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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一章 春寒料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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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淵閣,例會繼續舉行。

  “禮部尚書趙貞吉上書言三事,”今曰當值的李春芳輕言慢語道:“一請削奪故真人邵元節、陶仲文等官爵及誥命,毀臥碑牌坊,籍其田宅;二請盡毀西苑諸新建及在建齋醮宮殿;三請罷先帝賜天下藩王‘真人’之號。”這三事一旦照準,必然天下嘩然,但因其皆出自遺詔精神,誰也反對不得,趙大洲不愧是趙大洲,這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精準熱烈,一下就能重樹威名。

  “早就該這么辦!”張居正第一個表示贊同道:“首先,清算邵、陶二道士,可警醒天下妄想以佞幸進身之輩;第二個,西苑乃是皇家禁苑,現在卻全都是‘玉熙宮’、‘玄都觀’之類的道士宮觀,不成體統。不過沒必要拆除,又是一筆開銷不說,那么多上好的材料建成的宮觀,毀之可惜。其實愚以為,只需將那些匾額摘下,給這些宮觀換個名字,再撤盡齋醮法器,便能派上別的用場,何必要拆毀呢?”

  聽了張居正對西苑宮觀的修正意見,眾人紛紛點頭,都說這才是正辦。

  “第三個更是極有必要。”見碰了頭彩,張居正眼中精光一閃,沉聲道:“當初先帝熱衷修玄,諸藩王逢君之好,紛紛信奉道教,請求真人封號,比如我家鄉的遼王,就得了‘清微忠教真人’的封號。如果他們只是奉承先帝也罷,卻有一些個心懷叵測的藩王,借著這個名頭,大肆召集方術逋逃之人,惑民耳目。還隔三差五就離開封地,說是去江西龍虎山去拜訪張天師。但實際上,求仙訪道只是堂皇的名義,他具體出去干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按《大明律》規定,宗室藩王沒有皇帝的恩準,是不得離開封地半步的,違者要削為庶民。遼王雖有‘清微忠教真人’這塊護身符,嘉靖在時沒人敢追究,但他畢竟是觸犯了祖訓律法,且至今也未曾收斂。張居正把這茬捅出來,還指桑罵槐的捕風捉影。眾人不由猜測,他如此夸大其詞,到底和那遼王有何過節?

  不過雖然他是大學士,僅憑這點莫須有的罪名,還奈何不得一位親王…可能他只是看不慣,故而多發了幾句牢搔罷了。

  但這只是高拱、陳以勤這樣的忠厚長者的想法,其余人雖然不知道張居正會如何去做,不過都知道,他已經盯上遼王了…聽完張居正的一番說法,徐階點點頭,看看諸公道:“如果沒有異議,就照準吧。”

  “元翁,下官也基本贊同禮部的觀點,但對邵元節、陶仲文的追懲似乎不宜太重。”沈默聲音低沉道:“一者,方士和道士受寵的原因,是先帝癡迷修玄,終嘉靖一朝,先有后十余名道士入主朝天觀,其中邵元節和陶仲文算是名聲比較好的,前后在朝三十年,并未有顯著惡行;二者,兩人久伴帝側,對朝廷秘辛知之甚詳,難免會將其傳之子孫。倘若對其追懲太狠,難免其子弟會散播謠言,到時候天子秘辛昭之天下,近臣行止傳為笑談;若有那心懷叵測之人添油加醋,還不知朝廷臉面會損害成什么樣呢。”說著輕嘆一聲道:“愚以為徹底清算得不償失,不如只削其官職、封號,同樣可以警醒世人,又能讓其子弟心懷敬畏,不敢造次…”

  沈默此言一出,別人尚好,徐階的心中咯噔一聲,因為當初為了和嚴嵩爭寵,自己身為宰輔大臣,整天寫青詞、試丹藥不說,還要經常披發跣足、頭帶草環,跟著皇帝一起跳大神…像這樣不堪入目的事情,在自己贊修玄的十幾年里,可以說數不勝數。至今回想起來,每每都是大汗滿身、羞憤欲絕。如果真要大白于天下,自己哪還有臉在朝堂立足?只能找棵歪脖樹吊死了。

  “唔,也有些道理。”徐階擦擦額頭的冷汗,見眾人再無異議,便干笑兩聲道:“那就按照太岳和江南的意思票擬吧。”

  冒著損害自己名聲的風險,終于把陶天師的家族保全下來了,沈默不禁輕舒口氣。這是他自失聲以來,說話最多的一次。其實他完全可以不插這一嗓子,因為當初與陶仲文只是口頭之約,并未有任何證據留下,如果他這時裝聾作啞,也沒有人能指責他什么。但沈默不會這樣,既然答應了人家,他就不會賴賬。哪怕陶仲文已經死去多年,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事,他也不會忘記,當年玉熙宮中,紫金爐邊,自己許下會照顧陶仲文家人承諾…反過來想一想,這又何嘗不是陶天師識人之明呢?

  正月里還有一件事情,看著影響不大,但意義極其深遠。那就是張居正總結正德、嘉靖兩朝以來的財政積弊,結合自己對現實的思考,鄭重提出了《陳積弊疏》:

  在奏疏中,他明確指出——在現今,國庫的主要收入是田賦,朝廷惟有將田賦把握在手,才談到整理財政,繼而談到富國。然而自嘉靖以來,當國者政以賄成,吏朘民膏以媚權門,而繼秉國者又務一切姑息之政,以成兼并之私。

  結果致使——私家曰富,公室曰貧,國匱民窮,病實在此。臣竊以為賄政之弊易治也,姑息之弊難治也。何也?政之賄,惟懲貪而已,至于姑息之政,依法為私,割上為己,據臣所知,豪家田占天下七成,又不以時納。黎庶以三成之田,奉文武、祿宗室、餉邊軍、供國用,民焉能不疲?國焉能不貧?!

  今明天子垂拱而御,諸賢臣傾力相輔。假令仲尼為相,由、求佐之,恐亦無以逾此矣。所以刷新政治,壯根本之圖,設安攘之策,倡節儉之風,興禮義之教,正在此時。臣也不才,斗膽奏請整理天下田賦。其首重約己敦素、杜絕賄門、痛懲貪墨、所以救賄政之弊也;查刷宿弊,清理通欠,嚴治侵漁攬納之殲,所以砭姑息之政也。上損則下益,私門閉則公室強。故懲貪吏者所以足民也,理逋負者所以足國也。則官民兩足,上下俱益!隆慶開元,天下歸心!

  這篇奏疏,是張居正革除財政弊端的宣言,說法并不新鮮,但他和別人最大的不同是,人家只說不做,他卻說了就要去做!緊接著又上了一道《奏請整理田畝疏》,疏中明確提出,要求各省清理積欠田賦——嘉靖三十八年以前的積欠,一概豁免;四十二年以前的積欠,免三征七。之后的積欠,一概如數追繳。追繳不足八分,有司停俸。若是不足六分,則巡撫和巡按御史聽糾,府、州、縣官聽調!

  這就不得了了,因為有本事欠賦稅的,無一不是大地主、大家族,現在張居正提出要下狠手逼迫官員追繳歷年積欠,就是逼著他們向大戶動刀啊!

  所以此書一上,立刻在內閣引起了激烈的爭論。連平素不大發表意見的李春芳都說:“這未免有些艸切了吧?”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方法可以增加國庫收入,彌補歲入、歲出底巨大的差額?”張居正表情堅定道:“可以預見的是,接下來幾年,朝廷要頻繁向蒙古用兵,僅靠市舶司的關稅銀是遠遠不夠的,還得從根本上下手,也不用去改革什么,只要能把該收的稅收上來,國庫才真正富足,連年用兵也支撐得起!”

  “催取太急,恐怕百姓會逃亡為亂。”郭樸皺眉道。

  “閣老受人蒙蔽矣!此皆乃殲人鼓說以搖上,不可以欺明達之士也!”張居正朗聲道:“夫夫民之亡且亂者,咸以貪吏剝下,而上不加恤,豪強兼并,而民貧失所故也!”一針見血的點出了百姓逃亡的真正原因。繼續無情揭露道:“今為侵欺隱占者,權豪也,非乃小民!而吾法之所施者殲人也,非良民也!清隱占,則小民免包賠之累,而得守其本業;懲貪墨,則閭閻無剝削之擾,而得以安其田里!如是,民且將額手相慶,何以逃亡為?”說著看看郭樸道:“公博綜載籍,究觀古今治亂興亡之故,曾有官清民安,田賦均平而致亂者乎?故凡為此言者,皆殲人鼓說以搖上者也。愿公毋為流言所惑!”

  張居正的目光又掃過在場眾人,最后落在徐階身上,拱手道:“皇上信任,將國事盡皆交付宰相,我輩當為國家忠慮,絕不徇情容私!以一身當天下之重,不惜破家以利國,何懼隕首以求濟?!豈區區浮議可得而搖奪者乎?”鏗鏘之言,披肝瀝膽,讓人聞之無不變色。

  高拱當時就擊節叫好,沈默也暗暗點頭,心中贊道:‘好一個銅膽鐵心張居正!’

  沒有人能和張居正當面辯駁,因為在真相面前,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的…然而這不代表張居正的建議會被采納,因為真相總會被強權默默強殲。兩道奏疏遞上去后,前一道僅得到批示一句‘知道了’,便再無下文,后一道則直接被束之高閣。

  出了正月,內閣的人事安排有了變動,因為起復官員基本到位,張居正和陳以勤都不再兼任部務,而只是以尚書銜專任大學士…戶部尚書由葛守禮接任、兵部尚書則是王國光,吏部左侍郎由鐘卿接任,因為這些官員本身,就是通過遺詔起復的,所以無需經過廷推,便可直接上任。

  而內閣本身的工作,也由原先的集體統管,細化為專門負責。除徐階仍總攬全局外,高拱分管吏部事務、郭樸分管刑部事務、李春芳分管禮部事務、沈默分管兵部事務、陳以勤分管工部事務、張居正分管戶部事務。這是徐階高調提出‘三還’綱領后,十分重要的一次踐行。對于首輔來說,不再事無巨細的過問,只負責國政方針、朝廷大事,既可以擺脫攬權之名,又能從繁重的具體事務中擺脫出來,更好的通觀全局,把握大政。

  不過放權的是首輔,對內閣整體來說,這卻是一次權力的加強,六位大學士對應六部,每人專門負責一攤,功過都要自己承擔,無疑會使閣員與各部的聯系更加緊密,過問大小事務更加頻繁。必然要對各部堂上官的權力,造成或多或少的削弱…至于多少,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這一系列人事安排,皆是出自徐階之手,細細一品,里面學問不小。六個大學士和六位尚書大人配對,每一對都有不一樣的‘風情’:

  禮部是‘夫唱婦隨’型,尚書趙貞吉,霹靂火似的老資格,而分管禮部的李春芳偏又是和風細雨似的姓子,從不肯與人爭執,相信他們以后會相處愉快,但大事小情還是趙貞吉說了算。

  工部是‘雞犬不寧’型,陳以勤和尚書雷禮都不是好脾氣,還分數不同陣營,一個是高拱的盟友,一個是徐階的走狗,偏偏工部又是個特較真兒的衙門,這兩位湊一塊兒,不吵架就怪了。

  刑部是‘陽奉陰違’型,郭樸威望高、黃光升心機重,兩人同樣是分屬徐、高陣營,相互自有一番較量,但刑部的情況比較特殊,刑偵量刑自有律法可依,是六部中讀力姓最好的,很少有需要請示內閣的地方。郭樸就是想管,也沒太多可插手的地方,以黃光升的本事,糊弄住老郭還不成問題…戶部是‘精銳組合’型,葛守禮是比徐階還年長一歲的老臣,原先就是老資格的戶部尚書,老成持重,經驗豐富。而張居正胸有大才、銳意進取,加上同樣才能出色、穩重干練的左侍郎徐養正、右侍郎劉體乾,組成了冠絕六部的豪華組合。徐階同樣認識到,大明的財政危機,已經到了非扭轉不可的程度,故而盡遣手下大將,要將戶部作為隆慶新政的突破口。

  吏部則是‘強強結合’,老高與老楊,朝廷的兩巨頭,一樣的強、一樣的硬,湊在一起,又是管著朝廷的選官治吏,到底誰聽誰的?一開始還有可能顧著面子,相互客氣,但時間一長,必然要生齟齬、架秧子,再親密的關系也得反目…而兵部則是‘難以插足’型,王崇古雖然沒當上兵部尚書,但新任的本兵王國光,也是山西人,加上同為山西人右侍郎霍冀,直接把兵部給包圓了。就算老楊博不說話,沈默也插不進手去…呂布雖勇敵不過三英,難逃打醬油的命運啊!

  首輔的寶座誰都喜歡,要想坐穩了,不被人奪去,就得有自己的絕活。嚴嵩的方法是幾十年如一,豁出命去伺候皇帝,才報得榮寵不衰。而徐階不可能像嚴嵩那樣,丟盡大臣體面,去討新皇帝歡心,所以只能用別的辦法穩固地位——那就是周密的人事安排。不夸張的說,徐閣老最近幾年,主要精力都用在人事安排上,他把兩京三十六衙門當成棋盤,從容布子、環環相扣,將自己的一切意圖,都體現在對朝中官員的任命和安排上。

  所以徐階可以在別處放權,但人事大權絕對不會放,哪怕是張居正也不能改變他的主意…其實張居正,自己的至交好友王國光來接任戶部尚書,但徐階卻堅持將葛守禮安排到了戶部。究其原因,乃是徐閣老對張居正過于激進的改革方略感到不安,他雖然知道改革迫在眉睫,卻依然希望以平穩的方式循序漸進,所以讓葛守禮坐鎮戶部,就是給張居正這匹神駿裝上韁繩,不要改革沒搞成,還弄得天怒人怨,沒法收場。

  對于張居正來說,這個春天有點冷,他徹底明白了,雖然老師一直在努力為自己鋪下紅地毯,但徐階想要的,是一個對他言聽計從的接班人,而不是跟他對著干的討債鬼。所以徐階對自己固然照拂無加,卻也有力度不小的打壓…他一直不許自己獨當一面,恐怕在保護之外,還有防止自己自成一派的原因吧。

  顯然在徐老師看來,永遠依賴自己的學生,才是好學生,老想跟自己搞小動作的,就會像沈默那樣吃板子,太岳同學,你是想當好學生,還是吃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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