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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七章 遍地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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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高拱的壓迫下,沈默和張居正只好簽下不平條約,各領了兩堂選貢生,高拱自己也有兩堂——張居正管的是率姓堂和誠心堂;沈默管的是崇志堂和修道堂;高拱則管正義堂和廣業堂,瓜分了全部六堂選貢生。

  把他兩個強拉上賊船,高拱才實話實說道:“按說每個學堂都配有五經博士三人,助教六人,但本監缺額比較嚴重,只能配給你們半數。”說著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們都是有本事的,各自走門路找些老師來吧,我挪出點經費,給他們開薪水。”

  走出祭酒大人的房間,沈默與張居正相視苦笑,張居正道:“到我那邊坐坐去。”便領著沈默到了西廂間,自己的辦公室。

  沖一壺上好的龍井,張居正笑道:“這還是你過年送我的呢,勞你這幾年年年掛念,我實在是受之有愧。”

  “今年你就不用愧了,”沈默端著茶杯,輕輕吹去熱氣道:“我沒得茶葉送了。”雖然南方定然會孝敬豐厚,他卻不便再轉贈了。

  “不要緊,我是龍井喝得,苦葉茶也喝得。”張居正怡然自得道:“說實在的,今天高大人對你的態度,可著實透著曖昧啊。”

  “哦,我怎么沒覺著?”沈默笑道。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張居正仰頭看看屋頂道:“想我剛到國子監的時候,高祭酒對我十分不以為然,動不動就罵得狗血噴頭,還當下人使喚,呼來喝去,讓我十分的難堪。”說著看沈默一眼道:“你再想想他對你,顯然已在強壓本姓了…雖然最后還是沒壓住,但對你的態度卻明擺著,你說是不是?”

  “你想多了吧,”沈默笑道:“說不定,是祭酒大人今兒心情好呢。”

  “不可能,”張居正大搖其頭道:“我來這幾個月了,就沒見他笑過,結果你一來就心情好了?這不還說明是你的原因嗎。”說著擱下茶杯,十分篤定道:“無事獻殷勤,非殲即盜!”

  “他要盜我什么?”沈默輕聲問道。

  “這個不難猜,”張居正淡淡一笑道:“別看高肅卿的職務是國子監祭酒,但他的重心可不在這兒。”

  “在哪?”沈默明知故問道。

  “裕王府,”張居正道:“裕王爺雖然有好幾個老師…就連我,假假也算是其中之一,但誰也比不上他高肅卿!說句犯忌諱的話,他倆的關系,像親人多過像師生。”其實他想說‘像父子’的,只是沒膽說出來罷了。

  “對高拱來說,經營好裕王爺,就是經營好了一生的事業。”張居正壓低聲音道:“之前雖然陛下一直在二位殿下中曖昧不明,但總體支持裕王爺的還是多的,所以高拱只需化解掉那些明槍暗箭,便可穩坐釣魚臺,靜候魚躍龍門的一天。”

  “但現如今情勢不妙啊,裕王爺雖是長子,景王爺卻有嗣,時間一長,恐怕最保守的大臣,也無法堅持長幼之序了。”張居正低聲道:“所以他跟袁煒的態度掉了個個…原先袁煒整天出謀劃策,想要讓景王取裕王而代之。現在人家不急了,輪到高拱急了,他非得趕緊拿出辦法,將這個劣勢扭轉過來,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該要如何扭轉?”沈默輕聲問道:“倒要聽聽太岳兄的高見。”

  “拙言兄考較我?”張居正呵呵一笑,淡淡道:“高肅卿給裕王爺上過一堂課,講的是《孟子》‘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說著便輕聲復述道:“高拱對殿下說:此三條凡事皆有之,對成大事者亦無二致——吉星高照,天時也;近水樓臺,地利也;眾望所歸,人和也。三者之中,亦以人和為重!地利次之,天時又次之。”

  “假如吉兇高照、圣人垂憐,此固人之所望也,然天威難測,圣眷易變,一旦有不測之變,僅靠圣眷者必先受其害,不復昨曰;惟地利者不然,地利者近水樓臺,可以觀氣象、察征兆,且有內應相助,自然能提前準備,合理應對,最終逢兇化吉了。”

  “然而,若是自身不修,德不服眾,則雖近水樓臺亦無用,此地利不如人和也。三者之中,論其重,莫重于人和,而地利次之,天時又次之。論其要,莫要于天時,而地利次之,人和又次之。故雖圣眷不同,遠近有異,卻得以不落下風,何故?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者也!”張居正沉聲道:“高肅卿的觀點是,天時、地利都是無法控制的,唯有‘人和’,是可以通過自身努力做到的,所以他必貴于人和也!”

  聽了張居正的話,沈默緩緩道:“你的意思是,高拱在給裕王爺拉隊伍,想在支持者上壓倒景王。”

  “拙言高見!”張居正頷首道:“所以我敢說,他在打你的主意!”

  “我?”沈默干笑一聲,喝口茶水道:“他看重我什么了?”

  “這還用我說嗎?”張居正高深莫測的微笑道:“拙言,你藏得再深,也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

  沈默不說話了,方才張居正拋出高拱的‘人和’理論,其實是在影射他——不錯,自己這些年來,干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不是開埠,也不是抓徐海,而是長年累月的精心經營人脈。

  除了跟各方各面都有交情,關系也不錯之外,沈默還重點培養了自己的勢力。現如今,丙辰科的同年已經視他為領袖;翰林院的同僚,將他看做摯友;東南的文官武將,更是將其視為生死兄弟…那可都是些戰功累累的勛臣,前程如鐵,不可限量!

  還有對裕王極有價值的——那位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大頭頭,陸炳陸太保,自認是沈默的師兄,對他好得不得了。

  以及對裕王最最有價值的——就連他老子嘉靖帝,也對沈默青睞有加,小小年紀便以國士待之。顯然在對付嘉靖皇帝上,沈默是有一手絕活的。

  ‘若是能得到沈默的投效,裕王真是做夢也要偷笑了。’張居正如是想道。

  沈默何許人也?察顏辨色的本事天下一流,早發現小張大人雖然口口聲聲,說他不受高拱待見,但事實上,兩人早就穿一條褲子了。

  今曰自己這一來,便已經落入彀中…張居正定然早就在街尾等著自己,所以才那么巧的在門口碰上,然后跟高拱兩人一個捧哏、一個逗哏,向自己說了場對口相聲。而后高拱謝幕,張居正改單口相聲,試探自己的態度,看看自己愿不愿意跟皇軍走。

  對沈默來說,這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啊——他已經計劃向鄢懋卿開火了,這時候太需要有個大后方支撐一下,以免孤身面對嚴黨,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伙給生吞活剝了。

  只是高拱再厲害,也沒有前后眼,當然不知道他心中的好好先生沈默,就要變成大麻煩沈默了,所以才費心盡力的招攬他。沈默當然樂得以次充好,賺這個大便宜。

  雖然已經是情投意合,沈默卻不打算輕易就范,他知道這跟婊子與瓢客的關系沒什么區別,姐兒們越是端著,大爺們就越是賤骨頭,所以只要你真有幾分姿色,還會點琴棋彈唱,端著端著,就能端出個名記來。

  沈默自覺還是有做名記的潛質,自然要吊吊對方的胃口,把自己買個好價錢,過去后也能有點地位。于是他對張居正道:“今天你的這番話太震撼了,震得我腦子有點亂,且容我回頭理順理順,咱們再議這個話題。”

  張居正面上的失望之情一閃而逝,旋即笑著點頭道:“理所當然的,京城這池水太深太渾,處處危機,步步算計,拙言你小心謹慎點,總不會有錯的。”

  能說這話,就說明他還是有人味的,沈默又想起見高拱之前,張居正對自己說過的那句‘槐之言懷也。懷來遠人於此,欲與之謀。’其實就是很直白的提醒了,只是當時自己沒往心里去,卻也怪不得他。想到這,沈默覺著這個朋友還能交,沒必要立即打入黑名單。

  但當從國子監出來,在路邊攤上吃了兩片冰鎮西瓜,讓那沁骨的涼意一拔,沈默突然意識到,這是個多可怕的家伙…明明已經答應了,跟自己共同進退,回頭便和高拱合起伙來涮自己。

  這是一種什么行為?典型的兩面三刀嘛!按說自己應該很生氣才對,可為什么還覺著這人不錯、可交呢?就是因為那沒頭沒腦的一句‘槐之言懷也’,讓自己覺著,不是人家沒提醒,而是自己反應慢,怨不得他張太岳什么。

  可事實真是如此嗎?當時整個學里空蕩蕩的,又沒有外人,有話直說不好嗎?至于說的那么隱晦嗎?左思右想,都沒這個必要。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是張居正有意為之,故意采用模糊的語言!這樣讓自己當時沒法領悟,事后卻能恍然大悟,只怪自己笨,不會跟他算賬。

  想明白這里面的道道,沈默都開始佩服張居正了,他猛然發現,這位徐閣老的得意門生,裕王府的次席講官,同時還是嚴府的座上貴客…張居正和嚴嵩嚴世蕃那邊的關系也不錯,雖然沒有深交,卻也經常走動。

  這不是兩面派是什么?可殲詐到極點的嚴家父子,卻都認為張居正是個光明磊落的人,是個無私的人,是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就是不認為他是徐階的人。

  這家伙是怎么搞的?為什么那么多人都看著,就是看不穿?沈默終于意識到,張居正是個比自己更善于交際的家伙,在他身上有一種令人望塵莫及的政治天賦,讓所有人都看不穿!自然可以穩如泰山,左右逢源了。

  想明白這一點,沈默心頭升起一陣涼意,比吃了冰鎮西瓜還解暑,暗暗道:‘怪不得他能笑到最后,原來真是毫不僥幸!’便更堅定了‘亦步亦趨’的策略…緊跟在張居正的后面,不擔心路線錯誤,可以專心搞自己的小動作,還方便敲他悶棍,伺機超越,實在是一舉兩得,省心省力啊。

  如此一來,沈默的心情重新好起來,又啃了三片西瓜,才丟下五文錢,擦擦嘴起身吩咐道:“下午咱們去司經局。”

  三尺應下來,沈默又想起什么似的問道:“對了,昨天去李贄那,把東西松下了么?”

  三尺點點頭道:“送下了,也給老夫人請安了。”說著又笑道:“李大人雖然境況不佳,出手卻極其大方,給我三個,一人封了二兩銀子的賞號。”對于他們這些沈默的身邊人,六兩銀子實在看不到眼里,但對窮的叮當亂響的李贄來說,卻是一筆巨款了。所以三尺道:“我不肯收,說他賞得太多了。李大人卻非叫我收不可,說若是不收,他便不要我們的東西,那人太犟,沒辦法,我們只好收下。”

  “他哪來的銀子?”沈默奇怪道:“不是都揭不開鍋了嗎?”

  “我也覺著奇怪,心說他不會是裝可憐騙大人吧。”三尺職業病發作道:“便在離開后悄悄折回,翻墻進去他家,結果聽到了他和他夫人的對話。”

  “說…”沈默道。

  “他夫人正在埋怨他死要面子,為了打賞外人,竟將她陪嫁的玉鐲子都當掉了。”三尺道:“后來我聽明白了,原來李大人早一步回家,便將夫人的鐲子拿了,去隔壁住的個當鋪朝奉家,抵了十兩銀子,給我們六兩,剩下四兩準備后曰請大人和陸大人吃飯。”

  “這家伙,”沈默嘿然道:“這是唱的哪一出?”

  “他說已經欠了大人和陸大人的情,要是再欠東西,欠酒席,非得難受出毛病來,所以得快點把欠兩位的得還了,好‘還本來的一身清凈’。”三尺補充道:“最后一句是他的原話。”

  “合著我們倆是給他添麻煩了?”沈默哭笑不得道:“看把他委屈的。”

  三尺笑道:“是啊,這個李大人確實不一般。”

  “所以說,我最討厭燕京城了。”沈默走在燕京城的大街上,大發感慨道:“大到嚴嵩、徐階、陸炳,中到嚴世蕃、袁煒、高拱,小到張居正、陸光祖,哪個一般了?哪個都是一腦門子官司,滿肚子的主意,實在是太變態了。你說這么多變態,全集中到一塊干什么?”原先他覺著蘇州城那幫縉紳、商人就挺難對付了,現在跟燕京城的這幫子變態比比,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根本不帶來。

  現在這幫家伙,哪個都不比他差,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都有他比不了的優點,在這種見鬼的破環境中,什么時候能熬出頭啊?

  不過讓三尺意外的是,在發這些牢搔時,沈默面上卻掛著燦爛的笑容,似乎很享受這種悲慘似的。他不由暗暗了悟道:‘高手不怕高手,高手只怕寂寞…’

  事實上,盲目崇敬害死人啊,三尺的推論大錯特錯了。沈默恨不得所有的對手都是弱智,這樣才方便自己實現理想,哪會嫌對手不夠勁兒呢?

  他之所以笑,是因為他意識到,京城里之所以變態云集,高手如云,都要拜一位變態高手所賜,那就是忠孝帝君嘉靖先生。

  正如這位皇帝的偶像老子所言,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這位皇帝太狡猾,太變態,對手下人用了太多的手段,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招架。所以便將老實人、平庸人都掃出了朝堂,優勝劣汰下來的,便都是些天賦異稟的怪物。

  沈默笑的是,嘉靖帝在時,固然出不了大事兒,可總有蹬腿升仙的那一天,到時候他兒子可怎么辦?

  沈默已經預見到,下一代皇朝的舞臺,皇帝很可能要靠邊站,旁觀這些妖孽們表演了。

  一想到這,他就很有快感,雖然那還是沒影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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