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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一章 俠之大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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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宋元明  第九一一章俠之大者(上)

  俠之大者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衡陽城北,湘江導蒸水合流之處,江流環帶,最為一郡佳處,故有書院起焉。名聞遐邇聲震天下的石鼓書院,就坐落在這里。

  這座依山而建步步登高的宏偉書院,于唐朝元和年間始建,于兩宋年間興盛,不知多少先賢在此澆下了心血。這座北宋時,還需要與其它三家,共享四大知名的書院,能在本朝超越同類,號稱“天下第一書院”卻是因為它曾經是圣人朱熹的道場。

  然而最近幾十年,這家理學圣地卻風光不再,已經多年沒有叫得響名號的大儒坐鎮,學生的數量也連年遞減,就連其收入的主要來源一各界的捐贈也越來越少。雖然還遠沒到撐不下去的地步,但頹勢已經十分明顯。

  原因無它,成也朱子,敗也朱子耳。理學占統治地位的時候,這里是圣地,不管是師生還是各種資源,哭著喊著往里擠。然而王學大興后,理學雖然還是官方正學,但那是龐大帝國的慣性作祟。實際上,它的統治地位已經被心學搶走,無論是學術,還是江湖地位。

  作為朱子老巢,石鼓書院更是被當做腐朽頑固的代表,成了被唾棄、被批判、被隔離的對象,要不是它同時還是衡州府學,怕是要露出破落之相來了。

  痛定思痛,書院的山長決定順應潮流,淡化自身的理學色彩。于是山長請到名了滿天下的夫山先生何心隱前來講學。只要這位最著名的心學大師能客座一段時間,書院的朱子氣息,自然就洗刷掉了。

  明知道對方的意圖,何心隱還是欣然而往,因為他也將此視為,王學對理學的最終勝利。

  今年二月,結束了在南京的留都大會,確認了瓊林學派的正統地位,何心隱不愿意與瓊林派那幫官威深重的家伙攪在一起,便跟李贅同時離開南京”一個去福建講學,一個應邀來到衡陽石鼓書院。

  這個年代,心學大師的魅力,比后世的超級巨星還要強之百倍。

  尤其是何心隱“士未必高貴,農工商賈并不低下”“人人都應成為自己的主人,的主張,對那些布衣黎庶,商賈末業的吸引力實在太強了。

  因此,他每到一處講學,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商賈子弟聞風歸附。

  何心隱一到石鼓書院,便像磁石一樣,吸引湖廣各府的人士匯集過來,不僅可容納四百余人的書院,住進去一千多人。書院外的石鼓山上,也星羅棋布扎滿了帳篷,最少還有三千人。

  何心隱白天登壇講學,答疑解惑,晚上是他的休息時間。盡管書院里頭到了晚上,依然是人聲嘈雜燈火通明。但為了保證他能休息好”書院特意空出了后山的東巖草舍,不許任何人打擾。

  何心隱雖然年近七十,但因為有精湛的調元之術,故而一天講學下來,口不干退不軟,就像沒什么損耗似的。只是他厭煩那些虛與委蛇的應酬,才以自己需要休息為由,吩咐每天晚上不見客。

  然而今天,他破例了,因為來訪的客人太特殊了。

  …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草堂中點了幾盞燈,亮度還算不錯。

  搖曳的燈光下,兩個須發微白的老人,在舉杯對酌,tǐng今憶昔的交談著。

  那個顴骨高隆,鷹目犀利的是何心隱,而另一位長髯飄飄,劍眉鳳目的老人,竟然是久違了的張居正。

  聽兩人的談話,他們不僅認識,而且還屬于舊雨故知那種………,他們的話題繞來繞去,總是離不開嘉靖二十六年,因為那是兩人相識的年份。

  那一年,兩人還都是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恰好住在同住一家客棧。

  當時滿客棧的舉子里,就數他兩個最出挑,一個江西解元,一個湖廣解元,都是風流倜儻,人中龍鳳。但是真要說起來,何心隱文武雙全,

  又年少多金,卻又是張居正比不了的。

  這么萬里挑一的人物,自負是難免的,問題是這位仁兄狂得沒邊了。一次舉子們的聚會上,何心隱當眾說:“何某雖然不才,但這次來京會試,奔的就是甲科。余者皆不在吾輩眼界之內。”甲科就是一甲前三名。眼下匯聚京城的,乃是全國數千名千里挑一的舉子,各個都稱得上出類拔萃,卻沒豐幾人敢像他這樣口吐狂言的。

  有人看不服氣,故意問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何心隱淡淡一笑,滿飲一杯,倒扣桌上道:“我何某今生再也不進考場!”人有時不能把話說得太滿,不然就得難看。卻說兩個月的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何心隱不但沒有考上甲科,連乙科進士都沒有他的份。何心隱也不去參加禮部的考試,爭取留在京城讀書的機會,收拾收拾行囊,便離京了。

  在長達三個多月的旅居生活中,兩個憤青因為互相欣賞、彼此認同,已經成了莫逆之交。已經金榜題名的張居正,自然要送這位舊雨新知一程了。十里長亭下,張居正真心實意道:“以兄弟的才氣,三年后再入春闈,必可金榜題名的。”然而何心隱卻滿不在乎道:“叔大,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

  現在考不中,只能說明這科舉,只取些被理學洗腦的百無一用之徒。何況功名原是羈心累人之物,與我格格不入。之所以來京城一遭,只不過是為了應付家父。現在過場也走了,牛皮也吹破了,我是不會再進科場了。”

  張居正雖然聽著別扭,但又欣賞這股子磊落灑脫之氣,仍然感到可惜道:“你一個讀書人,棄絕了功名,又能做些什么呢?”“這話說的,難道我輩讀書,就是為了貨與帝王家,賺頂烏紗帽么?”何心隱搖頭道:“我要去遍訪名師,學習真正的學問”說著朝張居正笑道:“等我學成經邦濟世之學,到時候的成就,一定比你這個當官兒的大。”

  “一定如此。”張居正也被他的豪俠之氣感染,兩人痛飲一番,便就此抱拳揖別。之后的三十一年。

  兩人走出了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張居正在朝為官。最終位列宰揆,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新政改革。雖然因為“奪情事件,黯然下野,但他的改革,至今仍然深刻的影響著這個國家。

  何心隱卻仗劍走天涯,執筆寫春秋。講學、當大俠、開聚合堂、

  還曾經設計除掉過嚴嵩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而且件件做得精彩,拿出哪一件來,都夠尋常人驕傲三代的。

  兩條本來應該越拉越遠的人生軌跡,卻在命運的安排下出現了交點。

  當然,要不是張居正找上門來,兩人也見不著自從幾次想要起復都無果后,張居正堪透了一些事情,便不再謀求出山,而是游山玩水過起了閑云野鶴的日子。這次他正玉往衡山游玩,聽說何心隱在此講學,竟改變行程過來石鼓書院。

  到了之后,張居正沒有立即自報家門,而是在書院聽了一天的講,到散講時才讓人持自己的名刺去見何心隱。

  知道是他來了,何心隱立刻請進吩咐書院備一桌酒席,不要讓任何人打擾。

  時隔三十八年,兩位昔日好友,終于又坐在一起,舉杯相邀了。

  上次對飲時還都是風姿翩翩的少年郎,這次卻都成了花甲之年的半老翁,怎能不讓兩人唏噓傷感?

  但何心隱知道,張居正找自己,肯定不是敘舊的。二十年前,自己剛剛成為心學大師時就收到過他的絕交信,至今猶能記得張居正對心學的評價:“吾所惡者,惡紫之奪朱也莠之亂苗也,鄭聲之亂雅也作偽之亂學也。,之后兩人曾經在北京相見,一番言談,不歡而散。之后同門問此人如何?何心隱發出了此人“能亡我學,的論斷,結果使王學全面倒向沈默,自此走上了與張居正作對的道路。

  他十分清楚,這位故友的字典里,從來就沒有“寬恕,二字,所以此番前來相見,肯定是有話要說的。

  果然,酒過三巡,敘舊完畢,張居正便正色道:“柱乾,聽了你的講學,發現是越發的離經叛道了,你竟公然宣稱,自己是“無君無父”這種異端邪說,會給你帶來滅頂之災的。”

  “我的學問的確是異端,但并非邪說”何心隱搖搖頭,答道“父子君臣關系,在孔夫子提出的五倫中,最為束縛人心。在家事父,在朝事君,不管對錯,必須絕對的服從。這樣做人,一輩子戰戰兢兢,自己不是自己,是必須按照別人意志行事的奴才和傀儡。這種倫常統治下,舉國上下都是一群奴才,就連皇帝也不例外,他是祖宗家法的奴隸。一個奴才的國度有什么生機可言?一個奴才的人生,有何意義可言?”

  何心隱不愧是一代大師,張居正明知他是荒唐之言,卻仍不由覺著有道理,搖頭道:“國朝就是靠你不喜歡的這種綱常維系,要是沒有了這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社稷也就崩壞了。”

  “崩壞就崩壞。”何心隱冷笑道:“你所謂的綱常,讓我華夏在原地打轉兩千多年。在我們先秦時,泰西還只是群茹毛飲血的野人,現在的文明程度,卻已經隱隱超過我們。”“言過其實了吧?”張居正不信道。

  “哲學高低難分且不論。但天文歷法、水利農政,醫藥物理,這些實用之學,我們已經沒有能比得上人家的了。”何心隱扼腕痛惜道:“就拿年初沸沸揚揚的天象預測來說,我們都知道,漢朝咱們的祖宗便有預測成功的記載,但為什么過了一千多年,到咱們反而貿然無知,需要西人來教導呢?就是因為這些東西,會讓你所說的君臣父子倫常,不再是神圣的天經地義,而暴露出人為的安排的真面目。所以君父們感到恐懼,必須毀滅掉這些東西。因為老子和孔子都告訴他們了,必須要想盡一切辦法,讓老百姓變得愚昧無知,這讓才好糊弄驅使!”

  “你說的雖然偏激,但也有些道理。”張居正輕嘆一聲道:“但不這樣的話,如何去統治這樣一個幅員遼闊,子民兆億的國家?”頓一下道:“你的《原君》第一句,不就說:“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沒有國家和看王,我們可能早就滅絕了…”

  “是啊,你是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的人,當然覺著這樣tǐng好了,因為它可以保證你們任意壓榨奴役民眾,以舉國之膏血,滿足自身之貪玉,又怎會說它不好呢?可對于除你們之外的人來說呢?誠然,寧為太平犬,不為離亂人,誰都需要有國家和秩序的保護。所以我們就要為自己能當成太平狗而感激你們么?”何心隱憤怒道:“這是你們君與士大夫的國家,對我們只是樊籠。樊籠里謄養的,都是待宰的豬犬!我們是人,不是誰的奴隸,更不是誰謄養的豬狗。我們需要的,是能讓我們堂堂正正做人、能讓我們感受到安全和尊嚴的國家!而不是一個靠謊言和暴政編制的樊籠!”張居正徹底印證了自己的猜測,面色急變道:“你有大逆不道的想法!”“那又如何?”何心隱給自己斟一杯酒道:“但我不承認你們的道,我的道是人道,不是你們的君臣畜生道,所以你說我“大逆,可以,但“不道”就敬謝不敏了。

  “你這樣的狂生狂言,救不了大明,只能給國家帶來禍亂,給相信你的人帶來災難。”張居正卻一把按住他的酒盅道。

  “哈哈哈哈…”何心隱長笑著,只用了兩根手指,就把張居正的手夾了起來,然后另一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道:“如今天下,又豈止我一人有這樣的想法?吾有千千萬萬的同仁!”……………一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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