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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七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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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督府今夜宴客,張燈結彩,好不熱鬧,花廳里一溜拉開五張八仙桌,仆役們將精美的餐具杯具,稀罕的點心水果,悉心的擺在桌上。

  客人們也從四面八方而來,這些人似乎早商量好的,乘坐的車馬轎子竟然同時抵達了總督府門外。

  “老周,這幾曰喝茶怎么沒見著您…”

  “馬老,您身子好些了?”

  “邢將軍,什么時候再殺一局?我那‘紅衣元帥’好寂寞啊。”

  “陳府臺,嘿嘿,真巧了,我新近找到個‘天靈神’,連勝十幾只蟋蟀,正想找你挑戰呢。”

  “那擇曰不如撞曰,就明天吧…”

  一陣熱絡的招呼后,十幾名身份不同的客人,從各自的交通工具上下來。這些人有文官有武將,有耋老有富商,都是宣府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且彼此十分熟悉,有說有笑的,看起來很是隨便。

  直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從暖轎上下來,眾人才止住嬉笑,一起向那老者行禮道:“崔老…”

  那崔老微微頷首道:“你們呀,這么大冷的天,也忍心折騰我這把老骨頭。”

  那陳府臺賠笑道:“這不咱們心里沒底,得請您老給把把關嗎?”眾人也紛紛符合道:“是啊,您老馬識途,可得帶帶我們。”

  那崔老搖頭笑笑道:“聽說那欽差大人,是今天要砍頭的那個沈煉的學生?”

  “有這么回事兒。”陳府臺輕聲道:“崔老說說,皇上把這么個人物派來查案,是個什么意思?”眾人也都望向那崔老,紛紛道:“這事兒透著奇怪,按說該派個跟兩邊都沒瓜葛的過來,派個人犯的學生過來,指定是要保沈煉了?”

  那崔老輕捋著胡子,雙目中的光芒一閃即逝,呵呵一笑道:“艸那么多心干什么?當年曾大帥在時,宣府要靠咱們這些人;后來換了仇大帥、二位楊大帥,不還得靠咱們?”

  他這話幾近露骨,讓眾人暗暗凜然,那邢將軍小聲問道:“莫非又要變天了?’

  那崔老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小李子,該吃吃,該喝喝,該咋過曰子就咋過,別咸吃蘿卜淡艸心…”說著一揮手道:“別在門口站著了,再不進去就失禮了。”說著在兩人的攙扶下,當先進了總督府。

  眾人一邊體味著老頭的玄虛,一邊跟著進去府中。

  前院的喧鬧聲傳到后院的簽押房中,讓商議半天也沒有頭緒的楊陸二人,更加煩躁不堪。

  楊順眉宇間盡是浮躁之氣,背著手在堂中走來走去,讓枯坐在對面的路楷看得眼暈,忍不住出聲道:“大帥,能不能別轉了,我都要吐了。”

  “那就別看!”楊順不耐煩的揮揮手,卻還是立住了腳,緊盯著路楷道:“你不是號稱小諸葛嗎?怎么出得主意這么餿?要是早聽我的,在牢里把沈煉弄死不就結了?”

  路楷苦著臉道:“這話說得,您要是把沈煉弄死了,沈默還不得跟你拼命?”說著一臉不可思議道:“想不到這小子竟然圣眷若斯,總督府判定了,刑部確認了,陛下勾決了的死刑,他都能給掰回來…這樣的人,咱們敢惹嗎?”

  楊順一揚眉道:“我們可是小閣老的,他圣眷再高,能比得過小閣老?”

  “這我不知道…”路楷搖搖頭道:“我就知道上回,小閣老授意胡植,發動言官彈劾他,又巧妙的引發了徐黨加入,兩面夾攻之下,就是小閣老也受不了,但那沈默卻得皇上庇護,僅一個休假了事,一根汗毛都沒傷著。”

  楊順本是個庸碌之人,聞言變了臉色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大帥莫慌。”路楷安慰他道:“聽說那沈默跟他師父不同,并不是個一味弄狠之人,我估計他這次來,主要是為了救人,不一定會節外生枝。”

  “那就好,那就好…”楊順聞言擦擦汗,坐在路楷對面道:“咱們該如何是好?”

  “先好好伺候著。”路楷道:“待會我代表大帥跟他道個歉,然后試探一下,要是他愿意和好,那咱們就兩好合一好,大家都開心;要是他敬酒不吃吃罰酒…”臉上閃過一絲狠厲道:“那咱們就奉陪下去!”

  “怎么奉陪?”楊順問道。

  “讓人給蕭芹帶話,只要他能說動黃臺吉帶兵來咱們這轉一圈…”路楷沉聲道。

  “什么?”楊順一下子跳腳道:“萬萬使不得!”俺答是小王子后最強的蒙古酋長,嘉靖初年便察哈爾宗主汗部迫往遼東,成為整個右翼蒙古的首領。其控制范圍東起宣化、大同以北,西至河套,北抵戈壁沙漠,南臨長城。后他為開辟牧場,又征服青海,甚至一度用兵藏省,其勢力之強大,可以與二百年來任何草原霸主相提并論。

  這么大的領地,他沒法獨自占有,便將六個成年的兒子分封在邊界地區,拱衛自己的本部。其中他的長子黃臺吉,就在宣府邊外小白海、馬肺山一帶駐牧,與楊順他們可以說是鄰居,卻更是世仇。

  聽路楷竟要勾結蒙古人,楊順嚇得臉都白了,連連道:“使不得,使不得,那是要誅九族的!”

  “大帥放心,不會有問題的…”路楷真瞧不起這家伙,心說除了溜須拍馬、欺負老百姓,你還有什么本事,只好耐心解釋道:“我們是大明的官員,當然不能勾結韃子了,我們這是利用!”

  “利用?”楊順迷糊道:“怎么個利用法?”

  “我們出錢,請黃臺吉帶人來轉一圈,然后再給點糧草鹽鐵什么的打發回去,咱們各自過年。”路楷道:“說白了,就是利用他們制造個緊急軍情,只要警號一響,什么都得大帥說了算,那些欽差御史都得乖乖靠邊站!”

  “妙啊!”楊順恍然道:“軍情大如天,只要一有軍情,我就是天,就算把那沈默禮送出境,都沒人能說我什么!”

  “大帥英明!”路楷點頭笑道:“想那沈默,不過是個君前取寵的弄臣,恐怕一聽說有蒙古人入寇,咱們再嚇唬他幾句,不用送,就嚇怕了吧…”

  兩人想著沈默倉皇落跑的樣子,快樂的哈哈大笑起來。

  笑完了,楊順又擔心道:“黃臺吉狡詐多端,萬一他假戲真做怎么辦?”

  “哈哈,大帥多慮了。”路楷笑道:“宣府城高而險峻,又是十冬臘月的,黃臺吉不會有想法的。”說著小聲道:“充其量在城外村鎮劫掠一番,就當是給他們的報酬了。”人只要被攻破一次道德底線,墮落的速度堪比流星,曾經的模范官員陸巡按,已經徹底恬不知恥了…但楊順不覺著,他反而一臉欣慰的望著路楷道:“你真是我的子房啊!”

  兩人商議停當,重又信心十足起來,楊順便找來親信,吩咐他現在就出府,嘗試跟蕭芹聯系一下,以備不時之需。這時外面也傳來管家的聲音道:“大帥,沈大人到了。”

  “來得正好,”楊順朝路楷笑道:“咱們去迎迎這位天使,看看他吃不吃這杯敬酒。”

  “能吃最好,”路楷點點頭道:“不吃也不怕他。”說完兩人便出了簽押房,來到堂前迎接沈大人駕到。

  “欽差大人到——”隨著這喊聲,花廳里吃茶的文武官員耋老富商們,趕緊出來迎接,便見楊總督和陸巡按已經出現在院中,趕緊向二位大人行禮。

  路楷板著臉道:“諸位不必多禮,咱們還是先迎接欽差大人吧。”

  “正是正是。”眾人便滿面笑容的涌到門前,想給欽差大人賓至如歸的感覺,可到了大門口,看到立在那里的欽差大人,所有人便同時一怔。

  只見沈默竟頭帶烏紗,腳踏官靴,穿一身緋紅的官袍,胸前補著專糾不法的獬豸,僅是肅然站在那里,便生出一股無形的威勢。

  看到他這副打扮,楊順和路楷心中同時咯噔一聲,暗道:‘來者不善啊!’但畢竟是把人家請來的,自然還得笑臉相迎道:“恭迎欽差大人…”

  沈默的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微微欠身還禮道:“下官來晚了,還請大帥及諸位大人海涵。”

  “哪里哪里…”聽他這樣說,氣氛又活潑一些,眾人心說:‘是不是來的急,沒帶什么像樣的衣裳,所以才穿官服來赴宴了?’

  楊順也笑道:“沈大人快快堂上請。”

  沈默點頭笑笑,伸手道:“大帥先請。”

  “沈大人先請。”楊順謙遜道。

  “那在下卻之不恭。”沈默便當先踱著官步,往花廳方向走去。但他邁步極慢,走每一步都得停頓一會兒…仿佛戲臺上的丞相一般。讓跟在后面的楊順等人急得抓狂,又不能越過他,只好耐住姓子跟在后面。

  眾人不由猜測,這位年輕的大人,可能患有小兒麻痹,或者某種嚴重影響行走的后天疾病,不由紛紛投去同情的目光,心平氣和的跟在他后面…于是月光下,總督府的前院里,出現了這樣一幕…一個身穿官袍的年輕人,以極慢的速度踱著步子,后面跟著一幫子便服男子,無可奈何的跟他保持同樣的速度。從大門到花廳,也就二百步的距離,卻足足用了半刻鐘。

  當沈默吃力的抬腿邁進花廳,眾人齊齊松了口氣,道:“欽差大人請上座!”

  沈默推辭一番,在上位坐下。然后楊順路楷坐了主陪副陪,那白發蒼蒼的崔老卻坐了副賓的位置,與楊順一左一右,伴著沈默而坐。見主要人物就坐,其余人等也各安其位,爾后絲樂聲起,熱騰騰的菜肴流水價的傳上來。

  宣府直面蒙古,背倚京師,又緊挨著山西,三種不同文化的交融,反映在餐桌上,便是一桌薈萃各地風味的大宴,但主菜還是一道最能奪人眼球的烤全羊!

  待菜上齊了,楊順便舉杯道:“欽差大人蒞臨宣府,咱們闔府上下不勝歡欣,因此齊聚一堂,共為欽差大人接風!”眾人便一起舉杯,跟著楊順向沈默敬酒。

  沈默緩緩起身,一飲而盡,翻過杯底,果然是滴酒不剩,引得眾人一片叫好。

  下人又斟滿酒,沈默對楊順及諸位賓客笑道:“承蒙諸位厚待,下官不勝惶恐,回敬大帥及諸位一杯。”見他終于放下欽差架子,眾人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滿飲此杯之后,花廳的氣氛也熱烈起來。

  酒過三巡之后,楊順和路楷對視一眼,意思是:‘趁熱打鐵吧…’

  路楷點點頭,起身端著酒杯,朝沈默歉意的笑笑道:“今兒個白天,未曾想大水沖了龍王廟,還望欽差大人海涵。”

  沈默聞言沒有起身,舉著酒杯,與他虛碰一下,淡淡一笑道:“路大人言重了,本官豈是那種公私不分之人?”

  路楷面上帶著笑,卻聽出沈默言辭中的鋒機,顯然不愿就這么算了。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唉!請大人相信,咱們同事一代圣君,又沒有宿冤舊仇,也許下官在公務上確有失誤,但那也只是無心之失,并不是針對大人的,下官一定改正!”官場上講究個面子,他卻當眾自抽耳光,其實是逼沈默不得不大度一些,揭過這一節。

  沈默卻好似不是官場中人似的,聞言捏著酒杯,笑笑道:“現在說對錯,似乎還有些早,怎么也得等著下官,把案子查清了再說吧?”

  見他如此不給面子,路楷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干笑一聲道:“是是是,欽差大人說得對。既然您要查案,那咱們就好好查,查個水落石出!”心說,既然你不肯放過我,我也只好奉陪了。

  見場面僵了,楊順心說:‘看來不讓他滿意,這小子是不會罷休的。’便起身呵呵笑道:“唉,沈大人難得來一次宣府,怎能被那些俗務纏身呢?至于沈煉那案子,我看定然是那些妖人胡亂攀咬,牽連無辜的,明天就把他們父子無罪釋放,如何?”

  沈默聞言盯著楊順微笑,然后又呵呵笑起來,楊順心說:‘本帥出馬果然立竿見影…’也開心大笑,眾人也陪著放聲大笑,花廳里登時充滿了歡聲笑語,場面無比融洽。

  沈默雖沒大笑,卻也笑得一手直擦眼淚,一手重重拍著楊順肉肉的膀子。雖然感覺生疼,楊順還是很開心,小聲問道:“那咱們的事兒,是不是結了?”

  “結了結了。”沈默大度的拍拍他的肩膀道:“私事結了!”

  眾人光笑去了。沒聽出他話中有話,紛紛舉杯道:“為了化干戈為玉帛,干杯!”

  沈默便順從的干了一杯,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提高聲調道:“但是——”

  花廳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呈石化狀態,都呆呆望向沈默,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楊順強笑道:“呵呵,但什么是?”

  “私事了了,下面就該共事了!”沈默表情一肅,起身道:“都察院左都御史沈默,奉旨問宣大總督話!”

  楊順萬萬想不到,皇上竟還有口諭沒宣,不由慌亂道:“臣臣…恭請圣安。”趕緊跪在地上。

  沈默看他一眼,道:“圣躬安,楊大人,沈默奉旨問話,你務必如實答來。”

  “臣聆聽圣訓,據實回答,如有半句隱瞞,便為不忠之臣。”楊順口中下意識的回著套話,心里卻一團亂麻,暗暗埋怨道:‘這個沈默也太不按規矩來了,有上諭不早宣,竟一直憋到現在,才當眾宣布,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這個宣大總督當得好,堪稱楷模呀!”便聽沈默沉聲道:“別人當總督時,宣大總是戰事連連,慘敗的戰報一個接一個,讓朕憂心如焚;你這個總督當得好啊,在你治下兩年,戰事寥寥無幾,更無一次敗績,你說朕是不是該重重賞你?”

  “臣慚愧…”楊順心中暗喜道:‘看來問題不大,是這小子故弄玄虛吧?’但聽了下面的話,他的臉都綠了…只聽沈默緩緩道:“只是朕有一事不明,請楊大將軍解惑——既然西線無戰事,為何將士陣亡人數,比整天打仗時,死的還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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