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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二章 原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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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八二章原點(下)

  紫蔡城午門外。釘子般站著兩排挎刀的錦衣衛官兵,在他們身后,四名行刑的錦衣衛手中,各握著一根又粗又硬的廷杖,前兩根從馮保的腋下穿過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后兩根分別朝他的后腿彎處擊去。

  馮保先是跪了下去,隨著前兩根架著他的廷杖往后一抽,他整個身子趴在了地上。四個行刑手的四只腳,分別踩在他的兩只手背和兩今后腳踝上,馮保呈大字形被緊緊地踩住了。

  四個井刑手的目光,都投到了監刑的太監身上。

  那太監面無表情,那雙原來不丁不八站立的腳,卻不知在何時,換成了內八字。

  同樣是四十杖,有人打完了可以自己走回家,有人卻落得終身殘廢,奧秘就在這個站姿上“如果是外八字,就是“輕輕打”如果不丁不八,就是正常打,至于這外八字,這是“死杖,的信號!

  四個錦衣衛的目光一碰,下一刻,四根廷杖猛地擊向馮保的后背。

  沉悶的廷杖聲立刻在午門那偌大的空坪里回響。

  鮮血很快透過馮保的衫袍浸了出來,廷杖才打到一半,他的身子便軟了。但直到打足了四十下,沉悶的廷杖聲才停了下來。

  前面的兩根廷杖從馮保的兩腋下穿了進去,把他的上半身抬起,露出一張七竅流血的面孔。

  那監刑太監蹲了下去,伸手在馮保的頸間探了數息,站起來道:“死了…”

  等到百官走出午門時,那里已經被沖刷干凈,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高拱已經被韓楫和睢遵攙起,緩緩走出了午門。百官跟在他的身后,有人一臉興奮,低聲跟同伴分享著心中的激動,有人陷入沉思”默默的低頭走路”甚至還有人一臉憂色,難以掩飾對未來的擔憂。

  走到左安門,高拱站住了,他回頭望著百官,百官也望著他,都以為首輔大人有話要說。誰知高拱只是表情復雜的嘆息一聲,便轉身坐上轎子。

  當轎簾落下,高閣老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痛楚,渾濁的淚水順著他深刻的法令潸然而下,淌入嘴角”苦澀無比。

  他之所以玉言又止,是因為沒有看到那個即將取代自己的男人。

  內閣之中,正在進行一場兩人之間的對話。沈默和張居正對坐在后者的直廬中,院中再無第三人。

  集閣老并沒有像眾人所想的那樣失混落魄,在百官面前,他一直保持著從容,哪怕現在面對著沈默,他也是一臉的淡定。

  敗則敗矣,又何必連尊嚴也搭進去呢?

  濤當看到你,我都會覺著自己不是自己”知道這也許是今生最后一次面談,張居正終于敝開心扉:“我會錯以為自己是三國周瑜,既生瑜何生亮的周公瑾。”說著露出一絲苦笑道:“上蒼把我們降在同一時代,難道就是為了欣賞精彩的窩里斗么?”

  “不,冥冥自有安排。”沈默搖搖頭道:“稱我各有使命。”

  “哦”張居正神色一凝,他聽得出,沈默這不是在諷刺,琢磨片刻道:“倒要請教江南兄,你我的使命各是什么?”

  “使命么”沈默的眼神漸漸變得深邃,緩緩道:“芶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沈閣老這句名言,已經被天下傳唱”見沈默不肯之言,張居正有些失望道:“但試問有幾人能做到呢?”

  “我能你也能。”沈默微微一笑道。

  “你真的能么?”張居正審視著對方。

  “我從不小覷你的才智。”沈默淡淡道:“相信你也是如此。”

  張居正這才點點頭,他當然能看出,沈默今日大獲全勝不假”卻為昔日慘敗埋下了伏筆殺掉掌印太監,逼退參政貴妃,其實都是一件事,那就是架空皇權!現在皇帝年幼,無可奈何”但總有長大的那天。

  而皇帝未來親政后,要做的頭等大事,必然是除掉柄國的權臣,收回自己的皇權!

  “物極必反,過猶不及。這是世間的至理!”見沈默果然預見到了未來,張居正一下按捺不住怒火,瞪視他道:“你應該知道,我的法子才是最穩妥的!”

  “穩妥?我看是妥協才對!”沈默卻搖頭道:“咱們不談人亡政息之類的喪氣話。你我都知道,大明朝已經到了不改革要亡國的地步。

  宗藩、軍隊、吏治、財政,這四大弊,就像四座大山一樣擺在眼前。請問你打算怎么改?”

  “當然是先做力所能及,待實力壯大后,再圖其它了。”雖然說什么都無法挽回敗局,但能趁機和沈默辯一辯,張居正也是樂意的,于是昂然道:“如果我為宰相,自然要先從吏治下手,刷新風氣、提高效率、樹立權威,把那些尸位素餐者、貪瀆枉法者清理出去,打造一支精干有力的官吏隊伍。然后用這支隊伍在全國范圍推行一條鞭法”并且開征商稅。這樣不僅可以增加財稅收入,還能大大減輕農民負擔。農民不亂,則天下不亂。天下不亂,則軍隊就沒有亂的機會,到時候整理軍屯衛所,或是恢復祖制,或是改世兵為募兵,皆可徐徐圖之。至于宗室,當其余三者都理順后,可用推恩降爵之法削其歲祿,并允許其科考經商,自行謀生…當然,此非一世之功。”

  “想法真不錯”沈默卻笑道:“但這不是砍樹,你想怎么砍就怎么砍。你要對付的是人!在動手之前,是不是得搞清楚,自己的盟友是哪些?自己每一步,會得罪哪些人,又會獲得什么人的支持呢?”

  “你無非是說”張居正面色轉冷道:“我會把天下人都得罪光,自己落個身敗名裂罷了!”說著忍不住諷刺道:“芶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趨避之!這句話還是沈閣老教我的。”他雙眉一揚,昂然道:“商君身死,秦國興焉!居正不才”安敢讓古人專美于前?”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沈默卻渾不在意道:“商君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犧牲大貴族的利益,造就了大批新貴,這些新貴掌握了軍隊和政府,大貴族想退也退不回去!你呢,多少人會因為你的改草得利?

  又有多少人,哪怕你不在了,也會繼續打著你的大旗不回頭?”

  “這”張居正臉上的驕傲之色頓去,許久才低聲道:“至少百姓和國家得利了…”

  “國家是什么?是一具冷冰冰的機器,說子算的不是它,而是管理國家的人!至于百姓,有我儒家一千五百年教化之功,早就淪為一群沒有分辨能力的愚夫愚fù!”沈默冷冷道:“你信不信,不管你為他們做了多少,只要朝廷一宣布,你是無惡不作、欺世盜名的罪人,要把你凌遲處死,他們就會爭著吃你的肉!”

  “”張居正緊緊盯著沈默,就像第一次看清這個人一樣。不過也對,向來以溫文爾雅面目示人的沈閣老”要是沒有這樣一昏冰冷徹骨的靈混,也干不出今天這些事情來!

  沉默了許久,他才沉聲問道:“那么你呢,你要創造什么新貴出來?”

  “你看著就是!”沈默卻已經沒有了深談的興趣,道:“十年,是我的一個檻,多半走過不去的。到時候你若東山再起,希望以國家為重,不要大開倒車。”說著便起身道:“至于現在,去留悉聽尊便,

  我都沒有意見。”

  “不勞沈閣老掛心”張居正感到被輕視了,站起身來,冷冰冰道:“你還是多想想怎么留下高新鄭吧,將來也好有個頂雷的。”

  “”兩人頂牛似的對視片刻,沈默突然展顏笑道:“嘉靖三十五年,我倆科場初見,你是考官”我是舉子,承蒙你開方便之門,我才能順利進了考場。

  后來我妻子病重,又是你幫我求助王爺,延醫問藥,才吊住拙荊的性命,拖到把李時珍找來。這些年我南征北戰,多虧了你在后方籌措軍需,從沒有一絲一毫的為難,才讓我得以凱旋而歸。這些情分,我都記著呢”

  “你要說前兩個,我認。”張居正扳著臉道:“但第三個,是對我的侮辱,請收回。”

  “哦,呵呵,好”沈默領首笑道:“就算兩條,也是我無以為報的。”

  張居正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便挪揄的笑道:“那真得謝謝沈閣老了。”

  “不必客氣。”沈默拱拱手,便走出了他的直廬。

  把沈默送到門口,張居正便轉回,他望著屋里定定出神。這里的一陳一設,棄是他親自把關,才到了現在這種賞心悅目的程度。怎么能就此離開呢?那樣隔斷的,不僅是自己的仕途,更是自己的生命啊!

  正當他重新燃起斗志,想要繼續戰斗下去時,目光卻不由一緊但見沈默方才坐過的地方,赫然有一枚白色的蠟丸。

  張居正面色數變,上前拿起那枚蠟丸,捏碎后便露出一張紙片,展開一看,便看到無比熟悉的字跡,和同樣熟悉的內容正是他寫給馮保的密信。

  不由一下癱坐在那里,再也提不起爭斗之心了…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第二天,內閣便收到了高閣老的辭呈。沈默票擬“不準”道:“既然查明罷免你的旨意是矯詔,自然不能作數。現在朕年幼,你作為先帝欽命的輔政大臣,自當悉心輔佐,豈能因為受了些委屈,便棄朕于不顧?,一面以皇帝的名義挽留,他一面聯合張四維,并病中的高儀,三人聯名具疏,以內閣的名義竭力挽留高拱道。另外,楊博、葛守禮等公卿大臣,并韓楫等科道言官,也紛紛上書挽留。

  無奈高拱去意已決,從八月初二至九月初,一個月內連上十五道辭呈,并揚言再不答應,自己只能一死以全臣道了。到這個份兒上,沈默也只能替小皇帝答應,準了高拱的辭呈,賜其以太師銜榮休,享雙傣,馳驛返鄉。并可平章重大國事,隨時進京議事。

  第二天,高拱依例前去辭朝,1卜皇帝自然不會見他,只好在皇極門外三叩九拜,然后步履沉重的往會極門走去。

  會極門前,沈默、張四維、并病中的高儀,以及一干司直郎、中書舍人,早就排成兩行迎候老首輔。

  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不舍之哀容。高胡子雖然脾氣壞,性子急,眼里揉不得沙子,很容易得罪人。但日久見人心,時間長了,摸透他的脾氣品性,大家就適應了、理解了,也就會跟著他好好干。畢竟,他的心術很正,不虛偽,不作秀,不謀私,而且有才干,有思路,有作為,有政績,以身作則,一心撲在工作上。要是這樣的領導不是好領導,

  那什么樣的人才是好領導啊?!

  所以,他在內閣上下的威信還是很高很高的,這臨別之際的不舍,的確是真情流露。高拱卻顯然早就從打擊中走出來。他親熱的拍著每個人的肩膀,再沒有昔日的厲聲厲色,而是像一位慈祥明睿的長者,給每個人留下臨別贈言不是那種應景的虛言,而是直指每個人最需要改進的地方。

  見面之后,眾人自覺的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只留下次輔大人,陪著高拱回到首輔直廬。

  高福已經先一步過來,把屬于高拱的東西裝箱打包。堂堂首輔的行裝極其寒酸,除了一車書之外,便只有一些換洗衣物。對此沈默毫不意外,因為高閣老從來不收一文錢,僅靠著朝廷發的傣祿,養活一大家人,還要顧及相應的排場,往往入不敷出,還得問自己借錢,哪里還有余財購置那些身外之物。

  “這些年,我一共欠你兩千三百七十八兩銀子。”高拱讓高福拿個信封給沈默道:“先帝御賜的相府,我得退還朝廷,不能給你。這是我原先的居處,之所以一直沒賣,是怕有人借機行賄,用虛高的價格買去。”說著自嘲的笑笑道:“現在不用擔心了,過給你抵債吧。昨天讓高福找人估了估價,能賣個兩千兩左右。看在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你吃點虧,零頭就給我抹了吧。”

  “沒問題。”沈默哭笑不得的接過來,收入袖中。他知道推辭是沒有意義苒,更會令高拱感到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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