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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四章 斷頭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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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三章大耳賊  西苑無逸殿。內閣次輔值房中。

  徐階對沈默坦言,想要救沈煉很難很難。

  沈默心說:‘這陣子又有什么事情容易過?’輕聲道:“如果我直接找皇上呢?會不會有希望?”以往的經驗看,嘉靖還是挺吃他那套的。

  徐階搖搖頭,小聲道:“皇上如今…怎么說呢,有些喜怒無常,你要是貿然面圣,后果很難預料…”

  “時間不等人。”沈默低聲道:“學生只能鋌而走險。”

  徐階看著沈默堅毅的面龐,知道他主意已定,便低頭沉思了好長時間,等抬起頭時,竟然面露猙獰道:“如果真要干,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他說這話時,沈默竟感到殺氣四溢!

  沈默一愣神,沒想到溫吞水似的徐老師,竟也有如此野獸的一面,不由低聲道:“怎么干?”

  “興起一場滔天的大案,將楊順、路楷,甚至許綸等人,全都拉下馬來!”徐階一揮手道:“掃清這些禍害,重固我大明北疆!”

  沈默有些錯愕,但他終究是有慧根的。轉眼便明白了徐階的意思,輕聲道:“老師的意思是,非得把事情夸大到一定程度,才能引起陛下的重視?”

  “不,你錯了。”徐階搖頭道:“根本不需要夸大!自從拿到你給的材料,我便著手調查此事,發現情況比想象的還要壞…由于朝廷這些年的重點在東南,對北疆便有所松懈,那里的局勢已經極端敗壞,從軍到政,從政到民,都有很大程度的惡化,如果再不引起警覺,不消十年時間,我大明經營百年的九邊防線,將土崩瓦解,到那時,京師再無依憑,除了遷都沒有別的路可走。”說著笑笑道:“你當過蘇松的父母官,當知道我松江民風有個特點,是‘畏首事’,怕當這個出頭椽子…”

  沈默笑笑道:“其實也不盡然。”

  “不,老夫承認,我確實不喜歡當這個出頭椽子。”徐階搖搖頭,沉聲道:“但這次,我責無旁貸!”

  沈默感受到徐階矮小身軀中,蘊藏著的可怕力量。不禁肅然起敬道:“學生聽從老師的安排。”

  “那些材料還在不在?”徐階點點頭道。

  “還在,原本都在我這。”沈默道:“隨身帶著呢。”

  “很好,”徐階道:“你這就去玉熙宮求見皇上,將那些材料呈上去。按照我方才說的思路,控訴楊順等人的罪責,強調他們是畏罪才要殺害沈煉的。”沈默點點頭,表示明白,又聽徐階道:“切記,我們這次的目標是楊順、路楷、許綸,能把這些人鏟除,邊鎮便可肅清。但絕對不許牽扯到嚴閣老和小閣老,不然又會掉進黨爭的泥潭,最后不了了之。”

  默鄭重點頭,問道:“然后怎么安排?”

  “你只管告狀鳴冤,”徐階道:“后面的事情都歸我。”說著不無擔憂道:“你準備怎么做,萬一忤逆了皇上,或者讓皇上以為咋倆是串通的,就大大的不好了。”

  “老師請放心,學生自有主張!”一個個英雄形象在沈默眼前閃現——孫悟空大鬧靈宵殿,豬八戒夜闖女兒國,李向陽進城炸軍火。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頓生莫大的勇氣,便毅然出了無逸殿,往玉熙宮去了。

  玉熙宮,謹身精舍。

  在房間的四周八方,各擺放著一個仙鶴造型的紫銅燈座,那細而長的鶴嘴是燭托,都插著一根兒臂粗的白蠟燭,燭光閃閃爍爍,輕煙飄飄裊裊,燭火時而爆出一聲脆響,顯得十分神秘。

  在蠟燭中間,是一架鋪有明黃蒲團的圓形坐幾,上面盤腿坐著個身穿棉布暗花九龍袍,頭發花白的消瘦老者,便是大明至尊、忠孝帝君,嘉靖皇帝陛下,但見他眼窩深陷,嘴角也有深刻的皺紋,已經有老態龍鐘的趨勢。

  雖然被李時珍從鬼門關拉回來,但身體里經年累月的丹毒,還是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然而嘉靖帝卻偏執的拒絕了醫生的建議,繼續狂熱于他的齋醮大業,也許他認為,只要神功大成,就能包治百病、長命百歲吧。

  當然,李時珍的話也不是完全無用,至少皇帝已經不再亂用丹藥,而將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投入到打坐與修煉中。

  往日打坐入定,嘉靖便會進入一種玄妙的境地,仿佛有天降甘露,將塵世間的一切喧囂污濁洗滌干凈,心中只剩一片空寂,無比清明,令他如癡如醉,鍥而不舍。

  但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再也沒法入定,心中充斥著嘈雜之聲,眼前彌漫著烏煙瘴氣,人影憧憧,一會兒是曹端妃、楊金英;一會兒是夏言、曾銑;一會兒是楊升庵,一會兒又是陸文明…這些傷害過他、或被他傷害過,最終都成枯骨的男男女女,仿佛從墳塋中復生,整日環繞在他身邊,只要一閉上眼,就冒出來纏著他、對他哭、對他笑,一時一刻也不放過他!

  他越想安靜下來,摒棄幻象,卻發心煩意亂,終于忍受不住。猛然昂頭發出一聲狂吼道:“啊…”

  那吼聲仿佛顫得精舍都微微晃動,霎時傳遍了整個宮殿,令宮人們噤若寒蟬,個個佝肩縮背,唯恐引禍上身。

  也嚇得候在外面的黃錦不知所措。最近一段時間,皇上可太不好伺候了,他小心翼翼、竭力奉承,還沒少挨訓,板子都吃了幾回,竟想念起還在蹲禁閉的陳洪來,心說要是這家伙在。好歹能分擔一半啊。

  想歸想,手腳不敢慢,還是顛顛的進去,打開那個紫銅香爐,從中拿出一個溫著的紫砂壺,試了試水溫正合適,一臉憨態可掬道:“主子請用茶。”嘉靖急火攻心,口干舌燥,自然要喝茶的,上次黃錦便是因為慢了一步,被皇帝罵了一頓,又因為茶太燙,被打了屁股,這次可記得清楚了。

  嘉靖斜倚在蒲團上,接過那古鐵似的紫砂壺,重重吸一口,又呼出一口濁氣,面色這才好看些,看也不看黃錦道:“誰在外面?”

  “哎呦,主子您真神了。”黃錦伸出大拇哥道:“隔這么老遠都能聽見!”

  “哼,到底是誰?”嘉靖恨恨道:“哭哭啼啼的,吵得朕心神不寧。”

  “是…”黃錦畏懼的看皇帝一眼,小聲道:“是沈大人。”他暗暗祈禱,沈默不要像自己一樣挨板子。

  “那個混小子…”好在沈默還有幾分薄面,嘉靖沒有發作,只是哼一聲道:“來干什么?”

  “這個…”黃錦小心道:“奴婢也不知道,反正哭著鼻子就來了,說要求見皇上呢。”

  “還哭鼻子?”嘉靖就喜歡黃錦這股子憨憨的俏皮勁兒,聞言面色稍稍緩和道:“叫他進來吧。”

  黃錦出去一會兒,便帶著沈默進來,大禮參拜之后,嘉靖讓他抬起頭來一看,呵,兩眼哭得跟倆桃子似的,這可真是稀罕,不由心情大好道:“這是怎么回事兒?讓誰欺負了嗎?”。

  沈默聞言咧咧嘴,還沒說出話來。眼淚就又下來了,趕緊低下頭,使勁吸氣也止不住。

  見他竟哭成了個淚人,嘉靖奇怪道:“什么事兒這么傷心?”

  沈默只是淚雨滂沱,也不答話,嘉靖最近本就火大,一下子暴發道:“別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兒?!”

  沈默倒也聽話,硬生生止住淚,將鼻涕倒吸回去,兩眼跟兔子似的望著嘉靖帝,抽泣道:“皇上,皇上,我師父要被人害死了…”

  “什么?”嘉靖也驚了,道:“徐階出什么事兒了?”

  “不是徐閣老,是微臣的授業恩師。”沈默道:“沈煉沈青霞。”

  “沈煉?”嘉靖皺眉回想道:“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下一刻恍然道:“就是那個上書辱罵嚴閣老的家伙吧?少字他怎么了?”

  沈默哭訴道:“我師父謫居保安州,去歲俺答入寇應州,連克我四十余堡,然宣大總督楊順畏敵怯戰,對虜寇不敢發一矢。待俺答退后,他唯恐失機被查,竟縱吏士殺兵及百姓,取其首級謊報戰功!那巡按路楷也被他收買了,幫著他一道瞞著朝廷。”

  嘉靖的臉色陰沉下來,緊抿著嘴唇聽沈默接著道:“我老師雖然已是白身,但不忘忠義,眼見楊路二賊如此喪心病狂,蒙蔽圣聽,不由五內俱焚,直奔總督府面叱楊賊,并作文祭奠死者!又收集上千人的證詞,送到京城狀告此二獠!楊路二賊自然恨之入骨,竟誣告我師與白蓮教謀亂,將其下了總督府大獄,并捏造口供呈刑部批決,要除我師而后快…”說著又伏地哭泣起來。

  “再哭就滾出去!”嘉靖不耐煩的低吼一聲,好在卻沒望別處想,沉聲道:“你這一說,朕倒想起來了,上午時勾決了幾個白蓮教徒,是有那么個叫沈煉的。”

  沈默失聲道:“皇上,可不能冤殺好人啊…”

  “放肆!”嘉靖哼一聲道:“朕怎可能聽信你的一面之詞?”

  “微臣不是一面之詞。”沈默手中捧著一摞厚厚的狀紙,遞給黃錦道:“這是宣大數千百姓的聯名狀,請皇上御覽。”

  黃錦便將那摞狀紙送到嘉靖面前,嘉靖拎起一張來,看上面寫的內容,與沈默所說的大差不差,只是更加詳盡而已,又隨手翻了幾頁,便看到后面的紙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指印,令他觸目心驚。

  沉吟片刻,皇帝輕聲問道:“誰在內閣值守?”事情涉及到宣大總督,另一面又是這沉甸甸的聯名狀,他不可能輕易表態,必須找大學士咨詢一下。

  事實上,這也是朱元璋當年設立大學士的初衷所在。

  徐階對嘉靖的了解,絕對超過沈默,準確的預見到了這次召見。所以當太監來請,他不慌不忙的整好衣冠,跟著就去了玉熙宮。

  叩拜完畢,嘉靖命平身,徐階便站起來,看到了對面低著頭的沈默。

  嘉靖的目光在徐階與沈默之間巡梭,看得沈默心中忐忑,脊背直冒冷汗,但徐階卻十分坦然,安之若素。

  良久,嘉靖方冷冷地問道:“閣老可知朕喚你何事?”

  “回皇上。”徐階躬身答道:“微臣斗膽妄測,是國子監祭酒沈默,來您這告狀了。皇上憂心邊關,垂憐子民,故召微臣垂詢。”馬屁來去無蹤,卻又隨時隨地,真高手也!

  “知道怎么不攔著他?”嘉靖的目光籠罩徐階,似是要透視他內心深處道:“莫非他來哭訴,也是你的主意?”

  “他也來您這哭了?”徐階錯愕道:“真是狗膽包天!”說著趕緊跪下請罪道:“他確實找過微臣,但微臣讓他先回去,說定會稟明皇上,查清此事,給他個交代的…原本打算明日奏事時,向皇上說明呢,他竟然直接來了!”氣得搖頭道:“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見徐階跪了,沈默趕緊跟著跪泣道:“閣老恕罪,學生等不到明天,須知我那可憐的老師,已經落入楊順的魔掌三天了,多耽擱一刻,都可能就是訣別…”說著給嘉靖磕頭道:“皇上,這事兒跟徐閣老沒關系,確實是罪臣擅作主張,請皇上責罰!”這就是他一直哭泣的原因,沒有之前的情緒鋪墊,現在突然走悲情路線,就會讓皇帝感覺是在演戲…哪像現在,哭啊哭的,就把皇帝給哭習慣了,就很順滑的把徐閣老撇清出來,不然怎么幫自己說話。

  做事如下棋,高手都是多想幾步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嘉靖簡直要被沈默煩死了,惱火道:“再哭一聲,就賞二十廷杖!”

  沈默趕緊捂住嘴,不敢再出聲。

  沈默的哭肉計奏效了,嘉靖果然不再懷疑徐階,緩緩問道:“徐卿家,你看過那狀紙了嗎?”。

  “微臣看過。”徐階微微點頭道。

  “看了感官如何?”嘉靖問道。

  “茲事體大,不目見耳聞,不能臆斷有無。”徐階沉聲道:“其實此事微臣早有耳聞,也已經調閱相關文檔在查此事,現在沈祭酒提出來,微臣正準備連夜寫奏章,將初步結果稟明皇上呢。”意思是,這就是我為什么明天才報告。

  嘉靖看一眼沈默道:“多學著點,什么叫老成持重…你那個沈老師教不了你。”

  沈默知道皇帝入彀,心中一喜,但面上還是唯唯諾諾,抽泣不止。

  “你查的怎么樣?”嘉靖又問徐階道。

  “很不樂觀…”徐階輕嘆一聲道:“這些年,朝廷的戰略向東南傾斜,難免放松了對九邊的要求和支持。起先有楊博鎮著,尚且可以維持局面。但兩年前楊博丁憂,楊順上任,局面開始惡化,邊將愈發墮落,韃虜愈發囂張,邊疆慘遭踐踏,百姓復陷苦海…僅去年一年,倭寇入寇的次數,便是前面五年的總和,到了今年,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九邊從東到西,處處都見蒙古人劫掠的鐵蹄,其侵略之勢竟呈燎原之勢!微臣瀏覽一遍東南的奏章,只見到一道道告急文書如雪片一般,但奇怪的是,具體戰報竟如鳳毛麟角,難以尋覓,僅有偶爾幾張報捷的文書,卻遠不及告急的十中之一。”

  “這是為何?”嘉靖不解道。

  “兵部的解釋是,沒有發生交戰。”徐階道:“前線過度緊張所致。”

  “胡說八道。”嘉靖不信道:“難道韃虜在跟我們藏貓玩嗎?”。

  “皇上圣明!”徐階奉承一句道:“微臣也不信,便用了別的法子,間接調查此事!”

  “什么法子?”嘉靖好奇問道。

  “微臣秘密查閱了近兩年,九邊文官的任職更迭情況。”徐階道:“又查閱了兵部的官兵世襲備案,通過這兩方面的數字,便能得出邊軍乃至文官武將的陣亡情況,再對應那些個告急文書,又能得出每次韃虜來襲,我方的真實損失了。”

  “閣老有心了。”嘉靖贊許的點點頭,輕聲問道:“結果如何。”

  “觸目驚心!”徐階吐出四個字道。

  今天倒沒看球,結果比看球還忙,暈…

  聽到皇帝問詢,徐階心中一喜,他要顯示自己強過嚴嵩,就得靠著這種機會露臉。

  徐階當年可是神童,本就記憶力凡,清清嗓子。便給皇帝一口氣背誦道:

  “僅去年一年為月戊申,虜自偏頭關入。掠寺塢等堡。殺指揮以下軍官十余人,兵丁近千人。”

  “四月己丑,俺答親率數萬騎入應州,攻毀四十余堡,我方折損一知府、兩知縣、兩指揮,三千戶,十四百戶,衛所兵丁四千人。”

  “七月戊子。虜數千騎由朔州移營而南。攻山西大掠,我陣亡兩知縣,三百戶,衛所兵丁一千人。”

  “十一月辛己,虜數百騎犯山西神池等處,大掠數日,我陣亡一百戶,兵丁七百人,”

  燭光幽幽跳動。嘉靖的臉色愈難看,終于忍無可忍,暴躁的打斷徐階道:“夠了!夠了!上百輕虜竟能長驅直入三百里!那些吃聯俸祿的文臣武將,就是這樣替聯抵御勒虜的嗎?開國百七十年,聞所未聞!”

  精舍中所有人趕緊俯身請罪。

  “是誰在替他們打掩護?”嘉靖陰著臉問道:“為何沒有戰報。還得靠這種方法去查,許綸那老朽想干什么?”因為東南戰事歸胡宗憲全權負責,所以兵部尚書的主要職責。就是對宣大薊遼一線的經營。現在出了這種事。當然要向兵部尚書問責。

  徐階輕聲道:“皇上息怒,許老大人年事已高,精力有限,難免被下面人糊弄了。”也不知他這是給許綸說好話,還是在挑唆。

  “尸位素餐要他何益?”嘉靖皺眉道:“你要他寫個奏本,給聯個解釋。”

  “是。”徐階輕聲道。

  “還有宣大那邊也要查。”嘉靖繼續道:“到底是虛報損失。還是真的損兵折將,到底是怎么個情況。必須要查清楚!”

  “是。”徐階應聲道:“請問皇上,派哪方面的人去查?”

  “事涉宣大總督。不能偏聽偏信。”嘉靖輕輕按壓著眉心道:“讓刑部、都察院、兵部都派員,還有錦衣衛的人,各路神仙都去瞧瞧。回來各上各的本,倒要看看聯養的這些白眼狼。是怎么個睜著眼說瞎話的。”

  “是”徐階又應一聲。

  “下去辦吧。”嘉靖一揮袖道。

旁聽了許久的沈默終于忍不住道:“皇上,那我師傅呢,他是被惡勢力打擊報復的  “嗯”嘉靖頓一頓,向黃錦問道:“勾決的名單還在嗎?”

  “馬公公上午就帶回司禮監了。”黃錦答道:“奴婢這就去看看。”

  嘉靖沒搭理他,而是望向沈默道:“你不是金都御史嗎?聯看都察院的人選就是你了。聯給你手詔一道,先暫緩行刑吧”

  沈默忙謝恩不迭。

  “但丑話說在前頭。”嘉靖聲音變得嚴厲道:“如果查來查去,是你師父誣告或者他真的加入了邪教,你就跟他一同領罪吧!”

  “是!”沈默鄭重一禮。俯身道:“臣愿意!”

  得了皇帝的手詔,沈默便匆匆離了玉熙宮。徑直往司禮監跑去,正好碰見馬全往外出,笑著向他問安道:“哎呦沈大人,啥事兒急成這樣?”

  沈默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老馬,馬公公,勾決的名單在哪里?”

  “早就讓刑部拿去了。”馬全還搞不清狀況道:“這次也不知怎么了,何部堂親自來要唉。對了出啥事兒了?”

  沈默哪有工夫搭理他,呲牙笑笑道:“等著問黃公公吧”說著一拱手道:“告辭了。”便一溜煙跑掉了。

  “這么急干什么?”望著他飛快消失的背影,馬全不解的搖搖頭。

  沈默知道沈煉現在是小山羊進了老虎洞,唐三藏誤入小雷音。隨時都有被害的可能,哪敢有片刻怠慢,不停歇的出了宮,上氣不接下氣的坐上轎子道:“去刑部!”

  刑部衙門在西單牌樓白廟胡同南,從西苑出來拐個彎便到,沈默還沒歇過來。轎子就停了。

  咬咬牙,沈默從轎子上跳下來,大聲對守門兵丁道:“有皇上手諭,快帶我去見你們部堂!”

  守門士卒并不認得他,但見沈默一身緋紅,知道是不可能誑人的大官,便急忙忙帶著他直入衙門。到了尚書簽押房外,才進去通稟。何賓也被唬了一跳。趕緊扶著歪斜的官帽跑出來,一看是沈默,不由變了臉色,狠狠瞪那兵丁一眼,道:“媽了逼的,也不問清楚是誰。”

  他粗鄙的言辭讓沈默不禁皺眉,沉聲道:“何大人,上諭面前口出不遜,似乎不妥吧。”

  “你是御史嗎?”有道是近墨者黑,在嚴世蕃的熏陶下,何賓已經出口成臟而不覺羞恥了,反而振振有詞道:“你管得著嗎?”

“我當然是御史,不過沒工夫聳你的臭嘴!”沈默從袖中掏出嘉靖的手:“左合都御史沈  何賓這才磨磨蹭蹭的跪下道:”臣何賓恭請圣安!”

  沈默也不打開,沉聲問道:“皇上問,今日勾決人犯的名單何在?”

  “尚在微臣桌上擺著呢。”何賓答道。

  “其中宣府上報之人犯沈煉,因尚有疑點,暫緩處決!”沈默將手詔在何賓眼前一晃。便收起來道:“何大人,請照辦吧。”

“回皇上話”何賓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道:“覆本已經送出去了”川  沈默聞言黑著臉。低喝一聲道:“還不快追回來!”

  “追不回來了。”何賓慢慢爬起身來,拍拍膝蓋上的灰,悠悠道:“用兵部加急送出去的。現在已經到昌平了吧。”

  “你混賬!”沈默一聽。血往頭上涌,一把揪住何賓的領口道:“什么居心!”

  “你干什么?”何賓色厲內苕道:“還想打人嗎?”

  沈默的拳叉都攥緊了,但頭腦還有三分清明,知道此時不能節外生枝,指一指何賓的臉道:“早晚打你個滿臉開花!”說著一松手,轉身急急走了。

  何賓整一整凌亂的衣襟看左右怪異的眼神,知道自己今天丟臉了。不由老臉通紅道:“看什么看,一群飯桶!”

  沈默出了刑部衙門,緊跟在身后的三尺問道:“大人,咱們怎么辦?”

  “看這架勢,他們要快刀斬亂麻。”沈默停住腳步,吐出一口悶氣道:“咱們去宣府,明日午時前必須趕到!”

  “啊”北京到宣府相距三百里,如果一路快馬加鞭,再換幾次馬,一天時間就能趕到,可現在是申時初刻,冬日夜長,不到一個時辰就會天黑。然后卯時過了才能天亮。換言之,能在白天趕路的時間,只有頭尾不到兩個時辰,其余的時間都要在黑夜里行進,能走多快先不說。還很容易馬失前蹄,摔下來就得折了骨頭,弄不好小命都有危險。

  三尺覺著得勸勸大人:“太危險了吧”

  “我自毛去。”沈默起火來,翻身上了他的馬道。

  三尺苦笑著拉住馬韁道:“服了服了,咱們去咱們去。”說著回頭對那些個轎夫道:“回去通知弟兄們,咱們卓成門前集合,還有一個。時辰就關門了。麻利點。”

  微心吧”轎夫們笑著應一聲,便抬著空轎子飛快的走了。

  “嘿嘿,可撒撒歡了。”三尺笑罵一聲,抬頭望向沈默道:“大人,不急在這一時。咱們得先去個地方。”

  什么地方?”沈默的情緒漸漸平復,悶聲問道。

  “朱十三家”三尺小聲道:“還是他那個腰牌好使。”

  沈默一下想起幾年前,他們直奔華陰尋找李時珍那次,正是用的朱十三的錦衣衛腰牌,一路暢通無阻,全都是最好的馬匹輪換,輕聲道:“我怎么把這茬忘了。”

  “您得想大事兒。”三尺牽著馬往朱十三家走去:“這些小事兒。就讓小得操心吧。”

  沈默聞言沉默片刻,輕聲道:“剛才是我不對”

  三尺聞言呵呵笑道:“大人是急得,我們知道。”

“真是抱歉。”沈默嘆口氣道:“又讓你們跟我去冒險  “俺們正求之不得呢!”三尺笑道:“沒看他們撒歡似的?這半年憋得都生銹了。正好借著機會放放風。”說著撓頭道:“大人,您今兒是怎么了?咋這么見外呢?”

  呵呵,沒什么”沈默搖搖頭,輕聲道:“有你們這幫兄弟,真好”””

  說回宣府,總督府大牢內。最深處的囚室中。

  大牢內暗無天日,囚室中沒有燈。在室外回廊中。懸掛著一盞牛油燈。微弱的光線穿過囚室的柵欄,被割得支離破碎,映照著地上同樣破碎的褥子和稻草。

  這里的空氣污濁不堪,連老鼠都不愿光顧,但在里面的沈煉父子倆毫無所覺,正在面對面的說著話。

  “你不該來的”沈煉望著自己的兒子,有些傷感道:“為父自個與楊、路二賊作對,卻不想讓你也跟著進來。

  “爹爹能進來,孩兒為什么不能進?”沈衰倔強道。

  “為父一日為官,便終身是臣。”沈煉搖頭道:“但你不是朝廷的官員,沒必要跟著遭這份兒罪!”

  “但我是爹的兒子!”沈寥情緒激動道:“我若是畏罪而逃,父親倘然身死,骸骨無收,萬世罵我做不孝子,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

  沈煉面上的欣慰一閃即逝,冷著臉道:“糊涂!這大牢進來容易出去難!不死也得扒層皮!”

  沈衰撇撇嘴道:“您都說了,反正出不去了,就別再埋怨孩兒了。”

  “唉”沈煉無奈嘆息一聲。低下頭不再說話。他覺著身為父親,自己太不合格了。沈衰也不說話了,他雖然義無反顧的進來了。心里還是很害怕的。:,二兩就這樣沉默的坐著。不知什么時候。大牢里響起二次的“鎖鎖”聲,那是獄卒用飯勺敲打飯桶,提醒囚犯們準備好飯碗。等他們將飯碗穿過站來。密密麻麻擺放在走廊邊上后,兩個送飯的獄卒便往每個碗里舀一勺淡出鳥來的白菜葉子湯,再丟下個砸到地上能彈起來的黑面窩窩,就當做今天的晚飯了。

  事實上,犯人們也只有這時候,才知道現在是早晨還是晚上,因為每天早晨吃米粒可數的稀飯,和”黑面窩窩。

  見送飯的來了,沈衷趕緊起身,拿著兩個破碗過去,在柵欄邊等著打飯。住單間的好處是。沒有獄霸跟你搶”雖然他在外面時,決計不會吃這種東西,但在牢里餓了兩天后,已完全不覺其難以下咽了。

  但讓他失望的是。獄卒送飯到隔壁牢房,竟轉身而去。急得他高聲道:“我們還沒飯呢”

  獄卒回頭看他一眼,沒好氣道:“等著。”

  “明明還有窩頭沈衷嘟囔一聲,怏怏坐回去道。

  好在不一會兒,一個獄卒去而復返,竟還端著個飯香撲鼻的托盤。正在費勁下咽的犯人們見了,貪婪的聳聳鼻子,羨慕的舔舔舌頭,然后用同情的目光望向沈煉父子倆。

  能在這鬼地方得到這種款待。大抵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斷頭飯。

  沈交雖然沒蹲過牢,但早通過偷看的知道這勾當。一下子臉色煞白道:“這是什么意思?”

  那獄卒將食盤送進牢里道:“你爹明天就要上路了。伺候他吃頓好的吧說著又擱下食盒,看他倆一眼,便轉身走了。

  沈襄呆若木雞。望著那托盤上。有肉有菜有饅頭,比起那菜湯窩頭來。確實是難得的美食了。但一想到是老爹的斷頭飯。他哪有一點食欲?

  沈煉心里倒是從容。但看到兒子淚珠滾滾的模樣,心里也不好受。

  父子倆相對坐了好一會兒,沈衷才擦擦淚,哽咽道:“爹,孩兒伺候您最后一頓。”

  沈煉搖搖頭,道:“爹沒胃口,你吃吧此時他滿心想的,竟是如果自己死了,沈衰怎么辦?能不能安然出去,哪還有心思吃飯。

  沈震雖集饑腸轆轆,但怎可能吃老爹的斷頭飯,也搖搖頭道:,“我也吃不下。”

隔壁牢里的犯人一直支著耳朵,聽這爺倆竟誰也吃不下,此刻出聲道:“嗨,不吃別浪費,涼了就不好了。”說著朝沈衷呲牙笑道:“給我們吧那人叫王四,是隔壁牢里的一霸,在外面干的是打家劫舍的買賣。進來了也以欺負人為樂。沈衷不理他,他卻不罷休道:“我也不虧你,跟你換還不行?瞧,我這晚飯還沒動呢  沈襄還不理他,沈煉卻出聲道:“換了吧,難得有頓好的,你要不想吃,也別浪費了。”

  “那爹還要吃呢沈襄含著淚道。

  ,“我不吃了”。沈煉搖搖頭道:“肚子里空點,死的干凈。”

  沈衷瞪了那獄霸一眼,這才將托盤給他端過去。

  那獄霸王四直咽口水,隔著柵欄將飯菜小心接過去。便悶頭大吃起來。

  沈衷問他要窩頭,王四一拳穿過析欄,正打在他臉上,痛的沈衷抱頭倒在地上,只聽他嘿嘿笑道:“都快死的人了,還吃什么窩頭,還是給大爺我省了吧。”

  沈襄氣得要和他理論,卻被沈煉叫住道:“你若跟他一般見識。豈不是自認和他一般下賤?”沈襄這才氣呼呼的住了嘴。

  “我下賤,我吃飽飯”。王四滿不在乎道:“你高尚,到死吃不著飯說著便不再理這迂腐的父子倆,埋頭大吃起來。

  邊上有人好心勸他,說這是斷頭飯,吃了晦氣。卻招來王四一頓打,罵罵咧咧道:“我就是晦氣死也不給你吃。”說完將盤子碗的吃個干凈,舔得锃亮才罷休。這才拍著圓滾滾的肚皮,滿足的嘆口氣道:,“自打進來后,頭一回吃這么飽說完一頭栽倒在稻草堆里,,

  大家看了心說,真夠可以的,吃了就睡,,便也沒有在意,但過一會兒才現,他的姿勢十分別扭,卻一動不動。有人過去看看,小心拍拍他道:“四爺”。想提醒他姿勢不對,起來重睡。

  誰知道手網碰上他的身子。王四便軟軟的翻過身子,露出一張七竅流血的臉!

  恐懼的尖叫聲,登時傳遍了牢房。

  一一…一本來這飯該沈衷吃的,后來覺著出家人慈悲為懷,沒必要添這個堵了,便手一抖,給王四兄吃了,,

  這個故事教育我們,別人給你東西,千萬不要亂吃。

  不知道還能寫多少,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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