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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二章 馬瘦毛長蹄子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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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0

  隱忍,是為了保護自己,以免過早被強敵注意,面對不能承受的打擊。

  但時至今日,沈默已經沒有秘密,他的一切都暴露在嚴世蕃眼中,早被其視為心腹大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何必再故作下賤,自取其辱呢?

  這年頭,終歸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原先老師兄在時,自己就像有個。百毒不侵的護身符,低調點沒問題,悶聲發大財,偷著辦大事兒,既不惹眼,又有實惠,一舉兩得的好事兒!但現在不同了,師兄死了,沒人護著自己了,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不把獠牙亮出來,別人就以為你是吃素的,不把卵子豎起來,別人還以為你是個不帶把的!

  何況此次是為營救老師而來,如果自己都怕了這個幕后元兇。又怎么能指望別人為自己出頭呢?還不如亮明旗幟,當面鑼對面鼓的跟他斗一斗,看他能奈我卑!

  再說大話一點,別看他嚴世蕃現在囂張不可一世,在沈默眼中卻已經是明日黃花,如冢中祜骨,插標賣首而弓!憑什么還受他的鳥氣?

但嚴世蕃可不這么認為,他這個氣呀!他活了快五十年,還從沒被人這樣當眾忤逆過,”不,曾經有過!就在六年前,有個人也曾經讓自己顏面掃地。回憶的閘門瞬間打開,他不禁想起了六年前的那次宴  那時候他還很愛熱鬧,經常請同僚來家中宴飲,當時跟陸炳的關系尚好,座上賓中自然少不了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陸炳每次赴宴,身邊總會帶著個黑著臉的中年文士,嚴世蕃只以為那是他的跟班,也沒太在意。但后來有一日,就是這個跟班,讓嚴世蕃大丟顏面,自此竟罷了設宴的常例,,

  那日宴會上,嚴世蕃依舊倨傲跋扈,顧盼自雄,飲至中間有了酒意,更是狂呼亂叫,旁若無人!他整人的點子多,也以整人為樂,命侍女取一巨銑飛酒,但凡飲不盡者便重罰之!這巨猶奇大無比,看起來竟有一升容量,盛得又是辛辣白酒。簡直是要人命!

  但在座官員畏懼嚴世蕃的威勢,輪到誰也沒敢不吃的,其中只有個。工科馬給事中,年紀大了酒量極幾乎是沾酒即醉,且醉后難受得死去活來,一般大家都不逼他飲酒。但嚴世蕃嫌他素日盤查太緊,不給自己面子,有意看他出丑,故意將那巨甑飛到他面前。

  馬給事再三求告,嚴世蕃置若罔聞,根本不依。無奈之下,丐給事只好端著筋略略沾唇,臉便通紅通紅,眉頭緊皺,不勝愁苦,連連告饒。但嚴世蕃哪肯罷休,竟下得席來,過去親手揪了馬承的耳朵,將滿滿一筋辣酒灌進了他的腹中。馬給事一頭栽到了地下,竟失去知覺。

  嚴世蕃樂得拍手跺腳,眼淚都笑出來了,他的那些走狗也捧腹大笑,場面登時烏煙癢氣,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嚴世蕃正在笑,居然見一人損袖而起,到了自己面前,二話不說,便搶過了那只巨餡。嚴世蕃定睛一看,原來是陸炳的那個跟班,就見他將巨祝斟得滿滿的,走到自己面前,大聲說道:“馬司諫承小閣老賜酒,已沾醉不能為禮。下官代他酬小閣老一杯”。

  嚴世蕃不由愕然,他囂張這么多年,還從沒見有人這么對自己呢,便舉手推辭,說自己已經醉了云云,雖然損了些面子,卻也比被灌醉了強。

  他滿以為事情到此打住,誰知那人根本不罷休,聲色俱厲道:“這杯酒別人吃的,你也吃得!你能逼別人吃,我就能逼你吃”。說著竟然也揪著嚴世蕃的耳朵硬灌下去。嚴世蕃出于無奈,只好悶著氣,一連幾口吸盡,頓時頓覺得腹中有炭火在燒,眼前天旋地轉,渾身發軟,站立不穩,若不是左右扶住,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唬得在座眾人面如土色,一個個低著頭,不敢做聲。

  那人卻恍若無事,擲杯于案,學他的樣子拍手呵呵大笑!嚴世蕃顏面掃地,稱醉先被扶下務了。

  他一生也忘不掉那次的恥辱,也忘不了那個人時任錦衣衛經歷的沈煉沈青霞!兩人的身影恍若重合,在嚴世蕃的面前放聲大笑,一下下的刺激著他驕傲而又自卑的心!

  新仇舊恨一起迸發,嚴世蕃感覺五內如焚,如果不發泄出來,就要被活活氣死,竟然不看這是什么地方,便指著沈默的鼻子高聲咆哮道:“來人吶!給我把他抓起來!”

聲音在長廊上回蕩,但是沒人應聲”哪怕是嚴閣老進了西苑,也不能帶護衛,他嚴世蕃更不可能把自己的家奴帶進來,而一川逸殿里都是讀書人,難道要泣此翰林們出手抓人誰辱斯文的,何況他們跟沈默年紀相仿,從感悄上更加親近,不幫到忙就不  “來人吶!”嚴世蕃見一聲沒奏效,竟用盡力氣高叫一聲,聲音穿透力極強,整個無逸殿范圍都能聽清,這次終于把皇宮禁衛給招來了,四個帶刀侍衛急忙忙跑進來,一看小閣老都快急哭了,趕緊湊上來諂媚道:“誰把您老惹成這樣小得們幫您辦了他。”

嚴世蕃指著沈默道:“把這個小子給我抓起來。讓他給本公磕  四個侍衛順著他指得方向望去,便看到了一臉無所謂的沈默,馬上變了臉色,也討好笑道:“哎呦,原來是沈爺。”

  這一大轉變,直接讓在場所有人驚掉了下巴,,雖說沈默曾經鬧過西苑,侍衛們興許都認得他,可也不至于在這時候還奉承他,這不是打嚴世蕃的胖臉嗎?

  嚴世蕃也氣歪了鼻子,心中暗叫邪門,一轉念便想明白了其中緣由”這些侍衛可都是御馬監管,現在御馬監的提督太監,正是司禮監次席秉筆太監黃錦。

  據說他在蘇州時便跟沈默拜了把子,現在這些侍衛不敢造次,必然是那個死胖子早有囑咐。

  縣官還不如現管哩,何況人家黃錦大權在握,根本不怕他這個小閣老。

  果然,那些個帶刀侍衛小意賠笑道:“二位大人別開玩笑了,我們小鼻子小眼小模樣,可不敢摻和。是啊是啊,我們還的巡邏。巡邏說著便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嚴世蕃灰頭土臉,恨恨看一眼若無其事的淀默,丟下句狠話道:“走著瞧!”便一揮袖子離去了。令他比遭受難堪還郁悶的時,自己竟找到不法子懲罰這混賬!回去后仔細琢磨,才猛然發現,原來人家人不怕自己了”,

  嚴世蕃害人的手段不少糾集言官告黑狀。人家有皇上護著,沒用;在官場上打壓他,人家現在是無權無勢的國子監祭酒,還能怎么壓?沒用;利用東廠特務迫害,人家成了錦衣衛的恩公,沒用;讓陳洪他們在嘉靖耳邊說壞話,人家有更討皇帝喜歡的黃錦頂著,也沒用;命令地方上迫害他家里,可胡宗憲跟沈默好得像一個頭。還是沒用”

  算來算去。他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以來過于托大,忽視了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角色,等到對方崢嶸畢露時,已經成長壯大,經營完畢,成了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擋擋的一粒銅豌豆!就是大喇喇的站在那里,自己也無可奈何,,

  原本以為他們師徒一路貨色,想不到竟然青出于藍勝于藍!嚴世蕃有氣沒處撒,有火沒處發,只能將屋里的瓶瓶罐罐砸個粉碎稀巴爛,大聲吼叫道:“我治不了他,我能治他的老師!馬上告訴楊順,不等刑部批文了,先把人給我殺了!”話分兩頭說。卻說沈默將嚴世蕃頂走,在那些司直郎眼里,他可就不是原來的他原先看著跟大家差不多,可現在分明是怪獸兇猛啊!大伙對他是無限敬仰加敬而遠之”沒辦法,大伙還得在內閣混,誰敢跟沈默親近。得罪了小閣老?

  只能站的遠遠的,仿佛欣賞某種異獸一般,直到一個慢而威嚴的聲音響起道:“都站這兒干嘛?”

  “閣老”眾人趕緊行禮。

“該干嘛干嘛去”身材不高的徐階,卻有著比嚴世蕃更高的威信,眾人趕緊溜回各自值房,裝模作樣忙碌起來,只留下沈默站在那  “進來吧徐階朝他點點頭,轉身進了自己的值房,沈默默不作聲的跟了進去。

  當徐階走到辦公的大案后,轉過身來,卻詫異的發現,沈默竟然俯跪在堂中”,

  徐階還沒耳背。方才外面發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知道剛才沈默正是因為不向嚴世蕃下跪,兩人才起了爭執。想不到轉眼之間,他竟然跪在自己面前,用最謙卑的禮節向自己叩拜。

徐階卻沒有絲毫得意,心中反到有些酸澀,他十分清楚沈默向自己施以大禮,不是為了表達尊敬服從之類,而是在乞求自己幫助他的老  是的,他的老師。徐階很清楚,雖然現在別人說起沈默的老師,必然是指自己。但在沈默本人心里,他永遠只有一個老師,那個人不是自己,而是那個遠在宣府的沈煉!

他很早就有這種自覺,但越是清楚,便越不舒服,尤其是沈默越來越優秀,已經注定要成為國之重器,且很可能名垂青史,只是不知道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罷了”這學生越是優秀,他越是對那沈煉羨慕嫉妒恨。甚至于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對沈默表現出來的疏離,也與此有  好在經過這么多事情。他已經被沈默的忠厚折服了,知道若是自己有事,他也會不遺余力的幫助自己,既然如此,再抱著那固執的門戶之見,就顯得太小氣了。還不如都放下,肚里能撐船,才是宰相材!

  想到這,他緩緩坐下。柔聲道:“起來吧,你有什么事盡管說,為師,,我一定會幫你的”。

  沈默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在他的記憶里,這位徐老師向來滑得很,即使答應自己什么,也定要加上“盡量能辦到的話。之類的定語,絕對的自保第一,像這樣無比肯定的答復,他還是第一回聽到。

  這都是他自己掙來的,是他一次次傾力付出,即使被暗算也不計前嫌,無怨無悔!徐階能度過一個又一個淺灘暗礁,重新回到了安全的航“道上,沈默居功至偉!徐階甚至覺得,如果自己再不對他好點,會遭天譴的,,了,還跟個傻子似的。快爬起來吧。還要我我服你嗎?”

  “嘿嘿,不用沈默麻利利的爬起來。

  “坐。”徐階道。

  “唉。”沈默道,便坐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兩人相對無言,,看來,對與關系的轉變,兩人都需要適應。

還是沈默打破了僵局,小聲道:“老師,學生來是為了徐階點點頭道:“我都知道了。”又低聲道:“據說楊順和陸楷的奏折昨日就到了。但通政司直接給了嚴世蕃,根本沒往內閣送。今天你見到他,八成是來找陳洪,八成直接把那奏本送司禮監批紅了,為的就是跳過老夫  沈默吃驚道:“難道皇上將批紅權下發給司禮監了?”在大明朝的權力分配中,內閣負責處理政務,具體表現為對百官奏折進行審閱,再將處理意見寫在一張紙片上,貼在奏折里,交給皇上定奪。皇上參照內閣的票擬,用朱筆進行批示,同意還是不同意,這就叫“批紅”

  “票擬。和“批紅。就是一國的最高權力,前者一直為內閣大學士把持,而“批紅。的權力卻并非一直握在皇帝的手中。有的時候皇帝太太懶、太弱。都可能被太監把持,也就是由秉筆太監替皇帝批復!

  諸如王振、劉謹之流都干過這事兒,且干得一塌糊涂。所以司禮監批紅,向來被認為是亂國之象,沈默的驚訝便來于此。

  “那到沒有。”好在徐階的答復讓他松了口氣:“陛下雖然忙于用功,無暇顧及瑣事。但對大事還是不放松的。”

  “哪些大事?”沈默輕聲問道。

  徐階屈指道:“人、財、兵、刑!”說著朝玉熙宮方向拱拱手,高聲道:“別的不說。就說你關心的。皇上深知人命關天。即使在最忙碌的時候,也從不將勾決人犯的權力下放!他老人家曾經說過,能決定人生死的,只有天子一人。其他人都沒這個權力,否則人命將不值錢,草管人命將普遍發生!”

  沈默有些奇怪。這位怎么突然唱起高調了?直到看見徐階臉上無奈的笑,他才明白隔墻有耳,即使大學士的房間也不安全。那刑部的回文應該還沒發出,還有時間扳回來”之所以是一半,誰知道楊順會不會暗中作梗。讓老師癮死在獄中,所以還是不能放松!

“他們給你師傅羅織的什么罪名?”徐階輕聲問航  沈默便將那封信搏出來,雙手交給徐階,徐階看了,不由皺眉道:“好狠毒的計謀,陛下最恨邪教,這下該如何解救?”

  沈默湊到徐階耳邊。輕聲道;“上次我交給老師的東西。怎么遲遲沒聽見動靜?”

  “你說”徐階想一會兒,才恍然道:“我讓太岳去辦了,他將其交給了吳時來。但為了避嫌。我到現在沒有找過他。不知進行到哪一步了。”

  我很真誠的向大家道歉,最近更新不正常,不是像前段時間那么忙,而是因為,我很想戒掉,但我又老是忍不住去看,我痛恨自己,又不能把眼挖了,大家給出個好主意吧。

  西苑無逸殿。內閣次輔值房中。

  徐階對沈默坦言,想要救沈煉很難很難。

  沈默心說:‘這陣子又有什么事情容易過?’輕聲道:“如果我直接找皇上呢?會不會有希望?”以往的經驗看,嘉靖還是挺吃他那套的。

  徐階搖搖頭,小聲道:“皇上如今…怎么說呢,有些喜怒無常,你要是貿然面圣,后果很難預料…”

  “時間不等人。”沈默低聲道:“學生只能鋌而走險。”

  徐階看著沈默堅毅的面龐,知道他主意已定,便低頭沉思了好長時間,等抬起頭時,竟然面露猙獰道:“如果真要干,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他說這話時,沈默竟感到殺氣四溢!

  沈默一愣神,沒想到溫吞水似的徐老師,竟也有如此野獸的一面,不由低聲道:“怎么干?”

  “興起一場滔天的大案,將楊順、路楷,甚至許綸等人,全都拉下馬來!”徐階一揮手道:“掃清這些禍害,重固我大明北疆!”

  沈默有些錯愕,但他終究是有慧根的。轉眼便明白了徐階的意思,輕聲道:“老師的意思是,非得把事情夸大到一定程度,才能引起陛下的重視?”

  “不,你錯了。”徐階搖頭道:“根本不需要夸大!自從拿到你給的材料,我便著手調查此事,發現情況比想象的還要壞…由于朝廷這些年的重點在東南,對北疆便有所松懈,那里的局勢已經極端敗壞,從軍到政,從政到民,都有很大程度的惡化,如果再不引起警覺,不消十年時間,我大明經營百年的九邊防線,將土崩瓦解,到那時,京師再無依憑,除了遷都沒有別的路可走。”說著笑笑道:“你當過蘇松的父母官,當知道我松江民風有個特點,是‘畏首事’,怕當這個出頭椽子…”

  沈默笑笑道:“其實也不盡然。”

  “不,老夫承認,我確實不喜歡當這個出頭椽子。”徐階搖搖頭,沉聲道:“但這次,我責無旁貸!”

  沈默感受到徐階矮小身軀中,蘊藏著的可怕力量。不禁肅然起敬道:“學生聽從老師的安排。”

  “那些材料還在不在?”徐階點點頭道。

  “還在,原本都在我這。”沈默道:“隨身帶著呢。”

  “很好,”徐階道:“你這就去玉熙宮求見皇上,將那些材料呈上去。按照我方才說的思路,控訴楊順等人的罪責,強調他們是畏罪才要殺害沈煉的。”沈默點點頭,表示明白,又聽徐階道:“切記,我們這次的目標是楊順、路楷、許綸,能把這些人鏟除,邊鎮便可肅清。但絕對不許牽扯到嚴閣老和小閣老,不然又會掉進黨爭的泥潭,最后不了了之。”

  “是。”沈默鄭重點頭,問道:“然后怎么安排?”

  “你只管告狀鳴冤,”徐階道:“后面的事情都歸我。”說著不無擔憂道:“你準備怎么做,萬一忤逆了皇上,或者讓皇上以為咋倆是串通的,就大大的不好了。”

  “老師請放心,學生自有主張!”一個個英雄形象在沈默眼前閃現——孫悟空大鬧靈宵殿,豬八戒夜闖女兒國,李向陽進城炸軍火。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頓生莫大的勇氣,便毅然出了無逸殿,往玉熙宮去了。

  玉熙宮,謹身精舍。

  在房間的四周八方,各擺放著一個仙鶴造型的紫銅燈座,那細而長的鶴嘴是燭托,都插著一根兒臂粗的白蠟燭,燭光閃閃爍爍,輕煙飄飄裊裊,燭火時而爆出一聲脆響,顯得十分神秘。

  在蠟燭中間,是一架鋪有明黃蒲團的圓形坐幾,上面盤腿坐著個身穿棉布暗花九龍袍,頭發花白的消瘦老者,便是大明至尊、忠孝帝君,嘉靖皇帝陛下,但見他眼窩深陷,嘴角也有深刻的皺紋,已經有老態龍鐘的趨勢。

  雖然被李時珍從鬼門關拉回來,但身體里經年累月的丹毒,還是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然而嘉靖帝卻偏執的拒絕了醫生的建議,繼續狂熱于他的齋醮大業,也許他認為,只要神功大成,就能包治百病、長命百歲吧。

  當然,李時珍的話也不是完全無用,至少皇帝已經不再亂用丹藥,而將更多的時間與精力。投入到打坐與修煉中。

  往日打坐入定,嘉靖便會進入一種玄妙的境地,仿佛有天降甘露,將塵世間的一切喧囂污濁洗滌干凈,心中只剩一片空寂,無比清明,令他如癡如醉,鍥而不舍。

  但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再也沒法入定,心中充斥著嘈雜之聲,眼前彌漫著烏煙瘴氣,人影憧憧,一會兒是曹端妃、楊金英;一會兒是夏言、曾銑;一會兒是楊升庵,一會兒又是陸文明…這些傷害過他、或被他傷害過,最終都成枯骨的男男女女,仿佛從墳塋中復生,整日環繞在他身邊,只要一閉上眼,就冒出來纏著他、對他哭、對他笑,一時一刻也不放過他!

  他越想安靜下來,摒棄幻象,卻發心煩意亂,終于忍受不住。猛然昂頭發出一聲狂吼道:“啊…”

  那吼聲仿佛顫得精舍都微微晃動,霎時傳遍了整個宮殿,令宮人們噤若寒蟬,個個佝肩縮背,唯恐引禍上身。

  也嚇得候在外面的黃錦不知所措。最近一段時間,皇上可太不好伺候了,他小心翼翼、竭力奉承,還沒少挨訓,板子都吃了幾回,竟想念起還在蹲禁閉的陳洪來,心說要是這家伙在。好歹能分擔一半啊。

  想歸想,手腳不敢慢,還是顛顛的進去,打開那個紫銅香爐,從中拿出一個溫著的紫砂壺,試了試水溫正合適,一臉憨態可掬道:“主子請用茶。”嘉靖急火攻心,口干舌燥,自然要喝茶的,上次黃錦便是因為慢了一步,被皇帝罵了一頓,又因為茶太燙,被打了屁股,這次可記得清楚了。

  嘉靖斜倚在蒲團上,接過那古鐵似的紫砂壺,重重吸一口,又呼出一口濁氣,面色這才好看些,看也不看黃錦道:“誰在外面?”

  “哎呦,主子您真神了。”黃錦伸出大拇哥道:“隔這么老遠都能聽見!”

  “哼,到底是誰?”嘉靖恨恨道:“哭哭啼啼的,吵得朕心神不寧。”

  “是…”黃錦畏懼的看皇帝一眼,小聲道:“是沈大人。”他暗暗祈禱,沈默不要像自己一樣挨板子。

  “那個混小子…”好在沈默還有幾分薄面,嘉靖沒有發作,只是哼一聲道:“來干什么?”

  “這個…”黃錦小心道:“奴婢也不知道,反正哭著鼻子就來了,說要求見皇上呢。”

  “還哭鼻子?”嘉靖就喜歡黃錦這股子憨憨的俏皮勁兒,聞言面色稍稍緩和道:“叫他進來吧。”

  黃錦出去一會兒,便帶著沈默進來,大禮參拜之后,嘉靖讓他抬起頭來一看,呵,兩眼哭得跟倆桃子似的,這可真是稀罕,不由心情大好道:“這是怎么回事兒?讓誰欺負了嗎?”

  沈默聞言咧咧嘴,還沒說出話來。眼淚就又下來了,趕緊低下頭,使勁吸氣也止不住。

  見他竟哭成了個淚人,嘉靖奇怪道:“什么事兒這么傷心?”

  沈默只是淚雨滂沱,也不答話,嘉靖最近本就火大,一下子暴發道:“別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兒?!”

  沈默倒也聽話,硬生生止住淚,將鼻涕倒吸回去,兩眼跟兔子似的望著嘉靖帝,抽泣道:“皇上,皇上,我師父要被人害死了…”

  “什么?”嘉靖也驚了,道:“徐階出什么事兒了?”

  “不是徐閣老,是微臣的授業恩師。”沈默道:“沈煉沈青霞。”

  “沈煉?”嘉靖皺眉回想道:“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下一刻恍然道:“就是那個上書辱罵嚴閣老的家伙吧?他怎么了?”

  沈默哭訴道:“我師父謫居保安州,去歲俺答入寇應州,連克我四十余堡,然宣大總督楊順畏敵怯戰,對虜寇不敢發一矢。待俺答退后,他唯恐失機被查,竟縱吏士殺兵及百姓,取其首級謊報戰功!那巡按路楷也被他收買了,幫著他一道瞞著朝廷。”

  嘉靖的臉色陰沉下來,緊抿著嘴唇聽沈默接著道:“我老師雖然已是白身,但不忘忠義,眼見楊路二賊如此喪心病狂,蒙蔽圣聽,不由五內俱焚,直奔總督府面叱楊賊,并作文祭奠死者!又收集上千人的證詞,送到京城狀告此二獠!楊路二賊自然恨之入骨,竟誣告我師與白蓮教謀亂,將其下了總督府大獄,并捏造口供呈刑部批決,要除我師而后快…”說著又伏地哭泣起來。

  “再哭就滾出去!”嘉靖不耐煩的低吼一聲,好在卻沒望別處想,沉聲道:“你這一說,朕倒想起來了,上午時勾決了幾個白蓮教徒,是有那么個叫沈煉的。”

  沈默失聲道:“皇上,可不能冤殺好人啊…”

  “放肆!”嘉靖哼一聲道:“朕怎可能聽信你的一面之詞?”

  “微臣不是一面之詞。”沈默手中捧著一摞厚厚的狀紙,遞給黃錦道:“這是宣大數千百姓的聯名狀,請皇上御覽。”

  黃錦便將那摞狀紙送到嘉靖面前,嘉靖拎起一張來,看上面寫的內容,與沈默所說的大差不差,只是更加詳盡而已,又隨手翻了幾頁,便看到后面的紙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指印,令他觸目心驚。

  沉吟片刻,皇帝輕聲問道:“誰在內閣值守?”事情涉及到宣大總督,另一面又是這沉甸甸的聯名狀,他不可能輕易表態,必須找大學士咨詢一下。

  事實上,這也是朱元璋當年設立大學士的初衷所在。

  徐階對嘉靖的了解,絕對超過沈默,準確的預見到了這次召見。所以當太監來請,他不慌不忙的整好衣冠,跟著就去了玉熙宮。

  叩拜完畢,嘉靖命平身,徐階便站起來,看到了對面低著頭的沈默。

  嘉靖的目光在徐階與沈默之間巡梭,看得沈默心中忐忑,脊背直冒冷汗,但徐階卻十分坦然,安之若素。

  良久,嘉靖方冷冷地問道:“閣老可知朕喚你何事?”

  “回皇上。”徐階躬身答道:“微臣斗膽妄測,是國子監祭酒沈默,來您這告狀了。皇上憂心邊關,垂憐子民,故召微臣垂詢。”馬屁來去無蹤,卻又隨時隨地,真高手也!

  “知道怎么不攔著他?”嘉靖的目光籠罩徐階,似是要透視他內心深處道:“莫非他來哭訴,也是你的主意?”

  “他也來您這哭了?”徐階錯愕道:“真是狗膽包天!”說著趕緊跪下請罪道:“他確實找過微臣,但微臣讓他先回去,說定會稟明皇上,查清此事,給他個交代的…原本打算明日奏事時,向皇上說明呢,他竟然直接來了!”氣得搖頭道:“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見徐階跪了,沈默趕緊跟著跪泣道:“閣老恕罪,學生等不到明天,須知我那可憐的老師,已經落入楊順的魔掌三天了,多耽擱一刻,都可能就是訣別…”說著給嘉靖磕頭道:“皇上,這事兒跟徐閣老沒關系,確實是罪臣擅作主張,請皇上責罰!”這就是他一直哭泣的原因,沒有之前的情緒鋪墊,現在突然走悲情路線,就會讓皇帝感覺是在演戲…哪像現在,哭啊哭的,就把皇帝給哭習慣了,就很順滑的把徐閣老撇清出來,不然怎么幫自己說話。

  做事如下棋,高手都是多想幾步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嘉靖簡直要被沈默煩死了,惱火道:“再哭一聲,就賞二十廷杖!”

  沈默趕緊捂住嘴,不敢再出聲。

  沈默的哭肉計奏效了,嘉靖果然不再懷疑徐階,緩緩問道:“徐卿家,你看過那狀紙了嗎?”

  “微臣看過。”徐階微微點頭道。

  “看了感官如何?”嘉靖問道。

  “茲事體大,不目見耳聞,不能臆斷有無。”徐階沉聲道:“其實此事微臣早有耳聞,也已經調閱相關文檔在查此事,現在沈祭酒提出來,微臣正準備連夜寫奏章,將初步結果稟明皇上呢。”意思是,這就是我為什么明天才報告。

  嘉靖看一眼沈默道:“多學著點,什么叫老成持重…你那個沈老師教不了你。”

  沈默知道皇帝入彀,心中一喜,但面上還是唯唯諾諾,抽泣不止。

  “你查的怎么樣?”嘉靖又問徐階道。

  “很不樂觀…”徐階輕嘆一聲道:“這些年,朝廷的戰略向東南傾斜,難免放松了對九邊的要求和支持。起先有楊博鎮著,尚且可以維持局面。但兩年前楊博丁憂,楊順上任,局面開始惡化,邊將愈發墮落,韃虜愈發囂張,邊疆慘遭踐踏,百姓復陷苦海…僅去年一年,倭寇入寇的次數,便是前面五年的總和,到了今年,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九邊從東到西,處處都見蒙古人劫掠的鐵蹄,其侵略之勢竟呈燎原之勢!微臣瀏覽一遍東南的奏章,只見到一道道告急文書如雪片一般,但奇怪的是,具體戰報竟如鳳毛麟角,難以尋覓,僅有偶爾幾張報捷的文書,卻遠不及告急的十中之一。”

  “這是為何?”嘉靖不解道。

  “兵部的解釋是,沒有發生交戰。”徐階道:“前線過度緊張所致。”

  “胡說八道。”嘉靖不信道:“難道韃虜在跟我們藏貓玩嗎?”

  “皇上圣明!”徐階奉承一句道:“微臣也不信,便用了別的法子,間接調查此事!”

  “什么法子?”嘉靖好奇問道。

  “微臣秘密查閱了近兩年,九邊文官的任職更迭情況。”徐階道:“又查閱了兵部的官兵世襲備案,通過這兩方面的數字,便能得出邊軍乃至文官武將的陣亡情況,再對應那些個告急文書,又能得出每次韃虜來襲,我方的真實損失了。”

  “閣老有心了。”嘉靖贊許的點點頭,輕聲問道:“結果如何。”

  “觸目驚心!”徐階吐出四個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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