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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零章 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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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慶六年八月初一,平旦。

  天剛蒙蒙亮,京城各處通往皇城的各條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轎一乘接一乘的匆匆抬過。被攪了好夢的京城百姓,便知道,今天是百官大朝的日子。

  等沈默的官轎在左安門前落下,已經有數百名官員先到了。今天是新君登基后的首次大朝,按例,在京各衙門的官員,無論品級大小,都要來參加…當然,大部分人,只能在午門外向皇帝磕頭,進不了紫禁城。

  一見沈閣老到了,原本交頭接耳,氣氛稍顯詭異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對于大量中低層官員來說,這位戰功赫赫的當朝太保,實在是太過高遠的存在,加上這些年,他在朝廷的存在感稍弱,所以難免給人以陌生感。沒有人敢上前和他寒暄,除了唐汝輯、褚大綬、徐渭等老熟人。

  “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呢。”徐渭對沈默是滿腹的牢騷,自己這些年,為了他的教育大計,死活賴在國子監。誰知事到臨頭,沈默卻當起了縮頭烏龜,這怎能不讓他們這些,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家伙寒心呢。

  “完事了自然回來。”沈默摸摸鼻子,苦笑道:“你都來了,我能不來?”

  “我是來看熱鬧的,你也是?”徐渭都五十多的人了,還改不了那尖酸刻薄的毛病。

  邊上的唐汝輯看不下去了,為沈默解圍道:“今兒個的確有些怪怪的。皆因昨個一天,皇城內外就像開了鍋一樣,上任四天的馮保即遭彈劾,那些言官們到處串聯,要聯合百官一起施壓,今天就把馮保搞下去。各衙門的官員,沒有誰不讓這件事撩撥得心神不寧。”

  沈默點點頭,剛要說話。人群一陣騷動,首輔大人的官轎到了只見高閣老帶著一種興奮與焦灼混雜的表情出現在他們面前。興奮自不消說,彈劾馮保的天時地利人和皆備,正是畢其功于一役的大好時機。至于焦灼,主要是由于,彈劾的奏疏送進宮中之后,卻沒有任何一點消息反饋出來。當了這么多年首相,高拱在大內自然有幾個耳目,但無奈奏章遞上去不久,就宮禁了,任何人不得出入甚至連只言片語都傳不出來。

  因此整整一夜,心緒不寧的高拱未曾合眼,但他又不能把這種擔憂傳遞給準備上陣的將士們,只能故作輕松的與眾人打著招呼。

  公里公道說,在百官面前,比起在京城少有建樹的沈默、韜光養晦的楊博來,高拱的威信確實要高多了,四周的官員都紛紛用尊敬的目光,瞧著這位六十歲的內閣首輔。

  高拱在這些人中看到他的門生,他的下屬,還有他的親信。人多就是力量,這讓他又感覺充滿了必勝的心念。和沈默點點頭,高拱便被親信圈子圍上了。

  張居正是踏著點兒來的,今天這個場合,他出現實在尷尬,雖然言官們彈劾的是馮保可朝野內外誰不知道,他們兩個是穿一條褲子的?在如此關鍵的決勝時刻,他怎能不在現場?雖然宮里傳來消息說,已經勝券在握了。可不到塵埃落定,誰敢說就贏定了呢?尤其是沈默昨晚突然回京讓他感到十分不安照常理說,如果沈閣老真想躲開是非,就應該在朝會之后再返京,到時候無論哪一方獲勝,都有從容應對的辦法。

  但倘若在場的話,無論誰勝誰負對他的名聲都會不利。

  ‘難道他想插手?’昨天夜里,張居正也是一宿未眠,到天亮時心里的擔憂愈發濃重。但自己自始至終,一直選擇了隱在幕后、推波助瀾的方式這樣的好處是,可以擺脫干系好善后,可也同樣有缺陷…那些臺前的演員,并不完全受他的控制,甚至很多人,只是被連哄帶騙,被綁上戰車的。

  現在風暴已成,所有人都進入角色,事態的發展誰也無法控制,所以他必須要站在第一線,以備不測…

  張居正一到,左安門便開了。在監察御史的注目下,上千名官員整隊進入長安街,浩浩蕩蕩往午門走去。

  對于沈默這種高級官員來說,在進入午門之前,都是自由的,但他不愿意破壞規矩,也想排著隊進去,卻被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道:“江南,扶老夫一把嘛。”

  沈默回頭一看,是白發蒼蒼的老楊博。人生七十古來稀,楊博是真的老了,那曾經挺直的腰桿,明顯有了彎曲,臉上也滿是垂暮之年的灰敗之色。甚至沒有張四維的攙扶,他站都站不住了。

  “子維兄呢?”沈默趕緊走上前,扶住老楊博的胳膊。

  “我讓他一邊待著去了。”有了沈默的攙扶,楊博感覺輕松多了,喘口氣道:“咱倆單獨說說話。”

  沈默點點頭,便攙著楊博脫離了隊伍,慢慢走在長安街上,高拱遠遠看他們一眼,遲疑一下,沒有湊上來。

  “他要走過來了。”望著高拱的背影,楊博悠悠道:“你會不會對他說點什么?”

  “不會。”沈默微微搖頭道。

  “我也不會。”楊博燦然一笑道:“看來你已經做好準備了。”

  “我不保證會做什么。”沈默輕聲道。

  “不要緊,只要你做,就算我一份。”楊博淡淡道:“雖然我猜不到你怎么贏,但我愿意賭你贏。”

  “也許是張太岳呢。”沈默哂笑一聲道。

  “沒有你的話,他就贏了。”楊博的回答很唯心:“但是你回來了,一切必然大不一樣。”

  兩人陷入一段沉默,在快到午門時,沈默突然沒頭沒腦蹦出一句道:“天官和次輔?”

  “成交。”楊博微微頷首,一張老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憂。

  這時候,張四維過來,接替了沈默,帶其離開后,才輕聲問道:“都談了什么?”

  “不搗亂的報酬。”楊博看到張四維的臉上滿是憂色,拍拍他的手溫聲道:“這還不是你的舞臺,收起那些無謂的擔憂,瞪大眼好好學著點吧——看看一個頂尖的權謀高手,是如何翻云覆雨不沾身的。如果你能看懂了,學會了,那我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是。”張四維點頭應下…心里卻有些不服氣。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其實有一副綿里藏針的脾氣,他一直覺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也包括沈默。之所以有今日的差別不過是機遇和資歷不如人而已。

  卯時一到,皇城樓上響起悠揚的鐘聲,午門隨即緩緩洞開。

  雄壯威武、衣甲鼻明的御林軍,手持長戈從門洞中走出來,在道路兩邊佇立。鴻臚寺官員開始整隊,當值御史手持黃冊名簿報了進去。夠品級的官員等候宣進面圣,不夠品級的,只能等著在午門口磕頭。

  不一會兒,便有太監站在午門城樓上扯著公鴨嗓子喊道:“有旨——召內閣、五府、六部眾皆至——”竟然讓在京所有官員,一個不拉全都到場。

  一聽這旨意,在場官員不禁暗暗驚訝,但現在早朝儀式已經開始,誰敢交頭接耳,會被當值御史警告彈劾的。所以百官帶著滿腹的疑惑,魚貫穿過午門進入紫禁城中。

  因為上朝的官員實在太多,所以只能在殿前寬闊的廣場上列班站定,公卿顯貴們自然站在最前列。左邊是首輔高拱,他的身后跟著次輔沈默;右邊是幾位國公,二位閣臣、大九卿分列在他們身后…

  高拱的位置,距離皇帝的金臺御幄僅有咫尺之隔。此刻只見龍椅上空空如也,撐張金傘、團扇,以及護衛丹陛的錦衣力士也沒有出現,他便有些忐忑不安,對身邊的沈默道:“這兩天科道奏本的事,今天肯定要明盤。如果皇上和兩宮責問什么,由我來應對。我當然要以法理為依據,所說的話可能得罪皇家!但內閣有你,我就是被驅逐也沒事!”

  沈默本不想來看這一幕,但大計已定,自己也無法更改,只能輕嘆一聲道:“元翁,您這是說到哪里去了!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你要在幼主登極之初,力圖總攝綱紀開創善治,這滿朝文武,除開少數幾個心術不正之徒,還有誰能不擁護?”

  高拱聽了他的話,心情好了很多,剛要再跟沈默說兩句,忽聽得殿門前‘啪、啪、啪’三聲清脆的鞭響,接著傳來一聲拖著長腔的傳旨聲:“圣——旨——到——”

  傳旨太監的嗓音是經過專門訓練的,這三個字竟能覆蓋全場,連最遠處的官員都能聽見。于是剎那之間,整個皇極殿前廣場上,千余名文武官員嘩嘩嘩一齊跪下。太陽恰好也在此時升起來,照耀在象征皇權至高的皇極殿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跪著的眾位官員一時什么也看不清,只聽得一陣‘篤、篤、篤’的腳步聲,丹墀上出現一個身影。

  眾人費勁地瞇起眼,便看到是個身穿大紅團蟒撒曳,頭帶剛叉帽的高級宦官。很少人認得,這是司禮監的首席秉筆趙成,但所有人都認得他手里明黃色的卷軸,那是大明天子的諭旨。

  “皇上今兒個不早朝了,命奴婢前來傳旨。”趙成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眾官員,面無表情道。

  “趙公公,皇上為何不御朝?”高拱不禁狐疑道。

  趙成神態奇怪的看了高拱一眼,然后板起臉道:“休得多言,咱家要宣旨了!”

  這種時候,接旨的人自然應該是首相。高拱顧不上氣憤他的不敬,習慣地高聲道:“臣等接旨…”

  “不是給你的!”趙成的嘴角掛起一絲冷酷的譏諷,目光越過他,望向沈默道:“請沈老先生接旨!”

  高拱臊得滿臉通紅,笨拙的把身子朝后挪,心中的驚詫更是無以復加,這是玩得哪一出?不是當眾扇自己的臉么?心里涌起濃重的不祥之感。

  百官也是一片嘩然,新君登極后的第一道旨意,竟然是繞過首輔,下給次輔的,這意味著什么?到底意味著什么?

  “肅靜!”趙成尖著嗓子高叫一聲,一指沈默道:“沈老先生,請上前接旨。”

  沈默只好上前,口中道:“臣沈默接旨。”

  方才還嘈嘈切切、交頭接耳的廣場上,登時安靜下來,官員們屏住呼吸,唯恐露聽一個字。

  趙成展開那黃綾卷軸的圣旨,朗聲讀了起來:“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說與內閣五府六部諸臣,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諸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曰:‘東宮年少,賴爾輔導。’今大學士高拱攬權擅政,奪朝廷威福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驚懼。現令高拱回籍閑住,不許停留。爾等大臣受國厚恩,當思竭忠報主。如何阿附權臣,蔑視幼主?從今往后洗滌思想,用心辦事,如再有這等的,典刑處之。欽此——”

  百官滿以為這是驅逐馮保的圣旨,誰知越聽越不對勁,竟然不是罷斥矯詔的馮保,而是驅逐首席顧命大臣、內閣首輔、兩代帝師高拱,而且是不留余地,不留情面,立即滾蛋、不準停留!

  廣場上的空氣凝滯了,所有官員都能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粗重。而遭逐的對象高拱,已經是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地不能起了…一代權臣,就這樣敗在了并無大開大闔手段的宦豎手里。

  趙成讀完圣旨,便走下丹墀把那黃綾卷軸遞到沈默手中。他們這才意識到,權傾朝野的兩代帝師高閣老,頃刻之間已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巔峰上遽然跌落…這一變化來得太突然,以至所有官員都驚慌失措,不知所從。趙成已經完成差事,準備抽身而去,可是皇極門內外,仍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知道,高拱是冤枉的,這道圣旨是不折不扣的亂命,但在那如皇極殿一般神圣不可侵犯的皇權威壓之下,在內廷和后宮雷霆萬鈞的霹靂手段之下,所有人都被深深的震懾了,他們不寒而栗,他們呆若木雞,沒有人敢開口說話。

  除了那個本不屬于這個時代的人——趙成剛要離去,卻被人抓住了衣角,他驚異地回頭一看,是手里還拿著圣旨的沈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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