫的東西可好玩了,我念給你聽聽啊,笑死我了”,…”這是戀愛中的小伙子們,終于又找到跟女友堡電話粥的話題了。

  在經過質疑、嘻笑之后,眾人都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睡蓮牌電風扇,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神器呢?

  宣傳材料上寫得很清楚:紅星百貨等五家百貨公司,同時上架銷售,數量有限”欲購從速。

  “睡蓮!睡蓮!”

  下班時分,紅星百貨公司的電器柜臺前掀起了一陣狂潮。開始人們只是帶著看熱鬧的心態前來圍觀,等到電風扇一擺上柜臺,眾人的目光就被死死地抓住了。尤其是那些充滿小資情調的姑娘和少婦們,更是恨不得馬上把這種漂亮的風扇抱回家去。

  “老張,你看這風扇多漂亮啊”跟它一比,咱們家里那個,太土氣了!”一位時髦少婦揪著自己的丈夫說道。

  丈夫一臉郁悶:“可是”小李啊,咱們家里那個,是前年才買的哦。”

  “拿去賣掉就好了,鄉下的表舅家里一直說要買電風扇的”我們便宜一點賣給他們就好了。”

  “這個電風扇,看著不太結實吧?這么小的底座”風一吹就會倒掉的樣子耶。”

  “不會吧,我怎么覺得它放在那里蠻穩當的。”

  熊立軍站在柜臺里面,看到如此火爆的場面,不由興奮得熱血都要沸騰起來了。他撤過一把凳子,站在上面,舉起一臺電風扇對眾人喊道:

  “各位,歡迎大家來參觀選購睡蓮牌電風扇,我是生產廠家江南省漢華實業公司駐上海經銷處的經理,我叫熊立軍,大家就叫我小熊好啦。大家看,我手上的這臺電風扇,就是我們生產的睡蓮牌電風扇。為了方便大家看得清楚,我把它掛在墻上,讓大家欣賞。”

  喊完這句,熊立軍裝模作樣地在墻上找了一遍,大聲地嘀咕道:“哎呀,墻上怎么一個釘子都沒有啊。不要緊,小戚,你給我拿一個釘子過來。”

  站在下面的戚慶輝立馬遞上去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大號水泥釘,熊立軍抓著手上電風扇的底座,拿它當成錘子,咣咣咣地幾下,就把釘子砸進了墻里。

  這一來,家電柜臺前的人幾乎都像瘋了一般地喝起彩來,這個做得實在是太給力了,能夠拿來當錘子用的電風扇,還有哪家能夠生產出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在物資缺乏的年代里,一件商品的耐用性也是消費者非常重視的事情。在美觀與耐用相沖突的時候,大多數的人都會選擇后者。

  林振華不懂得消費者心理學,但他善于聽取意見。在電風扇設計的過程中,他請教了各種身份的人,把大家的想法一一記下,然后都落實在設計之中。電風扇的這個鑄鐵底座,就兼顧了美觀與耐用這兩個特征。

  在成本方面,并沒有太多的增加,因為漢華機械廠自己就有翻砂車間,能夠熔煉鐵水。風扇的底座又不需要多高的機械性能,隨便找點廢鐵熔了就能夠鑄出一大批來。

  “我要一臺!”

  “給我拿一臺!”

  “老張,你趕快去回家去拿存折取錢,要不就來不及了!”時髦少婦急眼了。

  “現在銀行都下班了”哪里還取得到錢嘛!”名叫老張那位丈夫苦著臉”心里不斷地罵著生產這種電扇的廠家。尼瑪的,你就不能把電扇生產得丑一些嗎?

  “那就趕快去找人借吧,對了,你四姨家里是做生意的,手里肯定有現金的。”

  “小李,你沒有搞錯吧”我四姨家是在浦東哎,你叫我現在去啊。”

  這通熱鬧啊,幸好紅星百貨商店的售貨員們對于這種搶購緊俏商品的場面并不陌生,頗有些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淡定作派。他們指揮著顧客們排成長隊,然后一臺一臺地開票、收錢、發貨。

  正如樂川所說的,上海人的購買力十分可怕,盡管是下班時間,許多人兜里都沒有帶著現錢,但100臺電風扇還是迅速地就被搶購一空了。無數騎著自行車氣喘吁吁趕過來的顧客圍著家電柜臺大聲地詢問著下一批貨什么時候能到。

  “各位,明天我們還會再投放400臺,歡迎大家前來選購!”熊立軍站在高處,大聲地宣布道。

  “那位經理,你墻上那臺能不能賣啊!”有眼光的顧客一眼看到了熊立軍拿來做展示的那臺,此時還以一種很可笑的姿態掛在墻上呢。

  “這一臺?”熊立軍一愣,他把那臺電風扇摘下來,看了看底座,說道:“不好意思啊剛才砸釘子的時候,下面的漆有點磕掉了。”

  “沒關系沒關系,下面的漆怕什么,又沒人看到的。

  “就是,回去自己找點漆補補就是了。我要了,賣給我吧!”

  “憑什么給你是我先看見的。”

  “是我先說的!”

  最后,這臺底下掉了點潦的電扇也成功地賣出去了,比市場價便宜了3塊錢。買到這臺電風扇的顧客覺得像是揀到了便宜一樣不就是一點點漆嗎,即不影響美觀,又不影響使用,便宜3塊錢呢抵得上兩天的菜金了。

  在反復說明第二天還有新的電風扇到位之后,顧客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心里暗想著明天是不是在單位請個假,一早就來排隊。經理說了,明天只有400臺,看今天這個陣勢,不提前排隊估計根本就買不到吧。

  送走顧客們,樂川笑呵呵地走到熊立軍面前,對他說道:“熊經理,祝賀你啊。現在市面上這么多電風扇,你們一個新牌子就能夠賣這么好,真是可喜可賀啊。”

  熊立軍連忙說道:“哪里哪里,我們都是托樂經理的福。不是你們紅星百貨商店的聲譽好,我們的電風扇哪里賣得出去嘛。”

  “不過,熊經理,你剛才在我墻上敲釘子,這算是破壞公物哦,是不是要賠償一下子?”

  “這,。””熊立軍一下子被噎住了,可不是,人家的百貨商店可不比漢華廠的廠房,人家刷得白白的墻,自己就這樣生生砸了一個釘子進去。

  “樂經理,你說怎么賠吧。”

  “很便宜的了,就是你再給我發2000臺的貨。”樂川露出了奸商嘴臉。

  熊立軍道:“沒問題,不就是2000臺嗎,你樂經理要,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樂川當然不會真的心疼墻上的釘子眼,相反,他覺得熊立軍這一著實在是很高明。估計現在這會,已經有半個上海的人都知道睡蓮牌電風扇可以當錘子用了。想想看,外觀漂亮、功能實用,還能防身自衛,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實在是居家旅行、殺人越貨的最佳選擇啊。

  這邊剛把2000臺的事情敲定,一名售貨員帶著兩個人從外面走進來了。前面一位,垂頭喪氣的,正是熊立軍的手下章文成,后面一位,身穿制服,一臉嚴肅,居然是位警察。

  “誰是漢華實業公司的經理啊?”警察黑著臉問道。

  “我是,我是。”熊立軍連忙上前,二話不說先遞過去一支煙,“警察同志,我是漢華實業公司上海經銷處的經理熊立軍。”

  警察擺擺手,拒絕了熊立軍遞上前的煙,說道:“這個人是你們單位的職工嗎?”

  “是的,他犯什么事情了?”

  “他在馬路上發宣傳材料,這個事情,有沒有報派出所批準啊?”

  “這還要報批準?”熊立軍有些傻了,不會吧,在豐華經營欣欣商店的時候,他就干過這種事情的,沒聽說派出所還管啊。

  樂川走上前來,接過熊立軍手上的煙,遞給那警察,說道:“小倪啊,這個事情是個誤會。熊經理是從外地來的,不了解我們上海的規定。我呢,也忘記了提醒他,所以搞出了這個誤會。”

  那警察名叫倪俊武,是分管這一片的,與樂川自然是很熟。見樂川出來說話,他的臉色和緩了一此,接過了煙,熊立軍連忙上前按著打火機給他點燃。

  “我剛才聽這個小伙子在街上喊,說什么睡蓮牌電風扇的十大缺點,你們這是搞什么名堂,是不是在誣蔑其他廠子的產品?這是不允許的,知道嗎?”倪俊武說道。

  樂川笑了起來:“小倪,你不知道,這是他們自己搗自己的漿糊。這個睡蓮牌電風扇,就是他們自己的產品。他們說是說十大缺點,其實都是優點呢。”

  “哦,還有這個說法?”倪俊武也起了好奇心,“是怎么回事?”

  不等熊立軍自己說,邊上有售貨員就已經雞一嘴鴨一嘴地把所謂十大缺點都說了一遍,倪俊武聽了連連搖頭道:“這也太夸大了,真有這么好嗎?”

  樂川笑道:“好不好,顧客知道的。你看,我這里還有幾個牌子的電風扇賣不動,他們這個,就兩個鐘頭,1比臺出去了,明天還有400臺,我擔心都不夠賣的。”

  “有這么好嗎?”倪俊武似乎有些心動的樣子。

  熊立軍何等有眼色,見此情景,偷偷地向樂川使了個眼色。樂川也是老江湖了,平日里與派出所的關系也不錯,自然知道該怎么做。他對倪俊武說道:“小倪,你如果感興趣,明天可以帶劉所長他們一起過來看一下子,我給你們派出所留五臺好了。至于價格嘛,我們現在零售價是248,給你們派出所的話“…”

  “可以按出廠價,180一臺。”熊立軍當即表態道。他想起林振華對他說過的話,這個派出所,應當是值得結交的對象了。

  “那就太感謝了。”倪俊武滿面春風,全然沒有了剛進來時那種冷若冰霜的樣子。他和樂川、熊立軍隨便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了,臨出門前,他像是無意似地說了一句:“熊經理,你們如果明天還要發單子,記得到派出所來做個備案。”(。

  聽到張智方的自我介紹,朱鐵軍走上前去,與他握了握手,也同樣自我介紹道:“張經理,你好,我是漢華機械廠的生產副廠長,我叫朱鐵軍。]這位是我們技術科長范世斌,這位是我們技術科副科長林振華。…”

  張智方與范世斌和林振華分別握了握手,謝春艷安排他們分別落座,然后對朱鐵軍一行說道:“張經理是從上海過來的,他聽說我們21萬冰機主軸攻關的過程中,用到了仿五軸加工的方法,非常感興趣,想和我們接觸一下,看看有沒有什么合作的機會。”。

  張智方說道:“是的,我們公司呢,也經常要生產一些特殊曲面的東西,這方面的加工工藝,一直是一個難題。前不久,我從一個朋友那里聽說,你們江南省居然有企業能夠用數學的方法解決這個難題,這不,我就慕名而來了。我這兩位同事,常清波和于文正,都是我們技術科的同志,他們對這個問題非常有興趣。…”

  朱鐵軍一指林振華,道:“仿五軸這個事情,主要是小林負責的,有關的技術問題,你向他了解吧。”

  林振華看了看張智方等三人,說道:“不知道張經理單位上一般加工什么樣的件,我們漢華廠在這方面倒是進行了一些技術儲備,也許可以給你們提供一些幫助。不過嘛,各位領導都在這里,有些話我可能也不合適講,那就是仿五軸的加工技術,我們也是投入了很大成本去研發的,所以嘛…,……。

  “小林!”謝春艷不得不出言干涉了,林振華這話,很明顯就是在暗示費用的問題,這個張智方來的時候”出具的是上海市化工廳開的介紹信”怎么也算是兄弟單位了,怎么能一張口就談錢的問題呢?

  唉,這個小林,哪都不錯,就是這個經濟掛帥的思想,有點太嚴重了。謝春艷在心里暗暗地說道。

  張智方對此卻不以為忤”他呵呵笑道:“小林同志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我們不會白白占用你們的成果的。如果我們雙方能夠合作,費用方面,我們一定會充分考慮。”

  林振華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好不容易弄出一個核心技術,哪有白白扔出去的道理。想讓我們幫忙,可以啊,拿錢來,或者是拿別的好處來。他向謝春艷投去一個抱歉的眼神”然后對張智方問道:“那么,你們想了解什么呢?…”

  張智方向坐在一旁的常清波和于文正二人示意了一下,兩個人便開始發問了。他們在此前已經從謝春艷這里看過了那張冰機主軸的圖紙,也知道其中幾個異型面的加工非常因難。于是,他們便從加工細節上開始問起,幾乎每一個技術問題都不放過。

  林振華是親自操作過這個過程的,所以回答起來沒有任何因難。不過,在他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有此心驚”因為常清波和于文正兩個人的專業功底甚是了得,許多地方林振華只是稍微一提,他們就能夠把細節想明白,而且還能提出很有針對性的疑問。]也虧得林振華沒有說假話,否則三兩句就被兜了底了。

  “張經理,看起來”他們廠對這個技術的掌握的確非常好,難怪他們能夠用機加工的方法完成主軸的加工。”常清波對張智方說道。

  于文正則有些遺憾地說道:“有些進一步的技術細節,林科長可能是不太愿意透露吧”尤其是涉及到包絡曲線的計算問題,我覺得林科長似乎有此保密的意思。”

  張智方對于文正說道:“人家好不容易研究出來的技術,有所保留也是應該的嘛。…”

  林振華連忙道:“沒有沒有,謝廳長做證”我絲毫沒有保密的意思。只是我不知道你們打算造一個什么東西,有關曲線推導方面的事情”本身也不是我做的,其實主要工作是我們廠里一個木模工做的,今天他沒有過來,所以我也就說不清楚了。…”

  “木模工?。”張智方如所有人一樣震驚了,“你們的木模工還負責算曲線?”

  朱鐵軍道:“是一個叫胡楊的工人,家里成份稍微高一點,所以平時比較保守。他很愛學習,技術水平非常不錯。我們幾次說要調他去技術科,他都不肯,所以就一直當著木模工了。”

  “真是浪費人才啊。…”張智方說道,“什么成份高低,家里還是富農呢,出身是不能選擇的,個人的道路是可以選撐的。”。

  此言一出,眾人都有此愕然了,都覺得這個業務經理底氣實在是太足了。張智方自己說完,也覺得有些唐突,連忙向眾人笑了笑,說道:“小林科長,我們今天過來,主要是向你們請教的。我們現在正好有一個部件需要加工,也是涉及到一些異型面,不過呢,比你們那個主軸要復雜得多。我想請你給我們看看,有沒有可能設計出一套機加工的方法,把它解決了。”。

  “什么樣的部件?…”林振華問道。

  張智方向常清波做了個手勢,常清波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張圖紙,遞給林振華,說道:“林科長,這是我們的設計圖紙,請你看一看。”

  林振華接過圖紙,攤開來看,范世斌也探了一個腦袋過來。朱鐵軍對于這種東西沒有太多的了解,也就不給他們添亂了。

  在圖紙上,畫著一個形狀怪異的東西,像一片巨大的葉子,彎曲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林振華看到這張圖時,第一個反應就是有人要砸自己的場子,因為這太像是電風扇的葉片了。但旋即他就反應過來了,這決不是電風扇的葉子,電風扇的葉子沒有必要做得這樣復雜。

  他知道,自己見過這張圖紙,沒錯,胡楊上次讓他加工的那個異型工件,就是這個樣子!二者雖然有些差異,但它們肯定是同一類東西!以他作為一個機械專業研究生的眼光可以看出來”這東西要么是船舶上使用的螺旋槳”要么就是汽輪機上使用的葉輪。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眼前這位腰板直得像個職業軍人一般的所謂張經理,身份必定不凡。而漢華廠的那位木模上,說不定與張經理之間,有著一些莫名的瓜葛。

  林振華的心抨抨地跳了起來,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摸到了一扇門”拉開這扇門之后,走出來的會是什么呢?

  “這不是你們辦公室擺的那個東西嗎?”范世斌也看出來。

  林振華按捺住內心的波動,裝作平靜地對張智方說道:“張經理,你們這張圖,只標了形狀參數,沒有標尺度參數,不知道你們最終加工出來的東西,應當是多大?”

  張智方沒有說話,常清波替他答道:“林科長,尺度的問題”我們先不談。你先估計一下,像這個曲面的方程,你,當然還有剛才說的那位木模工師傅,能不能做出來。”

  林振華道:“咱們口說無憑,不瞞各位,我們前一段時間,自己閑著沒事,就曾經加工過一個類似的曲面。這樣吧”稍等一下,我向廠長請示一下,看看能不能讓廠里把我們那個工件,以及胡楊師傅,一塊都送過來。”

  朱鐵軍當然沒什么意見,林振華向謝春艷請示了一下之后”用她桌上的電話撥通了漢華廠,找到孔海江,讓他馬上派一輛車”把漢華實業公司辦公室里那個異型工件以及胡楊一起帶到南都

  林振華記得,胡楊一直不愿意和軍方打交道,所以上次嚴元和邀請他去常紅廠幫忙,便被他回絕了。這個張智方”如果林振華沒有猜錯的話,應當與軍方有一定的關系。而他所以會來到江南省”說不定正是那個嚴元和透露的消息。

  也許,到了請胡楊出山的時候了,像胡楊這樣優秀的人,的確不應當埋沒在漢華廠。

  但讓他出現在張智方的面前,到底是福是禍呢?

  從豐華到南都,也就是60公里的路程。一個小時過后,漢華廠的一輛卡車開進了辦公廳的大院,車廂里放的就是那個異型工件,撤運工鐘如林和呂保安從車上跳下來,正遇到從樓上聞訊下來的林振華一行。

  “小林,你們那個工件,我們給你送來了。”鐘如林說道。

  林振華道:“鐘師傅辛苦了。對了,老胡呢?我不是讓他一起來的嗎?”鐘如林道:“老胡出去鋸板子去了,孔主任怕廳里領導著急,就讓我們先過來了。”

  他們在這邊聊著,張智方、常清波和于文正三個人也已經走過來了。林振華上前招呼道:“張經理,常工、于工,我們那個件已經運過來了,不過呢,這個件太重了,不好卸車。你們如果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到車上去看。”

  “沒問題。”常清波和于文正一齊答道,兩個人手一搭,身手敏捷地跳上了車廂。剛一上去,兩個人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呼。

  “怎么回事?”張智方走在后面,聽到兩個手下的驚呼,不由得出聲問道。

  “張經理,你看。”常清波蹲在車廂里,指著那個工件對張智方說道。

  卡車的后擋板已經放下來了,張智方站在車下,也能看到車廂里的工件。他只看到第一眼,臉上就現出了驚愕的表情,這與剛才林振華看到他們拿出的圖紙時的表情毫無差異。他的心態也和林振華一樣:太相似了!

  “小常,你覺得這和你們設計的那個,是一回事嗎?”張智方問道。

  常清波仔細觀察著這個工件,小聲地回答道:“張經理,這應當是一個五比一的模型。用途和咱們設計的應當是完全一致的,但設計思路上有一此差別。我沒有做計算,但直覺告訴我,這個設計對主機的要求降低了,速度還能提高一此。”

  于文正用手撫摸著工件上的一個曲面,沉思著說道:“這個地方,有一個小弧面,我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不過,我感覺和我一直都沒有解決的湍流問題有關,這個弧面,可能是用來消除湍流噪音的。這一點,需要進行實側才能判斷出來。”

  張智方詫異地問道:“怎么,你是說,這個東西比你們設計的還要好?”

  常清波和于文正同時點了點頭,說道:“即使不比我們現在設計的更好,至少設計者有獨特的思路,是我們所不了解的。”

  張智方轉過身,走到林振華身邊,瞪起眼睛問道:“林科長,我想問一句,你們怎么會有這個東西?”

  林振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這個東西其實是一個試驗品,主要目的是為了檢驗我們的加工算法是否正確。”

  “它的設計圖紙是從哪來的?”

  “是……”林振華想起胡楊給他的那句托辭,便拿出來應付道:“這個圖紙是從一本美國出的機械加工手冊上抄過來的。”

  “這不可能!”張智方斷然地說道:“這樣的圖紙,怎么可能出現在公開出版物上?我不怕告訴你,這樣一張圖,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最核心的軍事機密!”

  最后一句話,張智方是壓低了聲音說的,但周圍的幾個人也都聽見了。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朱鐵軍等人都驚住了,他們看看張智方,又看看林振華,不知道為什么事情會變化成這個樣子。

  林振華點點頭,說道:“張經理,你說的可能也有道理。其實,這張圖紙是我們胡楊師僂畫的,到底他為什么要畫這張圖紙,我也不太了解。”

  “他人呢?”張智方逼問道。

  “剛才我們的車來得匆忙,他正好不在廠里,所以就沒有過來。要不你們再等等,我打電話讓廠里馬上找到他,再用車把他送過來。”

  “不必了!”張智方說道,“我現在就跟你們去漢華廠。”

  “啊?”這回輪到林振華吃驚了,“怎么,張經理,這個人非常重要嗎?”

  張智方點點頭道:“沒錯,這個人很可能是一個天才,是我們極其缺乏的人。也有可能……唉,現在也說不清楚,走,我們馬上走,我必須馬上見到他。”(。

  張智方執意要馬上去漢華廠,倒是弄得謝春艷很不好意思。]廳里的小車子都出門了,她也找不出車來送張智方,最后,張智方就擠在漢華廠開的那輛美國吉普上。常清波和于文正更悲摧一點,只能坐在卡車的車廂里,不過,他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因為他們正想好好地研究一下這個異型工件。

  “小伙子,速度再開快一點。

  …”張智方坐在吉普車的副駕駛座上,對開車的王擒虎說道。此時,他們坐的車正以80公里的時速在飛奔,但張智方還是覺得太慢。

  “張經理,這速度已經夠快了,再快就要出危險了。”朱鐵軍好意地提醒著。

  張智方滿不在乎地說道:“不會的,美國佬的車子,性能沒問題的。當年,我開這個車,100碼都跑過。”

  “張經理也會開車?”王擒虎好奇地問道。

  張智方呵呵笑道:“小伙子,我比你大那么一點的時候,開著這車,在三八線上跑過幾個來回呢。”

  “三八線?”全車的人都來了興趣,“怎么,張經理當過兵嗎?”

  張智方點點頭:“沒錯,我是當過兵。抗美援朝的時候,我當團長,帶著部隊一直打進了漢城的。…”

  朱鐵軍道:“這么說來,張經理是我的老首長了,抗美援朝的時候,我是個新兵。”。

  “哦,朱廠長也是當兵的出身?…”

  朱鐵軍用手指點了幾下:“小王、小林,加上我,都是當兵的出身。對了,這里就剩下老范沒當過兵了。”。

  “在你們面前,我就是一個新兵蛋子。”林振華郁悶地說道。

  小吉普帶起一路塵土,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回到了漢華廠。朱鐵軍把張智方帶進自己的辦公室,然后安排人馬上去找胡楊。結果”孔海江找了一圈胡楊沒找到”索性跑到廣播室去喊了起來:“翻砂車間的胡楊師傅,請馬上到朱廠長辦公室去,有人找!”

  胡楊還沒到,常清波和于文正都已經趕到了,一齊坐在朱鐵軍的辦公室里,等看見這位神奇的木模工。孔海江安排人趕緊給他們倒水”又通知小食堂準備飯菜。他搞不清楚張智方一行的來頭,但聽朱鐵軍說那個意思,好像輕化廳對這一行人也很重視,那么招待一頓便飯是必須的了。

  胡楊剛剛從木材廠鋸了板子回來,滿身都是木屑。聽到說朱鐵軍找他,他不知是什么事,也顧不上換衣服,便大步流星地來到了朱鐵軍的辦公室。

  一進門,胡楊就愣住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張智方本來正在和朱鐵軍聊著閑天”一見胡楊,他騰地一下站起來,直勾勾地看著胡楊,眼睛里百感交集。

  “老胡,你們…,……認識?…”林振華走上前去,小聲地對胡楊問道。

  胡楊沒有回答林振華的問話,他緊緊地咬著嘴唇,似乎在控制著翻涌的情緒。

  “原來真的是你!”張智方用低沉的語氣說道。

  “你…,……你怎么找到這里了。”胡楊壓抑著激動問道。]

  “我一直在找你,可是沒有想到你會躲在這里。常紅機械廠的嚴元和剛跟我說的時候”我還沒想到是你。胡楊,胡楊,你怎么會想到用這樣一個名字的?”。

  胡楊抬頭看著天花板,以此來避免自己的眼淚滴落下來,他緩緩地說道:“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海了。…”

  “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張智方問道。

  “晦年”院里搞武斗,穆主任為了保護我,把我安排到了一家三線廠。我在那里工作了幾個月之后”那里也開始武斗了。廠長受過穆主任的交代,又通過他的關系,把我轉到了地方上,最后就到了漢華機械廠。”

  張智方點點頭:“難怪”老穆已經去世了,臨死前也沒有透露你的去向”所以誰也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

  “我聽說了,他也是被打死的。”胡楊黯然地說道。

  “動亂結束已經五年了,你為什么不回來?。”張智方逼問道。

  “我……,…我不知道。…”胡楊怯怯地答道。

  “你不知道?…”

  “是的,我想過要回去,可是,每一次都沒能最后下定決心。那個地方,是小模的傷心地,也是我的傷心地,我不敢回去面對那里的一切。…”

  “傷心地?原來你是因為這個而沒有回去找我們。…”張智方喃喃地說道。他突然換了一個話題,對胡楊問道:“1974年,西沙海戰,你看了報紙上的新聞嗎?”

  “看了…”胡楊道。

  “有什么感想?”

  “咱們用小艦戰勝了大艦,這是海軍同志們的光榮。可是,一個決法大國,面對南越這樣一個跳梁小丑,居然還只能是用小艦打大艦,這是我們軍工人的恥辱。”胡楊恨恨地說道。

  “啪!。”張智方猛地一拍桌子:“你還知道恥辱!你還知道自己是個軍工人!現在全軍上下都在急著換裝備,海軍的將士們急著要大軍艦來保衛海防。軍工部門的技術人員和工人們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恨不得把一個當成兩個人來用。而你呢!一句傷心地,就能成為你逃避自己責任的借口嗎!黨和國家花了這么多錢來培養你,就是讓你和組織談傷心的嗎!”。

  胡楊的心理防線被張智方這一聲斷喝給擊潰了,眼淚順著雙頰灑灑地流淌下來,他用顫抖的聲音問道:“我,我沒想逃避,可是,我不知道組織上還能接受我嗎?”

  張智方怒氣沖沖地喝道:“組織上從來也沒有拋棄你,是你自己不愿意歸隊。我們的政策是,來去自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不會強迫你。你如果不愿意歸隊,現在就可以走了!…”

  胡楊使勁地咬了一下牙,用袖子抹掉了臉上的眼淚”走到張智方面前”立正站住,胸膛挺得像標槍一樣筆直。他舉起手,向張智方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大聲地報告道:

  “部長同志,海軍艦艇研究院推進器系統工程所總工程師劉向海,請求歸隊!…”

  這一聲吼出”整個屋子里的人都震驚了,什么,海軍!總工程師!這難道就是那個平淡無奇的木模工胡楊嗎?

  在所有的人中,最感到震驚的,莫過于林振華了,他在心里大聲地說著:這可是劉向海啊!這就是劉向海啊,牛人中的牛人,大神一般的存在啊。

  林振華清楚地記得,在華青大學機械系的系史中,曾有這樣的記載:

  劉向海華青大學機械系1956屆畢業生,公派赴蘇聯列寧格勒大學學習船舶動力專業。1960年,他以一篇名為“大槳葉推進器降噪動力模型”的論文,推翻了蘇聯某著名推進器專家提出的理論,轟動了蘇聯軍工界,被譽為海軍工程天才。

  在取得博士學位,學成回國之后,劉向海被分配到海軍艦艇研究院工作。因為在幾種型號的艦艇推進器研究中做出的杰出貢獻,他被破格提拔為推進器系統工程所總工程師時年僅有4歲。

  可惜,好景不長。十年動亂開始后,艦艇研究院受到造反派的沖擊。劉向海的業務領導、也是他的岳父泰教授被活活打死,劉向海在混亂中不知去向。直到林振華讀研究生那個時候,劉向海的下落依然是一個不解之謎。

  林振華的研究生導師姚鶴良教授,早年曾與劉向海有過不少交往偶爾與自己的學生談起劉向海的時候,總是感慨萬千,抱怨天妒英才。

  誰知道眾人苦尋不著的劉向海,居然隱姓埋名,變成了這個名叫胡楊的木模工。如果沒有林振華的穿越,也許他就會以一個木模工的身份漸漸老去然后平平淡淡地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外。

  我真是糊涂啊,怎么就沒往這里想呢林振華在心里不斷地埋怨著自己。事實上,這種埋怨也是毫無道理的,在謎底揭開之前,誰能夠想到會有這樣戲劇性的結果呢?

  聽到劉向海請求歸隊的要求,張智方的眼睛里也閃出了淚花,他舉起手,向劉向海還了一個軍禮,鄭重地說道:“劉向海同志,我代表海軍裝備部,歡迎你歸隊!…”

  說完這一句,他走上前去,緊緊地握住了劉向海的手,深情地說道:“向海,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代表組織,歡迎你回來!”。

  在場的人都激動地鼓起掌來,尤其是常清波和于文正,更是連忙走上前,向劉向海行著軍禮,尊敬地說道:“劉總工,我們早就盼著你回來了!”

  這兩個人,都是后來才從其他單位調到研究院工作的,此前對于劉向海只是久仰大名,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目前都是推進器所的中層干部,他們深知,如果劉向海回到推進器所,最起碼也得官復原職,擔任副所長兼總工程師。這就意味著劉向海會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了。

  劉向海與常清波和于文正分別握了握手,說道:“慚愧,我是一個掉隊的士兵,以后還請同志們多多幫助我。…”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泰破一頭沖了進來,她沒有看其他人,而是直奔劉向海而去,嘴里喊著劉向海的化名:“老胡,怎么回事,我聽說,……”

  劉向海一把拉住妻子,指了指張智方,說道:“小賊,你看是誰來了。”

  泰烘回轉頭,一眼看見了張智方,表情也如劉向海一開始那樣,完全愕然了。

  張智方用慈愛的眼光看著泰模,輕輕喊了一聲:“小模,是我。”

  “張伯伯!…”泰琰失態地喊了一聲,便一頭撲到了張智方的懷里,哇哇地哭了起來。這一刻,她不再是大家熟悉的那個文靜的中年女工,而是完全變成了一個離家多日,剛剛見到親人的小女孩子。

  張智方輕輕拍著泰烘的背,動情地說道:“小烘,對不起,我來遲了。我沒保護好泰教授,我也沒保護好向海,我對不起你們啊。…”

  大家互相唏噓著訴完了離情,朱鐵軍走上前去,也向張智方行了一個軍禮,說道:“對不起,張部長,剛才一直都怠慢了。”

  張智方連忙按住朱鐵軍的手,說道:“哪里哪里,是我們不對,我不該隱瞞自己的身份。實在是我們這個任務,有一定的保密性質,請朱廠長理解啊。…”

  “張部長,是什么任務?…”劉向海著急地問道,他現在已經迅速地進入了自己的角色。

  常清波把此前給林振華看過的那張圖紙拿出來,遞給劉向海。劉向海看了一眼,搖搖頭說道:“這個設計已經不行了,我最近有一此新的想法“……”

  張智方呵呵笑著說道:“向海,這事不著急。剛才小常和小于都已經看過你做的那個模型了,怎么,是一比五的模型嗎?”

  “是的…”劉向海回答道,“張部長,這只是一個概念設計,真正效果怎么樣,還得經過動力模型試驗才行,我這里沒有這樣的條件。”

  張智方道:“我就知道,你向海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會放棄業務的。離開崗位這么長時間了,你的本行一點都沒扔嘛,而且好像還有很大的進步。”。

  劉向海拉過林振華,把他推到張智方面前,說道:“張部長,這多虧了小林。我能夠做這些計算,多虧了小林教我的有限元分析。小林還利用他與美國客商的關系,為我買了一大批英文資料,這些資料,雖然是公開出版物,但對于我們的推進器設計,非常有啟發。而且,我還向小林學習了有關機械加工方面的知識,推進器螺旋槳的五軸加工問題,我們現在已經能夠用普通機床經過改造之后來實現了。…”

  林振華尷尬地笑道:“呃,劉總工,你就別寒蹭我了,如果知道你就是劉向海,打死我也不敢在你面前耍大刀啊。”

  可不是嗎,眼前這幫人,都是林振華需要抬頭仰視的人啊。這個此前自稱是什么業務經理的張智方,最起碼也是一個將軍吧。好家伙,抗美援朝年代里的團長,現在的裝備部部長,都是什么大神啊。

  張智方看出了林振華的局促,他走上前,拍柏林振華的肩膀,說道:“小林不錯,我剛才一路上和你聊過來,能夠感覺到,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小伙子,也非常有責任心。只不過這個經濟意識太強了,我們海軍窮得很,說不定還真沒法給你付技術費哦。”

  林振華道:“張部長,現在你也用不著付專利費了。我們的專利,都在劉總工的腦子里呢,你把他帶回去,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劉向海要離開了。本章節由  張智方在漢華廠只呆了幾個小時就離開了,駐江南省的海軍某部派來了一輛吉普車,把他接走了。常清波和于文正兩個人留在漢華廠,幫著劉向海處理一些相關的事宜。他們呆在這里,也有給劉向海撐腰的意思,如果漢華廠哪個不開眼的領導致對劉向海有所刁難的話,軍方可就要出面擺平了。

  不過,這種擔心被證明是完全多余的。在得知了劉向海的真實身份之后,廠長、書記紛紛登門,對劉向海噓寒問暖。常清波已經向廠長陳偉國透了個風,劉向海回去之后,最起碼是官復原職,行政級別是副師,在地方上就相當于副廳了,比陳偉國的級別還高半級。還好,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漢華廠并沒有什么對不起劉向海的地方,所以大家面子上都挺好看的。

  泰模忙著把家里的東西打包、裝箱,準備舉家遷回位于上海郊區的軍工基地。在經濟和文化都相對落后的江南省呆了這么多年,泰模也的確開始懷念大上海的繁華生活了。

  軍工基地曾經是她的傷心地,她的父親就是在那里被造反派打死的。但時間已經過去了這么長時間,再痛苦的經歷也已經被沖淡了,她真的有此想家了。她早年喪母,也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父親屈死之后,她在上海已經沒有直系親屬了。但當年的閨密、同學、同事、鄰居等等還都在,上海仍然是她的家。

  泰波泰濤姐弟倆更是興奮得不知所之,父母從來沒有跟他們講起過從前的事情,他們一直都以為自己的父親只是一個木模工,現在突然聽說父親居然是海軍一個研究所的總工程師,母親也是出于名門,未見過面的外公曾經是頂頂尖端的專家,小姐弟倆只覺得像是做夢一樣。

  他們倆長這么大,只去過南都市,當時覺得如果能夠生活在南都這樣的大城市,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誰知,現在父母的身份都公開了,他們馬上要去上海這種特大型城市生活了。聽清楚了嗎,不是南都”而是上海!比南都要大10倍的上海!

  艦艇研究院專門派了一輛載重八噸的大卡車,從上海開過來,幫劉向海搬家,這也是當年的習慣做法了。卡車到了之后,漢華廠的工人們來了好幾十號人,鬧鬧哄哄地幫著劉向海一家把家具和行李等東西裝上車廂,劉向海和泰瑛想上前搭把手也沒有機會。

  當年的人都沒有太多的家產,但俗話說,破家值萬貫,隨隨便便收拾起來,也有半車的東西了。

  前來幫忙搬家的人,一邊干著活,一邊向劉向海兩口子說著祝福的話。老工人鐘如林拉著劉向海的手說道:“老胡啊,啊,不對,劉總工,我剛剛聽人說,你和泰師傅都是國家的人才啊!唉,可惜了”窩在我們這個小廠里這么多年。我過去也不知道你們的身份,也沒幫過你們什么忙。現在你們就要走了,掇家這點事情,你們就讓我們出一把力吧。”

  劉向海感動地說道:“鐘師傅,這些年,我和泰烘在廠子里”也多虧各位師傅照顧了,慚愧,我沒給廠里做過什么貢獻”這就要走了。…”

  “怎么沒有貢獻?”鐘如林說道,“小林都跟我說了,上次21萬冰機攻關,就是你的功勞。現在咱們廠拿到300萬的業務”工人們每個月都能拿到獎金,這都是你的功勞啊。…”

  劉向海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這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

  泰琰在人群中來來去去地,忙著給大家散煙、發糖,臉上洋溢著喜悅的微笑。對于每一個向她祝福的人,她都要誠心誠意地邀如果有機會去上海,一定要去她家里坐坐,吃一頓便飯啥的。

  泰波秦濤姐弟倆則被一群小伙伴簇擁著,互相留下通信,相約要互相寫信。小姐弟還許下了無數的諾言,揚言到了上海之后就給大家寄巧克力以及各種各樣新奇的東西。

  卡車拉著劉向海一家的家產離開了,千里迢迢地奔回上海。其實,這一車破盆爛碗的,估計全賣了也值不了這來回一趟的油錢。可是大家都是這樣做的,油費是公家可以報銷的,而破盆爛碗是個人的。當時的制度就是這樣,一個單位可以為一個職工派車花掉幾百元,卻不能給他花幾十元的安家費。

  幫忙和圍觀的人們都陸續散去了,秦模和一對兒女也被要好的同事請到家里吃飯去了,這倒不是什么宴請,而是因為他們的鍋碗都運走了,沒法開伙。

  劉向海沒有離開,他和林振華兩個人站在空空蕩蕩的屋子前,久久沉默著。分別在即,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小林,怎么不說話了?。”劉向海終于憋不住,打破了沉默。

  林振華苦笑道:“劉總工,你讓我說什么?這兩天的事情,實在是太戲劇性了。我早就知道,你肯定不是平常人,可是我仍然想不到,你會是這樣一尊大神啊。…”

  劉向海道:“小林,你如果還當我是朋友,就還像以前一樣叫我吧,叫我老劉就行了。…”

  林振華道:“我哪敢啊,叫了你兩年的老胡,已經是太冒昧了。你畢竟是前輩啊。”。

  劉向海拍柏林振華的肩膀,說道:“小林,如果你不介意,還是把我當成你的朋友吧。說句真心話,如果放在刀年前,我可能真的不會把像你這樣的一個工人放在眼里。但經歷過這十幾年的風雨,我算明白了一個道理,名氣和地位,都比不上一個患難之交。你我交往雖然只有兩年時間,但我是把你當成自己最緊密的朋友的,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

  “我也一樣。…”林振華說道。

  “那不就得了,既然把我當朋友,以后就叫我老劉吧。…”

  “好吧,那我就斗膽稱你一句老劉吧…”林振華笑著說道,“唉”不知道這樣叫會不會折了我的壽啊。”

  劉向海笑著罵道:“你個小林!什么時候都這樣油腔滑調的。

  林振華道:“沒辦法”生成的性格,改不掉了。

  劉向海道:“對了,小林,這兩天我一直忙著辦調動的事情,也沒顧上和你好好談談。現在快要走了,我想問問”你那個公司,現在經營情況怎么樣?”

  林振華道:“經營情況非常喜人,不瞞你說,明年一年我們的利潤有望超過800萬。”

  “有這么多?”劉向海有此驚訝地問道,“小林,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樣的經營頭腦。”

  林振華道:“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初步的估計吧。我們現在打的是一個市場的先機,我們的產品設計理念比較新,迎合了老百姓的需要”所以銷售狀況十分喜人。以我對國內市場的認識,明年夏天,市場上起碼會出現十種仿冒我們外觀的產品,到時候我們還有一場惡戰要打呢。”

  “你打算怎么應對?”劉向海饒有興趣地問道。

  林振華道:“我的辦法就是不斷地推出新產品,始終走得比別人快一步。我們下一步的產品會是適宜兒童使用的迷你型電風扇,還有能夠不斷變速的自然風電扇。不過,電風扇這個東西,能夠創新的余地也不大了,我打算明年再干一年”掙到第一桶金,然后考慮轉產其他的產品。”

  劉向海從自己隨身帶著的一個手提包里取出一疊紙,遞到林振華手上,說道:“小林,這兩年,你幫了我很多”我一直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這兩天,趁著空閑的時候,我畫了一個圖”你拿去看看,也許對你有些幫助的。”

  林振華接過那疊紙,展開一看,上面畫的是一個電扇的風葉。與市場上常見的電風扇不同”這個電風扇的五片的,形狀也略有差異。在葉片的旁邊”寫著有關的形狀參數,以林振華的水平,能夠輕易地開模制造出來。

  “老劉,這是什么意思刁”林振華有些不解。

  劉向海道:“這是我琢磨出來的一種電風扇的設計。傳統的三葉電風扇吹出來的風比較硬,吹久了之后,人會覺得不太舒服。我設計的這個五葉電風扇吹出來的風要柔和得多,具有自然涼風的效果。”

  林振華驚愕道:“不會吧,老劉,你連這個都懂?你怎么就知道你這個五哼電風扇吹出來的風會更柔和呢?”

  劉向海微微一笑:“小林,別忘了我是搞螺旋槳的。說句大話,像你們搞的那種電風扇,我一就知道風向、風速。我設計的這個,葉子的曲線是經過精確計算的。雖然我沒有親自做過側試,但我可以保證,這個風扇做出來,絕對能夠達到柔和、靜音、節電的要求。”

  林振華呵呵笑了起來:“老劉,你說你一個造核潛艇螺旋槳的人,改行來設計電扇風葉,這算不算是大材小用啊?”

  想想也是,潛艇的螺旋槳與風扇扇葉的要求真沒什么區別,都是靜音、無級變速、低能耗……只是,哪家風扇廠請得起這個級別的設計師呢?

  “老劉,你這個設計給了我,不算泄密吧?”

  “扯淡,這能泄什么密,這和推進器之間的差別大得很呢。”

  “那我就放心大膽地用了。”林振華說道。

  劉向海道:“唉,百無一用是書生,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送給你的,也就是有點技術,正好你在做風扇,和我的專業還有點相關。這個圖紙,你覺得有用就拿去用吧,如果沒用就算了。”

  林振華像藏寶貝一般把圖紙塞進自己的隨身椅包里,然后說道:“怎么會沒用,這可是軍工轉民用的尖端技術,我后半輩子就指著它發財了。”

  劉向海看著林振華那夸張的樣子,搖了搖頭,說道:“小林,還有另一句話,我也想跟你說一說。你這個人,非常聰明,也非常有正義感,但有一個缺點”就是在經濟方面”表現得有些太過于……偏執了。”他最后一個詞明顯是斟酌了一下的,生怕林振華覺得不舒服。

  林振華卻沒有什么忌諱,他回答道:“老劉,其實你可以直說的,你是想說我這個人太貪財了吧?”

  劉向海想了想,說道:“說你貪財”好像也不對。你對朋友是很慷慨的,而你自己的生活方面,也并不奢侈。可以這樣說,你掙了不少錢,而自己消費的并不多,倒是誰有點因難的時候,你經常慷慨解囊,一擲千金也不心疼。從這一點來說,你的確不能說是貪財的人。”

  “謝謝劉總工程師的夸獎。”林振華嘻皮笑臉地說道。

  劉向海也微微笑了一下,接著說道:“可是”你辦漢華實業公司,堅持要自己擁有股份。現在市場已經做到這么大了,你還是想著要繼續做大,這就讓我不理解了。你這樣做下去,最后是一個什么目標呢?我倒覺得,錢掙到一定程度就足夠了,你還年輕,如果能把你的精力更多地用在科研上,對國家”對民族,都是有好處的。”

  林振華搖了搖頭:“老劉,你覺得我掙的錢已經夠了嗎?”

  “怎么,還不夠?”劉向海問道,“如果照你說的,明年漢華實業的利潤能夠達到800萬,你個人名下就有240萬了,你就是大資本家了。你難道還想掙2400萬?”

  林振華道:“我的理想,不止是2400萬。而2個億”或者20個億。”

  劉向海道:“你瘋了,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

  林振華認真地回答道:“老劉,我沒瘋。你剛才有一點說得對,240萬對于我個人來說,當然是足夠了。其實我這個人對于生活品質沒有太高的要求,唯一的生活追求就是吃得好一點。其實你也能看出來,我掙錢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自己消費,而是想做一些事情。”

  “做什么事情?”劉向海問道。

  林振華搖搖頭:“我現在也說不清楚到底想做什么事情,但是,老劉,你相信這樣一件事,每一個中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強國夢。”

  “強國夢!”劉向海喃喃地念著這個詞,點點頭道,“小林,我大概明白你想做的事情了。我馬上要走了,希望你能夠守住你的強國夢,不要為世俗所左右。有件事,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這次回去,研究院給我的職務是推進器系統工程所的所長兼總工程師,應當是有點實權的。你如果遇到什么麻煩,可以托人梢信給我,我會盡量幫你解決。當然,丑話說在前面,如果是違法亂紀的事情,那我可幫不上忙了。”

  林振華笑道:“老劉,你看我像是違法亂紀的人嗎?”

  劉向海也笑起來:“我只是提前給你打個預防針吧。”

  林振華四最快速更新顧無人,說道:“老劉,咱們進屋去,我有句私下里的話要對你說。”

  劉向海莫名其妙,領著林振華進了已經撤空的屋子。一進屋,林振華便從椅包里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紙包,交給劉向海,說道:“老劉,你馬上要走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你收下。”

  劉向海接過那個紙包,嘴里問道:“什么玩藝,看得像是幾條肥皂?”

  林振華呵呵笑道:“沒錯,就是肥皂。”

  劉向海掂著紙包的重量,覺得不像是肥皂。他打開紙包一看,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里面赫然包著十疊大團結,整整一萬塊錢。

  “小林,你搞什么鬼?”劉向海壓低聲音斥道,拿著這樣大的一筆錢,饒是像他這樣一個大牛人,也有此膽戰心驚的。

  林振華道:“老劉,你有技術,第九最快速更新能幫我設計這么好的一個五葉風扇。我技術不如你,現在是窮得只剩下錢了,所以,我就只能送你點錢當成禮物了。你可別嫌棄。”

  “不行不行。”劉向海說道,“小林,你開什么玩笑,這可是一萬塊錢,我哪能收這么重的禮?”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錢重新包起來,非要塞還給林振華不可。

  林振華一把按住他的手,說道:“老劉,我的經濟狀況你是清楚的,這一萬塊錢,對于我來說不算是什么,但對于你來說”就能夠派上大用場了。”

  “我和秦瑛都有工資”我要這么多錢干什么?”劉向海真的有些急眼了,擱了誰,平白無故有人送止一萬塊錢,那也得嚇出個好歹來。

  可以算一下,當年一般職工的工資大約是50元,1萬塊錢相當于200個月的工資。換算到今天,一般職工的工資按2000元算,200個月就是40萬了。再好的朋友,憑空送上40萬塊錢,誰敢收下?

  林振華卻是抱定了要劉向海收下的意思,他堅定地說道:“老劉,你覺得我是拍馬屁的人嗎?我送錢給你,是因為看中了你的身份嗎?”

  “當然不是!”劉向海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小林,我知道你的為人,在我還是一個木模工的時候”你就送過我電腦,那也是幾千美金的東西。”

  “這就是了,既然當年你能收下我送的電腦,現在為什么不能收下這筆錢呢?”

  “這不一樣。”劉向海道,“電腦畢竟是用來搞研究的,它對我真的很有幫助。還有你幫我買的書,都是花的美元,這也非常貴了。這些東西我都收下了。可是,這錢我并不需要啊。”

  林振華道:“老劉”這筆錢你務必要收下。你這次回上海去,相當于重新建一個家,很多地方都需要花錢。你和泰大姐都沒有什么積蓄,這一點我是知道的。研究部門的工資水平,恕我直言,還不如咱們漢華機械廠呢。現在的情況是”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你能掙多少錢?”

  “掙多掙少都無所謂,夠花就行了。”劉向海說”“我和秦模也不是追求奢侈生活的人,我們靠自己的工資,完全能夠生活的。”

  林振華堅定地把錢塞到了劉向海的手里,說道:“老劉”套用你剛才那句話,如果你拿我小林當朋友”就把這錢收下。我敢保證,這筆錢在你手上,一定能夠發揮出比在我大的作用。”

  兩個人推了半天,最后,林振華說道:“老劉,這樣吧,我們折衷一下。這筆錢算是我借給你的,你此次回去,那邊的情況是一抹黑,啥也不知道,手里有點錢,關鍵時候能夠救救急。至于說什么時候還我,你先不用考慮,你替我設計了風扇,如果這個五葉風扇能夠熱銷,我給你提技術咨詢費,就從這一萬塊錢里扣下了。你看這樣如何?”

  劉向海看著林振華的眼睛,許久才嘆了一口氣,說道:“好吧,我先收下吧,也許關鍵的時候,真的能夠救救急。不過,小林,你記住了,我不會因為這個而違背任何原則,如果…,…唉,算了算了,我知道你小林不是那種人。”

  劉向海本來想說的是,如果林振華因為送了錢而要找他開后門或者做別的事情,他是絕不會答應的。但想到過去兩年中與林振華的友誼,知道林振華此番送錢,的確是毫無私心雜念的,他如果把話說得太嚴肅,或者堅決不收這筆錢,未免會傷了林振華的心。林振華說得對,這一萬塊錢,對于他劉向海來說是一筆巨款,但對于林振華來說,不過是小意思。

  劉向海終于走了,廠里派出了吉普車,把他一家人,連同留下來陪他的常清波、于文正一齊送到了火車站,他們在那里搭上火車,回上海去了。

  林振華沒有去車站送行,他知道,自己與劉向海之間的交情,用不著這樣的表示。

  此時的林振華,正帶著豬紅陽、彭少哲以及其他幾名工人,坐著廠里的解放牌大卡車,奔向潯陽的方向。

  輕化廳已經給了他明確的答復,同意漢華實業公司租用濤陽自行車廠的廠房和設備,并且以外包服務的名義,雇用濤陽自行車廠的工人。具體的條件,則需要林振華與清陽自行車廠方面見面細談。

  (感謝書友逸仙提供“五葉風扇”的創意)(。

  潯陽市位于江南省的最北端,臨近長江,是江南省重要的工業城市之一。]詩陽自行車廠是輕化廳直屬的一家中型企業,生產一種叫作“飛劍”品牌的自行車。

  在歷史上,飛劍自行車一度是江南省市場上銷量最大的自行車,但現在卻沒落了。得陽自行車廠連續兩年產品滯銷,欠下了銀行兩百多萬的貸款,已經處于資不抵債的狀態了。

  林振華一行坐著漢華廠派出的解放牌大卡車,經過一天的顛簸,終于來到了清陽。司機認識濤陽自行車廠的位置所在,直接把車開進了清自的大門。

  一進大門,林振華就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

  只見眼前是一片田園牧歌般安詳的景象,道路兩側,全是青青的菜園。時值初冬,地里的小白菜長得青翠喜人。旁邊的鐵架上,趴著干枯的瓜藤,可以想象得出,在盛夏時節,這里曾經掛滿了豐碩的絲瓜、黃瓜、南瓜…,…

  在瓜架下面,成群的雞鴨正在悠閑地散步,不時有一只母雞從地里刨出一點什么好吃的東西,便會咕咕地叫著,呼喚自己的兒女前來分享。

  在白菜地里,幾名穿著藍色工作服的農民正在辛勤地勞作著,手里的鋤頭鐙明瓦亮,一看就是用好鋼精心打造出來的。看到有卡車進入廠區,農民們抬頭看了一眼,互相交談了幾句什么,然后又埋頭干活去了。

  “好溫馨的場面啊。…”林振華由衷地感慨道,他回頭對豬紅陽說道:“紅陽,看來清陽的面貌不錯嘛,廠里的農場都這么繁榮。”

  豬紅陽哭笑不得,他學著林振華平常調侃時冒出來的港腔說道:“老大,你有沒有搞錯啊,這里是濤陽的廠區好不好”菜地中間那幢小樓”就是他們的廠部。…”

  說話間,卡車已經停在廠部門拼了。這里已經被大片的菜地所包圍,只留下一小塊停車的地方,地上也星星點點地布滿了雞糞。一位中年漢子從廠部的小樓里快步地走出來,迎著林振華而去:“請問,你就是漢華實業公司的林振華經理吧?歡迎歡迎”我是潯陽的廠長,我叫邱慶洋。”

  林振華走上前與邱慶洋握了一下手,說道:“邱廠長,冒昧打擾了。”。

  耶慶洋連聲道:“哪里哪里,我們一直在盼著你們過來呢,走吧,到樓上會議室去談…”

  一行人跟著邱慶洋到了會議室,清陽的幾名領導和中層干部也已經過來了。一名秘書給大家倒上了水,林振華不經意地看了一下水杯,不禁有此感傷:好窮的廠子啊”水杯是缺了口的,茶葉只有幾片,而且好像還是最便宜的那種茶。

  “耶廠長,咱們這廠區怎么都是菜地啊,怎么,包給周圍農民了?”林振華好奇地問道,這種景象實在是給他太有沖擊力的感覺了。

  耶慶洋扭頭向窗外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說道:“什么周圍農民”這些都是我們廠的工人種的地。那幾位,都是我們的工人。]最邊上那個,叫賀世華,是我們廠最好的鉗工。現在,變成農民了,種的菜”全廠產量最高。”

  耶慶洋說到這里的時候,漢華廠的各位都忍不住想笑,可是看著清自的一群人臉上都是一種黯然的神色”大家就笑不出來了。

  “廠子垮了…”邱慶洋長嘆著說道:“2萬輛自行車積壓在倉庫里,賣不出去啊。光材料款就欠了銀行的萬,還有工資、水電,現在撐不下去了。”

  副廠長郎冬補充道:“銀行貸不到款”現在每個月發工資的時候,我們耶廠長就要坐到市長那里去”軟磨硬套才能貸到工資款,把工資發下去。可是獎金、福利,什么都沒有了。家屬工已經全部辭退了,廠里的工人活不下去,就只能自己種點菜、養點雞。一開始大家還是在房前屋后搞,現在廠里只要有一點地皮都給占上了。你說,我們能制止嗎?…”

  “還有醫藥費,也有一年多沒報銷了。”另一名副廠長史達倫說道。

  耶慶洋道:“唉,沒辦法,大家種點菜,也能補貼一下生活吧。不過,林經理,你們放心,我們的生產區還保持了原樣,我沒有同意工人們去生產區開荒。”。

  林振華扭頭看了看自己的幕僚,豬紅陽和彭少哲都還了他一個無奈的眼神。時下有此國營企業混得比較慘,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慘到這種程度的,還真不多見。林振華開始有些擔心,自己不會是跳進了一個大坑吧。

  “邱廠長,這個呢,我們今天來,主要是想商量一下合作的事情,輕化廳給我們的要求,是能夠解決一下目前詩自的工人發不出工資的問題,至于潯自的銀行欠款,還有拖欠的醫藥費這些,我們公司資金實力不夠,恐怕“……,林振華咬文嚼字地對邱慶洋說道。

  耶慶洋點點頭:“我知道,前兩天我去南都見謝廳長的時候,她已經跟我說得很清楚了。謝廳長專門警告過我,說你們是廳里培養的典型,絕不允許我們對你們吃拿卡要。你一點你放心,我們人窮,志不短,吃拿卡要的事情,肯定不會出現的。”。

  林振華只好趕緊說道:“邱廠長,你誤會了,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清自的合作誠意的。要不,咱們開始琰談合作的事情吧?”

  耶慶洋道:“好的,沒問題。聽謝廳長說,你們現在的打算是要租用我們的兩傘車間,作為你們的生產基地,是這樣吧?”

  “正是如此。”林振華答道。

  “還有就是招收不少于姐名工人參加生產?”

  “是的…”林振華道,“不過呢,邱廠長,咱們親兄弟明算賬,丑話要說在前面的。我們要招收的工人,必須要有技術,守紀律”服從管理”如果偷懶耍滑頭,我們就沒辦法了,只能請他走人。”

  耶慶洋道:“這個我知道,謝廳長已經跟我說過了,說你們不是國營企業,是大集休性質的。老實說”你們的管理制度是比我們要強得多,我們這里,雖然中央三令五申說要擴大企業自主權,但我們真要辭退一個職工,那還不鬧翻天了,連扣點工資都有人鬧。林經理,你放心吧,這個問題,我會向廠里工人們說清楚的。”

  “那就好。”林振華道,“耶廠長”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們的,就是我們前期會派40名工人過來,負責設備的改造。在后期,還會有另外一些工人過來負責生產流程的管理。所以,我們想請廠里幫助解決一下住宿問題。”

  耶慶洋的眉毛皺成了一個疙瘩,說道:“這個問題可真的不好辦,廠子因為虧損,已經兩年沒有蓋新房子了。現在所有的房子都已經分出去了,家家戶戶的住房面積都不夠”還有六七十戶屬于極端因難戶,有的是結婚好幾年了還在單身宿舍里和其他同事混住,有的是孩子都快二十歲了,還和父母住在一個房間里。你讓我們給你解決40個工人的住宿,實在是困難。”

  “這個……,…實在不行,能不能借幾間辦公室擠一擠呢?”林振華問道”“我們來的都是單身職工,八個人一間也可以的。”

  郎冬插話道:“林經理,你可以到我們辦公樓走走看”樓道里已經全是爐子了。能騰出來的辦公室,都分給結婚五六年的職工了,沒辦法,人家孩子都已經生出來了”總不能再住單身宿舍吧。…”

  仿佛要印證郎冬的話一般,樓道里果然響起了一個小嬰兒的哭聲”隱隱約約地還有母親的安撫聲。一股炒菜的香味也借機順著門縫鉆了進來,辣撤的味道刺得林振華的鼻腔有此隱隱作疼。

  “實在不行,咱們就搭個棚子住吧…”彭少哲小聲地獻計道。

  林振華眼睛一亮,轉頭對耶慶洋問道:“邱廠長,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我們自己蓋房子。你能不能給我們騰出一塊地方來,在生產區找個什么地方就可以了,我們見縫插針,蓋上幾間房子,作為我們的職工宿舍。你放心,等到我們租借車間的租期滿了之后,如果我們不再繼續合作,這幾間房子我們全部留給濤自,算是你們的資產。

  這種主意,也只有林振華這種2世紀穿越過來的敗家子才能想得出來了。幾間平房,按建安成本計算,大約要五六千塊錢,住上幾年就白白送人,這可就是傻子的行為了。但林振華并不在乎,后世的時候,他與導師外出開會,住過五星級的酒店,一個晚上就是上千塊錢。這花上五六千塊錢,住上幾年,還是挺合算的。

  “這樣當然可以…”邱慶洋想都沒想就直接答應了。劃一塊宅基地出來,那是一點成本都沒有的,幾年之后,能夠落下凡間房,可就算是白揀了。

  豬紅陽輕輕拉了一下林振華的衣角,俯耳過去,小聲說道:“小華,你昏了頭了?咱們就算是租旅館,也比這便宜多了。…”

  林振華笑道:“沒事,旅館哪有自己的家舒服。你別管了,這事我說了算。…”

  住旅館,的確比建房要便宜一此,但套用一句后世的話:租來的房,能算房子嗎?不可否認,林振華還是有一種戀房情節的。清自的位置在清陽市郊,現在的土地真是一文不值,但刃年后,估計也是房價三四千的所在吧?在這里建幾間房,日后升值都不得了。

  至于說什么租期滿了,呵呵,那時候破產法就該出臺了,哥哥我直接把潯自買下,這肥水,終不會流入別人田的。

  林振華在心里做著美夢,臉上泛著燦爛的微笑。

  租借合同很快就談妥了,漢華實業公司以每年5萬元的租金,租借清自的金工、鑄造、總裝三個車間,另外以10萬元的租金,租借車間里的所有設備。其中,設備租金中包含了設備的折日,但不含維修和消耗品的費用,如果設備在使用過程中出現了損壞,由漢華實業公司負責維修或者賠償。

  在簽字之前,邱慶洋帶著林振華一行去生產區看了看車間和設備,確認了建筑物和設備的完好性。林振華等人看到,盡管清自這個廠子已經長期虧損了,但車間的管理并沒有荒廢。車間里的設備顯然一直都有人在保養,看不出什么銹跡和油污。車間里有些設備甚至比漢華機械廠的設備還要先進,顯示出這個廠子曾經的霸道。

  林振華對于設備的情況十分滿意,他痛快地在合同上簽了字,蓋上章,這合同就算是得到認可了。不過,合同最終能不能生效,還需要輕化廳再蓋一個章才行。

  按照合同約定,15萬元的租金分三期打入潯自的帳戶,第一期在輕化廳批準合同生效之后立即支付。邱慶洋現在是急等著用錢,對于這件事比誰都更上心。不等林振華他們離開,他就叫來廠辦主任,讓他馬上買火車票,帶著合同趕到南都市去找謝春艷蓋章。說來也慘,濤自本來是有幾輛汽車的,但因為買不起油,現在都已經趴窩了。

  招收工人的事情也說妥了,漢華實業公司需要用一個多月的時間來改造廠房,安裝生產線,所以濤自的工人要一個丹之后才能上班。上班之后,是半個月的培訓,培訓合格者方可上崗。

  工人的工資按原有的技術級別計算,由漢華實業公司直接支付給濤陽自行車廠。濤陽自行車廠把這此工資當成營業收入,作為全廠的工資款。至于干活與不干活的職工在工資方面如何區別處理,那就是耶慶洋要考慮的事情了,雖然這事也的確是很讓人頭疼的。

  漢華實業公司現有的薪酬結構中,獎金和加班費的比重是很高的,林振華堅決要把這部分錢留在自己手上,由漢華實業公司直接支付給工人。對此,耶慶洋也同意了。林振華這樣做的目的,是要在自己的手上留下一根胡蘿卜,否則,工人給他干活,拿的是清陽自行車廠的工資,誰會聽他林振華吆喝呢?

  要建一個電風扇生產基地,還有其他的一些事情,比如說水電供應,還有未來的鐵路和水路運輸。所有這些事情邱慶洋都大包大攬地接下了,清自好歹也是曾經的大廠,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各個部門的關系網還在,解決這些問題不在話下。(。

  這一場談判,賓主雙方都非常愉快。]

  對于潯自來說,一年有了15萬租金收入,還能夠解決掉如人的工資,困難已經解決了一大半了。余下的一些,再找輕化廳和市政府想想辦法,怎么都能扛得過去了。

  當然,三個主要的車間和設備租出去之后,詩自的自行車生產肯定是完全停止了,事實上在此前生產也就已經停止了。沒有了自己的產品’完全依靠他人養活,未來的路如何走’這是詩自的廠長們隱隱有些擔憂的事情’但現在也顧不了這么多了,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林振華一行也非常滿意,三個車間,全套的設備’再加上助名熟練工人,這可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啊。

  現在的漢華實業公司,圭要的工人都是漢華廠的待業青年,工作熱情倒是被林振華用口號和票子忽悠得無比高漲,但技術方面,還欠點火候’關鍵時候只能請漢華廠的老工人出馬。漢華廠自從接了大化肥成套設備的單子之后’任務也非常鼻忙,林振華每次去拉老工人來幫忙,總覺得朱鐵軍那鷹隼一般的眼睛在盯著他的后背。

  老朱,給點面子好不好,我一年可以給廠里交四萬利潤啊,林振華在心里哀告著。

  但朱鐵軍不管這套,利潤,我所欲也,國家任務’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你林振華去想辦法吧···

  現在好了,把潯自的如工人弄到手’不用再看朱鐵軍的臉色了。至于這些工人的素質’林振華心里還是有點把握的,國企工人里面,真有一些人是有兩把刷子的。當然’爛的人也有。

  簽字完畢,邱慶洋非要拉林振華一行去小食堂用餐,被林振華謝絕了。他的道理是’這一次過來是要麻煩邱廠長和其他各位領導,所以這頓飯應當由漢華實業公司來請,至于地點嘛,還走到廠外去吃比較好。工人們都已經在自己種菜為生了,廠長們大吃大喝’還不犯了眾怒?

  一行人說說笑笑地從廠部小樓下來’正欲坐車出去吃飯,就見一輛警用吉普車旁若無人地徑自開進廠門,向廠部開來。

  ‘,壞了,又是誰犯事了。’’副廠長史達倫上聲地嘀咕道。

  說話間,吉普車已經開到眾人的面前停了下來。車門一開,從車里下來一名警察’后面還用拷子牽著一位。潯自廠的領導們臉上都現出了尷尬的神色’因為這位被牽著的主’正是廠里的青工沈國申’至于前面那位民警’大家也認識’是這一片的派出所副所長,叫費小榮。

  ‘,費所長’怎么’,上沈又犯事了?’’史達倫走上前去’笑著對費小榮說。

  費小榮道:‘,沒錯,又在路上詐老鄉的錢’正好讓我們抓著了。,’

  ‘,這個,我們一定好好批評教育。,’史達倫陪著笑臉說道。

  這種事情顯然不是一次兩次了’詩自廠的領導們倒是見慣不怪,但此時還有客人在場’邱慶洋臉色自然有些難看。]

  郎冬站在林振華身邊’小聲地說道:‘,林經理’不好意思啊,讓你看笑話了。’’

  ‘,這是怎么回事?,’林振華隨口問道’他本來也不想八卦,不過人家已經開口了,他不附和一聲也不合適。

  郎冬道:“這個小沈’名叫沈國申,廠里的人都叫他沈家二流子。廠子里停工了,他就成天游手好閑’到處瞎逛。這個人嘴又饞,總想吃點好的。沒錢的時候’就想了一個辦法去詐錢。他把自己的衣服扔在路上,然后自己躲在路邊上等著。遇到過路的農民,貪個小便宜,揀了他的衣服’他就跑出來說人家偷了他的衣服,然后讓人家賠錢,一毛兩毛都行,他拿了錢就去買東西吃。

  我暈,這不就是傳說中的釣魚嗎?林振華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郎冬繼續介紹道:“搞了幾次’后來有農民覺得不對勁了,就在路上和他鬧起來’警察過來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為這事,拘了他好幾回呢。’,

  ‘,他被識破了,還不改?’’林振華好奇地問道。

  ‘,改什么?’,郎冬道,‘,他今天在這里搞,明天又換個地方搞,農民也不是天天上街的’哪里都知道他這個把戲?,’

  ‘,要說起來’這兄弟也算是一個能人啦。’’林振華半是感慨半是調侃地說道。

  兩個人正聊著,就見從吉普車的副座上又下來了一位警察。費小榮連忙向史達倫介紹道:“史廠長,今天過來,只是順路把沈國申送回來’這次就不拘他了,但你們廠里一定要嚴肅地進行處理。我今天主要是陪我們市局的新領導過來看看的口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咱們市局新來的副局長兼刑警大隊長’韓濤’韓局長。’’

  眾人一擁而上,以廠長邱慶洋為首’挨個地與韓濤握手。漢華實業的一幫人站在后面,笑瞇瞇地看著,不上前,也不吱聲。他們中間有幾個是認識韓濤的,都覺得在這個地方見著韓濤真有些戲劇性。

  ‘,林經理,你們也過來認識一下吧。’’邱慶洋與韓濤寒暄完之后,回頭對林振華說道,“韓局長和費所長都是管著咱們這一片治安的’以后你們在這邊搞生產,少不了和公安機關打交道。’,

  林振華呵呵笑著,整了整衣服’走上前一步,對韓濤喊道:‘,韓局長!’’

  韓濤先是一愣’旋即就認出了林振華,他哈哈笑著走過來’在林振華的胸前親熱地捶了一拳,說道:“原來是你啊,我還沒認出來呢。,’

  ‘,韓局長,咱們這可不是敵我矛盾’你能不能輕點。’’林振華呲著牙抗議道。

  ‘,什么韓局長!叫我韓大哥!’’韓濤裝出生氣的樣子說道。

  林振華馬上換了一副嘴臉,大聲應道:“是’韓大哥威武”’

  韓濤大笑起來’其他人連忙也陪著笑起來。邱慶洋好奇地對林振華問道:“怎么,你和韓局長原來就認識?’’

  ‘,當然認識。’’韓濤替林振華回答道’他指著林振華向大家介紹道:‘,這位小林經理可是個天才!我在警察之練中心的時候,他那個漢華實業公司,幫我們設計并生產了一套自動報靶系統,達到了那個那個國際80年代先進水平的。’’

  ‘,韓大哥’咱們不帶這樣吹牛狗好不好?明明是相當于歐洲的年代的水平,咱們得實事求是嘛。’’林振華糾正道。

  韓濤道:‘,什么?歐洲內年代水平?哈哈,你比我吹得還狠呢。’’

  有了林振華與韓濤的這層關系,大家一下子就熟悉起來了。林振華道:‘,韓大哥’你們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這里正好和邱廠長談完了合作,正準備出去吃飯,要不’大家一塊吧?’’

  韓濤道:‘,好,那就沾小林的光,打擾邱廠長一回了。,’

  邱慶洋趕緊說道:‘,不是的,不是的’今天這頓飯’是林經理要請。說來慚愧’我們這個勁多人的大廠子,現在一點流動資金都沒有了,要不,怎么也不能讓客人請客的。’’

  費小榮讓司機把警車調過頭來,請韓濤、林振華和邱慶洋坐上,自己則和其他人一起爬到漢華廠的那輛大解放的車斗里。兩輛車一前一后開出了廠門,前往周圍一家飯館。這幾年,私營的飯館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出來’生意也越來越好了。

  在路上’韓濤簡單地向林振華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在他的堅決要求之下,省公安廳終于松了。’調他到濤陽市公安局當了個副局長’兼任刑警大隊長。他夫人也已經跟過來了’本來局里要安排她到一家單位去工作的,誰知韓嫂已經愛上了做生意’自己在詩陽城里盤了一家小店,繼續賣起各種小雜貨來了。

  ‘,對了,說起我愛人的事情,還得感謝你和峰子呢。’’韓濤說道,‘,尤其是峰子,跑前跑后的’幫了不少忙。

  不過這一段時間峰子好像說是去南京了,你知道他的情況嗎?’’

  韓濤肆無忌憚地說著自己的妻子與蘭武峰一起做生意的事情,絲毫也不顧及車里還坐著一個司機和邱慶洋。在他看來,做生意這事并不違反原則,不是什么不能見人的事情。再說,誰敢對市公安局副局長歪嘴?

  林振華說道:‘,峰子到南京賣電風扇去了,現在干得不錯,南京的經銷處已經有點樣子了。’’

  韓濤道:“這也是你們的電風扇過硬,樣子好,質量也好。上次你們拿了,四臺過來讓我愛人賣,沒幾天就賣完了。她還老跟我說,能不能找你再要幾百臺。我說了’人家這是照顧我們,我們哪能這么貪心。’’

  ‘,韓大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林振華嚴肅地批評道,‘,我們是生產廠家’電風扇生產出來,誰賣不是賣?韓嫂如果有興趣’我們隨時都可以供貨的。我原來是怕加重了韓嫂的負擔,不敢多給她發貨。早知如此,我就讓紅陽他們給送如臺過去了。’’

  韓濤笑道:“那好吧’我改天讓她直接和你聯系’唉’沒辦法,這枕邊風天天吹得我睡不著覺。對了,小林’你怎么到潯陽來了?,’

  林振華指指身邊的邱慶洋,說道:‘,我們來請邱廠長幫忙來了。我們的電風扇生產規模要擴大,漢華廠那邊場地不足。邱廠長主動向我們伸出援手,把他的廠房和設備都借給我們使用。以后我可能會有一段時間長駐在濤陽呢。’’

  這話說得邱慶洋心里暖暖的。明明是自己企業面臨著關門的危險,漢華實業伸手相助口林振華其實只要照實說出來就可以了,邱慶洋也不敢否認。但林振華卻非要說成是邱慶洋主動幫助漢華實業,這真是既給了里子,又給了面子,實在是太厚道了。

  ‘,林經理太客氣了,其實是林經理幫了我們的大忙。我們現在遇到了一點臨時性的困難,有些開工不足。林經理答應把他的生產線搬到我們這里來,幫助我們渡過難關。,’邱慶洋含糊地說道,廠子虧損的情況,他不太好意思在這位新來的公安局副局長面前直接說出來。

  韓濤并不傻’到濤自來之前’費小榮也已經把詩自的情況向他介紹過了。他這次到濤自來,本意是與廠長、書記接觸一下,討論一下如何加強這種停工企業的治安管理問題。因為隨著濤陽停工的時間不斷加長,像沈家二流子這樣游手好閑的工人日益增加,濤自己經成為一個治安的重點關注單位了。

  聽到林振華替邱慶洋遮掩,另外也知道了林振華將要接手濤自的業務,韓濤心里放松了一些。林振華的電風扇熱賣,這是韓濤非常清楚的。如果林振華把生產線搬過來,濤自的開工不足問題就可以解決了,治安難題也會迎刃而解。

  韓濤當然不會去揭穿二人話里的機鋒’他順著林振華的意思,對邱慶洋說道:“想不到邱廠長這么仗義。小林是我的兄弟’你幫他的忙,就是幫我的忙,我替他感謝你了。以后邱廠長這邊有什么事情不方便的,可以跟小費說一聲’實在不行,直接到市局來找我也可以。’’

  這就是底氣啊,一個市局的副局長’不過是副處級,邱慶洋好歹也是正處。可是韓濤的話說出來,就帶著這么點居高臨下的味道,邱慶洋還得顯出受寵若驚的樣子。

  邱慶洋當然也能聽出韓濤的意思,他說小林是他的兄弟,那也就說是這個小林是他草著的。幫小林的忙,就是幫韓濤的忙。反過來理解,那么拆小林的臺,就是拆韓濤的臺。另看韓濤在警察之練中心窩了那么多年’對于社會上這點事情,并不完全是菜鳥。

  ‘,那我們以后可能就要經常麻煩韓局長了。’’邱慶洋回答道,‘,這一次我們和林經理的合作,也是輕化廳下達給我們的政治任務,所以我們一定會全力配合的。我們廠與周圍農民經常有點小摩擦’經常有些農民過來偷我們的廢鐵、鋼絲之類的東西。以后林經理的公司過來之后,這個問題可能還會更嚴重。到時候,我們還要請公安機關給我們一些協助呢。’’

  ‘,哈哈,沒有問題。’’韓濤霸氣十足地回答道。(

  漢華實業與清陽自行車廠的合作協議經過輕化廳的認可,正式生效了。]

  林振華從漢華實業公司派出了20多名青工,加上從漢華廠借的10幾名老工人,浩浩蕩蕩地開赴清陽,開始對濤陽自行車廠的生產區進行改造。

  金工車間和鑄造車間都不用大動,只是有些設備需要調整一下,這個都不難。總裝車間需要進行大的調整,按照林振華的設計,在車間里將建成一條流水線,所有的工人只要坐在工位上,不斷地對從面前通過的產品進行指定零件的裝配就可以了。

  流水線這個概念,有些人聽說過,有些人沒有聽說過,但林振華對此是非常了解的。設計一條流水線也并不難,不外乎是一條傳送帶,加上一套控制系統。這個控制系統,交給衛景文對付就足夠了。

  林振華把流水線的粗略圖紙畫出來之后,又請技術科的技術員們幫助提了提意見,再細化成加工圓紙,然后就送到漢華廠的車間去生產了。所有的部件都生產完畢之后,漢華廠派出所有的大卡車,運著這些部件來到清陽自行車廠,又派出了以孫長遠為首的一支安裝隊負責安裝,確保每一個環節的運行都十分流暢。

  為漢華廠的工人們準備的小平房也開工建設了,生產區的空地不少,在邱慶洋的保護下,這些空地沒有被窮紅了眼的工人們開辟成菜地。邱慶洋給漢華實業劃出了挺大的一塊空地,足夠他們建起十幾間房子了。

  在清自負責改造工程的是彭少哲,他心思縝密,具有一定的組織協調能力,把事情交給他去做是可以放心的。彭少哲的缺點在于魄力不足,有些事情顯得有些書生氣。林振華于是安排了施國俊和曹文強兩位當過知青的青工給彭少哲當副手,這兩位仁兄原來在勞動服務公司的時候是出了名的刺頭”這一年多來”看到林振華把公司經營得紅紅火火,兩個人都服了氣,現在已經成為林振華的得力干將了。

  這段時間里,林振華在豐華與濤陽之間來回跑,累得人都瘦了一圈。

  元旦的時候,林振華好不容易有了幾天空閑”結果卻無福消受。一封來自于湘平省的信,讓他又踏上了旅途。

  坐在開往湘平省的火車上,林振華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封字跡潦草的信:

  “小林:你好好久沒有聯系了,不知道你現在情況如何。

  給你寫這封信,是有一件說不出口的事情,想請你幫忙。

  自從你上次送我回到岳峰縣以后,我已經在我家所在的永禾公社農機廠上班,擔任了廠長一職。這兩年來,農機廠的業務很不好,職工的工資都不能保證。最近這半年情況更是很差”所有的職工,包括我在內,都已經有四個月沒有領到工資了。

  現在家里的收入主要就是靠我父母和你嫂子種田來維持,我是個殘疾人,做不了田里的事情。上個月,你嫂子覺得腰疼,去醫院檢查之后,說是腰上長了個瘤子,要開刀。]現在我家里的經濟非常困難,開刀大約需要200元錢,我很難湊出來,所以只好厚著臉皮向各位戰友求助了。

  我不知道你現在的經濟狀況如何,如果你的經濟狀況允許的話,能否借給我20元錢。實在不行,10元也可以。當然,如果你有困難,那么也不必為難。

  致以革命敬禮。

你的排長、戰友:岑右軍  1981年12月15日”

  初看到這封信時,林振華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吧嗒吧嗒地往下流。在他的身體里,還殘留著原來那個林振華的記憶,他記得,岑右軍正是他在部隊里的排長,在他當兵的幾年中,曾經如兄長一樣地呵護著他。在自衛還擊戰中,岑右軍在關鍵時候把他撲倒在地,救下了他的性命,而岑右軍自己,卻因此而失去了一條左腿。

  林振華在紅山縣遇險那次,就是剛剛把岑右軍送回老家岳峰縣,在運回豐華縣的途中遇歹徒受了傷。

  林振華還能記得排長的樣子,身材不高,臉上是一副農民般的憨厚樣子。受傷前的排長,各種槍械射擊都名列全師前三名,單掌能夠擊斷四塊紅磚,是出了名的記練標兵。誰知,現在的他,居然落魄至此,不得不厚著臉皮寫信向過去手下的士兵借20塊錢救急。

  林振華拿著信直接就去找了朱鐵軍,向他請假去湘平省。朱鐵軍一開始是黑著臉,說現在生產任務繁忙,他林振華好不容易回來幾天,又要請假,成何體統。等到林振華把信遞給朱鐵軍看過之后,朱鐵軍的眼睛里也閃動著老淚,他把信還給林振華,說道:“那你就去吧,盡你的力量幫助他一下。代我向一個老兵致敬。”

  林振華到銀行去取了兩千塊錢,又買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各種東西,然后買了張火車票就直奔湘平省而去了。林振華現在也已經具有了隨時可以買到火車票的特權,火車站的職工從他這里買電風扇都是按出廠價的,誰會不認識小林經理呢?

  林振華按著一次的路線反向而行,先到了潭州,然后坐汽車前往岳峰縣。在路過余陽縣紅山隘口的時候,他忍不住把頭從車窗探出去多看了幾眼,兩年多以前,他就是從這里開始自己的穿越之旅的。他還記得,這里的紅山派出所有個叫魯志強的所長,也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了。

  岑右軍的家在岳峰縣永禾公社,沒有直達的班車。林振華坐車到了岳峰縣之后,又搭了一輛過路的拖拉機,這才來到永禾公社。他憑著過去殘余的記憶,找到岑右軍所在的村子,徑直來到了他家門外。

  岑右軍的家是一座南方很常見的民居,中間是寬大的堂屋,前面有天井,兩側各有三間房。這座房子里住了兩戶人家”一戶是岑右軍一家,另一戶是岑右軍的叔伯哥哥岑右新一家。兩家各占了一側的屋子,堂屋里擺著兩張八仙桌,分別是兩家人各自吃飯的地方。

  這是南方很典型的一種居住方式,這兩家人是同一個爺爺的后代,上一代是親兄弟,這一代則是叔伯兄弟。兩家人雖然是親戚”但在經濟上是完全相互獨立的,平日里哪怕互相借一個雞蛋,事后都是要記著歸還的。屋子的大門是敞開著的,林振華直接邁過門檻,走進屋去。堂屋里一個正在推著搖桶哄孩子睡覺的少婦抬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找誰呀?”

  搖桶是南方的一種嬰兒床,形狀像是一個小號的木制浴缸,下面放了一個能左右搖動的木架子。搖桶里面一般會墊上很厚的稻草,上面鋪上褥子。冬天的時候,小嬰兒睡在里面會比較溫暖。那少婦現在正在推著的這個搖桶,里面正睡著一個周歲上下的孩子,小臉紅樸樸,看起來甚是可愛。孩子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但被子的被面已經非常破日了,補丁疊著補丁。

  林振華認得問話的少婦正是岑右軍的妻子田效蘭,便笑著說道:“是嫂子吧?我是小林,是岑排長的兵。你還記得我嗎?大前年,是我送岑排長回來的。”

  田效蘭愣了一下就認出他來了,連忙扶著腰艱難地站起來”說道:“是小林啊,你怎么來了?右軍他還在廠里,我這就讓毛崽喊他去。”

  說罷,她對自己家的屋子里喊了一聲:“毛崽,你去一趟農機廠,喊下你爸爸回來”說江南省的小林叔叔來了。”

  從屋子里跑出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身上穿著破日的棉襖,鼻子下面拖著長鼻涕。他先看了林振華一眼”然后轉身就想往外跑。林振華連忙把他喊住,從包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到他的手里。這個叫毛崽的小孩子臉上頓時綻滿了笑容。

  “叫叔叔沒有?”田效蘭對毛崽說道。

  “叔叔好!”毛崽乖巧地回答著,一溜煙跑出去了。這個村子離公社不遠”毛崽沒事的時候也會自己跑去農機廠找爸爸的。

  “你看你,來就來,還買糖干什么?”田效蘭客氣地對林振華說道,她看了看睡在搖桶里的小嬰兒,說道:“好了,訝崽已經睡著了。小林,你坐一下,我去給你煮碗湯。”

  煮湯也是當地的一種風俗,其實就是糖水荷包蛋,是接待貴客的禮儀。一碗湯里面有三個蛋,貴客一般是吃掉其中的兩個,留下一個。當然,如果不懂規矩而全部吃掉了,主人家也不會怪罪。

  林振華看著田效蘭艱難走動的樣子,連忙說道:“嫂子,你腰不好,就不要忙了,我不餓。”

  田效蘭道:“這不是餓的事情,你大老遠來了,一碗湯都不給你煮,右軍回來肯定要罵我的。”

  林振華只好坐下來,幫著田效蘭繼續推著那個搖桶,讓搖捅里的訝崽睡得更沉一點。

  田效蘭到了廚房,呆了一小會就出來了。她跑到岑右新的屋子那邊,站在屋門口小聲喊道:“嫂子,你能借我一個雞蛋嗎?我家里就剩下兩個蛋了。”

  那邊出來又一個少婦,林振華認識,那是岑右新的妻子,好像姓王還是黃的。這位王氏少婦見到坐在堂屋里的林振華,對他笑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后去到自家廚房,拿了一個雞蛋出來,交給田效蘭。

  田效蘭接過雞蛋,對林振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小林,不好意思啊,家里正好沒雞蛋了。”

  林振華趕緊站起來了:“嫂子,真的不用麻煩,我跟排長也不是外人了。”

  “那不行。”田效蘭執拗地說道,轉身回廚房做湯去了。

  過了一會,田效蘭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糖水雞蛋湯出來了,她把湯放在八仙桌上,對林振華說道:“小林,你慢吃,我去地里搞點菜,訝崽如果醒了,你幫我搖他一下。”

  林振華知道自己也沒法攔著田效蘭,農村的風俗,家里來了客人,總要做點好飯的。田效蘭這樣忙活,是很正常的表現。

  林振華坐下來,端起碗剛想吃,就見毛崽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進門就大聲地喊媽。林振華說道:“毛崽,你媽媽去地里摘菜去了,你不是去喊你爸爸了嗎””

  “我爸爸說他先去集上買點肉。”毛崽回答道,同時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林振華的碗。

  林振華心念一動,問道:“毛崽,你要吃雞蛋嗎?”

  毛崽猶豫著說道:“我媽媽會罵我的。”

  “不會的,叔叔讓你吃的,媽媽不會罵。”林振華道,他一把把毛崽抱起來,放在凳子上,然后把筷子遞給他,說道:“你吃吧。”

  毛崽看看林振華,又看看雞蛋,似乎在進行思想斗爭。最后,怕挨罵的顧忌終于讓位于對雞蛋的眼饞,他飛快地夾了一個雞蛋,整個地塞進嘴里,撐得嘴巴都無法蠕動了。

  “慢慢吃,你要吃得下,就都給你吃。”林振華說道。

  毛崽連兩分鐘的時間都沒用到,就把三個雞蛋給吃完了,那點糖水湯也喝了個精光。與此同時,他與林振華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因為從來沒有哪個大人會一下子拿三個雞蛋給他吃的,他每次只能享用到客人們剩下的那一個雞蛋。而且,即使是這樣的機會,往往還是一兩個月才能碰上一回。

  “毛崽,你認識叔叔嗎?”林振華問道。

  “不認識。”毛崽搖著頭。

  林振華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你才3歲呢,我還抱過你呢。”

  毛崽對此根本就沒有記憶,他只是好奇地看著林振華背來的包,猜側著里面會有什么樣的東西。

  林振華看看毛崽,愛憐地笑了笑。他打開背包,拿出一包餅干,遞給毛崽,說道:“拿著,可不許一下子全部吃掉了。”

  毛崽把手背在背后,說道:“我媽媽不讓我拿別人的東西的。”

  “叔叔不是別人啊。”

  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林振華扭頭一看,只見一名獨腿漢子撐著拐杖站在門口,正笑瞇瞇地看著他。

  “岑排長!”林振華連忙走過去,走到那漢子面前時,立正站住,對那漢子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聽到林振華的疑問,岑右新回答道:“這還用說。本章節由過去說,莊稼一支花,全靠肥當家。我家里需要化肥,我叔家也要化肥的。是吧,叔?。”

  他的后一句是對岑右軍的父親說的,那是他的親叔叔。

  岑右軍的父親連忙答道:“右新說得對,小林啊,你如果有辦法能夠幫忙買到點化肥,那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

  “你們供銷社不賣化肥嗎?…”林振華還是有點不明白。

  岑右新苦笑道:“小林真是城里人,不知道我們農村的事。我們供銷社一年就能分到那么一點化肥,關系戶要分走一半,剩下的就是分到各村,每家每戶連一包化肥都分不到,根本就不夠用。這年月,如果地里不灑一點化肥,這水稻就長不好,產量要低兩成以上呢。”

  “是這樣。…”林振華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往下說。

  岑右軍見林振華面帶遲疑之色,連忙替他解圍道:“右新哥,爸,你們也別為難小林了。他現在雖然當今干部,但也只是中層干部而已,出了廠子,說話就不算數的。買化肥這種事情,咱們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林振華連忙解釋道:“排長,你誤會了,我剛才不是覺得為難,而是在想通過誰來買化肥。我認識的幾個人,都是江南省的,和咱們湘平省不知道有沒有什么聯系。要不,咱們什么地方能夠打長途電話的,我先打個電話聯系一下吧。”

  岑右新說道:“小林如果想打長途電話的話,我知道公社就能打。公社書記的辦公室里有一部電話是可以打長途的,我見有人去打過。”。

  林振華道:“嗯,那好吧,等吃過飯,麻煩右新哥帶我去一趟。我打幾個電話問問情況爭取給排長和右新哥家里解決一些化肥問題吧。…”

  化肥是一個大問題林振華心里也沒有多少把握。他唯一打過照面的就是二化的廠長袁豐,也不知道人家是否還記得他。不過,事已至此,也只能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吃過這頓豐盛的中午飯,林振華在岑右新的陪同下,到公社去打長途電話。岑右新對林振華的現狀非常有興趣一長問短。

  岑右新今年只有30歲,是個沒什么文化的農民。他的父母在他結婚之后沒多久就先后去世子,現在他的家里就只有他、妻子和兩個兒女。

  這兩年,雖然上面的政策還沒有完全放開,但在基層農村,已經開始實行了以家庭戶為單位的聯產承包責任制。岑右新的妻子身體不太好,干不了太多的農活,所以地里的活只有岑右新一個人干,耕種那幾畝責任田很有些艱難。

  與所有的青年農民一樣,岑右新也有一顆盼望發家致富的心。然而窩在這農村里,要想發財比登天還難。岑右新在縣城看到有些擺小攤的個休戶時,也動過念頭,覺得進城來擺個攤子也比在家里種田要強得多。可是做生意是要本錢的,他沒有這個本錢,同時也不敢扔下家里的土地,所以這個念頭也就只能是想想而已了。

  這一次林振華到他家里來,他一眼就看出了林振華是個有錢人,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掏錢讓田效蘭去買肉里的豪爽,都顯示出他是一個收入非常可觀的成功人士。在飯桌上,林振華說了自己在漢華廠的事情,岑右新是聽得最認真的,林振華的這些事跡,更加堅定了岑右新的看法那就是林振華的確是個能人。這樣的能人,岑右新從前根本沒有遇到過。

  請林振華幫忙買化肥,是岑右新的一時靈感迸發。他覺得像這樣一個能人,如果不利用一下,自己就錯過一個機會了。

  “小林,你說那個漢華實業公司就是你開的公司是嗎?。”岑右新這樣問道。

  林振華連忙否認:“不是的右新哥,我只是經理而已這個公司是集休所有的,廠子也有股份在里面。…”

  他和岑右新還沒有熟到能夠透露股權關系的份上,所以先含糊其辭再說。

  “反正你是領導嘛,對不?”岑右新不氣餒地說道,“你們現在的工人,一個月能拿到多少錢?”

  “一般的工人嘛,工資婦40多塊,如果干得好,獎金和加班費加起來有2o多塊吧。”

  “那一個月不就有70塊了?。”岑右新的眼睛都瞪圓了。

  “差不多有吧。”林振華低調地說。

  “我們種一年的田,也就是掙兩三百塊錢啊。你們一個工人一個月就70塊啊,三四個月就抵我們一年了。”

  “這個可能就是工農業剪刀差吧。”林振華只好用官腔來搪塞他。

  “唉,我們當農民真是苦,下輩子投胎怎么也得投到一個工人家里去。”岑右新怨天尤人地說道。

  岑右軍住的村子離公社距離不遠,兩個人不一會就來到了公社所在的鎮子上。岑右新帶著林振華直奔公社大院,走到門口,他對門衛說了一聲“來打電話的。”門衛便放他們進去了。

  永禾公社只有一部能夠撥打長途的電話,為了方便書記對外聯絡,這部電話就放在書記辦公室了。但有些時候,公社里又會有一些個人或者單位需要使用長途電話的,這樣他們就只能跑到書記辦公室來打,同時交納長話費。

  時間長了,這就成了一種慣例,任何人只要交錢,都可以到書記辦公室來打長途,書記辦公室直接淪為長途電話室了。

  書記對此并沒有意見,因為其實能夠付得起長途電話費的人和單位都是很少的,所以平時十天半月也不見得有人來騷擾他一回。

  但是今天就不同了,林振華來到書記辦公室,直接就交了五十塊錢給管電話的秘書,讓他給開通長途。林振華知道,今天這番電話,估計怎么也得打出去50塊錢了。

  林振華的第一個電話是打給袁豐的,電話直接撥進了袁豐的辦公室。袁豐一開始沒想起來林振華是誰態度上有些冷漠。待林振華說起主軸的事情時袁豐突然熱情起來,那爽朗的笑聲,即使經過幾百公里電話線的衰減,傳到林振華的耳朵時里,依然嗡嗡作響。

  “是林科長啊,哎呀,失禮了失禮了,我剛才一下子糊涂,還真沒想起你來。”袁豐在電話里這樣道著歉。

  林振華道:“不敢當,袁廠長,我還怕你把我忘了呢。”

  “哪能忘啊,上次謝廳長來視察工作,我們還談起你呢,謝廳長對你非常欣賞啊。”

  林振華暗暗點頭,他知道袁豐為什么會對他熱情了,說到底還是看在謝春艷的面子上。林振華最近一段時間行情看漲”在輕化廳系統內也算是個小名人了。他年齡剛滿20歲,前途無量,普通工人也許想不到那么遠的事情,像袁豐這種廠長一級的人,是不可能想不到的。

  “對了,林科長,你這是長途吧?不耽誤你的錢了,你,打電話給我有什么事情啊?”袁豐這樣說道。

  林振華道:“袁廠長啊”有件小事要麻煩你一下。我有一個老排長,是我的救命恩人,戰場上救過我的命的,現在是傷殘軍人。他在農村,家里需要化肥,你看你能不能幫忙解決一些?”

  袁豐不假思索地答道:“沒有問題啊,你說吧,他是哪個縣的?”

  “湘平省岳峰縣。”

  “湘平省?”袁豐在電話那頭直癟嘴,“林科長,我倒是可以給你弄到化肥,可是這么遠的路,你怎么把化肥運過去啊?”

  林振華道:“袁廠長,我給你打電話的意思,是想問一下你是不是認識湘平省這邊化肥廠的人,能不能幫著給介紹個關系。你看,我這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只好求你幫忙了。”

  袁豐想了想,說道:“好吧,你這樣吧,我先給湘平省的同行打個電話問一下,如果可以的話,我讓他們給你打電話吧,你把你的電話告訴我。”

  “岳峰縣永禾公社書記辦公室。”林振華回答道。

  “嗯,好吧,你等我的消息吧。”

  林振華放下電話,和岑右新兩個人出了書記辦公室,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著。過了好長一會,秘書出來喊他們道:“誰叫林振華?有你的長途。”

  林振華和岑右新重新回到屋里,林振華接過聽簡,對里面說道:“喂,你好,我是林振華,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潭州化肥廠的廠長唐治國,是江南二化的老袁給我打了電話,說你需要買點化肥,是有這么回事嗎?”電話里的人說道。

  林振華道:“是的是的,這太麻煩你了。”

  “麻煩倒是沒事。”唐治國說道,“老袁也是我的老朋友了,他說你是他的朋友,那我們也是朋友了嘛。你要的化肥,是碳膠,還是尿素啊?”

  林振華用手捂著話簡,轉頭問岑右新道:“右新哥,你是要碳膠還是尿素?”

  “還有尿素?”岑右新喜出望外:“那當然要尿素,一斤尿素抵得上三斤碳膠呢。”

  林振華于是對話簡里說道:“唐廠長啊,如果方便的話,我還是想要尿素。”

  “尿素現在有點緊張,我現在手上也沒剩下多少指標了。”唐治國似乎很為難地說道,“林科長,你打算要多少?”

  “如果有可能的話,能不能幫我搞到八袋啊?”林振華說道,他看到岑右新用手指給他比劃了一個八字,知道這是八袋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電話音質不好,還是林振華的發音不準,唐治國在那邊直接就接過話頭了:“只要八噸啊,那倒是沒什么困難。”

  “八噸!”林振華當即就被雷倒了,拜托啊,我說的是八袋好不好。

  “他說給多少?”岑右新在一旁小聲地問道。

  “他說給八噸。”林振華同樣小聲地說道,“真是見鬼了,我袋,他怎么聽成八噸了。這玩藝又不能吃,等我跟他說清楚。”

  “小林!”岑右新焦急地喝道,“八噸就第九:提供噸,你趕緊答應下來。”

  “呃?”林振華一時有些糊涂,不過,看著岑右新那堅定的態度,他還是妥協了,對電話里說道:“唐廠長,那咱們就說定是八噸吧,你看我是到廠里去提貨,還是怎么的?”

  唐治國道:“不用麻煩了,你不是在岳峰縣嗎,我回頭讓供銷科給岳峰縣供銷社打個電話,讓他們先發貨給你,回頭我們再補給他們就是了。今天來不及,你明天到供銷社去提貨吧。”

  “那價格是怎么算的?”林振華繼續問道。

  唐治國道:“老袁發了話了,價格方面,就按出廠價吧,每噸420塊錢,這個是不能再低了。”

  “那就多謝唐廠長了。”

  “不客氣,林科長有到潭州來的時候,一定到廠里來玩啊。”唐治國打著哈哈,掛掉了電話。

  “小林,怎么說的?”

  “八噸,明天到縣供銷社去提貨。每噸420塊錢。”林振華答道。“420塊!”岑右新眼睛都紅了,“我們去供銷社買,一袋是52塊錢,一噸是12袋半,我算算看……”

  “那就是650塊錢一噸了。”林振華搶先算了出來,這個乘法對他沒有難度。

  “我的媽呀,一噸就差出230塊錢啊,這八噸不要差出一千多塊錢?”岑右新感慨地說道,“小林,你發財了。”

  “我發什么財?”林振華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算,你拿著這八噸尿素,到黑市上轉下手,就能掙一千多塊啊。現在黑市上想買都買不到尿素,你這些尿素會被搶空的。”

  “你不會是讓我去倒賣這此尿素吧?”林振華哭笑不得,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種權力的可怕。他僅僅是通過了袁豐的關系,就能夠輕易地從潭州化肥廠弄到八噸尿素,而這八噸尿素如果拿去轉手倒賣,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掙回一千多塊錢,這掙錢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要不要從此走上這條路,利用權力去掙錢呢?一個念頭在林振華的腦子里閃了一下,馬上就被淹沒在那日日書生的傲氣之中了。自己有知識,有眼界,何苦去掙這種為人所不恥的錢呢?(。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qu化n工毗)、月票,您的,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在岑右軍的陪同下,林振華走進了農機廠的車間,岑右新跟在他們后面,左看看右看看,其實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正如岑右軍所說,今天農機廠接了一點業務,所以看起來還挺忙活的樣子。十幾個工人各自在自己的工位上,專心致志地加工著零件,還有一個老師傅模樣的人,在來回地進行著指導。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在機械加工方面,林振華絕對算是內行了,他在車間里來回地走著,細細地評估著這家廠子的實力。

  相比許多鄉鎮企業而言,永禾農機廠算是裝備比較精良的了,車間里有三臺車床,兩臺銳床,還有鉆床、鏗床、沖床各一部,雖然看起來都比較日了,但用來加工點普通的零件應當是沒問題的。

  車間里的工人技術都還比較嫻熟,并非生手。尤其是那個來回進行指導的老師傅,看起來該是一個高級工,而且還是個多面手,看他指導各個工種都挺有門道的。

  “這個老師博叫陳金福,原來是潭州一家大廠子里的工人,退休讓孩子頂替了,自己回永禾來務農。看到我這個廠子技術不行,就自愿過來幫忙。我廠里工人的技術,都是他指點的。”岑右軍向林振華介紹道,說罷,他向陳金福喊道:“陳師僂,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在部隊時候的兵,叫林振華,現在是江南省漢華機械廠的技術科副科長。”

  陳金福走過來,看了看林振華,懷疑地問道:“你很年輕嘛。”

  “今年滿刃了吧?”岑右軍對林振華問道。

  林振華點點頭:“已經過刃了,過了年就算2了。”?就當了副科長?你是不是有什么路子?”陳金福毫不客氣地問道。

  岑右軍有些尷尬,林振華倒是滿不在乎。對于這種質疑,心里有虧的人自然會覺得惱火和難堪,但真正靠本事贏得位置的人根本不會介意相反,還會覺得有幾分自豪。林振華正是如此,他笑著對陳金福說道:“陳師傅,排長知道的,我就是一個工人家庭出來的,父母雙亡什么背景都沒有。”

  “那你怎么能當了副科長?”陳金福詫異道。

  “我搞了個技術革新,廠長比較欣賞。”林振華說道。

  陳金福繼續問道:“什么樣的革新?”

  林振華于是把制作簡易滾齒機的事情向陳金福說了一遍,陳金福作為一個高級技工,對于這樣的東西悟性是極強的。盡管林振華只是用手比劃,并沒有拿出實物來展示,但陳金福還是把整個原理聽了個清楚。聽過之后,他連連點頭道:“不錯,真不錯。對了,你剛才說整個機子都是你自己做的?”

  林振華道:“第一個是我自己做的,除了幾個鑄件是請翻砂車間幫忙做的。不過后面我們廠子真正用的,都是車間里的師傅們做的。我做的那個,做工太糙了,師傅們看不上。”

  陳金福道:“做工糙也不容易了,這得車工、銳工都能做,而且車螺紋、銳鍵槽這幾步,要達到加工精度也要有幾年工夫才行。]”

  “是的是的,我這個人平時就比較喜歡學習,小時候跟我父親也摸過一下子機床的連猜帶蒙,所以勉強能搞出來。”林振華說道。

  陳金福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原本以為林振華是一個靠背景上位的官二代,現在看來,卻是一個懂技術而且肯鉆研的有為青年。對于這樣的年輕人,陳金福一向是很喜歡的。

  岑右軍見陳金福接受了林振華便笑著說道:“陳師傅,小林這次來,是想幫咱們看看能不能搞點新產品出來,如果可以的話,說不定能夠給咱們農機廠找條出路呢。”

  陳金福更有興趣了,他對林振華問道:“小林你說說看,你想怎么搞?”

  林振華問道:“陳師傅我剛才說的那個簡易的滾齒機,你覺得有沒有搞頭?”

  陳金福想了想,點點頭道:“這個東西倒是有點取巧,像我原來在的那種大廠子里是用不上的,我們本身就有滾齒機,比你這個好得多。有些小機械廠,可能會用得上。哪個廠子都會碰到銑齒輪的事情,技術不好的銑工,每次分度完了再對刀,有時候就對不好。有了你這個東西,可以省不少事情。”

  “陳師博,你覺得如果咱們廠生產這樣的機器,然后賣給那些小機械廠,能不能掙到點錢?”

  陳金福道:“這個倒是可以試一試。我剛才聽你這樣一說,覺得以我們這個廠的技術,應該是能夠做出來的,幾個關鍵的件我親自來做就可以了。不過,要賣給那些廠子,得有人去推銷才行。”

  岑右新一直呆在旁邊,聽著他們說話,現在聽到推銷二字,他想起路上和林振華談的話題,馬上湊上前來,說道:“生產的事情我不懂,如果要推銷,我倒是可以去跑一下。”

  “你?”岑右軍愣了一下,“右新哥,你也想到我們廠里來做事?”

  林振華道:“排長,我在路上和右新哥談了一下,我倒覺得他蠻適合去跑推銷的。你這個廠子現在連一個業務員都沒有,這樣閉門辦廠,哪能不虧本?

  岑右軍看看堂哥,想了想,笑了起來,說道:“是哦,不是小林提醒我,我還真是沒注意過。小時候我們去街上賣菜,右新哥都賣得比我快的,現在想起來,右新哥真的很有做生意的本事。”

  林振華見岑右軍有些入門了,便說道:“排長,這樣,咱們到外面去談一下這事。”

  陳金福自然是不會摻和到這些事情里去的,林振華和岑家兄弟三個人一起走出車間,走到草叢中的一堆鐵器那里,各挑了一塊廢鐵當凳子坐下來。林振華說道:“排長,我剛才看過了,你這個廠子的基礎還不錯,如果有幾個適銷對路的產品一年掙上幾萬應該不成問題。所以我覺得你還是把廠子包下來吧。”

  岑右軍猶豫道:“小林,如果廠子真的能夠掙到幾萬,我也沒必要包下來吧?廠子好了,我能夠按月領到工資,不就好了嗎?我畢竟還是個國家干部,把廠子包下來不太合適。”

  林振華道:“排長你可別這樣想。首先一點,我幫你找產品,是幫你的忙。如果不是你的企業,我也犯不著受這份累。回頭掙了錢全部被公社拿走,沒準就成了干部們吃吃喝喝的資本,這種事我可不樂意做。”

  岑右軍無奈地嘆口氣,說道:“小林,你這個思想一直都是這樣偏激。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說的也有些道理,公社里有些干部吃喝風真的很厲害”再大的家業也會被他們吃窮了。”

  “這就是了。”林振華道,“第二點呢,一個企業要,必須有穩定的經營,不能有太多的婆婆,更不能到一定程度以后,被別人摘了桃子。你把廠子承包下來,說好一包五年或者十年,別人不能插手”廠子里的事情你說了算,這樣才能放開手來干,不會有人歪嘴。”

  岑右新插話道:“是這樣的,右軍,如果不是你承包的廠子,我來幫你跑銷售”別人也不會服氣,還會說你用自己家里的親戚。這打虎還要親兄弟,如果不是我幫你”別人幫你,哪有這么盡心啊。”

  岑右軍遲疑了一下,說道:“你們說的都有道理。

  不過,小林”你真的覺得我承包下來以后一定能掙到錢嗎?如果虧本了怎么辦?”

  林振華道:“排長,這種事”誰也不可能給你打包票。我這里有幾個產品的想法,回頭我會和陳師博一起碰一下,看看怎么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靠這幾個產品養活你這個小廠子,應當是綽綽有余的。當然,什么事都有風險,萬一碰到什么異常的情況,虧本也有可能。”

  岑右軍道:“沒錯啊,我現在就是擔心虧本啊。掙錢了怎么都好說,如果虧本了,就我現在家里的情況,我拿什么去賠呢?”

  林振華道:“也不至于這么嚴重吧?我們現在開始做,最糟糕的情況,也就是產品賣不出去,白費了材料和工時,這也值不了幾個錢的。”

  岑右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小林,其實,今天中午我過來以后,去找過一下公社里管工業的副書記,問了一下承包的事情。他說要承包也可以,一年交盯O塊錢的承包費,剩下廠里的所有開銷都是我自己承擔,賠了賺了,公社都不管。我現在就擔心,如果一年掙不回來虹O塊錢怎么辦。”

  “要5000塊錢啊!”岑右新瞪圓了雙眼。

  “才5000塊錢?”林振華也瞪國了雙眼。

  兩個人分別說出一句之后,才發現各自的語調和立場很不一致,于是面面相覷。

  “小林,你覺得5000塊錢不多嗎?”岑右軍小心翼翼地問道。

  林振華點點頭:“我覺得不算太高。”

  “可是,這個廠子這兩年一直都沒有盈利啊。”岑右新說道,“公社現在就想白拿錢啊?”

  岑右軍這回倒反過來站在林振華一邊了,他說道:“小林說得也對,畢竟廠子里也有十幾萬的資產,就是放在銀行吃利息,也有幾千塊錢呢。如果我承包下來,一點錢都不交,也不合適。”

  岑右新猶豫不決地說道:“如果一年要交5000塊錢承包費,那真的有點風險。如果賠了,賣祖屋都不夠還的。”

  林振華暗自感慨,這真叫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敢于把身家性命都壓上去賭的人,畢竟是少數,而也只有在這少數人中,才能涌現出真正的企業家。有人把創業稱為弄潮,也是有道理的,沒一點冒險精神,還真是創不了業。岑家兄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要讓他們直接去賭,的確有些難度。

  “排長,要不這樣吧。你去把廠子承包下來,承包費我來出。如果賠了,就算是我的。如果賺了……”林振華本來想說只要把承包費還給他就行,但他看到岑右新的目光時,突然想到了有關“升米恩、斗米仇”的論斷,于是改口道:“如果賺了,你給我一份提成吧。”

  岑右軍看看岑右新,岑右新點頭道:“右軍,我覺得小林這個主意可以。要不,就算你們兩個合股來做,你出力,他出錢,當然,他也要出力,他不是還要給你設計產品嗎。這個股份,你們就各占一半好了。”

  “這可不行。”岑右軍說道,他對林振華問道:“小林,你真的有把握嗎刁如果你真的有把握,那么這個廠子就算是我替你承包下來的,我和右新幫你跑,掙了錢的話,我們占兩成就好了。”

  “我不能要,我幫你去跑業務,跑成了從業務里提成就好。”岑右新說道。

  林振華道:“既然排長這樣說了,要不就這樣吧。排長去承包廠子,右新哥幫忙跑業務,我負責出承包款,承擔風險。最后的股份嘛,我占三份,右新哥占兩份,排長占五份。”

  岑右軍道:“不行不行,你出了錢,應當占大頭的,你占六成吧,我和右新各占兩成。”

  這一通互相推讓,最終的結果是岑右軍答應馬上去找公社談承包的事情,承包款由林振華承擔,損失也由林振華負。農機廠如果掙了錢,林振華50,岑右軍分40,岑右新分10。

  另外還規定,岑右新負責跑業務,每筆跑成的業務中,他可以提取營業額的忱作為業務費。在初期,岑右新的差旅費和必要的交際費由廠子負擔,經岑右軍確認簽字后可以報銷。從他拿到第一筆業務費開始,差旅費一律自擔。

  把事情商量妥當后,岑右軍馬上前往公社去找領導面談,到晚上的時候,他就把一紙承包協議帶回來了。

  按照協議,岑右軍從此將擁有永禾農機廠的全部經營決策權,每年向公社上交5000元的承包款。第一筆款項先交納1000元,余款到年底再交。

  林振華來岳峰的時候,身上帶了2000塊錢,拿了500給岑右軍作為妻子的手術費之外,還剩下1500元,此時正好拿出1000元來交給岑右軍去交首付款。

  岑右軍雖然看起來是被林振華逼著去搞承包的,但一紙承包協議拿到手上之后,眉宇間的神采也似乎激揚起來了。男人總是需要有一此雄心的,他現在迫切地想大干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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