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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八章 孝子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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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吃過早飯,沈默便和歸有光一起,備齊禮物,和那疏通吳淞河的計劃,便服簡行往長洲縣衙去了。

  海瑞停職反省,現在縣衙的工作由縣丞主持,沈默兩個從車窗里看了看,一切如故,便不打擾他辦公,命車夫轉到后門去了。

  轉到縣衙后門,卻見一些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老人坐在門口,還有些光屁股的小孩嬉戲。再往里面看,院子里搭滿了十分簡易的窩棚,空地中晾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還有幾個女人在劈柴洗衣的樣子。沈默對這個場景并不陌生,當年他跟老爹住在河邊貧民窟時,基本就是這個樣子。

  兩人抬頭看看,心說沒錯呀,是縣衙后門啊,怎么成這個樣子了?歸有光吃驚道:“嚇,丐幫攻打縣衙嗎?”

  “去你的。”沈默笑罵一聲,讓三尺去找個老頭問問,海大人在里面嗎?

  三尺顛顛的過去,跟那些閑.著的老人家說話,不一會兒回來道:“海大人在里面,這些人都是他容留的。”

  歸有光問道:“還進去嗎?”

  “進,怎么不進?”沈默翻翻白眼道:“被嚇退了多沒面子。”

  護衛們提著東西,護著兩位大人,.小心翼翼進去縣衙,從窩棚與曬衣架中穿過,還得小心別把人家的衣裳碰到地。

  沈默看看那些窩棚,除了幾床.黑不留丟的破棉被,幾個吃飯的破碗,一個破鍋幾塊磚頭,就什么都沒有了。

  ‘這就是那些災民全部的家當…’沈默暗暗道,一直.以來,他都回避著對底層苦難的觸及,因為那會讓他硬如鐵石的心,出現裂縫,對自己的行為準則乃至道德標尺產生懷疑。他知道在這個年代,這幾乎是毀滅性的,不僅于他的仕途無益,還會讓一直支撐他的遠大理想,變成鏡中花、水中月。

  硬下心腸,與歸有光一路打聽著尋找海瑞。若不是.有個小子主動帶路,真要迷失在一層又一層的窩棚、衣架之中。

  “喏,那就是海大人的院子。”孩子帶著他們東拐西.拐,終于到了府衙角落的一個小跨院外,便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望著那透風的.危墻,和小院里的兩間破瓦房,沈默小聲問道:“是不是那臭小子耍咱倆啊?”

  歸有光看到有個人正在拿著瓦刀,專心修補那搖搖欲墜的磚墻,他見此人灰頭土臉,泥巴滿面,小聲道:“問問這個給他干活的民夫。”便走過去,伸手想拍拍他的肩,卻見全是灰塵,遂縮回手問道:“勞駕,海瑞海大人住這么?”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砌墻的這位回過頭來,呲牙一笑道:“震川公,你怎么找到這來了?”

  聽聲音兩人才發現,這位‘黃臉的典韋’,竟然就是海瑞。再看他的打扮,一手拿著瓦刀,一手提著桶,衣衫襤褸,渾身泥巴,跟外面的災民沒什么區別,頓時哭笑不得。

  歸有光半天才憋出一句話道:“你這是干什么?”

  “砌墻。”海瑞揮一揮手中的瓦刀,泥水便濺起來:“這墻年久失修,一場大雨就能沖倒。”

  歸有光趕緊躲開,還是被濺在衣角幾滴,苦笑道:“自古‘官不修衙’,有些地方年久失修也是正常,但縣衙里多得是好房子,你又何必非得撿破的住呢?”

  “我都被撤職了,”海瑞像沒有看見沈默一樣,一邊拿起磚頭,砌在墻,一邊道:“住在這里已經是非分了,只是住不起蘇州的房子,也只好厚臉皮賴在這了。”

  到現在為止,他都沒搭理沈默,這讓府尊大人頗為尷尬,歸有光趕緊解圍道:“剛峰,大人來看你,還不請大人屋里坐?”

  海瑞這才看一眼沈默,只是眼白居多,悶悶道:“屋里太亂了,沒法插腳,有事兒就在這說。”

  “剛峰…”歸有光心說你也太不識抬舉了,不由加重了語氣。

  “汝賢,”這時院子里響起個老太的聲音,中氣十足,十分洪亮:“來了客人也不請人家屋里坐。”

  “哎…”海瑞嘆口氣,這才擱下泥刀,撤下肩的抹布,一邊擦手一邊道:“里邊請。”

  透過破敗的院墻,沈默見三個女子匆匆躲進屋里去,估計那應該是海瑞的妻子和兩個女兒,而原先她們三個,是在院子里忙活的。

  進了院子,才發現里面其實井井有條,碧綠的菜畦整整齊齊,看不到一棵雜草;地面雖沒有鋪磚,卻干干凈凈,似乎還剛灑過水,一點塵土都沒有。

  一個老婦人坐在正屋門口,一邊手腳并用的操著織機,一邊看向海瑞道:“汝賢,有客人不請進來,在門口嘀嘀咕咕多不禮貌?”聲音帶著淡淡的威嚴,并不可以,自然而然。

  海瑞趕緊回道:“阿姆,是官駕到,咱們家里條件太簡陋,孩兒怕…”

  “怕什么怕?我們海家正大光明,有什么見不得人?”海母道:“還不快請客人進來坐坐。”

  被老娘一喝叱,海瑞也沒了脾氣,脫掉鞋子,從手邊的水桶里舀一瓢清水,一邊沖著自己的腳,一邊道:“請進。”

  沈默見他的腳并不臟,不知道為什么還要沖,看看里面才發現,原來里面鋪著海南人慣用的竹篾席子,便也脫鞋除襪。

  海母搖頭笑道:“客人不用如此。”但見沈默如此有禮,老太太還是很高興的,連忙吩咐兒子去準備茶點。

  “入鄉隨俗嘛。”沈默笑笑道,一把奪過海瑞的水瓢,也舀水沖了腳,然后把水瓢遞給歸有光,接過他手里拎著的禮物,道:“你也沖沖。”

  官都干了,歸有光還能怎地?只好乖乖脫下鞋襪,有些不好意思道:“汗腳…”便蹲在那里反復搓洗起來,心中十分的不好意思。

  進屋之后,分主賓席地而坐,海母問道:“您是沈大人?”

  沈默笑道:“是啊,我正是沈默,前些天聽說老夫人一家來了,便想過來拜訪,只是一直俗務纏身,今日才得著空閑。”說著看一眼歸有光道:“便與震川先生一起來給老夫人請安。”

  歸有光也笑道:“是啊,老夫人,大人還給您準備了禮品。”便將東西推到面前。沈默是個有心的,知道海家門風不同,如果禮物貴重,那是一定不會收的,那樣就太尷尬了。是以準備的禮并不貴重,無非是緞匹、鞋帽、拐杖之類,再就是一些茶葉和火腿,都是小輩孝敬長輩的東西。

  海母趕緊遜謝道:“大人太破費了,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沈默笑道:“第一趟門來看老夫人,總不能空著手,彎帽直拐杖,新茶陳火腿,都是些家用而已!”說著又補充道:“火腿是牛肉的。”

  見對方連自家是回民,不吃豬肉這事兒都知道,海母對這位年輕的大人不禁刮目相看,此時海瑞端茶來,她便吩咐道:“汝賢,你待我謝過大人。”

  海瑞只好給沈默俯身行禮,然后起身按照老娘的吩咐,將禮物擱到里間去。

  海母笑道:“汝賢時常將大人掛在嘴,說你有大魄力,大智慧,將一群膽大妄為的大戶和奸商,刷得團團亂轉,最后全都敗倒。”

  沈默心說不會,難道海閻王還是個面冷心熱的悶騷型?

  卻聽海瑞出來道:“我那只是就事論事。”

  海母看到兒子的臭臉,不悅道:“大人屈尊來看咱,你擺什么臭臉?”海瑞只好再道歉。

  沈默暗爽之余,心說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海閻王還是怕地藏王的。

  沈默問老夫人路用了多長時間,習不習慣蘇州的天氣,生活有什么不方便,海母一一回答,說沒有什么不方便的。

  沈默抬頭看看透光的屋頂,對海瑞道:“剛峰兄,不是我說你,怎么能讓太夫人住這樣的房子呢?趕緊搬回去。”

  “謝大人關心,”海瑞硬邦邦道:“這里挺好的。”

  “是啊,大人,這里是我們一家老小收拾出來的,已經有些感情了。”海夫人笑道:“汝賢今天把墻修好,改天再找些茅草,將屋頂補好,就跟新的沒什么兩樣了。”

  “老夫人這是怪我錯怪了剛峰兄啊。”沈默苦笑道:“不瞞您說,今天我就是來賠不是,請剛峰兄官復原職的。”

  “我覺得我反省的還不夠。”海瑞卻一挺脖子道:“應該繼續反省。”

  “哎呦呦,你們談正事。”海夫人笑道:“我給你們做飯去,沈大人和震川先生一定要賞光啊。”

  “正要叨擾老夫人。”沈默笑道。說實在的,他對海瑞他們家的飯好奇死了。

  “那太好了。”海夫人撐著胳膊起身,看一眼海瑞道:“汝賢,把你那臭脾氣收起來,跟大人好生說話!”

  “是,阿姆。”海瑞只好乖乖道。

  “大人您慢慢聊。”海夫人笑著出了門,招呼媳婦兒去伙房忙活去了。

  正屋里。老太太一走,氣氛便尷尬起來,沈默和海瑞大眼瞪小眼,都不先開口,歸有光那個命苦的只好開口道:“剛峰,其實當初大人那樣對你,確實是情非得已的,若沒有你這個剛直不阿的父母官,那場戲無論如何都演不真了。”

  沈默點頭附和道:“是啊,若是提前跟你商量,可能就會有破綻的。”說著朝海瑞拱手道:“后面讓你回家歇著,也是為了給那些人看的。實在是委屈你了,我給你賠不是了。”作為官,這樣做已經是他的極致了。

  海瑞趕緊側過身子,不受他的禮,面閃過一絲無奈道:“大人誤會了,海瑞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事后一尋思,也就明白大人的用意了,心里只有欣慰,沒有私憤。”說著苦笑一聲道:“我不我也不會在阿姆面前夸贊大人。”

  “那你這是…”沈默不解問道。

  “大人,”海瑞面色一正道:“聽說你給三個衙門五百多號人,每人都發了銀子,多的有一千兩,少得也有二百兩?”

  “是這樣的,”沈默笑道:“他們辛苦了好幾個月,沒點好處安撫一下,實在說不過去。”

  “敢問大人,這些銀子哪里來的?”海瑞沉聲道。

  “當然是從奸商那里賺取的了。”沈默道:“并不是民脂民膏。”

  “歸根結底,還是民脂民膏。”海瑞正色道:“奸商哄抬物價幾個月,將百姓剝削的家家皆凈,這些錢在他們手里是民脂民膏,到了大人手里難道就不是了嗎?”

  犀利的言辭咄咄逼人,讓沈默如芒在背,平生第一次無以應對。

  歸有光拉下臉來,沉聲道:“剛峰,這些錢取之于民,大多還是要用之于民的。”說著從袖子里掏出一本冊子道:“疏浚吳淞江的攻城,先期預算一百萬兩,終于有了著落!這些錢從哪里來?如果你要說是民脂民膏的話,那我問你,我大明朝的哪一分錢民脂民膏?”

  “我知道這個錢不可能還給百姓。”海瑞點頭道:“最好的辦法便是這種取于民,用于民。”說著一擺手道:“這個錢花到正道,我毫無意見…但是十幾二十萬兩銀子就這么發給那些小吏、衙役,這也叫取于民,用于民嗎?”

  “可以這么說。”沈默淡淡答道:“海大人你也是從下面干起來的,當知道最貪婪的就是這些人…他們升遷無望,除了錢毫無追求,如果我不滿足他們,他們就要去壓榨老百姓,這不相當于對‘民脂民膏’的二次剝削嗎?”

  “大人以為對這些人,厚祿重獎有用嗎?”海瑞搖頭道:“古人云‘欲壑難填,人心不足’,您就是每個月發給他們幾百兩銀子,只要能貪得到、撈得著,他們就一定會貪、會撈的,沒有知足的時候!”

  “我當然知道!”沈默也正色道:“現狀如此,你我誰也改變不了!”

  “我能改變!”海瑞倔強的昂著頭道:“恢復太祖的嚴刑峻法,嚴懲一切貪酷,貪污六十兩者殺,剝皮填草,掛于公座之旁,看誰還敢效尤!”

  殺氣四溢的話語,讓沈默兩個齊齊打寒噤,變了臉色。

  “貪,就殺!”海瑞雙目冒著熊熊火光道:“一千個貪的就殺一千個,一萬個就殺一萬個,總有殺住的那一天!”

  “若是照你這樣說,”歸有光干笑道:“誰還出來當官?大明朝怎么運轉?”

  “怎會沒人當官?只要本本分分,國家給你地方住、給你官服穿,有米下鍋,有錢買鹽,衣食無憂,不歷風霜。總比那些一年到頭起早貪黑,累死累活卻還衣食無繼的農民強?”

  “不是誰都能當官的。”歸有光郁悶道。

  “當官一不需要技術,二不需要力氣,按照祖宗成法,照本宣科,就可以治得大差不差。”海瑞哂笑道:“甚至沒了當官的胡攪,老百姓還過得更好呢!”

  “你你,胡攪蠻纏…”歸有光氣壞了,還要跟他理論,卻被沈默攔住,給他個眼色,意思是,別跟這個癡漢浪費吐沫了。這才悶頭不語。

  沈默面色平和的望向海瑞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不過是個小小的知縣,我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同知,我們倆既不能殺誰,也不能改變現狀。”

  “為什么不能改變?”海瑞激動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有多大力氣就做多大的事情,那我們把長洲縣,把蘇州府打造成一片凈土不,就是一方庶民之福!總比和光同塵要好的多!”

  “海大人!”沈默沉聲道:“大明朝不是只有一個蘇州府,也不是只有我們的下級。我們還有同僚,有峰,我們只不過是南直隸十四府中的一個;南直隸也不過是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中的一個。”

  “在大明朝萬名七品以官員中,我們只是微不足道兩個,存在或失去,都不會影響這具龐大機器的運轉。”沈默語重心長道:“這意味著我們必須遵守游戲規則,如果違反了,就會被隔離在外,驅逐出場!那就連給百姓做一點實事的機會都沒了…”

  海瑞兩道濃密的眉毛不自禁的抖動,面流露出濃濃的失望之色,卻也緩緩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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