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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六章 伴君如伴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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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六章伴君如伴虎  玉熙宮。謹身精舍中。

嘉靖問道:你有什么良方,可醫朕的心病  沈默便從懷里掏出一個薄薄的冊子,雙手進呈道:這是我師兄去世前的日記,英明如主上,只需瀏覽下來,便可知其中玄機。

  陳洪站在他身邊,自然不勞煩李芳下來了,便接過那日記,轉呈給皇帝,只是他轉身前的目光,憤恨得仿佛要吃人一般。

  哪知轉過身去剛走兩步,便聽身后的沈默又道:哦,這是備份的一本,正本已經被東廠收去了。陳洪聞言身子一僵。

  嘉靖的目光轉向陳洪,不等皇帝發問,陳洪趕緊招認道:確實有這么一本,但這幾日主子龍體欠安,所以還沒顧得上進呈。

  這解釋倒也合理,嘉靖便不再追究,然后像往常批奏章一樣,讓李芳拿著那冊子。開始瀏覽起陸炳的最后日記。其實前面很多頁的內容,嘉靖是了解的,因為陸炳會將情況隨時稟報,所以對他服藥后的反應,皇帝還是很了解的。

  這相當于重現了陸炳從接受賜藥到服藥的全過程,每多看一頁,嘉靖心中的負疚便會多添一份,自責愈發深重,面上的表情也愈發沉痛起來。

  陳洪見狀心疼道:主子,您這身子剛好,可要節哀啊,咱先不看了吧。

嘉靖卻仿佛沒聽見一般,陳洪暗嘆一聲,只好繼續往下翻,過一會兒便翻到最后一頁十一月初五日,陸炳服藥后呼吸急促渾身乏力頭痛欲裂舌尖發麻口鼻流血然后日記戛然而止,陸炳昏厥半日后,猝然撒手人寰但他那強忍病痛折磨堅持盡忠的形象,則躍然紙上,讓嘉靖皇帝愈發哀思起來,淚流滿面道:天不佑孤,奪我比干見皇帝悲痛難耐,已經不能再受刺激了,李芳看一眼精舍中的眾人道:先都出去吧,有什么話不能等著主子先好點再說  沈默和陳洪對視一眼,只好先行告退出來。

  精舍中只剩下李芳陪著皇帝。

  李芳好一個勸,才讓嘉靖的情緒平復下來。他無力的躺在龍床上,雙目無神的望著大殿穹頂,喃喃道:你說,朕這是怎么了當年太后薨逝,似乎都沒有如此悲傷過。

  李芳不知該如何回話,好在嘉靖自問自答道:看來是真的老了,說著看看李芳道:人這一老,就不是當年的自個了現在朕覺著,什么殺伐決斷乾坤都不如一壺老酒,幾個故人,一起談古說今拉拉家常來的舒坦。

皇帝這些話,李芳是一句都不敢回答。他是個懂分寸的人,在嘉靖身邊呆久了,對這個聰明絕頂,又敏感無比的帝王,實在是太了解了,這些話,嘉靖自個說說無妨,但自己哪怕隨便和一句,都有可能引來滅頂之災他甚至都后悔沒跟著沈默他們離開了  發完感慨之后,嘉靖久久無聲。李芳以為皇帝睡了,便拿一床薄毯上前,想要給他蓋上。卻見嘉靖雙眼根本未曾閉合,他趕緊跪下道:主子恕罪。

  嘉靖沒有理他,而是淡淡道:陸炳不是朕害死的。聲音冷靜而堅定,那個掌握一切的帝王,就這樣倏然回歸了,毫無征兆。

  當然不是了。李芳趕緊答道:主子怎么會這樣說呢。從開始到現在,他是一句不敢多說,唯恐行差踏錯,基本上說的全是廢話。

不要不承認,你們心里都是這樣想的。嘉靖帝緩緩道:你們認定陸太保正是吃了朕賜給的丹藥,才會暴斃而亡的,對不對  主子,您可冤枉奴婢了,要是奴婢有一星點兒這種念頭,就讓雷把奴婢給劈了。李芳跪地哀叫道。

  不,你們都錯了嘉靖根本不理他,在那自顧自道:他一開始沒有事兒,就說明朕的丹藥沒問題,是那藥后來被人掉包了,才把他毒死的對的,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竟猛地做起來,雙目圓睜嗎,枯瘦的手掌緊緊攥成拳,重重捶在被子上,嘶聲吼道:他是被人害死的說完便重新倒下,躺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粗氣。

  李芳趕緊爬起來,小心的給皇帝順氣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這不是在查嗎早晚就能水落石出了。

  誰在查嘉靖盯著他道。

  陳洪啊。李芳小聲道:您不是下旨吩咐陳洪,嚴查此事嗎他這幾天,帶著東廠番子,都快把京城翻了個底朝天了,還在宮里戒了嚴,道士太監宮女挨個審查,看這架勢,不日就能破案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因為嘉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是誰給他的權力嘉靖質問一句,又怒視著李芳道:你怎么不管住他呢這個大內總管是怎么當的他拿圣旨壓著奴婢,李芳老臉煞白道:奴婢哪敢違逆皇上的意思又流著淚道:就是這次能見到主子,都是奴婢請沈大人拿了御賜的黃玉如意,才讓陳洪退避的老沒用的嘉靖怒哼一聲道:你往前數一百年甚至二百年,有你這樣窩囊的大內總管嗎光有仁厚之名有什么用關鍵時刻你得鎮得住場面才行  李芳唯唯諾諾的稱是。但他真的鎮不住場面嗎恐怕不盡然。就算沒有那黃玉如意,如果他硬要往里闖,那些太監侍衛也不敢攔他這個三十多年的大內總管。

  他之所以表現的異常軟弱,放任陳洪囂張表演,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歸根結底,人的立場決定了他的態度。李芳自己也是太監,看問題想問題。自然要站在太監的立場上考慮,而對于太監們來說,東廠的振興是符合整體利益的,李芳自然愿意看到。

  所以在東廠擴充權勢,打壓錦衣衛的時候,他默不作聲,任由陳洪在前臺賣力討人嫌,他則只等時機成熟,便將陳洪拿下,好摘這個桃子。

  歸根結底一句話,這世上好鳥不多。尤其是衙門和宮里。

  現在,李芳感覺東廠已經起勢,錦衣衛也不可能再恢復雄風,到了自己摘桃子的時候了,便將在他的放縱之下,陳洪所作的出格的事兒,一股腦都告訴了嘉靖皇帝,實指望嘉靖能在身體欠佳情緒不穩定的時候,幫自己把這個野心勃勃的對手除去。

  他琢磨著,單憑包圍禁宮,阻斷圣聽的罪名,就足夠陳洪死上八回,到時候就再也沒有跟自己作對的了。

但他還是小看了嘉靖皇帝,即使病得再重,嘉靖的腦子也不糊涂,他雙目閃著幽幽的光,神色捉摸不定的,望著李芳道:你讀過太祖實錄吧少字  讀過,在內書堂識字的時候,每日都要背的。李芳不明所以道。

  還記得清楚嗎。嘉靖問道。

  回主子,還記得清。李芳輕聲道。

  那朕考你兩段。嘉靖閉上眼睛緩緩道:太祖曰:朕觀周禮,奄寺不及百人。后面怎么說奄寺者太監也。

李芳一聽,剛有點血色的老臉,登時重又煞白,艱難的往下背誦道:后世至逾數千,因用階亂。此曹止可供灑掃,給使命非別有委任,毋令過多  雖然是數九寒冬,李芳的汗珠子卻滾滾而下,幾乎要癱軟在地道:奴婢馭下不嚴,讓他們都驕縱了,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請主子處罰心中一片悲涼,暗暗道,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徹底吹燈拔蠟了。

誰知嘉靖卻道:但是英明如成祖爺,卻開創了東廠。讓你們有了司法的權力;睿智如宣宗爺,卻設置了內書堂,教導你們太監讀書,讓你們有了從政的本錢;即使是最反對太監干政的太祖爺,也在開國前便設立御馬監,讓你們統領禁軍,神武英明睿智無過于太祖成祖宣宗,不會看不到太監干政的害處,為什么還要為你們創造條件呢  因為我們忠心。李芳聽出嘉靖的意思,心下稍定,輕聲答道:奴婢們都是沒有根的人,家就是這個皇宮,不像那些大臣,那么多的三心二意。

呵呵嘉靖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因為皇帝是孤家寡人,而文官武將的數量卻龐大無比,他們有學識,有謀略,有手腕,還有數不清的同門同年同窗,要讓皇帝一個人,對付這么多不聽話的家伙,除了太祖皇帝,誰也沒這個本事。說著看一眼李芳道:所以才需要你們幫忙,就像你說的,你們沒有后代且臭名昭著,誰都可能有不臣之心,只有你們絕不會有  主子圣明。李芳苦笑道:我們離了皇上的蔭庇,立刻連癩皮狗都不如,所以永遠不會背叛主子的。

  所以不要懷疑陳洪不臣,嘉靖斜睥李芳一眼道:他沒那個膽子。充其量不過是想把錦衣衛壓倒,再取代你這個總管罷了。

  陛下洞燭高照,明察秋毫。李芳心中一派失望,他知道自己動不得陳洪了,誰讓嘉靖最愛的,就是平衡游戲呢。

  說了那么長時間的話,嘉靖累壞了,卻仍然堅持著慢悠悠道:但太祖的告誡之言猶在耳邊此曹善者千百中一二,惡者常千百。用之為耳目,即耳目蔽,用之為心腹,即心腹病。馭之之道在使之畏法,不可使有功。畏法則檢束,有功則驕恣說著對李芳吩咐道:聽明白了嗎。

奴婢謹記李芳都要把頭磕破了,使勁點頭道:奴婢率陳洪領罰  怎么罰嘉靖淡淡問道。

  陳洪妄揣圣意,制造緊張,實為濫權,當杖八十,幽閉一月,以儆效尤。李芳顫聲道:奴婢身為總管馭下不嚴,當一同領罪。

  你都七十了,就算是他們不敢打狠了,也得一命嗚呼。嘉靖搖頭道:就免了這份罪吧。說著柔聲道:朕在陽翠嶺的壽宮,也不知修得怎么樣了,你去幫朕盯著吧。

所謂的壽宮,便是嘉靖皇帝的陵寢,在距京城百里之外的天壽山,皇帝竟讓他這個司禮監總管,去那里當監工,這不是放逐又是什么  李芳如遭雷擊,他木然愣在那里,想不到皇帝醒來后,第一道諭旨,竟然是處罰自己。頓感大半生的浮華盡去,只剩下殘垣斷壁,世界灰暗無比,仿佛末日來臨。

  嘉靖憐憫的看他一眼,安慰道:大內總管還是你,但朕的壽宮得抓緊修了,不派個信得過的去,實在是不放心。

話都到這份上了,李芳還能說什么,木然的一叩首,淚水便淌下來了,哽咽道:奴婢遵命,那奴婢不在的時候,主子千萬要保重,按時用膳,別忘了吃藥  嘉靖也很不好受,深吸口氣,揮揮手道:去吧,咱們重見之日,早去早回。

  李芳給嘉靖磕三個頭,顫聲道:奴婢告退。費盡全身的力氣,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三回頭的往殿外挪,實指望著幾十年的盡心侍奉,能讓皇帝突然回心轉意,說一聲別走了。

  但嘉靖帝盡管滿臉不舍,卻緊緊抿嘴,一直到李芳走到門口時,才開了口道:順道把陳洪和沈默叫進來。

  李芳聽嘉靖開口,心中猛然亮起希望的光,可聽完他的話,又一下碎成粉末,點點頭,頹然道:奴婢知道了。

  還有,嘉靖仿佛要玩死他一般,一段話非要拆成幾段說道:黃錦這幾年干得不錯,讓他回來管御馬監吧。

  李芳心中稍稍安慰,輕聲道:奴婢這就去傳旨。便退出了皇宮正殿。

  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嘉靖帝喃喃道:不要怪朕,怪就怪你想法太多,怪就怪陳洪遠斗不過你,怪就怪你是老祖宗吧他是一個對太監充滿提防的皇帝,但因為之前有陸炳在,有錦衣衛鎮著,根本不擔心太監會胡來。可現在陸炳去了,錦衣衛也萎了,對于掌握了禁衛東廠批紅權的內廷來說,他就不得不防了。

  而李芳當了幾十年司禮監總管,被所有太監尊為老祖宗,對太監們有絕對的權威,卻裝出被陳洪欺負的樣子,想要騙取自己的同情,好達到除掉陳洪的目的。對于這個,深諳權謀的嘉靖皇帝是門兒清的。他不能容忍被欺騙,對于自己的家狗,他要的是忠誠可控,寧肯換兩條年輕的狗在司禮監掐架,也不會用這種獨霸的老狗。

在這場只有超級高手才有能力參與的角逐中,哪怕你的實力只差一線,也只能接受失敗的命運  李芳如行尸走肉般出去,看一眼等在外面的陳洪和沈默,無力的笑笑道:進去吧,陛下召見你們。

沈默見他整個人都要崩潰了,關切問道:公公這是怎么了  李芳不理他,看一眼陳洪道:恭喜你了,陳公公,以后還要多加關照。說完便跌跌撞撞走了。

  陳洪在那里先是一陣錯愕,旋即滿臉驚喜,心中暗叫道:莫非我要上位了便激動的往大殿里奔去,進門時還因為過于興奮,險些被門檻絆倒,踉蹌著便進了精舍。

  沈默搖搖頭,看看遠處李芳落寞的背影,心中一片混沌,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吉是兇。

  深吸口氣,整整衣襟便要邁步往里走,卻見四個大漢將軍,用長而粗的廷杖,將陳洪叉出了殿外,砰地一聲扔在地下。

  四根廷杖收了回來,但四個大漢將軍的四只腳,卻分別踩在他的兩只手背和兩個后腳踝上,陳洪立刻呈大字形被緊緊地踩住了。

  四個大漢將軍的眼睛一閉,然后四根廷杖便猛擊陳洪的后背。令人牙齒打顫的廷杖聲和陳洪撕心裂肺的嚎叫聲,立刻在玉熙宮門前響起。

沈默不寒而栗,趕緊收回目光,往金殿里走去,迎接自己的命運  少安毋躁哈,壞人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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