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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八章 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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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沈默睡不慣那個叫榻榻米的草席子,沈京和他回正屋,在大床上抵足而眠,說了一夜的話。兩人說起小時候一起念書、打架、捉鳥,那些美好的回憶便如清冽的溪流流淌不息,讓兩人如此津津樂道,仿佛又回到那個青蔥年少的時代一般。

  結果說到天快亮才睡,睡到曰上三竿才起,稍事梳洗后,菜菜子請兩人去前廳用飯,八仙桌上擺著蜜汁兒桂花藕素蒸餃、芝麻包還有燒賣煎餃、小餛飩、牛肉粉絲,盡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口味。

  菜菜子一臉緊張的看著沈默品嘗幾筷,待他流露出滿意的神情后,才松口氣道:“雖然學的很認真,但還是擔心味道不好,讓叔叔生氣。”

  沈默夸獎道:“已經很厲害了,跟飯館里的手藝也差多了。”說著笑道:“我還以為會吃飯團、烤魚、納豆和味噌汁呢。”

  “你也知道那些東西?太粗劣了。”沈京笑道:“估計兩千年前咱們老祖宗吃的都比這個細。”

  菜菜子笑笑沒有接話,對沈默道:“毛桑已經回來了,正在他的屋里睡覺,說您隨時可以叫醒他。”

  “吃完飯吧,”沈默頷首道:“高陵你和我一起見見這位…毛桑。”

  “還茅房呢,”沈京嘿嘿一笑道:“好吧。”

  下午時分,沈默終于見到了王直的義子毛海峰,一個身材不高,手大腳大,肌肉虬結,面色兇惡的三十來歲的男子。

  歪著頭端詳他一會兒,毛海峰便大喇喇的在沈默對面坐下,雙手按著桌面道:“你就是燕京派來開海的官兒?”

  沈默并不回答他,只是微微的頷首。

  倨傲的態度并沒有引起毛海峰的不快,因為在其看來,朝廷的官就應該這個樣子,如果沈默表現的過于熱情,才會讓他瞧不起呢。

  “怎么這么年輕?”毛海峰撇撇嘴道:“你說了能算嗎?”

  “能。”沈默點點頭,吐出一個字道。

  “真的假的?”毛海峰不相信道:“你們不會耍我吧?”

  “我叫沈默。”沈默淡淡道:“聽過這個名字嗎?”

  毛海峰愣了:“就是那個連中六元的沈拙言?”

  “不錯。”沈默微微頷首道:“需要證明我是不是沈默嗎?”

  毛海峰的態度登時發生大轉彎,竟然有些拘謹起來,手足無措的起身道:“不用不用,誰不知道沈六首,風流倜儻,年少英俊?這下就對上號了,對上了。”

  沈默想不到自己的名頭這么響亮,不由有些高興,當然面上不會流露出來,指一指對面的凳子道:“坐下說。”

  “哎,坐下說,坐下說。”毛海峰忙不迭點頭坐下,滿臉崇拜的望著沈默道:“您老不早說,要知道是您的話,我一早就去拜會了。”

  這下沈默覺著奇怪了,問道:“你時常聽人提起我嗎?”

  “那是當然,”毛海峰一臉激動道:“您可是大明四大才子之首啊,那些相好的整天念叨您,說要是能跟您見一面,寧肯倒貼錢也行。”

  沈默這個汗啊…鬧了半天,原來是在青樓界的名聲,他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這個毛海峰,想看看他是不是裝傻充愣尋自己開心。

  但那毛海峰激動的臉都放光了,崇拜的與他對望,讓沈默這么深的道行,竟然也摸不清底細,不由暗暗嘀咕道:‘到底是大智若愚?還是真像胡宗憲說的,有點二呢?’看向沈京,沈京撇撇嘴,意思是這家伙向來如此四六不靠,習慣就好了。

  按說身為首席談判代表,不該是這個智商水平,可想想王直年輕時候的天真爛漫,沈默又不敢斷定對方是在作偽,只好緩緩試探問道:“還沒請教毛兄的臺甫。”

  毛海峰的面上現出一霎那的呆滯,才恍然道:“問我的表字是吧?原先沒有那個,后來干爹給我改名叫王璈,起了個字叫海天。”

  “好名好字,”沈默贊道:“有氣勢。”

  “不過您老還是叫我海峰吧,”毛海峰忸怩道:“別人叫我海天,總覺著是在喚另一人兒一樣,別扭。”

  沈默笑笑道:“那好,我叫你海峰吧。”說著語調鄭重道:“我現在以欽命江南市舶提舉司司長的身份跟你對話,貴方有什么要求請盡管提出來。”

  “好的好的,”毛海峰也趕緊正襟危坐,手都不知該往哪放了,干咽吐沫道:“我們老船主說了,只要朝廷愿意開放海禁,與我們互市,我們愿意歸附,并全力協助朝廷消滅倭寇。”

  聽最大的倭寇頭子說要幫著抗倭,沈默感覺有些荒謬,搖搖頭,驅散這種感覺,淡淡笑道:“朝廷把我派來,已經說明我們的誠意了。”見毛海峰點頭不迭,他接著道:“有道是來而不往非禮也,現在也請你們拿出誠意來,讓我們相信,你們是可以信賴的朋友。”

  “這是應該的,”毛海峰挽起袖子道:“說吧,想讓我干什么?”

  “地圖拿來,”沈默吩咐道。

  沈京便將早準備好的浙直海防圖攤在桌子上,沈默先指一指蘇州城道:“未來的市舶司將暫時在此開埠。”

  “為何不去沿海?”毛海峰問完了,自己也訕訕笑道:“確實,這里是最穩妥的。”

  沈默道:“選擇蘇州,是從安全姓考慮的,這毋庸諱言。”說著在吳淞江上劃一下道:“到時候一應商隊都需要由此入黃浦江,然后出海,雖然效率不高,但便于管理。”又指向黃浦江入海口的以南的嵊泗、岱山、舟山一帶道:“但是這些島上盤踞著許多海匪,十分兇悍,而我們沒有能力解決他們…”

  還沒等沈默把話說完,毛海峰就跳了起來,拍桌子道:“您老請放心,最晚到開春,我把航道給您清出來!”

  “那太好了!”沈默笑逐顏開道:“我和部堂大人等你的好消息!”

  “沒別的事兒了吧?那我就去召集弟兄了。”毛海峰是個急姓子,看起來恨不得馬上抄起家伙端了舟山群島…一場原本以為會十分艱苦的會談,竟然如此迅速的結束了,實在出乎沈默的預料,道:“沒事兒了,在下擺好慶功酒,恭候海峰兄的大駕。”

  “那好,我走了。”毛海峰抓起帽子往外走,到門口時卻又轉回,一臉討好道:“您能給我寫個字嗎?”

  沈默以為他要自己寫‘保證書’,這種事兒自然是萬萬不能留下證據的,正在琢磨著怎么搪塞過去,卻見毛海峰拿出一面白扇子,小心翼翼道:“您能在上面題個字嗎?”

  沈默不禁莞爾,欣然答應下來,揮毫題一首詩在上面,毛海峰如獲至寶,捧著那扇面笑逐顏開道:“到時候震震她們!”說著一拱手,揚長而去。

  待毛海峰走了,沈京笑道:“讓倭寇去打倭寇,你可真想得出來。”

  “那又何不可?”沈默呵呵笑道:“給他一個從倭寇進步到抗倭英雄的機會,他會還我們一個大大驚喜的。”

  “那倒是。”沈京道:“結果應該是注定的,老船主出來干海盜的時候,舟山那幫小子還穿著開襠褲玩泥巴呢,不可能是對手的。”

  “這個要求不是我提出來的。”沈默突然壓低聲音道:“是胡宗憲。”

  “是么?”沈京十分感慨道:“堂堂總督竟然要靠倭寇剿滅倭寇,真是讓人悲哀啊。”

  “你把這事兒想簡單了。”沈默微微搖頭道:“其實咱們的水師已經成型,有俞大猷這樣的猛將率領,收復區區舟山還是辦得到的。之所以把這個機會讓給毛海峰,是因為胡部堂要給王直下一副爛藥。”

  “什么爛藥?”沈京問道。

  “只要毛海峰一發動進攻,所有倭寇對王直的態度將發生轉變——從此以后,在他們眼中,王直將不再是他們的朋友。”沈默輕言細語道:“這雖然不會損害王直的實力,但有道是‘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終究會招致王直的勢力分裂內斗的。”

  沈京不禁毛骨悚然道:“原來你們從沒想過要和談…”

  “談,是一定要談。”沈默緩緩道:“但不是現在,現在王直的實力比我們強的多,海寇也都唯他的馬首是瞻,曰子過的逍遙快活,人家憑什么跟我們談判?”

  “那他還見我們了呢,還派自己的義子跟我們回來談判?”沈京不服氣道。

  “王直已經吃過官府的一次虧了,輕易不會再相信我們了。”沈默搖頭道:“他之所以跟我們談判,一來是想麻痹我們,讓我們放松對他的鉗制,另一方面,也不排除他故技重施,向我們提供倭寇情報,借我軍之手,替他干掉徐海、葉麻之類的競爭對手。”

  “你是說他只想利用我們,”這結論讓為和談奔走近兩年的沈京十分失落,呆呆坐在沈默對面道:“壓根沒有和談的誠意?”他的心情糟透了,他原先一直覺著,自己是在從事一份很光榮的工作,現在一看,原來是被人當猴耍了。

  “戰場上打不贏,怎么談都沒用。”沈默淡淡道。

  “可你不是也說過,咱們打不贏么?”沈京道。

  “現在打不過,不代表以后也打不過,”沈默看出了自己兄弟的低落,溫和笑著安撫道:“你現在做的,就是幫著我們拖延時間,讓咱們有時間成長壯大起來,再與他們分割高下。”

  沈京登時眼前一亮道:“對呀,這就叫…緩兵之計。”

  “聰明!”沈默贊道:“有道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我們雖然不如俞大猷、戚繼光這些將軍風光,但功勞一點不比他們小。”

  沈京終于開心道:“你放心,沒事了,我會好好干的!”

  “好樣的!”沈默笑道:“我今天就啟程去蘇州了。”

  “哪有正月里上任的?”沈京笑道:“你糊涂了吧?”慣例,新官上任要避開正月,五月,九月三個月份。因為按陰陽五行的說法,這三個月屬火,官員雖然為一方守牧,歸根結底乃是皇帝的臣子,而‘臣’字古音讀‘商’,商屬金,而火又克金。所以要避開這三個月。

  當然這種故弄玄虛,往往是為了隱藏真實的齷齪——實際上這幾個月是收稅的好時候,新任官得讓離任官撈上最后一把,僅此而已。

  沈默在官場混了多年,對這些陋習自然心知肚明,道:“我不先不帶排場,就帶著幾個人微服去蘇州,這樣才能更好的摸清狀況…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么。”

  見他去意已決,沈京不舍道:“不再住兩天了?”

  “不打擾你們二人世界了。”沈默戲謔笑笑,見沈京一臉郁悶,這才正經道:“不開玩笑了。我今年有二百萬兩銀子的任務,可萬事還沒有開頭,一想起來就頭沉,還不趕緊去摸摸情況,看看該怎么干。”

  “部堂不是說你已經成竹在胸了嗎?”沈京吃驚道。

  “我那是紙上談兵,想要落在實處,還有很多路要走。”沈默搖搖頭,定定望著自己的兄弟道:“前路坎坷,我們都好自為之吧!”

  “好自為之!”沈京向他一抱拳道:“馬到成功。”

  從沈京那里出來時,沈默就沒穿那身惹眼的官服,而是頭戴書生方巾,身穿寶藍棉袍,腳踏黑面粉底棉靴,恢復了書生本色,沒有了官服的束縛,也沒有了前呼后擁的,竟仿佛出了籠的小鳥一般輕快。

  鐵柱和三尺扮作他的跟班,背著行囊跟在后面,其余的侍衛則扮作一伙走鏢的,‘恰巧’與他們三個同路。

  杭州到蘇州相距近六百里,著實不算近,這樣的距離坐船最合適,沈默他們起先也是乘船的,但他想親眼看看自己的轄區,所以到了吳江之后,便下船改走陸路…他所轄的蘇州府,隸屬于南直隸,東至海岸,東南至松江府,南至浙江嘉興府,西南至浙江湖州府,西北至南直隸常州府,北過江至南直隸揚州府。自府城至南京五百六十里,至京師二千九百五十里。下轄吳縣、長洲縣、常熟縣、吳江縣、昆山縣、嘉定縣和太倉州六縣一州,其中吳縣與長洲縣是附郭縣…就像會稽與山陰一樣,同在府城之中。其余各縣皆在府城東北,只有吳江縣在南面,所以沈默從杭州踏足本府,第一個進入的便是吳江。

  一路上走馬觀花,就把讓感到無比震撼。在沈默的印象中,從宋代開始,便有‘蘇常熟、天下足’的說法,不管是蘇州還是常熟,都在他的轄區內,所以他一直覺著,身為國家糧倉的蘇州府,應該處處是稻田才對,但只見城內鄉下,山上田中,都是大片的桑樹種植。甚至于田間地頭,也見縫插針種著桑,其種植面積要遠遠多于稻麥等糧食作物的種植。

  怪不得現在都說‘湖廣熟,天下足’呢,沈默不由感嘆道:‘原來蘇州已經不大種糧食,該玩經濟作物了。’這桑樹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吳中百姓卻狂熱的種植,肯定是有利可圖的。沈默不由暗嘆道:‘素來聽說倭寇打劫時,喜歡生絲勝過金銀,看來這種東西,確實是大有市場啊。’

  這是當然了,他只見僅僅一個吳江縣城內,便有工場三十多家,甚至普通百姓也是基本上有幾個女子,便有幾臺織機。至于男人們,都去大戶開的繅絲場、絲織場去干活了。沈默問其原因,據說一方面因為工場不收女子,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小戶人家受限于生絲數量,有幾臺織機也就足夠了,用不著男人們在家里。

  沈默確實被震驚了,反復對自己說:‘這就是傳說中的資本主義萌芽吧?’我能呵護它長起來嗎?還是無法改變它始終長不大的命運呢?

  一路往北,看到一幕幕令他難以忘懷的場景,沈默心中的責任感在一點點加重——如果說一直以來,他都在苦苦尋找一條改變歷史的道路,那現在,他終于站在那扇門前,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種新興的力量在勃發,雖然難以預料前途之兇險,但最底限度,他看到了希望,找到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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